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进程
【陶德】我们听到他们在树林里穿梭,离得很远,但速度很快。
“等着吧。”市长小声地说。
“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我说。
他转过脸面向我,拂晓的第一缕阳光透过雾气照在他的脸上:“这就是做诱饵的风险,陶德。”
帅小伙?安格哈拉德在我身下紧张地说。
“没事的,姑娘。”我回应,尽管自己心里也没底。
屈服吧!“朱丽叶的喜悦”在我们旁边想着。
“闭嘴。”市长和我一起说道。
市长对我露出了微笑。
刹那间,我也对他笑了笑。
跟之前比起来,过去一周可以说是非常惬意的。食物和水源的交换顺利进行,市长或者柯伊尔助医都没有惹是生非,当你不再担心自己没水喝,自然会开心很多。营地安顿好了,城市看起来又有城市的样子了,薇奥拉说山顶局势也平静了很多,差不多恢复了正常。她还说,她也好多了。不过,我分辨不出这话的真假,而她每天都会找各种借口来拒绝跟我见面,我忍不住担心,忍不住胡思乱想——
我即方圆,方圆即我。
但是我也很忙,忙着和市长一起干活儿。他最近非常友善,开始探访营地里的士兵,关心他们家里的情况、他们的故乡,还有他们对于战后的打算,以及他们对即将到来的新移民寄予了什么希望,等等。市民们也是如此。
他也给我搜集来了各种好东西。满腹牢骚的奥黑尔先生设法帮我把帐篷布置得更加舒服,分配给我一张软和的行军床,还附送了许多御寒的毯子。他想方设法让安格哈拉德得到更多饲料和水,甚至每天都向我通报编号环并发症的研究进展,尽力不让薇奥拉有任何危险。
这些举动都显得很奇怪。
但是很不错。
情况之所以转好,是因为一整个星期都没有斯帕克人来袭。不过,我们并未就此懈怠或是暂缓筹备战争。布雷德利和西蒙妮用探测器模拟了几条斯帕克人进城偷袭的路线,市长已经把这几条路列为重点关注区域。由于我们的新盟友没有声流,所以不会被斯帕克人窃取信息,她们便趁着夜色溜进树林,做足准备。
现在看来,未雨绸缪不失为一个良策。
我们面对着一条横穿城南树林的道路,听到了斯帕克人进军的声音,他们正是来自我们之前预计的方向。
声音越来越大。
“没什么好担心的,”市长对我说道,他抬头回望树林上空的探测器,“一切都在照计划进行。”
斯帕克人的声流上升了一个度,更响亮、更稳定,但是声流的速度太快,无法从中提取任何信息。
陶德,安格哈拉德说,它更紧张了,陶德!
“安抚一下你的马,陶德。”市长说。
“没事的,姑娘。”我揉着它的腹部。话虽如此,我还是拉紧缰绳,逐渐靠向路边,藏身于钻井设备背后。
我拿起通信器:“探测器上能看到什么吗?”
“看不清,”薇奥拉说,“我们看到一些模糊的身影,但那可能是风造成的。”
“那不是风。”
“我知道,”她说着,捂着嘴咳嗽起来,“先稳住,不要行动。”
斯帕克人的声流变得更响亮了,不断变响——
“真的来了,陶德,”市长说,“他们来了。”
“我们准备好了。”通信器里传出说话声。那不是薇奥拉,而是柯伊尔助医。
就在这时,斯帕克人从树影背后倾巢而出,就像是湍急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道路,直奔我们而来。
他们高举武器,箭在弦上。
“稳住。”市长一边说话,一边端起步枪。
斯帕克人蜂拥而至,越来越多——二十个人、三十个人、四十个人。
我和市长,区区两个人。
“稳住。”他又说道。
空气中充斥着他们的声流,距离我们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直到进入武器的射程范围——
“咝咝”声响起,一根白色棍子开火了。
“薇奥拉!”我喊道。
“发射!”柯伊尔助医的声音从通信器里传来。
轰!
