38 马蒂亚斯
马蒂亚斯跟着库维的尸体一路小跑。两名城市护卫队的警卫把那少年抬上了担架,在瘟疫警报声中,他和他们一道朝着博斯运河的方向跑去。那医师费力地跟着他们,袍子翻飞。
到达码头时,那医师抓住了库维的手腕。“这一切毫无意义。他没有脉搏了。子弹肯定打穿了他的心脏。”
千万别脱掉他的衬衣,马蒂亚斯在心里无声地喊道。詹斯博用的是一颗蜡和橡胶做成的子弹,那子弹击中了系在库维衬衫纽扣后的囊状物,囊状物外表破裂,血液四溅。血是从肉店里收集来的,但医师根本不知道这事儿。在教堂里的人看来,库维·亚尔博的心脏中了一枪,当场死亡。
“该死的,”那医师说,“紧急救援船在哪儿?码头管理员呢?”
马蒂亚斯觉得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回答他的问题。管理员一听到疫情警报,就弃岗而逃了。即便从这个狭窄的地方看去,都可以看到运河里挤满了船只,人们大喊大叫,用桨拍打彼此的船舷,试图在运河关闭之前逃离这座城市,避免被困在疫情区。
“这里,先生!”一个站在渔船上的人喊,“我们可以送你去医院。”
那医师看上去十分警惕。“船上有人有感染的迹象吗?”
那渔夫朝着躺在船尾天棚遮蔽处的孕妇做了个手势。“没有,先生。船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都很健康,但我的妻子快要生产了,以防我们不能及时赶到医院,我们需要您这样的人。”
那医师的脸色难看。“我不——我不治疗妇科问题。再说了,你们为什么不在家生孩子?”他怀疑地问。
他根本不在乎库维的死活,只是担心自己的安危。马蒂亚斯冷酷地想道。
“我们没有家,”那人说,“只有船。”
医师回头看了看,大批惊慌失措的人从教堂大门口涌了出来。“行吧,我们走。”那医师对马蒂亚斯说,“你留在这里。”
“我是被选来保护他的,”马蒂亚斯说,“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船上没地方容纳你们所有人。”渔夫说。
城市护卫队的警卫愤怒地窃窃私语,然后其中一个说:“我们把他放到船上,但之后我们必须回指挥站报到。这是规定。”
卡兹曾经说过,疫情暴发期间,警卫不愿意靠近医院,他说得没错。马蒂亚斯也没法责怪他们。
“但我们可能需要保护。”那医师抗议道。
“保护死人?”城市护卫队的警卫说。
“保护我!我是在疫情期间游走的医师!”
那警卫耸了耸肩。“这是规定。”
他们把担架抬上船就离开了。
“没有一点儿责任感。”那医师生气地说。
“他的状况看上去不太好。”那渔夫瞥了一眼库维说。
“他已经死了,”那医师说,“但我们必须做足姿态,就像那位穿制服的朋友所说的那样,这是规定。”
那孕妇发出一声可怕的呻吟。马蒂亚斯看到那医师一路后退,撞到船舷上,还差点打翻一桶鱿鱼时,忍不住地开心。希望这个神经质懦夫能离妮娜和她的假肚子远点儿。马蒂亚斯挣扎着从妮娜身上移开视线,但他只是想要确认她是安全的。只需一眼,他就清楚地知道她安然无恙——她的脸神采奕奕,眼睛像绿宝石一样闪闪发光。这是她动用自己的超能力之后的结果——不论是以何种形式。违反常理。一个古老而又坚决的声音说。太美了,那晚他帮詹斯博和库维逃离黑面纱岛时的声音说道。这声音很新,不够坚定,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响亮。
马蒂亚斯冲着那渔夫点了点头,罗迪轻轻地拉了一下用来乔装成渔夫的胡子,冲他眨了眨眼回应,然后用篙撑船,沿着运河疾驶而下。
靠近泽恩兹桥时,马蒂亚斯看到桥下停着一只巨大的装着瓶子的船。那船的船身很宽,罗迪想撑着船通过时,船身发生了刮擦。瓶子船的主人和罗迪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妮娜又号啕痛哭起来,哭腔又长又响,马蒂亚斯觉得她是不是想和瘟疫警报一决高下。
“你要不深呼吸试试?”那医师站在围栏旁建议道。
马蒂亚斯警告性地瞥了妮娜一眼。他们可以伪装出怀孕的样子,却没法伪装出分娩的真实场景。至少他觉得他们做不到。此时此刻,他一点儿都不想越过卡兹的命令行事。
那医师冲着马蒂亚斯大喊大叫,让把他的包拿给他。马蒂亚斯假模假样地摆弄了一会儿,从中拿出听诊器,塞在了一堆网下面——以防那医师想要听妮娜的肚子。
马蒂亚斯把包递了过去。“你在找什么?”他一边问,一边借助自己大块头的优势,挡住了那医师的视线,以便把库维的尸体换成他们前一晚从停尸房偷出来的尸体。斯达洪得把吉恩雅带出教堂后,在桥下暂作停留,为尸体易容,微微升高它的体温,最起码让它看上去不像已经死了很久的样子。
“镇静剂。”那医师说。
“孕妇用它安全吗?”
