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黑暗千年 战争歌者
洛肯已经很久未曾踏入战略室了,自从狼神议庭竣工之后,这个地方便基本陷入荒废。况且,战士结社的成员已经通过暗中渠道传达了不成文的命令,让洛肯和托迦顿再难追随战帅左右,扮演军团仅存的良知。
战略室单独占据的平台高悬于熙熙攘攘的舰桥头顶,洛肯靠在护栏旁俯视下方,看到复仇之魂号的船员都在忙碌工作,着手毁灭伊斯特凡星系的外围星球。
死亡守卫和帝皇之子的战士们已经步入沙场,此时此刻就在剿灭战帅的敌人。但洛肯无缘和同袍兄弟共赴危难,他盼望自己能站在那颗荒凉星球上,尤其是在托迦顿告知索尔·塔维兹也参与了战斗之后。
荷鲁斯之子与帝皇之子的上一次会面是在对抗科治文明的战争中,原体和战士们自上而下巩固了两支军团间深厚的兄弟情谊。
洛肯甚是怀念与战友们齐聚一堂,畅谈过往战役与未来功勋的时光。在失去了那种手足兄弟般的纽带之后,洛肯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从中汲取了怎样的慰藉。
他苦涩地笑了笑,低声说道:“我居然怀念你那些‘想当年’的故事了,亚克顿。”
洛肯从俯视舰桥的位置转身离去,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张纸条,这是他在《厄什编年史》的脏污书页中找到的。
他重新阅读凯瑞尔·辛德曼于匆忙之间留下的字句,那位宣讲者的独特笔迹如同蜘蛛爬行一般。
“或许你连战帅都不可信任。去搜寻一座神殿,它应该藏匿在代表伟大远征灵魂的地方。”
洛肯牢记着辛德曼被马罗格斯特的手下押走之前所说的话,他从3号档案库的焦黑废墟里找到了这本书。那场大火让悠弗拉迪·奇勒陷入昏迷,也将档案库彻底吞噬,而至今大部分区域都还铺满灰烬。机仆和劳工试图挽救了尽可能多的书籍,纵然洛肯并非嗜书之人,但那座知识宝库的覆灭依旧让他感到哀痛。
洛肯不费丝毫力气就找到了《厄什编年史》,那本书仿佛是特意留给他的。他翻开封面的时候便意识到确实如此,因为辛德曼的纸条从中滑落出来。
洛肯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寻找什么,复仇之魂号上存在一座神殿的念头似乎荒谬可笑,但辛德曼请求他取回这本书以及这张纸条的态度极其严肃。
它应该藏匿在代表伟大远征灵魂的地方。
洛肯从纸条上抬起头来展望战略室:供战帅主持简报的高大石台,昔日矗立着荷鲁斯之子荣誉卫士的壁龛,还有那黑钢铸就的拱顶。在昏暗之中,一面面模糊的旗帜从弧形墙壁上垂挂下来,分别属于荷鲁斯之子的各个连队。在直面第十连旌旗的时候,洛肯将拳头砸在胸甲上行礼。
如果有一个地方堪称伟大远征的灵魂,那么就只能是战略室。
战略室空荡寂静,这不仅体现着众人的离去,更代表着它荒废过时的现状。它已经被抛弃了,昔日锻造于此的高尚理念同样被抛弃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些黑暗事物。
洛肯孤身站在战略室中央,顿时感觉到胸口一阵痛楚,那是一种与身体状况无关的痛楚。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有某些不属于这里的事物——一种他无法辨别的气味,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
最终他确认那是甜腻的熏香气味,一股熟悉的燥热微风裹着脱水花瓣的酸楚气息扑面而来。他经过强化的感官能够分辨出熏香中混杂的种种细微成分,洛肯在战略室中徘徊,跟随着越发浓郁的香气去追踪其源头。他是在哪里闻到过这种气味?
那苦楚的熏香将洛肯引到了塔苟斯特的第七连旌旗面前。会不会是结社领袖曾在战士结社的某场仪式上展开过这面旗帜?