路两边的树被炸成了千万块燃烧的碎片,它们撕扯着斯帕克人,市长和我也在冲击波中摇摇晃晃。我用力稳住安格哈拉德,竭力防止它受惊逃走或是把我甩下马背。
我飞快地转过身,烟雾已经散去,只留下一地横倒、烧毁的树木残躯。
不见一个斯帕克人的影子。
只见遍地死尸,尸首不计其数。
“什么鬼东西?!”我对着通信器大喊,“威力比你说的大多了!”
“化合物出了小小差错,”柯伊尔助医说,“我得跟布雷斯薇特助医反映一下。”
但我看到,她在微笑。
“或许是,过于热情了,”市长说着,骑马向我走来,他的脸上也挂着明显的笑意,“不过,和平进程就此开启!”
接着,我们听到身后传来了其他声音。原先蹲守在路尽头、时刻准备支援前线的士兵们正喜气洋洋地向我们快步走来。
他们在欢呼。
市长骑着马在他们中间阔步,如他所愿。
【薇奥拉】“这是屠杀,”布雷德利愤怒地说,“这怎么可能是和平的开始?”
“化合物调配过头了,”柯伊尔助医耸了耸肩,“这是我们的第一次尝试,下一次就有经验了。”
“下一次——”布雷德利才刚开口,她就已经往驾驶舱外走了。刚才,我们就在舱内,通过主屏幕目睹了一切。西蒙妮在外面遥控投影机,用三维影像向山顶的人全程直播。
爆炸甫一发生,人群便欢呼起来;柯伊尔助医走出船舱,欢呼声更响亮了。
“她是故意的。”布雷德利说。
“当然是故意的,”我说,“她一贯如此。给她一个苹果,她能把树都抢走。”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却立刻又坐了回去,因为脑袋剧烈地眩晕起来。
“你还好吗?”布雷德利说,他的声流饱含担忧。
“还是老样子。”我说。其实并非如此。柯伊尔助医的定时治疗法还算顺利,但是今天早上,高烧又卷土重来,而且更严重了,到现在还没退去。又死了六个女人,都年纪很大、身体不好,但也有很多人病得更重了。光是观察她们的脸,你就可以辨认出谁戴了编号环,而谁没有。
“她没有从市长提供的资料里发现任何有用信息吗?”布雷德利问。
我摇摇头,咳嗽起来:“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提供了所有资料。”
“还有33天,舰队将会带来完备的医疗室,”布雷德利说,“再坚持一下?”
我点点头,只是因为咳嗽得太猛而说不出话。
上周过得风平浪静,没有发生任何让人神经紧张的意外。威尔夫驾车把大桶大桶的用水运到山下,又拉回整车整车的食物,没出任何纰漏。市长甚至派士兵保护他,还派来工程师修缮这里的集水设施。他也答应,纳达利和罗森助医可以帮忙整理食物储备,监督分配情况。
这期间,柯伊尔助医的情绪前所未有地高涨。她甚至已经开始设想签订停战协定。显然,还是得多用炸弹才行。布雷斯薇特助医对我进行过军事训练,但那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她在树林里放置了炸弹,希望向斯帕克人扬威,也希望抓住一个活口,然后让他捎话回去:如果他们不跟我们和平会谈,我们就接着炸。
柯伊尔助医发誓,上一场大战中,这招就挺管用。
通信器响了,陶德向我转达那场袭击的具体情况。
“没有幸存者,是吗?”我问道,然后又咳嗽起来。
“没有,”他说,看起来很担心,“薇奥拉,你——”
“我没事,只是咳嗽而已。”我努力憋住不咳。
自那场于康复所原址进行的重大会谈之后,一周以来,我只能借助通信器与他相见。我没下过山,他也没上山。这儿有太多事要做,我告诉自己。
我告诉自己,绝不是那个没有声流的陶德让我感觉——
感觉像是——
“明天我们再试一次,”我说,“然后继续,直到成功。”
“嗯,”陶德说,“只有尽快促成停战谈判,一切才能画上句号,你才能快点康复。”
“你才能尽快摆脱他。”我说。我大声地说出了这句话,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都怪这愚蠢的高烧。
陶德皱起了眉头:“我没事的,薇奥拉,我发誓。他比以前好多了。”
“好?”我说,“他什么时候好过?”
