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佩卡
佩卡坐在他乡间别墅的屋子前面,透过白色的蕾丝窗帘凝视着外面。那是克里什蕾丝。从马洛奇格林进口的。佩卡曾不惜重金,对这个地方进行修正。他重新建造这座房子,详细地设计了每个房间的尺寸,地板的清漆,精心选择每一件家具和陈设。绿宝石宫是他的骄傲,克里什王子是他商业帝国皇冠上的明珠,是奢华和时尚的见证,是巴伦最闪亮的建筑。但这个地方是他的家,他的城堡。它的每一个细节都阐释着它的体面、繁荣和不朽。
佩卡觉得这里很安全,和他儿子以及花重金聘请的守卫在一起很安全。尽管如此,他还是离开了窗边。最好不要冒险。那里有很多狙击手可以藏身的地方。或许他应该把草坪上的山毛榉树砍掉。
他想要努力弄明白,自己是怎么把原来的生活弄丢了的。一个月前,他还是个有钱人,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是个王者。现在呢?
他紧紧抱住儿子,抚摸着他的红头发。坐在他腿上的那男孩并不安分。
“我想去玩!”阿尔比说着,从佩卡的腿上跳了下来,拇指还塞在嘴里,手里拿着一只毛绒小狮子——他所拥有的众多狮子玩具之一。佩卡几乎无法直面这个玩具。卡兹·布莱克骗了他,他上当了。
但比这更糟糕的是,布莱克已经在他脑海中扎根。佩卡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他的儿子,他完美的儿子被埋在地下,大声喊他,哭求着要找爸爸,但他没法救他。有时,他儿子在某个地方哭泣,但他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挖。有时,是他自己躺在坟墓里。泥土盖在他的身上时,他无法动弹;刚开始只是薄薄的一层土,然后泥土如雨点般落下,紧接着土越来越厚重,灌满了他的嘴巴,夺走了他的呼吸。他听到上面有人在笑——男女老少都有。日暮时分的蓝色天空映衬着他们的剪影,他们的容貌隐藏在阴影里,但他知道他们是谁。所有被他骗过、坑过、杀害过的人。他为了向上爬而牺牲掉的所有悲泣。他依然想不起来布莱克哥哥的名字。他那时叫什么名字?
佩卡那时叫雅各布·赫尔宗。有成千上百种假面。但布莱克找到了他。如果这些傻子中有一个能找到他的话,为什么不会有下一个,下下一个呢?会有多少人排着队等着扔一铲土?
做选择,即便是简单的选择,也变得困难起来。比如戴哪条领带,晚餐吃什么。他开始怀疑自己。佩卡之前从未怀疑过自己。他刚开始是个无名小卒,一个漫游岛来的碎石工,一个因年轻力壮,臂膀结实而有价值的少年,一个因挥得动镐、搬得动石头而有价值的少年。但他通过弄虚作假,设法登上了开往卡特丹姆的船,用拳头打响了自己的名声。他曾是个拳击手,打手,是帮派里最让人闻风丧胆的人。他能活下来是因为他最狡猾,也最坚强,没人能够打倒他的意志。如今,他只想坐在屋里,喝着威士忌,看着天花板上移动的光影,其他任何事情,都让他觉得疲惫不堪。
后来,一天早上,他醒来时看到了明亮的蓝色天空。到处都是鸟鸣。他能闻到夏天到来的气息,空气里热气逼人,果园里的果子开始成熟。
他穿戴整齐,吃完早饭,一早上都待在田野里,在清晨的阳光下干活儿,陪阿尔比一起玩耍。天气变得特别热的时候,他们就坐在宽阔的门廊上,喝冰凉的柠檬水。然后佩卡走了进去,去面对在他桌上堆叠成山的文件和账单。
绿宝石宫和克里什王子乱成一团。它们因这个城市的公共健康预防措施而关停,门窗上都贴着黑色的X形封条,预示着这里是瘟疫暴发点。卡特丹姆传来消息,此次疫情是虚惊一场,某种奇怪的细菌或病毒突然袭击,但似乎并无危害。市政府官员对此持乐观态度。
佩卡认真地看了看资产负债表,那两个赌场都有望得到及时挽救。他要承担一年的损失,不过一旦事情都平息下来,他就会对建筑进行重新粉刷,重新命名,然后继续开张营业。他可能需要把甜点店给关了。没有男人会冒着染上瘟疫的代价脱掉裤子,尤其是在有很多地方都能迎合其需求的情况下。这挺倒霉的。但他以前也遇到过挫折。他有渠道找到那些愿意无偿工作的“契约工”。他依旧是佩卡·罗林斯,巴伦之王。如果那些混迹街头的蠢货忘记了这点,他很乐意提醒他们。
佩卡整理完大量的信件和消息时,夜幕已经降临。他伸了伸懒腰,喝下最后一杯威士忌,看着酣睡的阿尔比,他的下巴下还压着一只可恶的小狮子。
“您在里面吗,老板?”道狄问。他和另一名彪形大汉负责夜间在佩卡的住处站岗。佩卡知道这些人可以信任。
“我在,道狄。今晚也会是个美好的夜晚。”
爬上床后,他知道他不会再梦见儿子的哭泣,或那坟墓,或者墓穴上方传来的那些欢快的笑声。今晚,他会梦到漫游岛,梦见它连绵起伏的绿色田野和薄雾缭绕的青山。第二天早晨,他会容光焕发地从床上爬起来,真正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夺回他的王位。
然而他醒来时,感觉有块巨石压在胸口。他的第一反应是坟墓,觉得沉重的泥土在向他压来。然后,他的意识回笼。卧室里一片漆黑,有人压在他身上。他倒吸了一口气,想从床上爬起来,但感觉对方的膝盖和胳膊肘紧紧压制着他,感觉有刀架在脖子上的刺痛。
“我要杀了你。”佩卡喘着气说。
“你曾尝试那么干过。”一个女人的声音——不,是一个女孩的声音。
他想开口喊守卫。
她的刀扎进了他的脖子。鲜血流进衣领时,佩卡痛得嘶了一声。“你要敢叫一声,我就用这把刀,把你的脖子钉在枕头上。”
“你想要什么?”