不,单单依附在布料上的残余气息远不会如此浓烈。这是熏香燃烧所散发的味道。洛肯伸手掀起第七连的旌旗,不出意料地发现它背后并非战略室的钢铁舱壁,而是通向复仇之魂号庞杂通道网络的一个幽暗入口。
在四王议会依旧畅怀交谈的时候,这个入口就存在吗?他不这样认为。
搜寻一座神殿,辛德曼说过,于是洛肯俯身钻进连旗背后的通道,让旗帜落回原位。熏香的气味飘扬于此,无可置疑,而且是新近焚烧的,甚至此刻都尚未熄灭。
洛肯突然意识到自己曾经闻到过这种气味,他的手顿时攥住战斗短剑的握柄,脑海里则回忆起了戴文,昔日正是这种味道充斥着小屋,萦绕在空气里,甚至穿透了呼吸面罩。
前方的走廊一片昏黑,但洛肯经过强化的视觉轻易穿透幽暗,辨认出一条新近修建的短小通道,末端是一扇拱门,周围的铁墙上铭刻着众多扭曲符文。虽然那只是区区一扇舱门,洛肯却感觉到了无以言喻的惶恐,以至于在一瞬间里他甚至考虑转身离开。
他摇摇头摒弃了这懦弱的想法,继续前行,然而他脚下迈出的每一步都让心中的不安越发深重。那扇拱门紧紧关闭,一个骷髅标志安放在眼睛的高度,洛肯发现仅仅承认它的存在就足以让自己感到不适,更遑论直视那标志。它的粗糙造型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向洛肯心底的杀戮本能传来低语,向他讲述泼洒鲜血的狂喜与投身屠戮的畅快。
洛肯将目光从狞笑骷髅上扯开,抽出他的战斗短剑,但努力压制住那种打算将门后任何活物一刀捅穿的强烈冲动。
他把门推开,跨了进去。
内部的空间很宽敞,这本是一间维修室,经过清理改造之后恍若地底石穴。两排石凳面向远端舱壁排列开来,墙上涂画着毫无意义的符号与文字。一个个骷髅头悬挂在屋顶,空洞的眼窝投来凝视,裸露的牙齿狞笑不已。当洛肯经过时,它们微微晃动起来,眼窝里冒出纤细轻烟。
一张低矮的木桌靠在墙边。刻在桌面上的碗状小坑中有一些暗色残渣,他能闻出来那是干燥的血液。小坑旁边躺着一本厚重的书。
这就是一座神殿吗?洛肯还记得耳语山脉那座神殿水池周围散落的玻璃容器。
这个地方和63-19星球上的那座神殿看起来不一样,但感觉上一样。
他察觉到空气中的突然骚动,如同近在咫尺的耳语,洛肯猛地转过身,用战斗短剑横扫前方。
但这里别无旁人,方才那种耳旁低语的感觉却是无比真实,他几乎可以用性命发誓,刚刚有个人就站在自己身旁。洛肯深吸一口气,在房间中缓缓走了一圈,将剑刃抬在身前,时刻保持警惕,以防那个神秘的低语者突然现身。
一捆捆被撕扯过的东西堆放在长椅旁边,他向那张桌子走去——并随后意识到它是个祭坛——上面躺着那本他先前注意到的大书。
书籍的皮制封面陈旧开裂,布满了烟熏火燎的黑迹。
洛肯俯身检查那本书,用刀尖挑开封面。书页上的文字纵向排列,棱角分明。
“艾瑞巴斯。”洛肯辨认出这字体与怀言者头颅上的刺青如出一辙。难道这就是辛德曼在档案库爆发火灾之后一直絮絮念叨的洛加之书?那个宣讲者声称,正是这本书释放了某种亚空间怪物,而又是那怪物引发了大火,但洛肯眼中看到的只是一些文字。
文字能有什么危险?
就在这个念头浮现的时候,洛肯眼睁睁地看到那些字迹变得越发模糊。怀言者用未知语言所书写的种种符号扭曲起来,逐渐变成了科索尼亚语的尖锐字体,之后又旋转着化作帝国哥特语的优雅文字,以及其他数千种洛肯从未见过的语言。
他眨眨眼,驱散掉一阵突如其来的莫名眩晕。
“你在这里干什么,洛肯?”一个熟悉的嗓音在他耳边问道。
洛肯猛然转身,却依旧没有看到对方。这座神殿还是空无一人。
“你竟敢背叛战帅的信任?”那个声音又发话了,这一次带着些许分量。
洛肯终于认出了那个声音。
他缓缓转身,看到托迦顿站在祭坛前面。
“卧倒!”塔维兹大喊,密集的枪弹从他头顶掠过,在伊斯特凡的荒凉土石上迸起灰白的爆炸尘埃。“福格瑞恩小队,跟我上。其他小队就位,等待信号!”