“薇奥拉——”
“还有33天,”我说,“克服一下,我们就解脱了。只有33天了。”
但是我不得不说,最后的33天似乎漫长得没有终点。
【陶德】斯帕克人不停地进攻,幸好每次我们都抵挡住了。
屈服吧!我们听到“朱丽叶的喜悦”在路那头大喊,屈服吧!
我们听到市长的大笑声。
黑暗中传来了沉重的马蹄声,市长的牙齿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我甚至能看到他制服袖口的金丝边反射出来的微光。
“就现在,发射!”他喊着。
布雷斯薇特助医厌恶地咂吧着舌头,按下遥控装置上的按钮。市长身后的路顿时成了一片火海,点燃了那些躲避追赶的斯帕克人,他们原本以为这名散兵窃取到了机密情报:我们在旁边那条路布下了陷阱。
但是,所谓的陷阱不是陷阱,这名散兵才是。
我们五天里挡住了四次袭击,这是第五次。他们越来越聪明,我们也一次比一次高明,似真却假、似假还真的陷阱,四面八方的袭击,层出不穷。
占据上风的感觉相当不错,像是我们终于有所行动,像是我们终于——
(要赢了——)
(要赢得这场战争了——)
(令人兴奋不已——)
(闭嘴)
(但说得没错——)
“朱丽叶的喜悦”跑到安格哈拉德身边停了下来,我们看着火焰汇成一团,在树林里升腾,驱散了夜晚的寒意。
“前进!”市长大喊,蜂鸣声迅速穿透了身后士兵们的声流,他们踏着整齐的步伐,经过我们身边,去追捕存活的斯帕克人。
从火焰的规模来看,这一次也不会留下活口。市长望着路后方的毁坏情况,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又是这样,”他说着,面向布雷斯薇特助医,“你的炸药威力猛得令人费解,连一个活口都不留。”
“看来你更希望他们杀了你?”她满不在乎地说道。
“你就是不想让我们先抓到斯帕克人,”我说,“你想抓一个俘虏,献给柯伊尔助医。”
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目露凶光:“希望你不要对前辈这么说话,孩子。”
市长却放声大笑起来。
“我想说就说,助医女士,”我说,“我了解你的上级,不用在我面前拿乔,好像她没有什么鬼点子似的。”
布雷斯薇特助医又看看市长,脸上仍是那样的表情。“你可真棒。”她说。
“精辟,”市长说,“一如既往。”
面对意料之外的夸赞,我的声流有点害羞。
“请向你的领导汇报,这次和之前一样成功,”市长低头看着布雷斯薇特助医说,“也一样失败。”
布雷斯薇特助医跟纳达利助医横眉怒目地看着我们,转身向市里走去。
“我也会和她一样的,陶德。”市长说。士兵们从火场撤回来了,这一次仍然没有俘获活着的斯帕克人,“不让对手赢得任何优势。”
“我们应该共同努力,”我说,“我们应该为了和平而努力。”
不过他倒没什么烦忧,只是看着身边行进的士兵。他们说着笑着,天真地认为:经过了这么多次失败,我们终于大获全胜。等我们回到广场,还会有更多人向他表示祝贺。
薇奥拉告诉我,柯伊尔助医在侦察舰那边也得到了一样的英雄待遇。
他们两人正在打一场仗,较量谁比谁更爱好和平。
“我想你可能是对的,陶德。”市长说。
“什么?”我问。
“我们的确应该合作。”他转过脸来,面对着我,脸上挂着标志性微笑,“或许现在我们应该认真起来了。”
【薇奥拉】“现在什么情况?”李问道,将手伸进绷带下面挠痒。
“别挠。”我说着,玩闹似的拍了一下他的手,这一下却给我的胳膊带来了剧烈的疼痛。