“我用。”
那瓶子船的主人又冲着罗迪飙了几句脏话——施佩希特显然玩得挺开心的——然后那渔夫就撑着船过了泽恩兹桥,向前走去。因为他们已经离开了最拥堵的河段,所以前行的速度也快了起来。马蒂亚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发现船上堆积的酒箱子后面有黑影移动。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们要去哪?”那医师突然问,“我以为我们要去大学诊所。”
“航道关闭了。”罗迪撒谎道。
“那就带我们去格森达尔医院,动作快点儿。”
正中下怀,本就打算去那儿。大学诊所离得较近,格森达尔医院规模很小,人手不够,一定深受疫情困扰,如果不想让带来的尸体得到进一步检查的话,那里是完美的去处。
他们在医院码头停了下来,工作人员协助罗迪和妮娜下了船,然后帮着抬出了担架。他们刚到医院门口,就听到值班的护士看了眼担架上的尸体之后说道:“你们为什么带一具尸体过来?”
“这是规矩!”那医师说,“我只是在努力尽自己的职责。”
“我们全面封锁,应对疫情,可没有空床位给死人。把他带到后面的马车海湾,运尸人今晚会来带走他。”
医护人员带着担架消失在了拐角处。等到明天,一具陌生的尸体就会化为灰烬,真正的库维就可以自由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不必活得小心翼翼。
“好吧,最起码帮帮这位女性,她快要——”那医师环顾四周,但妮娜和罗迪已经不见了。
“他们已经进去了,”马蒂亚斯说。
“但是——”
那护士厉声说:“你是打算继续站这儿挡我的道,还是进去搭把手?”
“我……还有别的地方需要我。”那医师说,无视了护士怀疑的眼神。“有些人一点礼貌都没有。”离开医院时,他一边掸袍子上的灰尘,一边气急败坏地说,“我可是大学的学者。”
马蒂亚斯深深地鞠了一躬。“很感谢您为挽救我的病人所做的努力。”
“唔,嗯,对。确实。我只是在遵从我的誓言行事。”那医师紧张地看着那些已经开始关门和拉上百叶窗的房屋和商店,“我真的得去……诊所了。”
“我相信大家都很感激您的照顾。”马蒂亚斯说,他确定,那医师肯定是打算冲回自己的房间,然后把门反锁,让任何人都找不到他。
“好的,好的,”那医师说,“祝你生活愉快,身体健康。”他急匆匆地沿着街道走去。
马蒂亚斯发现自己微笑着朝相反的方向慢慢跑去。他等会儿要在泽恩兹和其他人会合。在那里,库维有望很快恢复生机。他会和妮娜在一起,也许,他们会开始考虑未来。
“马蒂亚斯·赫尔瓦尔!”一个尖锐的,饱含怒气的声音喊道。
马蒂亚斯转过身去。一名少年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中央。是拍卖会上对他怒目而视的那个有着冰白色头发的年轻巫师猎人。他穿着灰色的制服,而不是正式的巫师猎人军官穿的黑色套装。他是从教堂开始就一路尾随着马蒂亚斯吗?他都看到了什么?
那少年看上去绝对不会超过十四岁。他握着手枪的手都在颤抖。
“我指控你犯了叛国罪,”他说,声音有些哽咽,“对菲尔丹和巫师猎人同僚犯了严重的叛国罪。”
马蒂亚斯举起双手。“我手无寸铁。”
“你是国家和神明的叛徒。”
“我们之前从未见过。”
“你杀了我的朋友,就在那次对冰庭的突袭中。”
“我没杀过巫师猎人。”
“你的同伙干的。你是个杀人犯。你让布鲁姆指挥官们蒙羞。”
“你叫什么名字?”马蒂亚斯轻声问道。这个少年不想伤害任何人。
“这不重要。”
“你是新入伍的吗?”
“六个月了。”他说,微微扬起下巴。
“我入伍的时候,比你的年龄还要小。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也很清楚他们灌输给你的思想。但你没必要这么做。”
那男孩抖得更厉害了。“我指控你犯了叛国罪。”他重复道。
“我是有罪,”马蒂亚斯说,“也确实做过可怕的事。如果你想的话,我现在就可以跟你走回教堂,去见你的朋友和指挥官们,我们去看看正义如何得到伸张。”
“你在撒谎。你甚至任由他们杀了那个舒国少年,你本该保护他的。你是个叛徒、懦夫。”很好,他对库维的死深信不疑。
“我跟你一起去,我向你保证。你手里有枪,没必要怕我。”
马蒂亚斯向前一步。
“站那儿别动!”
“不要害怕!他们在利用恐惧控制你。”我们要想办法改变他们的想法。这个男孩加入巫师猎人仅仅六个月,还可以改变。“世上的很多东西你都无须害怕,只要你睁开眼睛。”
“我让你站那儿别动。”
“你不想伤害我,我知道,我曾和你一样。”
“我跟你完全不一样。”那少年说,蓝色的眼睛里有火焰燃烧。马蒂亚斯从中看到了愤怒,无法抑制的愤怒。他对此非常了解。但当枪声响起时,他还是很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