塔维兹起身向最近的弹坑冲去,他知道福格瑞恩军士的小队就跟在自己身后。伊斯特凡人在星系外围设立的监控站面前交织着一片枪林弹雨,那座形如人体器官的高大建筑由众多塔楼、拱顶和天线组成。它借助巨型钢爪固定在荒芜的坚石上,表面覆满了晶莹冰雪和洁白粉末。
伊斯特凡星系的太阳只是一个稍稍越过地平线的暗淡圆盘,为所有事物打上一层冷冽的蓝色光辉。自动炮塔朝不断进逼的帝皇之子倾泻着火力,两百余名阿斯塔特则聚拢成经典的突击阵列,向监控站东部入口的防爆门发起冲击。
伊斯特凡星系的外围星球有着可以忽略的稀薄大气,寒冷且致命;只有星际战士能够借助与外界隔离的盔甲展开地面攻势。
塔维兹滑到弹坑里,炮塔的火舌在他身边啃下一块块灰色碎石。福格瑞恩军士率领部下高举盾牌抵挡住敌人的炮火,迅速在塔维兹两翼集合。福格瑞恩与麾下小队已经并肩奋战多年,这些老兵只有在最为严苛残酷的战场上才能找到真正的归属感,塔维兹知道自己身边的战士在整个军团中都堪称出类拔萃。
“看来他们有所准备嘛?”福格瑞恩问道。
“敌人一定明白我们要回来确保他们重新归顺,”塔维兹说,“鬼知道他们为此准备了多久。”
塔维兹从弹坑的边缘向外窥探,看到身着紫色盔甲的身影在大门前方分散开来,各就各位。这正是帝皇之子的战斗手法,他们善于从一系列位置上发动配合默契的完美攻势,让一支支小队像棋子般在战场上交错前进。
“死亡守卫的加罗连长报告,他已到达指定位置,”艾多伦的声音在通信网络中响起,“让他们见识一下究竟何谓战争!”
死亡守卫接到的任务是攻陷监控站西部入口,塔维兹微笑着想象老朋友加罗将如何带领部下直面炮火迎头推进,用无情决心而非精妙战术取胜。“我们各自为战。”他一边想着一边抽出阔剑。
那种生硬战术绝非帝皇之子的风格,因为战争不仅仅是杀戮,更是一门艺术。
“塔维兹和福格瑞恩就位,”他报告道,“全员待命。”
“行动!”指令随后下达。
“你们听到艾多伦大人的话了,”他高喊,“帝皇之子!”
伴着身边战士们的怒吼,塔维兹和福格瑞恩冲出弹坑,支援小队的枪弹从他们头顶掠过。一场完美的舞蹈拉开序幕,他麾下的每一个单位相互配合,重武器小队轰击敌军火力点,突击小队迅速向前推进,战术小队寻找合适位置提供火力掩护。
安装在入口拱顶表面的防御炮台轰然爆炸,将成串的殉爆弹药抛入半空,在零度以下的低温中燃起熊熊火光,让大批破碎残骸四下横飞。
一枚火箭弹从塔维兹身边掠过,击中防爆门,在厚重金属表面留下一个喷薄烈焰的焦黑弹坑。第二枚飞弹接踵而至,随后是第三枚,防爆门顿时向内塌陷。塔维兹看到艾多伦的金色盔甲在这星球的冷冽阳光中熠熠闪耀,总司令挥舞着一柄强悍的战锤,蓝色的能量弧在锤头上腾跃舞动。
战锤重重砸在防爆门的残骸上,迸发出闪电般的蓝白色强光,金属门顿时在一阵雷霆轰鸣中踪影全无。艾多伦一马当先冲入监控站,这是他至高军阶所应得的荣耀。
塔维兹跟随着艾多伦的脚步,低头钻进残破的门框。
监控站内部一片昏暗,只有恶战之中闪动的枪口和断裂的电缆提供着微弱照明。温暖空气从破损大门中迅速涌出,白色蒸汽在众人身边翻滚飞旋,塔维兹的强化感官穿透了黑暗,让他头一次看到敌人的模样。
对方的黑色盔甲配有硕大的能量背包,并通过缆线与他们的重型步枪相连。敌方甲胄上镶嵌着银色的卷曲图案,或许只是装饰,抑或是某种电路。
他们的面孔被彻底遮盖,只有一侧眼睛的位置安装了红色护目镜。足有上百名敌军战士挤在拱顶里,用破损的机械和家具当作掩护。那些身着盔甲的士兵组成了一道坚实防线,在艾多伦和帝皇之子刚刚现身之后便立刻向入口通道开火。