我们身处侦察舰的康复室中,墙上的屏幕正在显示散布于山谷各地的探测器点位。昨天布雷斯薇特女士猛烈进攻之后,市长提议让西蒙妮领导下一次任务,这让我们大吃一惊。柯伊尔助医同意了,西蒙妮开始着手准备,整个任务的最终目的就是活捉一个斯帕克人,并让他回去求和。
杀了那么多敌人之后,反倒主动向他们求和——这看起来非常奇怪,但是显而易见,这场战争自打一开始就毫无意义。你杀人,只是为了告诉对方你想停手。
男人的兽性,我想。还有女人。
所以今天,西蒙妮安排了一场更浩大的行动,她们声东击西——白天部署各个探测器,假装我方已经预料到斯帕克人会从某条南边的道路进攻,因此布雷斯薇特助医在那里布置了地雷,然后地雷提前爆炸,像是我们失误了一样。与此同时,北面的路线畅通无阻,其实西蒙妮及“答案”的精锐女兵正藏身于此,等着斯帕克人自投罗网。希望这些没有声流的女人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你什么也没告诉我。”李说,他又开始往绷带下面挠痒。
“让布雷德利陪着你,会不会好办一些?”我说,“通过他的声流,你可以直接看到当下发生了什么。”
“我更希望你陪着我。”他说。
我在他的声流里看到了自己,没有任何隐秘的事,只是一个干净健康、容光焕发的我,而不是现在这样——发着高烧、骨瘦如柴,身上脏得好像再也洗不干净。
他不会提起自己的失明,除了开玩笑的时候。当带着声流的人出现在附近,他还是能通过他们的声流看到画面,他说这样就跟用眼睛观看一样。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在陪着他,这段时间,我们俩注定要住在这间讨厌的康复室里了。突然,他失去了原有的一切,徒留记忆以及别人眼睛里的世界。
他甚至连哭都哭不了,因为眼睛的烧伤非常严重。
“你安静坐着的时候,”他说,“我知道你正在看我内心的想法。”
“抱歉,”我移开了目光,又咳嗽了一阵,“我只是很担心。希望一切顺利。”
“别再一直自责了,”他说,“你是为了保护陶德,仅此而已。如果是为了保护妈妈和姐姐,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发起一场战争。”
“但你不能将私人感情卷入战争,”我说,“不然就永远无法做出正确的决定。”
“如果你所做的决定不涉及私人感情,那你也就算不上人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一切战争都关乎个人,对吧?我们不都是为了某个人吗?只不过通常是出于仇恨。”
“李——”
“我只能说,如果有人这么爱他,愿意为他挑战整个世界,他该有多么幸运。”他的声流不是很自在,他好奇我现在是什么表情,会有什么反应,“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会为了我这么做。”我轻声说道。
我也会为了你这么做。李的声流说道。
我知道他会的。
但是那些因为我们而丧命的人呢?会有人为他们复仇吗?
所以谁才是对的呢?
我把脑袋埋在双手里。感觉脑袋非常沉。每天,柯伊尔助医都会尝试新疗法,每天我都短暂地感觉到状态有所改善,但很快就会重回原样,甚至更严重。
“致命。”
我想起柯伊尔助医的话。
还有几个星期舰队才会到达,就算他们真的能帮上忙——
飞船的通信系统突然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响,我们两个吓了一跳。
“他们成功了。”布雷德利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很惊讶。
我抬起头:“什么成功了?”
