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妮娜
妮娜脱下长袍，取掉了系在外衣上的橡胶大肚子，罗迪则撕掉了假胡子，脱掉了外套。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团作一团，妮娜将其扔进了海里。然后，他们爬上了停在泽恩兹桥下的瓶子船。
“总算摆脱了。”她说，看着它沉入水中。
“太没有母性光辉了。”卡兹说着，从酒箱后走了出来。
“伊奈姬呢?”
“我挺好的，”伊奈姬的声音从卡兹身后传来。“但库维——”
“你又在流血了。”妮娜一边溜到那堆高高垒起的板条箱后加入他们，一边观察。运河上如今没什么船只，但还是不能冒险。“你的眼睛怎么了?”
“我本想让你去问白刃的，但是……”伊奈姬耸了耸肩。
“我希望她吃尽了苦头。”
“妮娜。”
“怎么?我们不能既仁慈又平静。”
他们在装酒的箱子与桥的石拱之间的阴影里。放着库维尸体的担架搁在临时用板条箱搭建起来的台子上。吉恩雅在给那少年的手臂注射不知道什么液体的时候，卓娅和妮娜觉得应该是斯达洪得的那名男子在一旁看着。
“他怎么样了?”妮娜问。
“就算他有脉搏，我也感受不到，”吉恩雅说，“那毒药的药效发挥了。”
药效或许太好了。吉恩雅曾经说过，这种毒药会减缓他的脉搏和呼吸，直到他呈现出假死状态。但这效果也太逼真了。妮娜知道，如果库维真的死了的话，世界可能会更加安全，但她也知道，如果有人解开了潘勒姆的秘密，他将会是雷凡卡寻求解药的最大可能。他们曾为把他从冰庭解救出来而奋战。他们精心谋划，联合行事，费尽周折才让他能够安然无恙地在格里莎中间，继续他的工作。库维就是希望。
并且，这个少年值得拥有不用担惊受怕地活着的机会。
“解药?”妮娜看着吉恩雅手上的注射器问。
“这是她注射的第二剂药。”卡兹说。
他们看着吉恩雅检查他的脉搏和呼吸。她摇了摇头。
“卓娅。”斯达洪得说。他的声音里透出命令的意味。
卓娅叹了口气，把衣袖推了上去。“解开他的衬衫。”
“你要做什么?”吉恩雅把库维剩下的纽扣全部解开时，卡兹问道。库维的胸膛很窄，肋骨清晰可见，所有的肋骨上都沾染了他们装在蜡制囊状物里的猪血。
“我要么会让他的心脏复苏，要么会让他从内熟到外，”卓娅说，“往后站。”
他们在这狭窄的空间里尽量服从命令。“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卡兹问妮娜。
“我不确定。”妮娜坦白地说。卓娅伸出双手，闭上眼睛。空气突然变得凉爽而潮湿。
伊奈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闻起来有种暴风雨要来的感觉。”
卓娅睁开眼睛，双手合十，像是在祈祷的样子，然后两只手掌快速地搓着。
妮娜感觉气压下降，舌头尝到了金属的味道。“我觉得……我觉得她在召唤闪电。”
“这安全吗?”伊奈姬问。
“一点都不。”斯达洪得说。
“至少她之前干过这事吧?”卡兹说。
“出于这种目的?”斯达洪得问，“我曾见她实施过两次。效果很好。曾经。”他的声音听起来出奇地熟悉，妮娜有种感觉，他们曾经见过。
“准备好了吗?”卓娅问。
吉恩雅把一块折得很厚的布塞进库维的牙齿间，然后往后退了几步。妮娜打了个冷战，意识到这么做是为了防止他咬到舌头。
“我真心希望她能做到。”妮娜喃喃自语。
“库维比你更希望如此。”卡兹说。
“这很棘手，”斯达洪得说，“闪电不喜欢受人奴役，卓娅也在拿自己的生命冒险。”
“我觉得她不像是那种人。”卡兹说。
“你会改变自己的想法的。”妮娜和斯达洪得异口同声地回应道。妮娜又产生了那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认识他。
她看到罗迪紧闭双眼，不敢直面这一切。伊奈姬的嘴唇在动，妮娜知道她肯定是在祈祷。
卓娅的手掌间发出微弱的蓝光。她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拍在库维的胸膛上。
库维的背弯了起来，整个人蜷缩得很厉害，让妮娜觉得他的脊柱可能会折断掉。然后又重重地倒在了担架上，眼睛没有睁开，胸膛也纹丝不动。