红色激光从伊斯特凡士兵的阵线上疾射而出,将房间笼罩在一阵横向倾泻的赤红暴雨中。塔维兹被击中了三次,分别位于胸甲、胫甲以及头盔,他的感官顿时被一阵静电噪音所淹没。
福格瑞恩在他前方不断前进,用盾牌抵挡着密集激光。艾多伦从阵线中央席卷而上,战锤的每一次凶猛挥动都夺走若干伊斯特凡士兵的性命。一具尸体从半空飞过,那残躯一片狼藉,四肢在战锤的强大冲击下断折粉碎。敌军势头明显减弱,帝皇之子则发动冲锋,用相互重叠的爆矢枪火力网将伊斯特凡士兵的掩体撕成碎片,让专攻近身格斗的战士们突入防线缺口,用链锯剑展开血腥的杀戮。
塔维兹举起爆矢手枪点射那些来回穿梭的黑色身影,正中一人的喉咙,巨大的冲击力让对方原地打转。福格瑞恩小队在敌军掩体的残骸后面就位,用填满整个拱顶的子弹为艾多伦及其护卫提供火力掩护。
塔维兹用枪弹和剑刃凶狠且高效地杀戮着敌人,这正是弗格瑞姆麾下战士应有的表现。他刺出的每一剑都是无可挑剔的夺命攻击,迈出的每一步都精准而完美。枪弹从他的层叠装甲上弹开,战场火光反射在头盔上,将他化作一位古老传说中的威武英雄。
“我们已经夺取入口拱顶,”艾多伦高喊道,最后几名伊斯特凡士兵被他身边的阿斯塔特迅速歼灭,“死亡守卫报告称他们在内部遭遇了顽强抵抗。炸开那道门,我们去替他们完成工作。”
携带爆破装置的战士冲上前来,摧毁那道通向建筑内部的铁门,塔维兹能听到沉闷的爆炸声从大门彼端传来,甚至盖过了烈火与枪弹的嘈杂响动。他垂下手中阔剑,利用战斗间歇来观察周围环境。
一具尸体躺在他脚边,那个人的黑色盔甲已经破损不堪,遮挡脸部的面具也被劈作两半。宝石般的冻结血滴散落在周围,塔维兹俯身将那碎裂面具扯下。
此人的皮肤上布满了精细的黑色纹身,那盘旋图案与他盔甲上的银色线条颇为相似。一只空洞暗淡的僵死眼睛凝视上方,塔维兹不禁猜想究竟是什么力量能够迫使这个人背弃了效忠帝国的誓言。
塔维兹未能找到答案,因为伴随一声闷响,通往建筑内部的铁门被击穿了。他把这个死者抛诸脑后,跟随高举战锤的艾多伦冲入了中央拱顶。塔维兹和同僚们并肩前行,心中清楚地知道,伊斯特凡人的一切招数都难以匹敌阿斯塔特的力量,对方的任何武器都休想抗拒帝皇之子的意志。
塔维兹与众多战友一头扎进了铁门爆破时扬起的尘土和烟雾,他盔甲配备的自动感应系统暂时失效。
之后他们便穿过烟尘,闯入了这座伊斯特凡建筑的心脏。
塔维兹骤然停下脚步,他意识到关于这座建筑的情报是彻底错误的。
这不是监控站,这是一座神殿。
托迦顿的脸干枯惨白,一枚火苗般的黄色眼睛周围散布着脓疱和伤疤。一颗颗尖锐牙齿在没有双唇的嘴里泛着金属光泽,两道相同的伤痕撕开了他的面孔。他的额头上刺着一个八芒星,那精美的黑色盔甲上也铭刻了相似的金色徽记。
“不。”洛肯从那可怕的恶灵面前退却。
“你私闯禁地,洛肯,”托迦顿嘶声说道,“你犯下了背叛的罪行。”
一股掺杂了死亡气息的燥热狂风携带着托迦顿的言语迎面扑来,将洛肯笼罩在尸体焚烧的恶臭中。在他吸入那有毒的气息之后,一幅破碎高原的幻景顿时出现在洛肯面前,那辽阔无边的废土上堆放着无数锈蚀机械,如同灭绝怪兽的森森骸骨。远方天际的一座巢城像花朵般绽放,从那熊熊燃烧的残破花瓣之中,一座伟岸的黄铜高塔拔地而起,径直刺入饱受污染的云朵。
头顶天空烈焰纵横,黑暗神祇的笑声隆隆回响。洛肯想要尖叫,这灭世幻景比他此生目睹的一切事物都更为可怕。