“他们抓住了一个,”布雷德利说,“在北面。”
“但是,”我一边说着,一边扫视着一个个屏幕,“现在还早啊。没有——”
“不是西蒙妮,”布雷德利听起来跟我一样困惑,“是普伦提斯。他抓住了一个斯帕克人,而我们都还没有开始行动呢。”
【陶德】“柯伊尔助医要气得冒烟了。”我说,而市长正跟前来祝贺的士兵一一握手。
“我发现自己出奇地镇定,陶德。”他说,完全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还记得北面搜集情报的那支中队吗?士兵们无所事事地守在那里,进城偷袭的斯帕克人时常从他们身边溜过,甚至还会取笑他们。
柯伊尔助医忘了。布雷德利和西蒙妮也忘了。我也忘了。
市长没有忘。
他从通信器上看着西蒙妮定下今晚的大计,同意了布雷斯薇特助医安排的地雷的地点和引爆的时间。然后,因为我们假装南面未设防,误导斯帕克人以为自己识破了陷阱,山谷北面的道路更容易被攻击,于是他们派出了一小队人马,偷偷从我们的士兵身边溜过,正和前十几次一样——正中我们下怀。
结果这一次,他们发现我们没那么容易糊弄了。
市长悄悄排兵布阵。士兵们找准时机,从侧面一拥而上,切断了斯帕克人的去路。敌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枪火撂倒了一大半。
斯帕克人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两个活口。不到20分钟,这两个人就被押进了市里,围观的军队发出欢呼的声流。泰特先生和奥黑尔先生把他俩带到教堂后面的马厩,市长则忙着接受新普伦提斯市民们的祝贺。我跟他一起慢慢地穿过拥挤的人群,大家又是握手,又是欢呼,到处都是庆贺的声音。
“你可以先告诉我的。”喧嚣之中,我提高了嗓门。
“说得对,陶德。”他说着,驻足凝望着我,人们不断地向我们涌来,“应该告诉你的,我道歉。下次我一定提前告诉你。”
太让人惊讶了,他这话说得好像很真诚。
我们继续在人群中穿行,终于来到了马厩。
几个助医已经气冲冲地等在那里。
“我让你带我们进去!”纳达利助医说,一旁的罗森助医“哼”了一声,表示赞同。
“安全第一,女士们,”市长对她们微笑,“我们都不知道被俘虏的斯帕克人有多危险。”
“赶紧的。”纳达利助医说。
市长仍然在微笑。
他身后,整个城市的士兵都在微笑。
“我先确认没有危险,再喊你们进来,可以吧?”他说着,走到被一队士兵拦住的助医身边,又走了进去。我跟在他身后进去了。
我的胃紧紧地绞在一起。
马厩里,两个斯帕克人被绑在椅子上。他们的胳膊被捆在身后,这个样子我太熟悉了。
(不过,两个都不是1017,我不知道我是松了一口气,还是难过——)
其中一个人裸露的白色皮肤上布满了红色的血迹,身上的地衣被撕下,扔在地上。他仰着头,眼睛圆睁,声流里全是对我们的咒骂和诅咒——这不奇怪。
而他旁边的那个斯帕克人,他旁边的那个斯帕克人都不像个斯帕克人了。
我正要大叫出声,结果——“搞什么鬼?”市长先喊了起来,我很惊讶。
士兵们也很惊讶。
“审问,长官。”奥黑尔先生说,他的双手和拳头上满是血,“短时间里我们已经获取了不少信息。”他指着那个遍体鳞伤的斯帕克人,“然后审问过程中,这一个不幸伤重不治——”
“呼”的一声,市长挥出一巴掌、一拳,仿佛用声流射出一发子弹——有一段时间没听到过这个声音了,奥黑尔先生头往后一仰,倒在了地上,痉挛般颤抖着。
“我们现在是要争取和平!”市长对其他士兵吼道,他们像受惊的羊羔一样,“未经允许,不得使用酷刑。”
泰特先生清了清嗓子:“这一个更扛得住审问,”他指向还活着的那个斯帕克人,“他是个耐打的样本。”
“算你走运,上尉。”市长的声音里仍有怒气。
“我得让那几个助医进来,”我说,“她们可以为他治疗。”
“不,别去,”市长说,“我们要放他走。”
我停了下来:“什么?”
“什么?”泰特先生说。
市长走到斯帕克人身后。“我们的本意是要捕获一个斯帕克人,让他捎话回去,我们想要讲和。”他拿出猎刀,“所以要放他走。”
“总统先生——”
“请打开后门。”市长说。
泰特先生直起身:“后门?”
