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近 一
【陶德】
到处都是血。房前花园的草地上，通往屋内的小路上，房间里的地板上——你想象不到，人真的会流这么多血。
“陶德，”市长说，“你还好吗？”
“不，”我盯着血说，“谁会觉得还好？”
我即方圆，方圆即我。我想。
斯帕克人不断地发起袭击。自他们第一次袭击发电站之后，连续八天，每天都在发生突袭，从不间断。他们杀害了外出钻井取水的士兵、城边站岗的哨兵，甚至烧掉了一整条街道的房屋。这一次没人丧生，但是他们趁着市长部下灭火的当口，又烧了另一条街。
与此同时，派往北面和南面的中队都没有发回任何报告，两路人马都只是坐在原地干等。斯帕克人绕过他们、进入城市，然后毫发无伤地撤离，途中没有传出任何风声。薇奥拉的探测器也没有发出任何警告，好像不管你往哪里找，他们都能刚好躲进盲区。
现在他们又有新动作了。
市民小队在几位士兵的陪同下，走过市区的一户户房屋，搜刮他们找到的任何食物，作为粮食储备。
有一支队伍遇到了斯帕克人。
光天化日之下。
“他们在试探我们，陶德。”市长说着，皱起了眉头，我们站在那栋房子门口，那地方在教堂废墟的东面，隔了一段距离，“他们一定有什么企图，记着我的话。”
屋里屋外，十三具斯帕克人的尸体东倒西歪地躺着。我们这边客厅里有一个死掉的士兵。我还看到食品储藏室内有两个死掉的市民，都是老人。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藏在浴缸里，也被杀了。花园里也躺着一个士兵，医生正在给他治疗，但他已经失去了一条腿，活不了多久。
市长走到他身边，屈膝跪下。“你看到了什么，士兵？”他声音低沉，在我听来甚至有点温柔，“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士兵瞪大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的声流让人不忍直视，其中充斥着斯帕克人向自己袭来的画面，充斥着士兵和市民死去的画面，更多的还是失去了一条腿的痛苦，再也不可能长回来了，永远永远——
“镇静一下。”市长说。
然后我听到了那个低沉的蜂鸣声。市长的声流缠绕住这个士兵，想让他安静下来，集中注意力。
“他们不停地进攻，”士兵说，每个字之间都在大口喘气，但他起码说话了，“我们开枪。他们倒下。然后又上来了一个。”
“你们一定有所警觉，士兵，”市长说，“事先肯定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他们到处都是。”士兵喘着气，他向后仰着脑袋，像是在忍耐无形的痛苦。
“到处？”市长说，他的声音仍然镇定，但蜂鸣声更响了，“什么意思？”
“到处都是。”士兵说，他的喉咙拼命地摄取空气，好像只是说话就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或许他真的已经筋疲力尽了，“他们来了，从四面八方过来。太快了。他们冲过来。全速跑来。用他们的棍子开火。我的腿，我的腿！”
“士兵。”市长又叫着他，用力地控制蜂鸣声。
“他们不停地进攻！他们不停地——”
然后他断气了，声流迅速散去，直到完全消失。他死了，就在我们面前。
（我即方圆——）
市长站起身，满脸怒火。他久久地望着，一边望着那些尸体，一边思索这些似乎无法预测也无力阻止的袭击。他的部下都在一旁待命，时间不断流逝，人们变得越来越紧张，眼前却无仗可打。
“跟我来，陶德！”终于，市长大叫一声，大步流星地走向我们拴马的地方。我不假思索地跟着他跑过去，忘了他根本没有权力命令我。
【薇奥拉】
“你确定什么都没发现？”陶德问。他骑着安格哈拉德，跟在市长后面。他们刚从城外一处袭击现场离开，斯帕克人已经连续八天发动袭击了。哪怕只是通过这个狭小的屏幕，我也能看出他脸上的焦虑和疲惫。“他们很难追踪。”我躺在康复室的床上说。我又烧起来了，不停地发烧，都没办法去找陶德，“有时我们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但是探测器没录到清晰的画面，跟踪不了。”我压低声音，“另外，应市民要求，西蒙妮和布雷德利调整了探测器，它现在更靠近这边的山顶。”
