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伊奈姬
伊奈姬觉得就算自己上楼睡觉也补不回来。她是怎么做到跟詹斯博和威岚在一起吃饭，浪费掉数小时的?
那天晚上，菜上来以后，厨师表达了深深的歉意。人们害怕进城，她没法从市场上买到新鲜的农产品。他们尽自己所能地安慰她，吃了很多奶酪和韭菜派，然后还坐在琴房的地板上，吃了淋了蜂蜜的蛋糕。威岚的母亲早早歇下了。她似乎开始断断续续地想起自己的事儿，但伊奈姬觉得这将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威岚弹着钢琴，詹斯博唱着伊奈姬从未听过的、粗俗的船夫号子。她特别想念妮娜。她没有收到任何信件，她只希望自己的朋友平安到达菲尔丹，在冰原上找到了安宁。等伊奈姬最终拥有第一艘船时，去的第一站或许就是雷凡卡。她可以前往内陆，去奥斯阿尔塔，沿着曾经走过的旅行路线寻找家人，与妮娜重逢。总有一天。
伊奈姬选择在威岚家里过夜，回斯兰特只是为了拿一些她的东西。她契约中的债务已经付清，银行账户资金充裕，她不是很确定自己属于哪里。她一直在研究装有重炮的帆船，并利用她对这座城市的了解，开始收集信息，希望这些能帮助她找到经过刻赤港口做生意的奴隶贩子。她在幽灵时期学到的技能很有帮助。但今晚，她只想好好睡觉。
她拖着身子爬上了楼，爬进了那舒适安逸的被窝里。刚要伸手关灯时，她看到了那张便条——一封密封的信，信上是卡兹潦草凌乱的字迹。日出时分，第五港口。
他显然是设法进入了锁着的房间，避开了仆人和那三个扯着嗓子唱歌的傻瓜。这只是为了和她打成平手，她猜测道。她在斯兰特来来回回，从窗户和大门溜进溜出，必要的时候会给卡兹留下一些信息。她本可以直接敲他办公室的门，但那样更容易一点。
卡兹已经变了。那防护网。为她付清契约。她依然记得他的嘴唇轻微触碰她皮肤时的感觉。他裸露在外的手摸索着她绷带上的结。伊奈姬已经隐约看到，如果他放任自己的话，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她不忍心再看到他穿上盔甲，把自己困在一尘不染的套装里，和没有温度的行为举止中。她不愿意再听他说话，仿佛冰庭之后的一切不过是另一个任务，又一场比赛，和更多待捞的好处。
但她不会无视他的便条。是时候给这从未有机会开始的故事画上句号了。她会把自己打听到的关于佩卡的消息都告诉他，并主动提议与罗德分享她的路线和藏身之处。一切都会结束。关掉灯之后，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睡着，手里还攥着纸条。
第二天早上，她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在过去的三个礼拜里，她养成了一些坏习惯——想睡就睡，想吃就吃。妮娜会为此感到高兴的。在威岚家里，她感觉自己像是进入了一个魔法世界。她曾来过这座房子，先是和卡兹偷了德卡佩尔油画，然后在开始甜堡礁的任务之前，又来了一次。但是，在人家家里做小偷是一回事，当客人又是另外一回事。伊奈姬发现，有人服侍时她会感到尴尬，但凡·埃克家的仆从似乎很高兴自己能服侍他们。也许他们担心威岚把房子锁起来，让他们都失业。或许是他们觉得威岚值得被温柔以待。
一名女仆把一件青宝石色的丝绸长袍，和一双毛边拖鞋放在床边。洗脸池旁边的水壶里装着热水，旁边还放着一个盛满新鲜玫瑰花的玻璃碗。她洗漱完毕，梳了梳头发，重新编好发辫，然后换上衣服，悄悄地走出了屋子——从前门出去的，这是关键。
她戴上兜帽，迅速朝港口走去。街上仍然空荡荡的，尤其是在早上这个时候，但伊奈姬知道，自己不能放松警惕。佩卡·罗林斯离开了。凡·埃克进了监狱。但不管她跟德勒格斯是否存在契约关系，只要这街上有卡兹的敌人，也就会有她的。
他站在码头上向水面眺望，黑色的外套与肩膀紧密贴合，海风吹乱了他深色的头发。
她知道自己无须表明身份，所以就站在他身边，看着码头上的船只。那天早上好像有几艘船进港，或许这座城市正在恢复它原有的节奏。
“在那座房子里过得如何?”他终于开口问。
“很舒服，”她承认，“让我变懒了。”有那么一瞬，伊奈姬很想知道，卡兹会不会羡慕这种舒适的生活，还是说他对这样的生活感到陌生。他会让自己歇一歇吗?睡个觉?在饭桌上逗留?她永远无法得知。
“我听说威岚纵容詹斯博炒股?”
