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
事情并不像它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天空”示意着。
我们望着那个出奇渺小的物体缓缓升入空中,向山谷北边飞去,“大地”不慌不忙,躲开了所有它可能坠毁的地方。
注意了。所有的眼睛注意了。“天空”向“大地”示意着。
“寸草不生”开始示威了。就在我们重新开始出击的那个早上,他们突然料到了我们会从哪个方向进攻。我们从执行任务的“大地”眼中观察这次行动,想打探“寸草不生”的新联盟,想见识他们的真正威力。
然而,在一片火光和碎片中,“大地”的声音被切断了。
只有一种解释。“天空”几个小时后表示。
是安静无声的“寸草不生”。我表示。
“天空”和我回到了“小径之终”。
“小径之终”将进入其中的声音隐藏起来。
关于线人的身份。我们只知道,对于“猎刀”来说,他是父亲一般的存在;四下无人之时,“猎刀”的声流始终诉说着对他的思念,而现在这个人就在我伸手可及的范围内,他是我刺进“猎刀”心脏的武器——
这种感觉在我心里熊熊燃烧,明亮而直白,原本不可能瞒住“大地”。但是“天空”命令“小径”尽头围起我们,确保我们对这件事的想法只会停留在此处。这些想法会跟其他想法一样,通过我们的声音传播,但是永远不会进入“大地”的声音,它们只会径直回到“小径”尽头。
我们最近了解到,无声之人本来是受到压迫的一方,但现在,她们也加入了战争。“寸草不生”初次回击的那天夜里,我们两个站在线人两边,“天空”向我如此表示道。
他们很危险。我表示。我想起,旧日的主人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们身后,毫无预警地殴打我们,而那些携带噪声的“寸草不生”总是轻信了她们。
“天空”伸出一只手掌,放到线人的胸前:现在,我们必须知道真相。
他的声音缓缓流动,包裹住线人的声音。
沉入无尽睡眠之中的线人开始说话了。
那晚,我们安静地离开了“小径之终”,安静地下了山,回到了俯视“寸草不生”的山崖。
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天空”终于示意道。
是吗?我示意。他说她们是危险的斗士,上一次大战中,正是她们使“大地”屈服。
他也说了,她们是和平缔造者。“天空”抚着下巴示意。
他说,她们被有声音的“寸草不生”背叛,并因此丧命。他看着我说道。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
不妨理解为“寸草不生”比以往更危险了。我表示。或许现在就是一举歼灭他们的时候了,我们应该释放河水,把他们从世界上抹去,就像从来不存在一样。
那些还没抵达的“寸草不生”呢?“天空”问道。我们又将如何对待那些即将到来的“寸草不生”?他们已经来了两个,之后还会来更多。
到那时,我们就告诉他们,如果他们看轻“大地”,会有什么后果。
他们会在空中用高级武器把我们杀死,我们连够都够不着。“天空”转过头望着“寸草不生”。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于是,我们派出更多的士兵,每天发动突袭,以此试探他们的武力。
而我们总是被他们愚弄,一败涂地。
今天,“大地”被“寸草不生”捉住了。
然后,“大地”又被送了回来,带回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消息。
空无。
这就是生还的“大地”告诉我们的信息。他经历了严刑拷问,被逼目睹同伴惨死,自己却被“寸草不生”的首领送了回来,带回了敌方的信息。
一条空无、寂静、万籁俱静的信息。
他就告诉了你这个?“天空”紧盯着他,问道。
他又再次向我们展示这一信息。
空无一物,完全无声。
这就是他想要的?“天空”示意着。或者他只是向我们介绍他自己?他面向我。你曾说过,他们把自己的声音当作一种诅咒,甚至是一种必须被“治愈”的病毒。或许他真正想要的就是这个。
他想要我们毁灭。我表示。这就是信息的含义。我们必须进攻,我们必须在他们强大到不可战胜之前打败他们。
你有意忽略了另一条信息。
我沉下了脸。另一条信息来自“猎刀”,他显然已经痊愈了,已经将那个懦夫般的自我藏匿起来。“天空”让生还的“大地”复述了一遍“猎刀”的信息——
对于“大地”过去遭受的不幸,他痛心疾首——还是老样子,我太了解他了。信息里还说,他们所有人——包括飞船乘客和“猎刀”唯一的伴侣——他们完全不想要战争,他们只想要一个人人欢喜、人人安居的世界。
一个和平的世界。
“猎刀”不能代表他们发言,他无法——
但是我能看出,“和平”的念头正在“天空”的声音中翻腾。
他离开了。我想跟上去,但他让我留在原地。
我怒气冲天地待了几个小时,他肯定是去“小径之终”思考如何说服我们去求和。终于,他在寒夜中归来,声音仍然没有平复。
嗯?我们现在怎么做?
