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近二
【薇奥拉】
“太棒了,威尔夫。”走出侦察舰时,我听到布雷德利说。我四处寻找柯伊尔助医的身影。威尔夫推着一辆载有大桶新鲜用水的车来到飞船旁,准备给大家调配水源。“没什么,”威尔夫对布雷德利说,“分内事罢了。”
“幸好有人记得分内事。”从我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是李,他刚刚打猎回来。
“你看到柯伊尔助医去哪儿了吗?”我问他。
“你就这样跟我打招呼吗?”他大笑着,举起了手里的野鸡,“这只最肥的留给我们。西蒙妮和人道主义者吃那只小的。”
“别这么叫他。”我皱着眉头说。
李抬头望向布雷德利,后者正在走进飞船。今天,静坐在舱门口的市民更多了,其中就有伊万。他们叽叽咕咕地不停议论着,我在那几个男人的声流中听到:那个人道主义者。
“他正在想方设法拯救大家的性命,”我对他们说,“这样对即将着陆的人们也有益,如果我们能跟斯帕克人和平相处的话。”
“对,”伊万回应道,“但他好像没发现,他的武器比人道主义行动更能迅速地带来和平。”
“他的人道主义行动能让你活得更久,伊万,”我说,“还有,管好你自己的事。”
“求生就是我要管的事。”伊万大声说道,旁边有个女人随声附和,脏兮兮的脸上带着自鸣得意的微笑。虽然她脸色苍白,似乎跟我一样正在发烧,她也戴着那种铭牌,我还是想狠狠打她几巴掌,让她再也别那样看我。
可是李已经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走了,我们绕过侦察舰,来到了引擎一侧。引擎已经冷却,但这里是山上唯一没有搭起帐篷的地方。
“愚蠢、小心眼——”我狠狠地骂道。
“对不起,薇奥拉,”李说,“但是我基本赞同他们的想法。”
“李——”
“普伦提斯总统杀了我的母亲和姐姐。”他说,“只要能阻止斯帕克人和老普伦提斯,做什么我都不在乎。”
“你跟柯伊尔助医一样坏,”我说,“她还想杀你呢。”
“说说而已。如果我们有那武器,大可以亮出来——”
“然后就等着未来多年杀戮不断!”
他傻笑了一下,真令人火大:“你听起来就像布雷德利,只有他会这么说话。”
“没错,你以为这座山上那些饥饿至极的人能给出什么理性的——”
我停了下来,因为李正盯着我看——他在看我的鼻子。我知道,因为我能通过他的声流看见,看到我自己正在怒吼,看到我的鼻子皱了起来(气疯了的时候我就会这样),看到他温柔地注视着我皱起的鼻子——
突然,他的声流中出现了一个场景。画面里,我们两人一丝不挂,紧紧地抱在一起;画面里的我正看着他胸前的金色毛发,我从来没在现实中见过那个,那毛茸茸的、柔软而浓密得惊人的毛发一直蔓延到他的肚脐,再往下——
“噢,讨厌。”他说着,后退了几步。
“李?”我说,但是他已经转身,快步走开了。他的声流里充满了旖旎而尴尬的画面,他大声说着“我回去找打猎的队伍”,然后加快了脚步——
我动身去找柯伊尔助医,却发现自己皮肤烫得惊人,似乎浑身都在发红——
【陶德】
斯帕克人来袭之后,回程时,安格哈拉德一路都在对我说帅小伙,不用我开口就走得非常快。帅小伙?“就快到了,姑娘。”我说。
我跟在市长后面,骑着马踏入营地,市长脸上仍然熠熠生辉,他沉浸在方才操控士兵的喜悦之中。他从“朱丽叶的喜悦”身上滑下,把马交给了一旁等候的詹姆斯。我也来到他身边,从安格哈拉德的鞍上跳了下来。
“它需要一些饲料,”我立刻说,“还有水。”
“已经准备好饲料了,”他说,我把安格哈拉德引到帐篷外,“水是限量供应的,所以——”
“不行,”我说着,快速帮它解开马鞍,“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它需要水,我们刚刚——”
“又对你闹脾气了吗?”詹姆斯说。
我转向他,瞪大了眼睛。他正在微笑,这个人完全不了解我们刚才经历了什么,只觉得我对自己的坐骑言听计从。他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它,而它也需要我——
“马很美,”说着,他揪起安格哈拉德的一绺乱毛,“但你才是主人。”
我能看到他的想法:他的农场,他和他爸养过的三匹马,它们全都是棕褐色的,鼻子是白色的。他正在回忆那些马是如何被军队抢走的,日后他再也没见过它们,大概它们已经战死了。
他的想法又令安格哈拉德开始不安:帅小伙?