吉恩雅检查了下他的脉搏。“没有动静。”
卓娅皱起眉头，双手再次合十，光洁的额头冒出细碎的汗珠。“我们真的确定想让他活下去吗?”她怒喝道。没人回答，但她继续摩擦刷手，劈啪作响的蓝光又出现了。
“这到底是打算做什么?”伊奈姬问。
“电击会使他的心脏重新恢复跳动，”吉恩雅说，“并且高温有助于让毒素失去本身的毒性。”
“也有可能杀了他。”卡兹说。
“也有可能杀了他。”吉恩雅承认道。
“再来。”卓娅说，她的声音很是坚决。妮娜很想知道她究竟是迫切地希望库维活下来，还是因为她只是不喜欢失败。
卓娅摊开手掌击打库维的胸部。他的身体弯曲，像一根被无情狂风吹弯的树枝，然后再次重重地倒在了担架上。
库维猛地抽了一口气，眼睛突然睁开。他挣扎着坐了起来，想把那团布吐出来。
“感谢神明。”妮娜说。
“感谢有我。”卓娅说。
吉恩雅上前阻止他，惊慌失措的他眼睛瞪得更大了。
“嘘。”妮娜一边低声说，一边向库维走去。库维只知道吉恩雅和卓娅是雷凡卡代表团的成员。她们和陌生人没什么区别。“没事儿的。你活过来了。你安全了。”
伊奈姬走到了妮娜身旁，拿掉了他嘴里的布，把他的头发捋向脑后。“你安全了。”她重复道。
“拍卖会——”
“结束了。”
“那舒国人?”
他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妮娜知道他有多害怕。
“他们看到你死了，”妮娜安抚他道，“每个人都看到了。每个国家的代表团都看到你心脏中枪。那医师和医院的员工都会证明你死了。”
“尸体——”
“等到今晚，尸体就会被收走，”卡兹说，“一切结束了。”
库维躺了回去，一只胳膊捂住眼睛，哭了起来。妮娜轻轻地拍了拍他。“我知道你想表达什么，小孩。”
卓娅双手叉腰。“有人要因为这一小小的奇迹感谢我，或者吉恩雅吗?”
“谢谢你差点杀死并复活世界上最有价值的人质，你可以利用他为自己谋利，”卡兹说，“如今，你们该离开了。街上基本空无一人，你们需要前往制造业区。”
卓娅美丽的蓝色眼睛眯了眯。“布莱克，你在雷凡卡露面的时候，我们会教一教你什么是礼貌。”
“我会铭记在心。他们在死神之船上焚烧我时，我绝对会希望别人记得我是个有礼貌的人。”
“现在跟我们走吧，妮娜。”吉恩雅催促道。
妮娜摇了摇头。“任务还没结束，库维的身体太虚弱了，根本走不了路。”
卓娅噘起嘴。“只要你别忘了自己应该为谁效忠。”她从瓶子船上爬了出去，吉恩雅和斯达洪得紧随其后。
那私掠船船长转向瓶子船，低头看着妮娜。他眼睛的颜色很奇怪，五官看起来也不协调。“为了避免你受到诱惑，不想回国，我想让你知道，雷凡卡欢迎你和你的菲尔丹人。我们无法估量舒国人手里还有多少潘勒姆，也不知道他们造出了多少柯古德士兵。第二军队需要你的天赋。”
妮娜犹豫了下。“我不是……我不是原来的我了。”
“你是一名士兵，”卓娅说，“你是一名格里莎。能拥有你是我们的幸运。”
妮娜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这听上去算得上是赞美。
“雷凡卡很感激你的付出，”他们转身离去时斯达洪得说，“国王也是。”他挥了下手。在傍晚的阳光中，太阳在他的身后，他看上去不像是一位私掠船船长，更像是……但这念头太荒唐了。
“我需要回到教堂，”卡兹说，“我不知道理事会打算怎么处置威岚。”
“你去吧，”妮娜说，“我们在这里等马蒂亚斯。”
“保持警惕，”卡兹说，“天黑之前，让他藏起来。你知道接下来应该去哪儿。”
卡兹从船上爬了出去，消失在前往易物教堂的方向。
妮娜觉得给库维喝酒不太安全，就给他喝了点水，让他休息。
“我不敢闭上眼睛。”他说。
妮娜努力地越过运河的边缘和街道，往下看去。“是什么让马蒂亚斯耽搁了这么久?你觉得会不会是那医师找他麻烦?”但就在这时，她看到他穿过空荡荡的广场，大步向她走来。他举起手跟她打招呼。
她跳下船朝他跑去，冲进了他的怀抱里。
“女巫，”他下巴抵在她的头发上说，“还好你没事。”
“我当然没事。迟到的人是你。”
“我还以为我在暴风雪中找不到你了。”
妮娜往后退了一步。“你是在来这儿的路上，停下来喝酒喝大了吗?”