“十分谨慎，且资金有限。威岚希望能把詹斯博对风险的热爱，投入到更有收益的事情上去。”
“这可能行之有效，也可能满盘皆输，但詹斯博应该挺喜欢这方法的。最起码，它的胜算比任何赌场都大。”
“威岚是在詹斯博答应找一名制造师，接受训练之后才答应的。如果他们能找到一名制造师的话。但这可能需要去趟雷凡卡了。”
卡兹侧了侧头，看着一只展翅高飞的海鸥在他们头顶上盘旋。“告诉詹斯博，他有人牵挂。在斯兰特。”
伊奈姬挑了下眉。“在斯兰特。”卡兹的这句话和一束鲜花，或一个发自内心的拥抱一样美好，这句话对詹斯博而言意味着整个世界。
她很想让这一刻延长，在他身边多待一会儿，听他粗嘎的声音，或者向他们之前无数次做的那样，就静静地站在这里。很久以来，他都是她生活的一部分。但她没有，而是开口说：“有什么事吗，卡兹?你不可能这么快又策划出个新任务。”
“给。”他说完递给她一块长长的玻璃制品。她突然意识到，他没有戴手套。她试探性地从他手里接了过来。
伊奈姬把那玻璃制品放在眼睛前面，凝视着海港。“我不知道应该看什么。”
“第二十二泊位。”
伊奈姬调整了下镜头，沿着码头扫视。在那里，就在他们前往冰庭的泊位上，有一艘小战舰。那艘战舰线条流畅，比例和谐，上面架着大炮，还有一面印有刻赤三条鱼图案的旗子，在桅杆上飘扬。船侧用优美的白色字体写着“幽灵号”。
伊奈姬的心猛地一颤。不会的。“这不是——”
“它是给你的，”卡兹说，“我已经让施佩希特帮你物色合适的船员了。如果你想换一个大副，他——”
“卡兹——”
“威岚给我优惠了不少。他父亲的舰队里有很多好船，那艘……很适合你。”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靴子，“那个泊位也属于你。如果你想回来的话，它一直就在那里。”
伊奈姬说不出话来，感觉内心被填满了，干涸的河床对这样充沛的雨量毫无准备。“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裸露在外的手摩挲着拐杖顶部的乌鸦头。这一幕在伊奈姬眼中太奇怪了，让她一时难以移开视线。“那就说你会回来的。”
“我与卡特丹姆的故事还未完结。”她说出这句话以后才发现自己是认真的。
卡兹飞快地瞥了她一眼。“我还以为你要去追捕奴隶贩子。”
“我确实要去。但我需要你的帮助。”伊奈姬舔了舔嘴唇说，尝到了海洋的味道。她的生活中一度充满了不可能，所以为什么不开口要求一些现在看起来不可能的事情呢?“我要追捕的不只奴隶贩子，还有皮条客，买家，巴伦地区的老板，以及政客。一旦有利可图，每个人都会对世间的痛苦视而不见。”
“我也是巴伦地区的老板。”
“但你绝不会买卖人口，卡兹。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你不是那种为了利益最大化，而不择手段的老板。”
“老板，买家，政客，”他若有所思地说，“这加起来可能是卡特丹姆一半的人口了，更何况，你还要与他们为敌。”
“有何不可?”伊奈姬问，“在海上，在市内。一个一个来。”
“一步一步来。”他说。然后摇了摇头，仿佛要摆脱这念头。“我生来就不是英雄，幽灵。你如今应该很清楚这一点。你想让我做更好的自己，做个好人。我——”
“这座城市不需要好人。它需要你——”
“伊奈姬——”
“你曾跟我说过多少次自己是个恶魔?那就做个恶魔。成为他们晚上闭上眼睛时害怕的人。我们不会追捕所有的帮派，也不会关闭所有平等对待员工的商家。我们要追捕的是坦特·海琳那样的人，是佩卡·罗林斯那样的人。”她停顿了一下，“你可以这样想……你会减少竞争压力。”
他发出近乎大笑一样的声音。
他的一只手拄着拐杖以稳住自己，另一只放在身侧，挨着她。她只需稍微动一下，他们就可以碰触到彼此。他离她那么近，又那么遥不可及。
她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指节擦过他的指节，轻微的碰触，如羽毛一般掠过。他有点僵硬，但没有移开。
“我还没打算放弃这座城市，卡兹。我觉得它值得挽救。”我觉得你值得挽救。
曾有一次，他们也像这样站在甲板上，她就像这样等着。他那时不曾开口说话，现在依旧如此。伊奈姬感觉到他在渐渐远离，被拖进了水里，卷入了一波让他离岸边越来越远的潮水中。她知道那种痛苦，知道那是一个她去不了的地方。除非她也想被淹死。