确实。这里现在人挤人，几乎都没地方走动了。放眼望去全都是破帐篷，有用毯子做的，有用垃圾袋做的，各式各样，一路延伸到干涸河床边的主路。另外，物资也越来越紧缺了。附近有一条小溪，威尔夫每天去溪边打两次水，所以我们不像城市里的人那么缺水。但是“答案”的食物储备正在不断消耗，本来只有200人的量，现在要分给1500人。李和马格纳斯不断带队打猎，但是这在新普伦提斯市里重兵把守的食物储备面前微不足道。
他们食物充足，却没有充足的水。
我们有充足的水，却没有充足的食物。
但是市长和柯伊尔助医两个人根本不考虑离开自己的地盘。
更糟糕的是，谣言几乎立刻就在密集的人群中传开了。市区遇袭之后，人们觉得斯帕克人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我们了，还说斯帕克人已经包围了山顶，随时可能攻上山来，杀光这里的所有人。斯帕克人根本没来这儿，甚至没有任何靠近的迹象，但市民们仍然不停逼问我们怎么保证他们的安全。他们说，“答案”首先应该保护山上的每一个人，然后再考虑市里的人。
有些人甚至开始在舱门前静坐示威，他们什么也不说，只是盯着我们，然后给其他人通风报信。
伊万通常坐在最前方。他甚至开始管布雷德利叫“人道主义者”。
这个称呼可算不上夸奖。
“我知道你的意思，”陶德说，“山下也不怎么好过。”
“如果有事发生，我会告诉你的。”
“我也是。”
“有消息吗？”陶德刚挂了通信器，柯伊尔助医就走进了康复室。
“你不该偷听别人说话。”
“这个星球上根本没有隐私，我的孩子，这就是最大的问题。”她仔细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我，“胳膊怎么样了？”
胳膊很疼。抗生素已经不起作用了，红色的条纹又开始蔓延。罗森助医给我用了一种新的复合绷带，但看得出来，她仍然非常担心。
“用不着你管，”我说，“罗森助医弄得很好。”
柯伊尔助医低头看着地面：“告诉你吧，治疗这种感染，我已经有一些成功经验了——”
“罗森助医准备好了就会帮我处理，”我打断了她，“你有什么事吗？”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像我令她很失望。
过去八天也都是这样。除她自己想做的事之外，柯伊尔助医拒绝采取任何行动。她在营地忙得脚不沾地，分发食物，治疗女病患，她大多数时间都跟西蒙妮待在一起，我似乎根本没机会和她谈和解的事。就算我偶尔离开这张愚蠢的床，找到机会逮住了她，她也只是说：“再等等，和平只会在合适的时机到来；斯帕克人会行动、市长也会有新的动作，只有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才能插手调解。”
这听起来好像和平只是我们自己的私事，和其他人无关。
“我想跟你说说话，孩子。”她看着我的眼睛，大概是想试探我会不会躲开她的目光。
我没有躲开：“我也想跟你聊聊。”
“先让我说吧，孩子。”她说。
然后她说了一些出人意料的话。
【陶德】
“着火了，长官。”奥黑尔先生说道。我刚挂断通话，还不到一分钟。“我眼睛没瞎，上尉，”市长说，“但还是谢谢你指出了显而易见的事实。”
离开那栋鲜血涂地的房子之后，我们在返城途中驻足停留，因为远处着火了。北面山坡废弃的农舍被点燃了。
希望那里没人。
奥黑尔先生带着一支约莫20名士兵的队伍赶上了我们，他们跟我一样疲惫不堪。我读着他们的声流。士兵们年龄不一，有人年长、有人年轻，但是眼神都流露出老态。没有一个人是自愿当兵的，他们都是被市长逼迫才离开了家、农场、商店和学校的。
然后每天都见证着死亡。
我即方圆，方圆即我。我又在脑海中想。
为了让我的思绪和记忆消失，达到无声的状态，我现在经常这样做。大多数时候行之有效，人们听不到我的声流。我能听到他们，而他们听不到我，就像泰特先生和奥黑尔先生一样。我觉得或许这就是市长教会我这一招的原因：他想把我转化成他的鹰爪。
