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他意识到自己能够严格掌控情绪起伏时,年纪还不会很大。他很清楚自己就是不容易被人察觉内心真正的波动。
这种不被人看透的能力是在牧师之家形成的,因为那儿的人并非生活在神的光亮之中,而是在祂的阴影底下,情绪往往被解释成相反的意思:快乐就是肤浅,愤怒即为顽强、叛逆,而每次误解往往会带来惩罚,久而久之,他便不再轻易表露自己的情感。
从此以后,不管他遭到多么不公平的对待,不管他有多失望透顶,不表露情感都带来很大的帮助。
即使现在也是一样,面无表情是他的救星。
他看见那两个警察走进来时,内心震惊万分,但是脸上依然不动声色。
他在警察走向接待柜台的时候注意到他们,在王国医院电梯前和伊莎贝儿哥哥聊天的正是那两人,外表悬殊的两个人很难让人一下就忘记。
现在问题是,他们是否也认得出他?
他觉得可能性不大,否则他们会带着问题直接走向他,打量他的眼光也会不同。
他四下张望。若是事态变得棘手,有两条路可以逃到外面去。一是从机械室走到后门,那儿有逃生梯可以往上,再经过一张椅子即可,那椅子是有人故意放在那儿,以标示此路不通。真是笑死人了。或者就大大方方走过警察助理身边。厕所位于接待柜台和出口中间,还有什么比走往那方向更不启人疑窦的?
但是如此一来,皮肤黝黑的那人势必会看见他没有真的走进厕所,而且他就不得不把车子丢着离开。尽管他在这座居住多年的城市中认得不少快捷方式,却难保动作会比较快。看来最好的状况还是想办法把注意力从自己身上引开,转移到别人那儿去。换句话说,他若想脱身并且掌控局势,就必须采取极端的手段。因为这两个警察没有那么容易应付,他们非常机灵,鬼才知道他们究竟如何发现他的行踪。
他们一定怀疑他,否则为什么会询问奔驰车的事?还有他的歌唱能力?而且还重复问了两次他随口胡谓的商业登记号码?幸好他还记得住!
无论如何,那个警察暂时呑下了他抛出的说法,也接受他在保龄球馆使用多年假名的驾照。然而问题在于,他们确实将他逼到角落了。他刚才说的谎言很容易被戳破,更糟的是,他不仅处境岌岌可危,也没那么容易脱身。酒吧里的人应该可以察觉到他想要逃走。
他望向正坐在警察对面,疯狂咀嚼着口香糖的教皇,整个人俨然充斥着罪恶感。
教皇是永远的牺牲者。他从这个男人身上偷偷学到许多事,譬如他的外型是无名小卒的完美典范,若不想引人注意参考他就对了──教皇不管再怎么打扮,看起来始终平凡无奇。事实上,他们两个某些特征真的有点雷同:头型、身高、体型、体重,甚至装扮也一样无趣。就是教皇给他灵感,把自己伪装得眼睛距离稍近,眉毛几乎连成一线。只要再上点粉,他的脸颊就能像教皇一样宽。
他利用过好几次这几种脸部特征。
但是撇开面相不谈,教皇现在仍有其他地方很适合他拿来脱身。史文德一年飞到泰国好几次,旅行的目的可不是为了欣赏美丽的大自然。
刑事警察要求教皇坐到旁边的桌子。教皇的脸色刷白,感觉深受侮辱。
接下来轮到毕格,之后剩下一人问话就结束了。他动作要快,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他站起来,走到教皇那一桌。如果警察想要拦阻他,他还是会执意过去坐下,然后咆哮一些警察扰民的惯用语句,进一步引发争论,到时就可以理直气壮离开这里,临走时再撂下一句他们有他的身分证字号,有事大可以上门找他。
这也是一个方法,没有具体事由与动机,他们不能无故逮捕他。他可以肯定警察手上绝对没有掌握到实证,这个国家虽然发生了很多变化,但除非握有不容反驳的证据,否则不可以随意逮捕任何一位公民。伊莎贝儿绝对还没有将那些证据交给警方。
当然,这件事早晚会发生。但是他亲眼看过伊莎贝儿的状况,所以可以确定情势尚未发展至此。不,他们没有证据。他们没有找到尸体,也对他的船屋一无所知,峡湾很快就会洗刷掉所有线索,他自己也将会躲起来几个星期避避风头。
教皇愤怒的瞪视着他,双手握成拳头,脖子肌肉紧蹦,呼吸又快又浅。如此反应正好适合目前情况所需,只要处理得当,三分钟内就能搞定。
