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他把妻子困在用厚重箱子形成的监牢中,她将会待在那儿直到生命终了。她知道太多事情了。整整两个小时,小房间一直传来又刮又抓的声音,等他后来抱着班雅明从外头回来,还是听得见一丝沉闷的呻吟。
直到他把小孩的东西都打包上车后,屋子里才完全沉静无声。
他从后照镜对着后座的儿子微笑,播放一片儿歌CD,上车一个小时后他就会入睡,每次开车到西兰岛都是如此。然后他打电话给他妹妹,她的声音听起来睡意浓重,不过听到他说自己有多重视他们能够照顾班雅明,整个人一下子便清醒过来。
「是的,妳没听错。」他说,「我每个星期给妳三千克朗,当然这段时间我不时会过去看你们是否妥善照顾他。」
「你要一个月之前先给钱。」她说。
「没问题,我会的。」
「你也不能断了之前给我们的钱,要继续给我们。」
他点了点头,这点在他预料之中。「我不会改变的,别紧张。」
「你妻子要住院多久?」
「我不清楚,要看状况。她病得不轻,可能需要一阵子。」
一阵静默。艾娃没有表达任何安慰或是同情之语,他妹妹不是那种人。
※
「去找你父亲!」他母亲声音尖锐命令着他。她的头发凌乱,一身衣服似乎穿反了,看来父亲又把她教训一顿了。
「为什么?」他问道。「我明天要去祷告会念完哥林多书,这是父亲说的。」
他曾经天真的以为她会救他,挡在父子两人中间,将他从父亲令人窒息的拥抱中解救出来。卓别麟只是一个好玩的游戏,他没有伤害别人。耶稣小时候也会玩游戏,这点他们都清楚。
「现在就去,动作快!」母亲紧根着双唇,抓住他的脖子。她经常这样抓着他,将他送去挨打受辱。
「那我就说妳偷看邻居在田里脱内衣。」他说。
她吓了一大跳。他们两人都知道他说的不是事实,因为光只是微微瞄向别人,便代表往地狱前进一步。他们从教会、从桌边祈祷,尤其是从父亲引用那本总是放在他口袋里的黑皮书上听见:撒旦就躲在人们的目光之中,隐身在笑容与每一个碰触之中。一切都明白写在黑皮书中。
他母亲当然不可能偷看邻居,但谁叫父亲不分青红皂白随便打人?这种怀疑对谁都没有好处。
接下来,母亲用冷漠的语气说出口的话,让两人永远决裂。「你这个恶魔之子,希望魔鬼将你带回你所来的地底;希望地狱之火烧焦你的皮肤,让你永远痛不欲生。」她点了一下头。「没错,你虽然满脸透出惊讶之色,但是撒旦已经逮住你了。从现在开始,我们不再看顾你。」
她打开门,将他推进弥漫着红酒气味的房间。
「过来。」他父亲边说边将皮带缠绕在手上。
窗帘全部放了下来,房里仅透露着一丝微光。
艾娃穿着一身白洋装,像根盐柱杵在书桌后头。父亲显然没有殴打她,因为她的袖子卷起,眼泪也差不多止住了。
「所以你仍然在扮演卓别麟。」父亲说得很简短。
他从眼角余光瞥见艾娃克制自己不往他这边看。
看来接下来会很难熬。
※
「这是班雅明的身分文件。他留在你们家时,这些最好由你们保管,他生病时才用得上。」
他把文件拿给妹夫。
「你觉得他会生病吗?」他妹妹一脸惊慌。
「当然不会,班雅明是健康宝宝。」
他从妹夫的眼神看出:他们要更多的钱。
「班雅明这个年纪的小孩吃得很多。」他妹夫指出。「光是尿布,一个月就要花掉一千克朗。」还补充说,如果他对这点有疑虑,可以上网查证。
妹夫搓着双手的样子宛若查尔斯‧狄更生笔下的小气财神①。那双手明明白白透露着:额外再加五千克朗,一切便皆大欢喜了。
①Charles Dickens,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著名小说家,他的作品对英国文学发展有深远影响。《小气财神》为一圣诞系列小品,内容描写一个吝啬刻薄的守财奴史古基,如何在一夜之间因灵异经历救赎的过程。
但是妹夫没有拿到那笔钱。他们只能继续去找那些故意忽略要支付预算给各个教区的教士。
「你和艾娃若是遇到困难的话,我会随时调整,清楚吗?」
他的妹夫不情愿的同意,而他妹妹的心思早已飘远,用那双没碰过太多好东西的手仔细抚摸着小男孩幼嫩的肌肤。
「他现在的头发是什么颜色?」她问着,盲目的双眼闪耀着喜悦。
「和我在他这个年纪时一样,如果妳还记得的话。」他注意到她黯淡的眼睛闪过畏缩的神情。「还有,别让班雅明做该死的祈祷,懂吗?」他继续说。唯有如此,他才愿意提供他们金钱。