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他不相信幽灵和幻象。
这个念头给予了他力量。洛肯将自己的心灵从那垂死世界上扯开,眨眼间便翱翔于银河之中,在繁星间游走。他看着点点光明逐一湮灭,闪亮的恒星物质流淌到太空之中。一团阴森的红色星体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恰似一枚喷吐火舌的可怖巨眼。硕大无朋的怪兽和遮天蔽日的舰队从那巨眼之中蜂拥而来,化作一股无尽洪流,将整个宇宙淹没在鲜血的浪潮里。熊熊烈焰组成的海洋从血潮中升腾而起,将面前的一切尽数吞噬,所过之处只剩下焦黑荒芜的废土。
这是狂人幻想中的地狱吗,是负罪之人前去受苦的毁灭与混乱之国度吗?洛肯强迫自己回忆起《厄什编年史》里的荒谬描述,回忆起那些由黑暗信仰造就的邪异幻景。
“不,”托迦顿的声音说,“这不是疯子的幻觉。这是未来。”
“你不是托迦顿!”洛肯怒吼道,试图将那耳语声逐出脑海。
“你正在目睹银河的寂灭。”
在那股从猩红巨眼深处涌出的洪流中,在那无尽的烈焰与疯狂中,洛肯看到了荷鲁斯之子战士,他们身披黑色盔甲,左右是癫狂跃动的异变生物。阿巴顿位列其中,还有荷鲁斯本人,那是一个能够在指掌翻覆之间毁天灭地的黑曜巨人。
这不可能是未来。这是一个扭曲病态的虚妄未来。
只要人类受到帝皇的统御,银河就永远不会变成这样一个充斥着混沌与死亡的可怕漩涡。
你错了。
那燃烧的银河逐渐淡去,洛肯奋力寻找坚实的支撑,试图说服自己这可怕的幻景永远不可能成真。他再次开始下坠,视野变得模糊,之后他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站在3号档案库中,这个地方曾经给予他安全感,堆砌于此的无数典籍将整个宇宙拆解成纯粹的逻辑,并把一切疯狂事物都锁在它们所属的异教信仰与粗鄙传说里。
但情况有异,他身边的书籍在熊熊燃烧,这纯净的知识正遭受系统性的毁灭,由此确保民众无从得知其中蕴藏的真理。书架上如今盛放的只有烈焰和灰烬,洛肯试着抢救那些濒临覆灭的书籍,滚滚热浪则发起反击。在他妄图挽回古老岁月的智慧沉淀时,他的双手被灼烧得焦黑一团,血肉从骨骼上纷纷剥落。
那球体的音律。那现实背后的机理,无声无形,无休无尽。
洛肯能够看到烈火延烧至此的源头,那无尽翻涌的亚空间潜藏在一切事物的核心深处,黑暗力量的邪眼之中恶意沸腾。恐怖生物在堆积如山的尸骸间猥琐跃动,它们仰起长有犄角的羊头面孔厉声嘶吼,被亚空间的狂乱力量彻底扭曲。躯体表面覆满蛆虫和秽物的浮肿邪魔将死寂的星辰一颗颗吞噬,而身披黄铜铠甲的巨人则在它的颅骨王座上发出永不停息的战吼,泯灭良知的巫师在一座用谎言堆砌而成的银色宫殿中肆意献祭数十亿条生命。
洛肯奋力将目光从这疯狂景象上抽离。他回想起自己在戴尔弗斯门前甩给荷鲁斯·阿西曼德的那句话,再次大声喊了出来:
“我不会在任何神殿中屈膝,不会承认任何幽灵。我只相信经受了无数考验的帝国真理!”
那昏暗神殿的墙壁骤然闪回,空气中满是熏香的浓烈气味,洛肯气喘吁吁。他的心脏狂跳不已,头脑一阵眩晕,将方才所见幻景逐出脑海的努力让他一阵恶心。
这不是恐惧,这是愤怒。
那些造访这座神殿的家伙正在把整个人类种族出卖给亚空间深处所盘踞的黑暗力量。就是那种力量侵蚀了扎弗耶·朱伯吗?就是那种力量险些在档案库里杀死了辛德曼吗?