我愤怒地示意。
这时,空中传来一阵呜鸣,声音来自那枚出奇缓慢的火箭。
所有的眼睛都盯紧了。天空再次示意。我们看着那枚火箭呈弧线行进,落回了地面。我们注意着山谷的上空,看看是不是有更大的导弹,或者那个飞船又出现了;我们注意着山谷中的每一条路,留意搜寻行进中的军队。我们等待、观望,心想那会不会是个意外、一个信号,或者一次失误的袭击。
我们到处留神,唯独忘了脚下的这座山。
这次爆炸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极大的震撼,刺痛了“大地”的每一只眼睛和耳朵、每一张嘴巴、每一个鼻子,以及皮肤。我们的一部分在二次爆炸中死去了,被撕碎了。“大地”死去时,声音大大敞开,向所有人传达死讯,于是,我们同他们一起死去,同他们一起受伤,所有“大地”全被笼罩在浓烟下,尘土和石头如雨般坠下,砸倒了我和——
天空。我听到一声呼唤。
天空?这一声呼唤在我体内涌动。
天空?这脉动在“大地”中传开,有那么一刻,就那么一刻——
“天空”的声音沉寂了下来。
天空?天空?
我的心一阵抽搐,放大声音,加入“大地”。我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在浓烟中挣扎着,在恐慌中挣扎着,呼唤着天空?天空?
直到——
“天空”一直在。他示意。
我伸手扒开压在他身上的石头,很多双手也来帮忙,把他从碎石堆中挖了出来。他的脸上、手上满是鲜血,好在盔甲救了他一命。他站了起来,浓烟和尘土在他周围飞旋——
带一位信使过来见我。
他示意。
“天空”要派一位信使去见“寸草不生”。
不是我,尽管我主动请命。
他派出了那个曾被俘获又平安归来的“大地”。我们通过他注视着一切,看着许多“小径”跟他一起沿着崎岖的山路下山,一个个沿路驻守在固定间隔的位置上,这样“大地”的声音便可如同长舌一般横贯“寸草不生”,并通过被选中的“大地”跟他们交谈。
他走进“寸草不生”领地的时候,我们通过他的眼睛看见一张张“寸草不生”的脸,他们后退着让路,没有像上次一样抓住他、朝他欢呼。在他们的声音中,他听到了人类“首领”下达的命令:让他进来,不要碰他。
我们应该现在就释放河水。我示意。但是“天空”的声音推开了我。
就这样,“大地”走过敌人的街道,把最后一个“小径”留在身后,独自踏入中心广场,走向对方的首领。在“包袱”的语言里,这个男人叫普伦提斯,他站在那里,等着接待“大地”,或许他就是“寸草不生”的“天空”。
不止他一个人。广场上还有三个没有声音的“寸草不生”——包括“猎刀”唯一的伴侣。“猎刀”经常想起她的脸,我对她几乎就像对我的唯一那样熟悉。“猎刀”在她身边,依旧不发一言,就算是现在,他那无用的担忧也显而易见。
“你好。”一个声音说道。这人不是首领。
说话人是一个没有声音的人类。在他们嘴巴发出的“咔嗒咔嗒”声中,她站到了那位首领前面,向我们的信使伸出手。但她的胳膊被那位首领抓住了,两人僵持不下。
这时,“猎刀”站了出来,无视两人,径自走到信使面前。
首领和那个无声的人相互拉扯,同时也都看向他。
“猎刀”开口说话了:“和平,我们想要和平。不论那两个人跟你说了什么,和平才是我们真正的渴求之物。”
我察觉到,“天空”正在通过他的声音理解“猎刀”所说的话,理解“猎刀”说话的方式,然后他倾身向前,靠得更近了一些,通过信使凑近“寸草不生”,潜入“猎刀”沉默的声音中。
“猎刀”粗声喘气。
“天空”听着。
“大地”听不见“天空”所听到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我示意着。
但是天空已经通过“小径”给出了答复。
他将“大地”同一的声音送下山,顺着马路,穿过广场,传入信使的声音之中。
速度如此之快,“天空”想必已经计划良久了。
只有两个字——
这两个字让我的声音难以抑制地狂怒起来——
和平。“天空”告诉“寸草不生”。
和平。“天空”许诺他们和平。
我愤然离开“天空”,离开所有“大地”,先是疾走,然后奔跑着冲上山坡,来到属于我自己的那块石头上——
但是根本无法逃脱“大地”,是吧?“大地”就是这个世界,离开“大地”的唯一途径就是离开这个世界。
我看着胳膊上的编号环,看着这个使我永远孤立的东西,立下誓言。
杀了“猎刀”的本远远不够,尽管我会痛下杀手,并且让“猎刀”知道——
我还要做更多。
我要阻挡和平。就算自己死去,我也要阻挡和平。
我一定要为“包袱”报仇。
我一定要为自己报仇。
和平不会实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