“你惜命吗,罗林斯?”他没回答,她又扎了一下他,“我在问你话呢,你惜命吗?”
“你是怎么避开我的警卫的?”
“你把那些叫警卫?”
“你杀了他们?”
“我犯不着。”
“唯一的窗户是闩上的。它——”
“我是幽灵,罗林斯。你觉得窗闩挡得住我?”
布莱克的苏里少女。他咒骂着自己在那些雷凡卡雇佣兵身上花的冤枉钱。
“所以你是来替布莱克送信的?”
“我是替自己送信。”
“告诉我你和布莱克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不管他给你多少钱,我给你双倍。”
“嘘。”那女孩说着,往下压了压膝盖。佩卡觉得肩膀上的某处传来声响。“我让美丽的杜亚莎的脑袋砸在了卡特丹姆的鹅卵石地面上。你猜猜,我打算怎么对你?”
“你还不如现在就杀了我算了,少费口舌威胁我。”他是不会因从动物园出来的小姑娘的一点小动作而吓到的。
“死亡是你难以企及的礼物。”
“你——”
她把什么东西塞进了他的嘴里。
“现在你可以大喊大叫了。”她低声说道。她扒开他的睡衣,把刀插进了他的胸膛。他试图用被堵住的嘴大喊大叫,并挣扎着想把她摔下去。
“小心点,”她说,“你不会想让我跌倒的。”
佩卡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都没有真切地感受过疼痛了。这么多年来,没人敢对他动手。
“好多了。”
她微微向后靠了靠,像是在欣赏她的杰作。佩卡喘着粗气,努力向下看去,但什么都没看见。一阵恶心感席卷了他全身。
“这才是第一刀,罗林斯。如果你想回卡特丹姆的话,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到时候我就可以来第二刀了。”
她拉拢他的睡袍,轻轻拍了拍就离开了。他都没听到她离开,只感觉到压在他胸膛上的重量消失了。他扯下嘴里的布,翻了个身,摸索着找灯。灯光照亮了整个房间——包括梳妆台、镜子,和洗漱池。室内空无一人。他跌跌撞撞地走到窗前,窗户依旧闩着,并且上了锁。他胸口上被她刺伤的地方传来阵阵灼烧感。
他跌跌撞撞地走向梳妆台前,拉开了被血浸透的睡衣。她在他的心脏正上方划了一刀。血从伤口里汩汩流出。这才是第一刀。胆汁涌上了他的喉咙。
他娘的所有神明,他想,她要把我的心脏从胸膛里挖出来。
佩卡想起了杜亚莎。她是世界上最有天赋的刺客之一,一个没有任何良知和怜悯心的生物——而幽灵却打败了她。或许她真的不完全是人类。
阿尔比。
他冲出门,冲进了走廊,经过了仍站在那里的守卫身旁。他们看见他,脸上带着震惊的表情。但他从他们身边跑过,冲到大厅,来到了他儿子房间门前。拜托,他无声地恳求着,拜托,拜托,拜托。
他猛地推开门。大厅里的灯光洒在床上。阿尔比侧身躺着,拇指塞在嘴里,睡得很香。佩卡瘫倒在门口,如释重负,虚脱无力。他用睡衣盖住了流血的胸口,然后看到了他儿子抱在怀里的玩具。狮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黑翼乌鸦。
佩卡往后缩了缩,仿佛看到儿子脸颊紧紧贴着一只毛茸茸的大蜘蛛睡着了。
他轻轻关上门,然后大步走回大厅。
“把夏邑和葛利艮从床上弄起来。”他说。
“出什么事了?”道狄问,“要叫医师吗?”
“让他们动手收拾行李。把所有的钱都带上。”
“我们去哪儿?”
“走得越远越好。”
罗林斯砰的一声关上了卧室门。他回到窗户边,又试了试窗闩。依旧牢固,依旧锁着。透过玻璃的黑色亮光,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时没认出来。这个头发稀疏、满眼惊恐的男人是谁?曾几何时,面对任何威胁他都是昂首挺胸,亮出武器。究竟是什么变了?仅仅是时间吗?不,他意识到,是成功。他陷进舒适区,并且颇为享受。
佩卡坐在镜子前,开始擦拭胸口的血。把卡特丹姆变成自己的领土,这让他一度引以为傲。他曾设局,放火,用脚踩住所有试图挑衅他的人的脖子,并从自己的勇敢无畏中获益匪浅。大多数跟他对着干的都倒下了,成功来得太轻而易举,他很乐意感受偶尔的挑战带给他的兴奋。他让巴伦奉他为独尊,根据自己的好恶制定游戏规则,又随心所欲地改写规则。
问题在于,那些在他建立的城市里,历经苦难、设法存活下来的人是一种全新的生物——布莱克,他的幽灵女王,以及他那腐朽的小帮派。这是一种无畏的物种,目光犀利,野性十足,对复仇的渴望胜过了对金钱的渴望。
你惜命吗,罗林斯?
他当然惜命,非常惜命,他还打算活很久呢。
佩卡将会清点他的钱,把他的儿子抚养成人。他会给自己找个,找两个,找十个好女人。也许,在某些安静的时刻,他会向如他这样的人举杯致敬,向那些如他这样致使布莱克和他的同伴成长起来的建筑师致敬,但更多的,是为那些不知道麻烦将至的可怜的傻子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