于是我更恼火了——
“不行,”我对詹姆斯说,“现在就拿点水来。”
我盯着他,无意识地推动自己的声流去抓住他的声流——
掌控他的声流,掌控他。
我即方圆,方圆即我。
“你在干什么,陶德?”他用力在自己眼前挥舞着双手,好像在打苍蝇。
“水,”我说,“马上。”
我察觉到,那个蜂鸣声出现了,正在空气中摇摆。
虽然天很冷,但我已经出汗了。我看到他也出汗了——满头大汗,满脸疑惑。
他皱起眉毛:“陶德?”
他说话时似乎很难过,似乎——我不知道——被背叛了,好像我进入他的内心胡作非为。我差点就停手了。我差点不再集中注意力,差点不再对他下手——
只是差点。
“我会取来足够的水,”他的眼神很迷茫,“我现在就去。”
他走了。他向水塔走去。
我愣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做了。
我又这样做了。
这感觉很好,充满力量。
“啊,救我。”我轻声说道,浑身颤抖,不禁跌坐于地。
【薇奥拉】
我在医疗帐篷外找到了柯伊尔助医,她背对着我。“喂!”我喊道,脚步“咚咚”地向她跑去。因为刚才李那件事,我刻意加大了声音,但我并不像表面上这么精神,其实随时都有可能晕倒。
柯伊尔助医转过身,有三个女人跟她在一起。纳达利助医和布雷斯薇特助医,自从“答案”到达这个山顶,这两人就没搭理过我。但是我看向了第三个人。
西蒙妮。
“你应该卧床休息,孩子。”柯伊尔助医说。
我瞪着她:“你刚问完我有没有做好准备,然后转身就走?”
柯伊尔助医看着其他几个人,西蒙妮点了点头,然后柯伊尔助医说道:“好吧,孩子。如果你非要知道。”
我仍然喘着粗气。根据她的语气推测,我觉得自己大概不会爱听她接下来的话。她伸出一只手,想要拉住我的胳膊。我拒绝了她的示好,跟着她从医疗帐篷旁走开。另外两位助医和西蒙妮像保镖一样跟在我们身后。
“我们在验证一个猜想。”柯伊尔助医说。
“你们?”我说,又看了一眼西蒙妮,她还是不发一语。
“不得不说,最近这个想法变得越来越合理了。”柯伊尔助医说。
“直说行吗,拜托?”我说,“一整天我都感觉很不舒服。”
她点了点头。“好吧,孩子,”她停下来,转身面对我,“我们开始猜测,铭牌引发的炎症可能无法医治。”
我不自觉地把手放在了受伤的胳膊上:“什么?”
“这种铭牌我们戴了几十年了,”她说,“旧世界的时候就开始了。老天,人类被烙上铭牌何其残忍。但以前从未出现类似的感染病例,西蒙妮检索了你们庞大的数据库,一无所获。”
“怎么会——?”
我没再说下去,因为我意识到,她有所暗示。
“你觉得市长在铭牌里加了什么东西?”
“这样他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伤害众多女性。”
“但我们会听到风声啊,”我说,“总会有流言从男人的声流中传出——”
“想想吧,孩子,”柯伊尔助医说,“想想他以前做过的事。想想旧普伦提斯女性的灭绝。”
“他说她们全是自杀。”我知道自己的声音多没底气。
“我们找到了连我都无法辨认的化学剂,薇奥拉,”西蒙妮说,“真的很危险。这儿水很深。”
听到她说“水深”,我感到一阵反胃:“你什么时候这么相信助医们的话了?”
“从我发现你和所有被烙上铭牌的女人都有可能被那个男人害死的时候起。”她说。
“小心,”我说,“她很有办法诱导别人按照她的想法做事,”我看着柯伊尔助医,“还能发动人们静坐围观、抨击我们。”
“孩子,”柯伊尔助医说,“我没有——”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我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柯伊尔助医愤怒地叹了口气:“我们想知道,你的陶德是否知道内情,他有没有对我们隐瞒什么?”
我已经开始摇头:“如果他知道,他一定会告诉我的。只要看到我的胳膊,他就会对我和盘托出。”
“他能打听到吗,孩子?”她的声音很紧张,“他能帮我们查明真相吗?”