「你这只猪,你究竟对他们说了什么?」教皇看着他在桌旁坐下时龇牙咧嘴说。
「都是他们已经知道的事,史文德。」他低声说。「不过说真的,他们似乎什么都知道了。别忘了他们有你的案底。」
史文德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不过那是你自己的错,史文德。恋童癖不是那么受人喜爱。」他故意说得有点大声。
「我不是恋童癖!你这样告诉他们吗?」史文德的声音也忽地拔高。
「那个人什么都知道。」现在该斟酌正确的字眼。他故意把声调抬高,然后四下打量。
嗯,引起效果了。
警察正如预期紧盯着他。那个狡猾大师故意安排他们两个坐到旁边,好藉此观察事态的发展,显然他们两个嫌疑重大。那个警察将头转向吧台,但是没有办法和他的同僚对上眼,换句话说,对方也看不见他。
「警察知道你的儿童色情片不是从网络上下载的,史文德,而是存在随身碟里,从朋友那儿弄来的。」他不为所动的继续说。
「胡说八道!」
「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史文德。」
「事情若是与我有关,为什么他要问在场的所有人?你可以确定吗?」他有好一会儿时间完全忘记要嚼口香糖。
「他们一定也问过你其他朋友,史文德。他们现在来此问话,显然是希望你主动投案。」
教皇浑身发抖。「我做的事情没有什么好隐藏的,在泰国就是这样。我没有伤害孩子,只是和他们在一起,也和性无关,我没有做出不法的事。」
「我知道,史文德,你告诉过我许多次了。但是那个警察坚持你可能涉及贩卖孩童和儿童色情片,说你的计算机里有相关的档案。难道他没告诉你?」他皱起眉头。「事情不会真有蹊跷吧,史文德?你自己也说你在泰国时总是很忙。」
「他说我贩卖孩童?」史文德警觉到自己声音太大,惊慌的四处张望,降低音量后又说:「所以他才会问我是不是很了解文件表格之类的东西?才会问我既然提早退休,哪来的钱可以常常出国?我根本没有提早退休!我卖掉了自己的店,这点你非常清楚,雷纳。他亲口说是你告诉他的!不过,我现在才真正搞清楚。」
「他正在看你。不,别转过头去。如果我是你,就会静静站起来离开。我不相信他们能把你撕下。」他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口袋,将小刀打开再慢慢抽出来。「到家以后记得毁掉所有证据,史文德,所有可能让你出丑丢脸的东西。这是老朋友的诚心建议。姓名、联络人、机票等,了解吗?回家把事情处理好,让自己脱身。马上就走,否则我保证你难逃牢狱之灾,最后烂死在牢里。你应该十分了解监狱里那些男人会怎么对待你这种人吧?」
教皇瞠目结舌瞪着他好一会儿,接着把椅子往后推,静静站起身,似乎稍微冷静下来。他的讯息传递过去了。
他也同样起身,假装要和教皇握手,把手伸过去。但事实上,他早已拱起手掌遮住小刀,让刀刃半隐入袖子中。
教皇犹豫的盯着伸出的手好一会儿,然后脸上露出微笑。他是个受到欲望驱使、无法控制自己的可怜虫,一个不断和羞耻抗争,肩上扛负着天主教会驱逐令的虔诚之人。如今,他的朋友在这儿向他伸出手,完全出自一番好意。
就在教皇也伸出手之际,他采取行动了。他将手塞入教皇手里,弯折他的手指握住刀柄,就在教皇还处于惊愕不解中,他猛然将教皇的手拉向自己,刀锋于是刺入他腰际上方的肌肉里。被刀刺中看起来很痛,但其实不然。
「哇噢,怎么回事?他有刀,小心!」他大吼大叫,却又再次抓扯史文德的手臂刺了自己一刀。两刀完美没入腰际,血液早已浸湿腰侧的衬衫。
那个警察瞬间跃起,撞翻了椅子,站在大厅另一头的人全部转过来看着他们。
同一时间,他把教皇推开。教皇惊觉到自己手中沾满血时,连忙慌乱的退向一旁,整个人骇然失措。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完全不知所以。
「滚开,你这个凶手!」他按着腰际低声说。
教皇慌张失措转头跑向保龄球道,途中撞翻了几张桌子。他的队友对保龄球馆的熟悉程度就像出入自家厨房,看来教皇打算从机械室那儿逃走。
「小心!他手中有刀!」两旁的人纷纷闪避时,他又大叫了一次。