怎么可能。
不过我并没有把这事告诉薇奥拉。不知缘由。
或许是因为一直没和她见面，在过去的八天里，我一直心怀怨念。她留在山上监视柯伊尔助医，但每次我们通话时，她都躺在床上，而且日渐苍白虚弱，我知道她病了，病情逐渐恶化，她没有告诉我，可能是不希望我担心，但这让我更加忧虑，如果她有什么差池，如果她出了什么事——
我即方圆，方圆即我。
我镇定了一些。
我没有告诉她，也不想让她担心。我控制住了。
帅小伙？我身下的安格哈拉德紧张地问。
“没事，姑娘，”我说，“很快就到家了。”如果事先知道房子里是那样的场景，我就不会带它去了。两天前它才让我骑上去，现在它仍会因为不慎踩断树枝而受惊。
“我可以派人上山灭火。”奥黑尔先生说。
“没什么意义，”市长说，“烧就烧吧。”
屈服吧！
“朱丽叶的喜悦”在他身下用尖厉的声音叫道，并没有特意针对谁。
“我得换一匹马。”市长咕哝着。
然后他突然抬起头，不禁令我十分在意。
“怎么了？”我问。
他四处张望，先是扭头回望通往那栋血宅的小路，然后看了看通往市里的大路。没有什么特别的。
但是市长的脸色变了。
“怎么了？”我又问。
“你没听到吗——”
他又停了下来。
这时我听到了——
声流。
不同于人类的声流，正从四面八方涌来。到处都是，正如那位士兵所说。
“不会的，”市长的脸因为愤怒而逐渐扭曲，“他们不敢。”
我现在听得清清楚楚——
我们被包围了，就是这么快。
斯帕克人冲着我们来了。
【薇奥拉】
柯伊尔助医对我说：“教堂炸弹的事，我还欠你一个道歉。”我没有回应。
我惊呆了。
“我不是想要杀你，”她说，“也不是觉得你的命更不值钱。”
我用力地咽了下口水。“出去，”我说，为自己的镇静感到惊讶，一定是因为我发烧了，“现在就出去。”
“我本来希望总统会翻你的包，”她说，“他把炸弹拿出来，然后就一了百了。我也想过，只有你被他们抓住之后，这事才能奏效。而你一旦被捕，估计也难逃一死。”
“你不该擅作决定。”
“我必须这样，孩子。”
“如果你事先问过我，我甚至可能会——”
“你不会做任何可能伤害陶德的事。”她等我反驳，而我没有，“领导者有时候必须做出一些骇人的决定，”她说，“我所做的决定就是：如果你非要冒着生命危险跑那一趟，那我也得碰碰运气，不管机会多么小，我要让你死得其所。”
我涨红了脸，因为高烧以及极度愤怒而发起抖来：“成功只是其中一种可能性，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可能的结果，我和李极有可能被炸成碎片。”
“那你们就会成为我们伟大事业的殉道者，”柯伊尔助医说，“我们会以你们的名义继续战斗。”她坚定地看着我，“殉道者的力量令人惊叹。”
“只有恐怖主义者才会这么说——”
“不管怎么说，薇奥拉，我想告诉你，你是对的。”
“我已经听够了——”
“让我说完，”她说，“炸弹的事是个错误。我的确想要不惜一切代价干掉他，但这还不值得我冒险赌上别人的性命。”
“对极了——”
“所以，对不起。”
当她真的说出了这几个字，我沉默了。沉重的静默又持续了一阵子。然后她起身，准备离开。
“你到底想要什么？”我开口拦住了她，“你是真的想要和平，还是只想打败市长？”
她挑起眉毛：“其中一个无疑是另一个的必要条件。”
“万一你两个都想要，结果两个都实现不了呢？”
“有价值的和平才是和平，薇奥拉，”她说，“如果最后我们只是恢复到以前的状态，那有什么意思？伙伴的牺牲是为了什么？”
“一支将近5000人的舰队正在赶来。这里不会再同以前一样了。”
“我知道，孩子——”
“想想，如果你帮我们签订了新的停战协议，你会拥有多大的权力？是谁为他们争取了这个世界的和平？”
她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单手扶住门框，并没有看着我：“我告诉过你，你多么令我钦佩，还记得吗？”
我哽咽了，因为我想起了玛迪——她为了帮助我，做出令人钦佩的义举，然后中枪身亡。
“我记得。”