我花了点时间才明白她的意思。等我明白——
“啊,现在我懂了。”
“懂什么了?”柯伊尔助医说。
“你想要一个间谍。”我更生气了,语气也越发强硬,“又是这一招,是吗?柯伊尔助医的惯用伎俩,想方设法争夺权力。”
“不,孩子,”柯伊尔助医说,“我们发现了一些化学剂——”
“你一定别有用心。”我说,“这段时间,你一直拒绝透露初次停战协议的细节,非要等市长先做出行动,现在你又想利用陶德,像你以前利用我那样——”
“伤口是致命的,孩子,”她说,“感染是致命的。”
【陶德】
“羞耻感消失了,陶德。”就在我目送詹姆斯穿过军队营地去给安格哈拉德取水的时候,市长出现在我身后。“都是你的错。”我在颤抖,“你把它植入我的脑袋,让我——”
“我可没做过这种事,”他说,“我只是给你指了路,是你自己走下去的。”
我没说话。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没错。
(我听到的那个嗡嗡声——)
(我假装没听到的那个嗡嗡声——)
“我没有操控你,陶德,”他说,“这是协议的一部分,我一直遵守。是你已经发现了自己身体里蕴藏的力量。这是欲望。你明白吗?你想控制一切,这就是其中的奥秘。”
“不,不对。”我说,“每个人都有欲望,但不是所有人都会操控别人。”
“那是因为大多数人的欲望是听从别人的指令。”他转过头,看着广场上拥挤的帐篷、士兵还有市民,“人们口口声声说想要自由,但是他们真正渴望的是摆脱忧虑。如果我能解决他们的问题,他们并不介意听令行事。”
“一些人是这样,”我说,“并不是所有人。”
“确实,”他说,“你就不是。这反而让你更擅长操控别人。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陶德。他们,”他指了指军队,“还有我们。”
“别把我算在内。”
他却咧着嘴笑了:“你确定?我相信斯帕克人的声流相连,他们合而为一,共用一个声音。为什么你觉得人类不能呢?只要联结你和我的声流,陶德,我们就会知道如何利用声音。”
“我不像你,”我说,“我永远不会像你一样。”
“好了,”他说着,眼睛放着光,“我觉得你会比我更加得心应手。”
这时,突然一道光线闪过——
比任何电灯的光都更明亮——
光从广场上空闪过,它离军队很近,但并非来自军队。
“是水塔,”市长说道,他已经动身,“他们袭击了水塔!”
【薇奥拉】
“致命?”我说。“已经死了4个女人,”柯伊尔助医说,“还有7个活不过这周。我们不想造成恐慌,所以没有声张。”
“1000个病人当中才出现了10例死亡,”我说,“她们本来就虚弱,再加上病重——”
“你想赌上你自己的性命,赌上每一个烙有铭牌的女人的性命吗?截肢都没用,薇奥拉。你觉得这像普通的感染吗?”
“你问我相不相信你会为了自己的目的而骗我,你觉得我会怎么回答?”
柯伊尔助医慢慢做了一个深呼吸,好像在努力控制她的怒火。“我是最好的康复师,孩子,”她的声音因情绪激动而变得凶狠,“如果连我都救不了她们,”她的目光落到了我的绷带上,“不知道还有谁能救那些烙有铭牌的人。”
我轻轻地抚上胳膊,又是阵阵疼痛。
“薇奥拉,”西蒙妮轻声说,“这些女人的情况真的很严重。”
不行,我在想。不行。
“你不懂,”我摇摇头,“这就是她的花招。将一个微不足道的真相敷演为弥天大谎,好让你乖乖服从——”
“薇奥拉。”柯伊尔助医说。
“不,”我提高了嗓门,但是我又想了很多,“我不能冒险。如果这是个谎言,那可真是聪明,因为如果我错了,我们都会死。所以,好吧,我看看能不能从陶德那里打探点什么。”
“谢谢你。”柯伊尔助医热切地说。
“但是,”我说,“我不会让他做你的间谍,而且作为回报,你要为我做点事。”
柯伊尔助医看着我的脸,眼睛直发光,她想知道我的话到底有多真。
“什么事?”她终于问道。
“你不能一拖再拖。你得马上告诉我,当初人们是怎么一步步跟斯帕克人签订协议的,”我说,“然后你要帮我重启这个过程。不能耽搁,也不能再观望。明天就开始。”
我看得出来,她正在考虑借口:“这么跟你说吧——”
“没有任何条件,”我说,“要么照办,要么泡汤。”
这次,她只很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便立刻说:“同意。”
突然,侦察舰里传出一声大喊。布雷德利从舷梯上跑下,他的声流在咆哮:“城里出事了!”