洛肯意识到,自己对于亚空间所知的一切都是谬误。
他被告知所谓的神祇并不存在。
他被告知虚空中除了毫无意识的原始能量之外别无他物。
他被告知广袤荒凉的银河容不下戏剧效果。
他所知的一切都是谎言。
借助愤怒所赋予的凶猛力量,洛肯扑向祭坛,狠狠合上那本古老典籍,将黄铜搭扣锁紧。即便如此,他依旧能够体会到深埋在书页中的可怕意念。仅仅几个月之前,书本能够蕴藏某种力量的看法还显得无比荒谬,但此刻洛肯无法质疑自身感官所提供的证据,纵然他所见所闻之事极端怪异,超乎想象,恐怖慑人。他抓起那本书夹在胳膊下面,快步离开了神殿。
他关上门,从第七连旌旗后面钻出来,回到了战略室的孤寂黑暗中。
辛德曼说得对。洛肯能够听到那球体的音律了,它是一种昭示着腐化、鲜血以及宇宙灭亡的可怕声音。
洛肯确信无疑地明白,他要负责抹消那个声音。
这座伊斯特凡建筑的内部空间被一个宽广的阶梯形金字塔所占据,组成它的厚重石块显然不属于这个世界。每块巨石都源自另外的建筑,其中一些还保留着原有的装饰花纹,众多怪兽石雕甚至人物塑像都突兀而疯狂地依附在这座金字塔上。
伊斯特凡士兵聚集在塔底,正与身着铁甲的死亡守卫展开短兵相接的绝望鏖战。这场恶斗毫无章法可言,战争的艺术彻底沦为粗蛮而惨烈的单调杀戮。
塔维兹的目光被吸引到金字塔最顶端,一个朦胧身影在不断扭曲变幻的耀眼光晕中若隐若现,周遭围绕着尖锐的音波。
“进攻!”艾多伦高呼一声,身先士卒地扮演着歼敌矛头,其余突击部队立刻组成长矛的锋刃。塔维兹不再理会那诡异身影,快步跟上总司令发动冲锋,掩护艾多伦阔步前进,阻挡任何试图展开包夹的敌人。
更多帝皇之子涌入拱顶,加入金字塔底的混战。塔维兹看到卢修斯在艾多伦身旁奋战,那剑客的闪耀利刃如同一枚星辰。
卢修斯往往冲在最前线以证明自身实力,这无疑会让他平步青云,很快便可与艾多伦一同担任军团的表率。塔维兹猛力横扫剑刃,要屠杀这些敌人不需任何技巧,只需强壮的臂膀和必胜的决心。他爬上金字塔的第一层,在身披黑甲的成群敌人里杀出一条血路,不断向上攀登。
他朝塔顶方向瞥了一眼,发现穿着灰暗铠甲的死亡守卫已经抢先逼近那个位于塔顶的夺目身影。
率领死亡守卫的是内森尼尔·加罗,那位老友用一如既往的强健步伐和冷酷决心不断迈进。即便在这狂怒的战场上,能够与荣誉兄弟并肩作战还是让塔维兹感到高兴。加罗奋力逼上塔顶,朝那个掌控全局的光辉身影发起冲锋。
那身影周围长发狂舞,电光交织,塔维兹注意到对方是个女人,她飘逸的丝绸长袍如同某种深海怪兽的触手一样扭动抽打。
她的嗓音盖过了战场的嘈杂轰鸣,她在歌唱。
音乐的魔力将那女人高高举起,一首由纯粹能量汇聚而成的歌曲让她漂浮在塔顶之上。成百上千道音波超乎想象地重叠交错,尖利刺耳的曲调相互碰撞着钻出她的怪异喉咙。金字塔顶的石块缓缓旋转,向拱顶天花板飘去,她的歌声已经撕裂了现实的架构。
就在塔维兹眼前,一个不和谐的音节骤然涌升,凝聚成震耳欲聋的高潮曲调,猛烈爆炸应声掀飞了金字塔上的一大片区域,滚滚巨石在光芒洪流中翻滚四散。金字塔隆隆颤抖,石块砸向帝皇之子,将一些战士压得粉碎,让其他人失足坠落。