“我仍旧钦佩你，比以前更加钦佩。”她仍旧不看我，“你知道，来到这里时，我年纪已经不小了。飞船着陆的时候我已经成年了，我和其他人一起努力，想为大家建立一个渔村。”她噘起嘴唇，“但是我们失败了。鱼吃掉了很多人，比人们吃掉的鱼还多。”
“你可以再努力一次，”我说，“跟新移民一起。你说过大海并不太远，坐车只需要两天——”
“只要一天，其实，”她说，“如果骑上一匹快马，只要几个小时。当时我告诉你需要两天，是因为我不想让你跟我同去。”
我皱起了眉头：“又一个谎话。”
“但我还是错了，我的孩子。就算要花费一个月时间，你也会去的。这就是我钦佩你的地方，还有你如何死里逃生，如何努力奋斗，如何单枪匹马去争取和平。”
“那就帮帮我。”我说。
她用手掌拍了一两下门框，好像仍然在思考。
“我还不确定，孩子，”她终于说话了，“不确定你是否准备好了。”
“准备什么？”
她转身走了，一个字也没说。
“准备什么？”我对着她的背影叫喊，从床上一跃而起，站了起来——
一阵头晕目眩，我又跌倒在另一张床上。
我深吸了几口气，想让世界停止旋转，然后重新站起来，追了出去。
【陶德】
士兵们举起步枪，四处张望，但是斯帕克人的咆哮声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市长也端起了步枪。我也一样，另一只手则抚摩安格哈拉德，试图让它镇定下来，但是我什么都看不见，还没有——
紧接着，前方一个士兵跌倒在地，他尖叫着，手抓着胸膛——
“在那里！”市长喊道。
突然，一整排斯帕克人从树林里冲了出来，宛如疾风，几十个人杀到马路上，他们用白棍子向我们射击，士兵们还来不及开枪回击就纷纷受伤倒地。
市长骑着马从我身边跑过，他一边开枪，一边俯身躲避向他飞来的箭。
帅小伙！安格哈拉德大叫起来，我想把它拽走，离开这个地方。
步枪开火之后，斯帕克人也接二连三地倒下。但是每倒下一个，身后就会有另一个人站出来。
撤退！
我的声流中浮现一道命令——市长。
向我这边撤退！
没有叫喊，甚至没有蜂鸣。他就在那里，就在你的脑子里。
一开始我还无法相信，然后我看到所有存活的士兵，大概有12个人，齐刷刷地行动起来，就像羊群听从牧羊犬的叫声移动。
所有人！
向我这边撤退！
他们一边移动一边开枪，逐渐向市长身边靠拢。所有人突然整齐划一，踩着节奏相同的步伐后退，若无其事地踏过其他士兵的尸体，好像那些死者根本不存在——
来我这边！
来我这边！
我甚至感觉自己拉着缰绳的双手掉转方向，慢慢偏向市长身后——跟随其他人一起移动。
帅小伙？！
我骂了自己一句，然后拉着它离开了主战区，但是那些士兵仍在朝市长靠近，即使倒下了一两个，其余人仍然不停靠拢，他们排成两个短队，整齐划一地开枪——
斯帕克人死在枪火之下，遍地横尸。
士兵们正在撤退。
奥黑尔先生骑马来到我旁边，他也在开枪，而且跟其他人的节奏完全一致。我看到一个斯帕克人从路旁树林里冲了出来，白棍子对准奥黑尔先生，然后——
趴下！我想——只是想，根本没有说出口。
一阵蜂鸣由我传向他，速度极快。
他趴了下来，那个斯帕克人的枪弹从他头顶飞过。
奥黑尔先生直起身，一枪打中了对方，然后转过身看着我。
他非但没有说“谢谢”，眼睛里还充斥着白炽的怒火。
这时，周围突然安静了。
斯帕克人消失了。没人看清他们是怎么撤退的，他们突然就消失了，这场袭击宣告结束。我们的士兵牺牲了不少，斯帕克人也阵亡了许多，而全程不到一分钟。
存活的士兵仍旧齐刷刷地站成两排，整齐划一地端着步枪，盯着斯帕克人刚刚冒头的地方，等候再度开枪——等候市长下达命令。
我看到，市长的脸因全神贯注而满面通红，那股狠劲儿令人不敢直视。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的操控力渐入佳境。
更快，更强，更敏锐。
（但是我也一样，我也一样。）
“确实，”市长说，“你也一样，陶德。”
我愣了一下，随后才意识到，尽管我的声流寂静无声，但他仍然能听到。
“回市里吧，陶德。”说着，他终于露出了微笑，“或许我该试点新花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