当初回到黑面纱岛的时候，他曾告诉她，他们会杀出一条血路。匕首出鞘，手枪上膛，因为那就是我们的任务。她愿意为他而战，却无法治愈他。而她也不会浪费生命去试着这么做。
她感觉他的指关节滑过了她的手。然后他把她的手握在手中，两人的手紧紧贴合，一阵战栗传遍了他全身。慢慢地，他们十指相扣。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就站在那里，紧握彼此的手，望着一望无际的、灰蒙蒙的大海。
一艘挂着兰瑟夫双鹰旗帜的雷凡卡的船，停在了距幽灵号几个泊位的地方，好像正在卸载来此的游客，或前来寻找工作的移民。世界变了。但依旧转个不停。
“卡兹，”她突然开口问，“为什么是乌鸦?”
“乌鸦和杯子?或许是因为乌鸦是食腐动物。它们拿走的是别人剩下的。”
“我说的不是德勒格斯的文身。那文身快和帮派一样老了。你为什么沿用它?你的拐杖。乌鸦俱乐部。你本可以选一个新标志，建造新神话。”
卡兹那双苦咖啡色的眼睛依旧注视着地平线，冉冉升起的太阳给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乌鸦记得住人。它们记得给它们喂食的人，记得善待它们的人，也记得那些伤害它们的人。”
“真的吗?”
他慢慢地点了点头。“它们不会忘记。它们会告诉彼此应该照顾谁，提防谁。”卡兹说着，用拐杖指向港口，“看那儿。”
她举起玻璃制品，再次望向港口，她看着正在下船的乘客，但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她不情愿地放开了他的手。牵手像是一个承诺，而她不想放手。她调整了一下镜头，注视着两个正走下跳板的人。他们步伐优雅，身形像利刃一般笔直，走起来像苏里的杂技演员。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内心像玻璃制品的镜头一样，开始聚焦。她的大脑拒绝接受眼前看到的景象。这不可能，这是幻觉，是虚假的映射，是彩虹色玻璃制成的谎言。仿佛她再次呼吸，这一切就会变得粉碎。
她伸手去拉卡兹的袖子，感觉自己快要倒了。他用胳膊搂住她，支撑着她。她感觉自己的神思分成了两半。一半关注着自己袖子上卡兹光裸的手，他放大的瞳孔，以及支撑着她的他的身体;另一半仍在努力理解她看到的景象。
他黑色的眉毛皱在一起。“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应该——”
内心的嘈杂让她几乎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你怎么做到的?”她问，声音沙哑而奇怪，却没有眼泪，“你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斯达洪得帮了我一个忙。他派出了侦察兵。这是我们协议的一部分。如果这是个错误——”
“不，”她说，眼泪最终落了下来，“这不是个错误。”
“当然，如果我们的任务出了什么差错的话，他们会来认领你的尸体。”
伊奈姬哽咽着笑了起来。“这样已经足够了。”她努力站直了，让自己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她是真的觉得世界没有改变吗?她是个傻子。世界是由一系列的奇迹，意想不到的地震，以及不知从何而起的暴风组成的，而这些可能会重塑这片土地。她身旁的这个少年。她眼前的未来。一切皆有可能。
眼下，伊奈姬颤抖着用手捂住嘴，看着他们沿着海港朝码头走来。她向前走去，然后转身面向卡兹。“跟我来，”她说，“跟我去见他们。”
卡兹点了点头，攥了攥手指，仿佛在给自己加油打气。
“等一下，”他说，声音比以往更为粗嘎，“我的领带是正的吗?”
伊奈姬笑了起来，斗篷从头上滑落下去。
“这才是真正的笑容。”他低声说。但她已经沿着海港向前走去，整个人都快要飘起来。
“妈妈!”她大声喊道，“爸爸!”
伊奈姬看到他们转过头来，她母亲抓住了她父亲的胳膊。他们朝她跑来。
她的心是一条河，带着她奔向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