他看见教皇扑向十九号球道,矮小的黑人警察助手如猛兽般自吧台那儿一跃而上,俨然就是一场不公平的追猎战。
这时,他走到回球机拿起一颗球。
警察助手在球道末端追上教皇,教皇发狂似的挥舞刀子,简直丧失了理智,但是黑人仍扑向他的小腿,将他拉倒在地。随着一个剧烈的碰撞声,两个人一起跌在最外侧球道的球沟中。
此时,另一位警察也急忙赶向像斗鸡般扭打成一团的两人,但是最优秀球手推出的保龄球早已滚向最外侧球道,速度比警察还要快。
保龄球撞上史文德的太阳穴,发出重击声,那声响和挤压一袋洋芋片没两样。
刀子从史文德的手上滑落,掉在球道上。
原本锁定在史文德躯体上的目光,现在全部转过来看着他。察觉到这场骚动的每个人都知道是他丢了球,至于他按着腰侧跌倒的原因,那两个警察也看在眼里。
一切正如他所计划,分毫不差。
※
那个警察一脸震惊来到他身边。
「事态很严重。」他说。「我分析史文德头颅骨折了,需要点运气才能活下来。幸好因为比赛,现场配备有救护人员,你只能祈祷他们的技术不错。」
他看着救护人员在球道底端进行初步急救处理。祈祷救护人员技术不错?他才不打算这么做呢。
有个救护人员清空史文德的口袋,将东西交给矮小的黑人助理。两个警察显然属于细心的类型,他们很快就会要求进一步协助,打电话搜集更多线索,并且查验身分证字号和姓名,也会致电给他压根儿不认识的美发师,确认不在场证明。或许他们还需要点时间才会心生疑虑,不过对他而言再也不会有这段时间了。
那个警察推想他们两人应该有所争执,于是眉头深锁看着他。
「那个可能被你杀死的男人绑架了两个小孩,而且有可能已经杀掉了他们。就算没有,我们若是不尽快找到孩子,他们也会死于饥饿和口渴。我们会马上到他家彻底搜查,不过或许你可以帮助我们。你是否知道他有没有避暑别墅或是之类的房舍?房舍的地点偏僻,靠近海边,而且附带一栋船屋?」
他成功压制注自己的惊吓愕然。这个警察怎么知道船屋的事?打死他也想不到事情竟会发展至此。见鬼了,对方究竟从何得知?
「很抱歉。」他镇静的说,目光看向球道尾端那个呼吸微弱的男子。「我衷心感到抱歉,我真的毫无头绪。」
警察摇了摇头。「你必须了解,即使发生了这种事,我们的调查工作也不会就此停止。」
他缓缓点头。有什么好反驳的?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他很乐意表现出合作的态度,或许调查工作反而会松懈一点。
黑人助手摇头走过来。
「你有什么毛病啊?」他咄咄逼人抱怨道。「我已经逮到他了,根本不会有危险。那颗球是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摇摇头,举手血迹斑斑的手说:「可是那个男人完全丧失理智,我看见他手中的刀就要刺中你了。」他又把手放回腰际,故意瞇起眼睛,让他们看到他的伤口有多痛。接着又换上一副愤怒和受辱的表情,目光落在警察身上。
「你们应该感到开心,感谢我丢得那么准。」
两个警察交换了一下眼神。
悬案组组长说:「负责的警察很快就会赶到,他们会先录口供,然后尽快安排你送医治疗。救护车已经在路上了。请你保持安静,以免伤口出血的情形变严重,不过如果你问我的话,伤势看起来还好。」
他点点头,不再多说。
现在该是思考下一步怎么走的时候了。
扩音器传来广播,有鉴于目前发生的意外,裁判不得不中止此次赛事。
他望向他的队友,他们依旧眼神空洞坐在吧台旁,似乎没听进警方要求所有人员不得离开现场的指示。
是的,那两个警察有很多事情得处理,这里的情况彻底脱离掌控,晚一点他们可得要和主管好好解释一番了。
他站起来,悄悄沿着墙壁走向二十号球道底端的救护人员,向他们点头打了一下招呼便快速弯身拾起小刀,确认没人注意到他后,急忙钻入狭窄的通道走到机械室。
不到二十秒时间,他已置身停车场旁的逃生梯,快步往骆司市场停车大楼前进。
就在救护车的蓝色警示灯闪过哥本哈根街之际,奔驰车悠然滑入街道。
只要再三个红绿灯他就能脱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