金字塔的部分结构如山崩般隆隆坍塌,碎石和残骸倾泻而下,塔维兹努力维持平衡。一个身披盔甲的死亡守卫沿着石坡滑落,径直坠向下方的碎石,塔维兹看到那是鲜血淋漓的加罗。
他手脚并用地爬过不断崩塌解体的金字塔,朝边缘奋力一跃,抓住了那战士的盔甲,将对方拽回相对稳固的地带。
塔维兹把加罗拖离战场,发现老友身受重伤。一条大腿已经被截断,部分胸膛和上臂也遭受了严重碾压。凝结的血液如同尚未冷却的玻璃一样聚集在伤口附近,加罗躯干表面嵌满了尖锐的碎石。
“塔维兹!”加罗低吼道,他的愤怒盖过了痛苦,“那是个战争歌者。不要听。”
“坚持住,兄弟,”塔维兹说,“我会回来的。”
“不要管别的,杀了它。”加罗厉声说。
塔维兹抬起头,看到战争歌者向帝皇之子逼近。她神情安详,像是致以欢迎般张开双臂,同时紧闭眼睛,从周身辐射出可怕的致命歌声。
更多石块脱离了金字塔,在帝皇之子周围升起。塔维兹看到一位战士——军团旗手欧多沃卡上尉——被战争歌者的音律扯入半空。他的盔甲抽搐颤抖,仿佛遭到无形手指的拉扯,塑钢板闪着火花纷纷剥落,被战争歌者的力量撕成碎片。
欧多沃卡也被撕碎了,他的头盔带着头颅一同飞落,洒下一股闪亮的鲜血和碎骨。
就在欧多沃卡死去的时候,塔维兹突然意识到歌声中的凶残美感,仿佛那首歌曲是特意为他所唱的。美感与死亡蕴藏在不和谐的音律中,述说着一种美妙的平和,而他只需拱手献出生命任由湮灭之音摆布便可。战争将会结束,暴力更是不复存在的记忆。
不要听。
塔维兹高声咆哮,他掌中的爆矢手枪颤抖着向战争歌者射出子弹,武器怒吼被音乐轰鸣彻底淹没。枪弹撞击在战争歌者周围的一层闪耀力场上,过早产生的爆破迸发出夺目白光。更多阿斯塔特悬浮到半空,其中有死亡守卫也有帝皇之子,诸位战士被音波撕成碎片。塔维兹明白,不需多久这恶化的战局就会变得无法挽回。
剩余的伊斯特凡士兵正在重整,他们从阿斯塔特背后冲上金字塔。塔维兹看到卢修斯身陷敌阵,敌军妄图将他包围,而他则用利刃肢解着每一个对手。
卢修斯对付那些士兵绰绰有余,塔维兹强迫自己继续前行,在战争歌者施加的肆意毁灭中蹒跚迈进。一道金光在前方闪动,他抬头看到艾多伦的铠甲在战争歌者的异光中犹如灯塔般耀眼。总司令高声怒吼以示挑战,奋力冲上金字塔的最后几级台阶,塔维兹紧随其后。
战争歌者在身边营造出一层明亮的洁白光膜,艾多伦一头扎了进去,那刺眼光芒随即转变成不透明的闪耀外壳。塔维兹的弹夹已经空了,于是他把枪扔下,双手握住阔剑,跟随总司令遁入光芒之中。
战争歌者那震耳欲聋的尖啸在他脑海里塞满了致命噪音,随着塔维兹穿过光芒屏障,曲调顿时趋近高潮。
艾多伦跪伏于地,战锤弃置一旁,战争歌者悬浮在总司令身前。那女人伸展双臂,用一道道声波冲击着艾多伦,其强悍力量足以扭曲空气。
艾多伦的铠甲逐渐变形,头盔在飞溅鲜血中脱落,但他依旧活着,依旧在战斗。
塔维兹冲了上去,高喊道:“为了帝皇!”