他双手捧住她的脸。“没有。”他说，然后亲了她。
“马蒂亚斯!”
“我做错了吗?”
“没有，你做得很好。但一直都是我先亲你的。”
“那我们得改一改了。”他说着，倒在了她身上。
“马蒂亚斯?”
“没事。我需要再见你一面。”
“马蒂亚斯——噢，神呐。”他一直紧抓着不放的外套滑落了，她看到了他腹部的枪伤。他的衬衫上被血浸透了。“救命!”她大声喊道，“快来人啊!”但街上空无一人。大门紧锁，窗户关着。“伊奈姬!”她大声哭喊道。
他太重了。他们瘫倒在鹅卵石上，妮娜把他的头轻轻放在膝盖上。伊奈姬向他们飞奔而来。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
“他中枪了。神呐，马蒂亚斯，这是谁干的?”他们的敌人太多了。
“这不重要。”他说。他的呼吸逐渐变得奇怪而微弱。“我只想再见你一次，告诉你——”
“把库维弄过来，”妮娜对伊奈姬说，“或者卡兹。他有潘勒姆。你必须帮我弄到它。我可以救他。我可以让他好起来。”但真的吗?如果她用了毒药，她的超能力会恢复到原来的水平吗?她可以试试看。她必须试试看。
马蒂亚斯以惊人的力量抓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已被自己的血浸透。“不，妮娜。”
“我还可以跟它搏斗第二次。我可以先治愈你，再去和它搏斗。”
“不值得冒这个险。”
“每一次冒险都是值得的，”她说，“马蒂亚斯——”
“我需要你去救别的人。”
“什么别的人?”她绝望地问。
“别的巫师猎人。答应我，你最起码会试着帮助他们，让他们明白过来。”
“我们一起去做这件事，马蒂亚斯。我们去做间谍。吉恩雅会给我们易容，我们一起去菲尔丹。我会穿上你想让我穿的难看针织背心。”
“回雷凡卡，回家去吧，妮娜。做个自由的人，就像你命中注定的那样。做个战士，就像你以前一样。只要对我的人民仁慈一点就好。肯定有值得你拯救的菲尔丹人。答应我。”
“我答应你。”这声音，与其说是说话，更像是呜咽。
“我为保护你而生。即使我死了，我也会找到保护你的办法。”他更加用力地握住她的手，“把我埋了，我就可以去见捷尔了。把我埋了，我就可以扎根，然后顺着水流一路向北。”
“我答应你，马蒂亚斯，我会带你回家。”
“妮娜，”他说，把她的手按压在他的心脏上，“我已经到家了。”
他眼里的光消失了。她手底下的他的身体变得僵硬。
妮娜尖叫起来，那是从她前一刻还在跳动的心脏中撕裂而出的哀号声。她寻找着他的脉搏，寻找着马蒂亚斯曾经拥有的光和力量。如果我的超能力还在的话，如果我有潘勒姆的话。她感受到了身边的河流，感受到了悲伤的黑色水流。她把手伸进一片寒冷之中。
马蒂亚斯的胸膛挺了起来，浑身颤抖。
“回到我身边来，”她低声说，“回来。”
他可以做到的。她可以给他新的生命，一条在深水中诞生的生命。他不是一般人。他是马蒂亚斯，是她勇敢的菲尔丹人。
“回来。”她命令道。他有了呼吸，颤抖着睁开了眼睛，眼眸黑得发亮。
“马蒂亚斯，”她低声说，“说出我的名字。”
“妮娜。”
他的声音，一如从前一样动听。她紧紧抓住他的手，在那漆黑的眸子中寻找着他的影子。他的眼睛曾像北部的冰原一样，是浅蓝色的，十分纯净。这完全不对。
伊奈姬跪在她身旁。“让他去吧，妮娜。”
“我做不到。”
伊奈姬用手环住妮娜的肩膀。“让他去见他的神明吧。”
“他应该和我在一起的。”
妮娜摸了摸他冰冷的脸颊。一定有办法挽回这一切，纠正这一切的。他们曾一起完成了多少不可能做到的事。
“你来生还会再遇见他的，”伊奈姬说，“但前提是你要经受现在的苦。”
他们拥有孪生的灵魂，是注定要为不同的立场而战的士兵，注定了要找到彼此，却又很快失去彼此。她不能将他留在这里。不能以这种方式。
“那就下辈子见吧，”她低声说，“走吧。”她看着他的眼睛再次闭上。“再会，”她用菲尔丹语说，“愿捷尔保佑你，直至我们再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