他看着他们点头,然而他们一言不发的态度让他很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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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二十四小时就能拿到钱,一百万元的旧钞,这一点他不曾怀疑。
他现在要去船屋察看那两个孩子的状况。明天拿到钱后,他会再去一次,将女孩杀死,男孩则用氯仿迷昏,然后星期二晚上将他丢在道勒拉普附近的田野。
事先他会指示男孩一套让他父母心里有底的说法。他会要桑穆尔告诉他们,杀死他妹妹的凶手布有眼线,永远能掌握他们的所在位置;还有,家里小孩够多,他要再度下手是易如反掌的事,他们不能掉以轻心。若是凶手对他们可能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存有一丝怀疑,绝对会绑架另外一个孩子作为报复。以上就是他要桑穆尔转述给父母的内容。这些威胁不仅没有时效性,而且他们必须知道,他时常改变自己的外表,那个他们以为自己认识的人实际上并不存在。
这招每次都奏效。那些家庭拥有信仰,能够从宗教中寻求慰藉,埋藏心底的哀伤。他们为死去的孩子悲伤流泪,并致力保护活着的孩子,圣经中乔布的故事是他们的最佳借镜。
若是有人问起不见的孩子,他们会编造理由说那个孩子违反教规。所有被害家庭全部如出一辙。在这次案件中,这个说法更加可信,因为玛德莲娜与众不同,甚至可以说是光彩过人,而在他们的教区中这不是个优点。她的父母会说他们将她送到别的地方接受管教,对教区来说,这件事就此结束。
他莞尔一笑。
过不了多少,又将少掉一个将上帝置于人类之上,用他们的盲目信仰污染世界的人。
※
这个传教士家庭终于在他过完十五岁生日几个月后的一个冬日里分崩离析。事发前,他身上发生了无法解释的特殊情形,教会谆谆告诫的罪孽思想忽然烦扰着他。那天有个穿着紧身裙的女子在他附近弯下身去,当晚他的眼前便不断浮现那景象,然后,他生平第一次梦遗了。
他感觉腋下冒出汗水,四周的声音逐渐退去,颈部肌肉激烈抽动,蓬乱的黑色体毛四处乱窜。剎那间,他觉得自己像只钻出土地的田鼠,在亮晃晃的日光下不安眨着眼睛。他若是用心思考,应该能辨认出比他先经历过这种变化的教区男孩。他不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而这种话题也无法和自称为「上帝的选民」的父亲讨论。
三年来,他的父母唯有在完全无法避免的情况下才会面对他,他们看不见他的努力,始终没有察觉他在祷告会上多么专注尽心。对他们而言,他只是一面叫作卓别麟的恶魔之镜,此外不管他做了什么事,全都微不足道。
他在教会中属于特殊分子,但不是好的方面。教友聚会祷告时,往往会祈求所有的孩子不要变得像他一样。只有小妹艾娃始终陪在他身边,虽然她偶尔会遗弃他,会在父亲的压迫下,吐露他在父母背后说他们的坏话,而且不想听从上帝之类的话语。
当时父亲将打击他、折磨他视为自己的第二项任务,终日毫无目的下指令,讥讽、责骂是家常便饭,附餐点心则是殴打与精神暴力。刚开始他还能在一些教友身上寻求慰藉,但是后来也没有了。在这个圈子里,上帝对于人类悲悯之心的怒火与灾难逐渐聚积,将信仰虔诚之人给与的友爱染上阴影,终于他们弃他而去,决定支持另一边,而他只能把另一边的脸也递过去。
正如同圣经规定的一样。
在万物逐渐凋零衰败的家里,艾娃和他的关系也逐渐萎缩。长久以来,她不断向他道歉;长久以来,他对父亲的数落装聋作哑。但到最后,他发现连她也不再支持自己。
于是在那个冬日,不幸终于降临。
「你吃东西的声音简直像猪叫。」他们在厨房餐桌旁坐下时,父亲说。「你的模样也和猪一样。去照照镜子,就知道自己有多丑陋、多臃肿,用你的猪鼻好好嗅一嗅你有多臭。滚,去把自己洗一洗!」
那是他表达卑劣行径的方式,像要他去洗澡这种小事更是让人厌恶气恼。父亲最近老是这样,在训完话后,便会要他去擦自己房间的墙壁,把臭味给消除掉。
何不干脆豁出去大干一场?