战争歌者看到了他,于是轻描淡写地甩动手腕,用一阵音波将他拍倒在地。塔维兹的头盔在凶悍冲击下开裂,须臾之间他的感官被战争歌者乐曲中的恐怖美感所淹没。在视线逐渐恢复的时候,他正好目睹艾多伦猛扑上来。塔维兹的冲锋让敌人的歌声短暂转向,为艾多伦赢得了一个瞬间的喘息之机。
而帝皇之子战士所需要的仅仅是一个瞬间。
艾多伦眼中迸发着炽热怒火,他对面前死敌的憎恨和仇视显而易见,他张大嘴发出一声怒吼。随后他的嘴张得更大,释放出他自己的尖厉呼号。塔维兹翻身躺倒,扔掉了阔剑,双手捂住耳朵来抵御那可怕的噪音。战争歌者的歌声将死亡掩盖在层层叠叠的虚假美感之下,而艾多伦所释放的音波攻击则毫无美感可言,仅仅是令人万分痛苦的震耳音量。
那致命噪音冲击着战争歌者,将她的优雅姿态尽数剥离。她张开嘴想要重新吟唱那死亡之曲,但艾多伦的尖叫把她的音律转化成了一首肃穆挽歌。
悲哀与痛楚的声响交织成一段沉重哀乐,战争歌者应声跪倒在地。艾多伦俯身捡起塔维兹刚刚扔下的阔剑,口中的恐怖尖吼终于停息。战争歌者痛苦地痉挛扭动,她失去了对自己歌声的掌控,身上甩出一道道明亮弧光。
艾多伦迈步穿过种种光芒与噪音。他刺出阔剑,一击斩落了战争歌者的头颅。
终于,战争歌者沉寂下来。
塔维兹趴在逐渐崩塌的金字塔顶端,看着艾多伦高举剑刃以示胜利,他依旧无法理解自己刚刚目睹的一切。
战争歌者那光怪陆离的音律还在塔维兹脑海里回荡,但他摇摇头将其驱散,难以置信地盯着总司令。
艾多伦转身面向塔维兹,将阔剑放在他身旁。
“一把好剑,”他说,“我要感谢你的干预。”
“怎么……”塔维兹能说出口的只有这两个字,他的感官尚未从艾多伦的震耳尖叫中复原。
“意志的力量,塔维兹,”艾多伦说,“仅此而已,意志的力量。那个贱人的该死巫术在我们两个面前不值一提,是不是?”
“我想是的。”塔维兹说着,握住艾多伦的手把自己拉起来。拱顶突然被诡异的静谧所笼罩。伊斯特凡士兵在战争歌者死去之后纷纷瘫倒,蜷缩起来哭泣不已,恰似痛失亲人的孩童。
“我不明白——”他看着死亡守卫战士开始清扫整个拱顶。
“你不需要明白,塔维兹,”艾多伦说,“我们胜利了,这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但你所做的——”
“我所做的就是杀死我们的敌人,”艾多伦厉声说,“明白吗?”
“明白。”塔维兹点点头,然而他完全不理解艾多伦的崭新能力,就像他不懂得虚空航行的天文原理一样。
艾多伦继续说:“杀掉所有剩余的敌人。然后毁掉这个地方。”他说完便转身离去,沿着破碎的金字塔走向高声喝彩的战士们。
塔维兹捡起武器,俯瞰面前的胜利场景。阿斯塔特已经开始重整队伍,他走向加罗所在的位置。
死亡守卫连长靠坐在金字塔边,他的胸口在费力的呼吸中起伏,塔维兹能看出来,对方正用无与伦比的意志力抗拒着盔甲自动注射的止痛药,以免失去清晰的神志。
“塔维兹,你还活着。”加罗看到他走下金字塔。
“勉强吧,”他说,“反正比你好。”
“就这个?”加罗轻蔑地一笑,“我受过比这重得多的伤。听好了,小子,你都想象不到我有多快就能重新站起来,回到训练室里再教你一两招。”
即便在经历了这怪异的战斗,且目睹了诸多生命的逝去后,塔维兹还是笑了笑。
“见到你很高兴,内森尼尔,”塔维兹说着,俯身握住了加罗伸出的手,“我们上一次并肩作战已经是太久之前的事了。”
“没错,我的荣誉兄弟,”加罗点点头,“但我有种预感,在这场战役结束之前,我们还有很多机会能一起战斗。”
“如果你总是受这种伤的话就没戏了。你需要一个药剂师。”
“胡扯,小子,很多人比我伤势更重,他们才更需要一个锯骨头的家伙。”
“你从来都没学会接受自己受伤的事实,对不对?”塔维兹微笑着说。
“从来没有,”加罗回答,“这就是死亡守卫的风格,不是吗?”
“我可说不好,”塔维兹说着,无视加罗的坚决反对,挥手示意一个帝皇之子药剂师过来,“你们这个军团太野蛮了,一向超出我的理解范畴。”
“而你们是一帮帅小伙子,比起完成任务而言更关心自己的漂亮形象。”加罗反驳道,回应着这种在二人之间被当作打招呼的口舌争锋。两位战士在他们漫长的友谊中并肩渡过了无数危难,多次拯救过对方的性命,因此无论礼节还是两支军团间的差异都不值一提。
加罗指了指金字塔顶的方向,“是你干掉了她?”
“不,”塔维兹说,“是艾多伦总司令干掉的。”
“艾多伦?”加罗说,“从来没兴趣搭理他。无论如何,既然他能杀掉那个女巫,最近显然学了两招新东西。”
“我想你说得没错。”塔维兹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