【陶德】
我们奔向水塔,前面的士兵主动给我们让道,尽管他们背对着我们。我能听到市长在他们脑袋里忙活,他命令他们动起来、别挡路。
到了现场,我们看到水塔摇摇欲坠。
水塔的其中一根支柱几乎被打断了,可能是飞旋的火刃近距离攻击所致,因为连绵的白色火焰在木制水塔上蔓延,看起来就像水流一样——
斯帕克人也到处都是。
步枪四处扫射,斯帕克人也在用他们的白色棍子射击。士兵们纷纷倒下,斯帕克人也纷纷倒下,最糟糕的是——
火!市长尖叫道,声音冲击着每一个人的耳朵,把火扑灭!
士兵们开始行动了。
这时,问题出现了,很严重的问题——
前线的士兵纷纷丢下步枪,拎起水桶开始打水。此时火势凶猛,斯帕克人就在近旁,我方士兵却一致转身打水,对眼前这场战斗视而不见——
但是斯帕克人看得见。许多士兵还没来得及看清战况,就送了命——
等等!继续战斗!
我听到市长的声流。
但是,现在好像有什么蹊跷。原先丢掉步枪的那些士兵又捡起枪来,而另一些士兵只是愣愣地站着,不知该做什么——
然后他们被斯帕克人的武器击中,倒在了地上。
我看向市长,那张正在努力集中注意力的脸庞几乎快要分裂成两半——他想让一些人做这件事,同时让另外一些人做那件事,最终两件事都没办成,阵亡的士兵越来越多,水塔也快倒塌了。
“总统先生?!”奥黑尔先生大叫道,端起步枪冲了进来,但他立刻被眼前的乱局惊得说不出话来。
斯帕克人已经看到我方军队陷入混乱——我们根本无所适从:只有一部分士兵在开火,另一些人则戳在原地,坐视火势向粮仓蔓延。
即使不懂斯帕克人的语言,我也能感受到他们的声流。他们获得了出乎意料的胜利——或许就是最终的胜利。
这期间,我行动自如——不知为何,我成了唯一没有被市长操控的人。
或许他真的没入侵我的大脑,但是我不禁好奇这意味着什么。
我抄起步枪枪管,用力向市长的耳朵甩去。他大叫一声,踉跄着歪倒在旁。
一旁的士兵们也大叫起来,好像他们同时也挨打了一样。
市长单膝跪在地上,手掌捂住脑袋,血液从他的指缝里溢出,他的声流中涌动着哀号。
我已经转身面向奥黑尔先生,叫道:“让士兵们排成一排,然后开枪,马上,马上,马上!”
我察觉到了蜂鸣声,但是不知道是因为我的话起了作用,还是他想好了下一步计划,他已经跳了起来,对身边的士兵大喊:“排好队,举起枪,射击——”
子弹又划破了空气,斯帕克军队不断向后撤退,战况的突变令他们措手不及,斯帕克士兵们绊倒在彼此身上。我看到泰特先生向我们跑来,没等他开口,我就大叫:“把火扑灭!”
他看看市长,市长仍然跪在地上,血流不止。然后他对我点点头,命令另一队士兵拿起水桶,去抢救水源和粮食——
世界在我们周围腾空飞起,尖叫、撕裂,化成碎片。一队士兵奋力向前,将斯帕克人从水塔逼退。
我站在市长身边,他仍然跪着,双手抱头,黏稠的血不断往外渗出。我没在他旁边跪下,我不关心他的伤势,也没有做任何事。
我发现,自己也没有离他而去。
“你打了我,陶德。”我听到他这样说。他的声音跟他的血一样粗厚。
“你活该被打,蠢货!你差点儿把所有人都害死了!”