「你要我滚去用碱液洗刷房间的墙壁是吧?要洗你自己去洗,你这个暴君!」他大吼。
他父亲开始冒汗,母亲则是连声抗议。他是谁,竟敢这样和父亲说话?
他很清楚他母亲会想尽办法要他屈服,会恳求他离开他们的生活,并且毫无根据的毁谤、指控他,直到他受不了甩门离去,在外面待上大半夜。每当冲突加剧,她这种折磨人的技俩总是奏效。但是,今天没用。
他察觉自己身子挺直,感觉颈动脉中的血流汹涌,肌肉紧绷。父亲若是胆敢拿拳头揍他,他绝对会让他好好领教自己全新的身体。
「你这个猪猡,别来烦我!」他警告说。「我恨你!你就像恶心的瘟疫一样!你这个杂种,离我远一点!」
艾娃看不下去矫情虚伪的父亲因为一连串恶魔的话语而崩溃乏力,于是这朵平日穿着围裙躲进忙碌家务中的胆怯紫罗兰,猛地跳过来摇晃自己的哥哥,大声喊叫不准他再像以前那样破坏她的生活。
母亲试着把两人分开,这时父亲一个箭步跨到一旁,从洗碗槽底下的柜子抓出两个瓶子。
「给我到楼上去用碱液把你的墙壁刷干净,你这个魔鬼!」他声嘶力竭,脸色死灰。「若是不照我的话做,我会让你往后几天下不了床。听懂了吗?」
父亲呸的一声往他脸上吐口水,然后将一个瓶子塞在他手里,嘲讽的看着唾液从他下巴滴落。
他悬开瓶盖,将瓶内的侵蚀性液体倒在厨房地板上。
「你这个邪恶的人,你在干什么!」父亲大叫,急忙伸手要夺下瓶子。在抢夺的过程中,瓶内的侵蚀性液体呈拋物线喷出来洒过厨房。
父亲的低沉咆哮令人感觉毛骨悚然,但仍然比不上艾娃凄厉的惨叫。
她全身不住颤抖,双手遮在脸前面,但又不敢碰到脸庞。下一秒,强碱侵入她眼中,永远夺走了她观看世界的视线。
正当母亲哭天喊地、妹妹厉声尖叫,而他被自己行为吓得呆若木鸡时,他父亲一动也不动,愣怔的看着自己的双手,手的皮肤受到碱性溶液的侵蚀而起水泡,脸部则先是一片通红,接着整个发青。霎时间,他急速张大眼睛,抓着自己的胸膛,整个人往前弯折,大口喘气,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等他最后跌落倒地,生命也一点一滴消逝。
「耶稣基督,全能的天父,我将在祢手中安息。」父亲用最后一口气说着,接着便断了气。他在胸前交叉的双手宛如十字架,脸上竟还带着笑容。
他呆愣了好一阵子,眼睁睁看着父亲僵硬面容上的微笑,母亲在一旁呼求上帝的慈悲怜悯,艾娃则是不断放声尖叫。
近几年涌现的复仇欲望瞬间顿失依靠。他父亲仰望着上帝、带着唇边一抹微笑,终于死于心脏病发。
那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五个小时后,这个家庭完全崩解。艾娃和母亲被送进欧登瑟医院,他则进了收容所,一切后续事宜由教友帮忙处理,而他将终其一生待在上帝的阴影底下以为报答。
如今他的生命中只剩一件事要做:让所有人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