他抬起头,手仍然捂着脑袋。“是的,”他说,“你阻止我是正确的做法。”
“不必开玩笑。”
“你做到了,陶德,”市长说,他的呼吸声很重,“就在刚才的危急时刻,你成了领导者。”
就在这时,水塔轰然倒塌。
【薇奥拉】
“发生了一场大规模袭击。”布雷德利告诉我们。“多大规模?”我问着,立刻开始翻找通信器。
“探测器上出现了一道耀眼的光,然后——”
他停了下来,因为我们又听到了一个声音。
树林边缘的尖叫声。
“现在又是什么?”西蒙妮问。
声音从树林边缘传来,我们看到篝火旁的人们纷纷站了起来,然后更多的尖叫声响起——
然后李——
李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他跌跌撞撞地走出人群,满身是血。
“李!”
我用尽力气向他跑去,却因为发烧乏力而跑得很慢,还喘不上气。布雷德利和柯伊尔助医从我身边跑过去,他们扶住李,让他躺在地上,柯伊尔助医费力地把他的手从沾满鲜血的脸上挪开——
人群中又传来了一声尖叫。
我们看到,李失去了眼睛。
他的眼睛就那么消失了,仿佛在一道血口里融化,可能是被酸给腐蚀了。
“李!”我喊道,跪在他身边,“李,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薇奥拉?”他说着,伸出鲜血淋淋的双手,“我看不见你!我看不见!”
“我在这儿!”我抓住他的手,紧紧握住,“我在这儿!”
“发生了什么事,李?”布雷德利镇定地低声问,“打猎的其他人呢?”
“他们死了。”李说,“天哪,他们死了。马格纳斯死了。”
我们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他的声流已经提前泄露了一切——
“是斯帕克人,”李说,“斯帕克人来了。”
【陶德】
水塔的支架折断了,蓄满水的巨大金属容器倒了下来,这情景发生得如此缓慢,几乎让人觉得不真实——水塔重重地砸在地上,几个士兵被压在了下面。
我们用来续命的水源汇成了一堵坚实的墙,奔腾而出,冲着我们袭来——
市长仍然站不稳,他头晕眼花。
快跑!
我用声流传达这一消息,并一把抓住市长那贵重的制服,把他拽走。
水墙在我们身后紧追不舍,大水冲上街道,冲进广场,把士兵和斯帕克人全都撞翻,顷刻间扫荡了所有的帐篷和床铺。
水扑灭了粮仓的火,但是这下也耗尽了我们生命的源泉。
市长几乎只有脚后跟着地,我硬拖着他躲避汹涌的大水,对靠近的士兵大喊“让开!”从他们中间穿过。
他们确实让开了。
我们跑到一栋住宅的门前台阶上,水从我们身边奔流而过,漫到我们膝盖的位置,继续向前流去。水面渐渐下沉,流水缓缓渗入地面。
我们的未来也一并流走了。
就这样,转眼间大水来了又去,只留下广场上的一片狼藉和无数尸体。
我才喘了口气,望向这片混乱,市长在我身边缓过劲儿来。
然后我看到——
天哪,不要——
地上,一具尸体被水冲了过来。
不——
詹姆斯。
詹姆斯仰面躺着,眼睛盯着天空。他的喉咙被打穿了一个洞。
我恍惚地丢下步枪向他跑去,我踩过一地积水,跪倒在他身边。
这就是被我操控的詹姆斯。没有任何原因,我只是为了一己私欲而派他去取水,我直接把他派去找死。
噢,不。
噢,拜托,不要。
“啊,太可惜了,”市长在我身后说。他听起来很是真诚,堪称善良,“我为你的朋友感到抱歉。但是你救了我,陶德,你救了我两次。一次是我自己发蠢,一次是水墙。”
我没说话。我无法将目光从詹姆斯脸上移开,他依然天真,依然和善、开朗,但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战斗已经停歇,奥黑尔先生还在远处的街道不停射击,这又有什么用?
他们毁掉了水塔,断了我们的后路。
我好像听到市长在叹气。“是时候见见你的朋友了,陶德,”他说,“终于,是时候跟柯伊尔助医谈一谈了。”
我用指尖合上詹姆斯的眼睛。上次为戴维·普伦提斯这样做时,我的声流同样空洞,我甚至无法去想自己有多抱歉,因为抱歉远远不够,完全不够,不论我此生说不说抱歉。
“斯帕克人已经变成了恐怖分子,陶德。”市长说,但是我没注意听,“或许,对付恐怖分子就要用恐怖分子的方法。”
然后,我们两个都听到了。一片混乱之中,又突然出现了一个轰鸣声,一个与此处喧嚣格格不入的声音。
我们向东边望去,在教堂废墟之上,在摇摇欲坠的钟楼后面。
远处,侦察舰升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