“快点,上尉。”
泰特先生走过去,打开了马厩的后门,从这个门可以离开广场——躲开那些助医。
“喂!”我说,“你不能这么做。你跟她们说好了——”
“我是在遵守承诺,陶德。”他弯下腰,嘴巴凑近那个斯帕克人的耳朵,“我想那个声音会说我们的语言吧?”
我暗忖:“那个声音?”
一阵低沉的声流来来回回地在市长和那个斯帕克人之间传递,深邃、黑暗、猛烈,快速地流动着,但房间里没有人听得懂。
“你在说什么?”我问着走上前去,“你跟他说了什么?”
市长抬起头看着我:“我跟他说我们多么迫切地想要和平,陶德。”他歪着头,“你不相信我吗?”
我咽了一下口水。
又咽了一下。
我知道市长想要和平,想要这份功劳。
我知道我在水塔救了他之后,他人变得比以前好多了。
我也知道他并没有被我救赎。
我知道他不可能得到救赎。
(他能吗?)
但是他现在的举动,看起来就像已经得到了救赎。
“你也可以这样跟他说话。”他说。
他眼睛看着我,手里的猎刀轻轻一动。那个斯帕克人吃惊地向前一倾,他的双手突然自由了。他向周围看了看,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直到他看到了我——
我想让我的声流变得沉重、响亮,但它就像是一块许久没有活动的肌肉,我感到一阵疼痛。我想用力告诉他,我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不管市长说了什么,我和薇奥拉,我们是真心盼望和平,我们想要结束战争,然后——
斯帕克人发出一个嘘声,这让我停了下来。
我在他的声流里看到了自己。
然后我听到——他认识我?
还有词语,人类语言里的词语——
我听到——
猎刀。
“猎刀?”我说。
但是那个斯帕克人又“嘘”了一声,夺门而出,渐渐跑远了——
没人知道他带去了什么消息。
【薇奥拉】“真不要脸,”柯伊尔助医咬牙切齿地说,“士兵们激动地围着他,像烧开水的锅一样,都忘了这座城市在他统治之下度过了一段最糟糕的日子。”
“我以为至少能跟斯帕克人面谈,”西蒙妮说,她刚刚跟几位助医一起怒气冲冲地坐车穿过市区回来,“告诉他们,人类并不都是一副嘴脸。”
“陶德说他已经传达了我们真正的想法,”我一边说,一边剧烈地咳嗽,“所以我们只能希望他们得到的是这样的信息了。”
“如果信息传出去了,”柯伊尔助医说,“老普伦提斯会把所有的功劳都算在自己头上。”
“又不是要看谁功劳最大。”布雷德利说。
“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吗?”柯伊尔助医说,“舰队抵达的时候,你乐意看到这个男人处于强势地位吗?这就是你们想要的新生活?”
“说得好像我们有权力解除谁的职权一样,”布雷德利说,“好像我们能大摇大摆地插手,强加自己的意愿一样。”
“为什么不能?”李说,“他是个杀人犯。他杀了我的姐姐和母亲。”
布雷德利没有回应,但是西蒙妮说:“我倾向于赞同。如果他的行动危害到了每个人的性命——”布雷德利的声流中震惊得雷声大作。
“我们来的目的是建立一个差不多1000人的定居点,”布雷德利打断了她,“人们不该在战争之中醒来。”
柯伊尔助医只是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好像她根本没在听:“最好出去跟人们解释一下为什么不是我们俘获了斯帕克人,”她说着走出这间小小的康复室,“如果伊万胡说八道,我就要打烂这个乡巴佬的脸。”
布雷德利看向西蒙妮,他的声流里充满了疑问和异议——他想从她身上知道什么,声流里满是她的样子,他多么想要触摸她。
“你能停下来吗?”西蒙妮说着转开了脸。
“对不起。”他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然后没再说什么,离开了房间。
“西蒙妮——”我说。
“我就是没办法适应,”她说,“我知道我应该适应,也知道以后必须适应,但是——”
“不妨当成一件好事,”我想着陶德,“一种亲密的体现。”
(但是我现在听不到他了——)
(感觉他没有那么亲密了——)
我又咳嗽起来,从肺里咳出了一些绿色的恶心东西。
“你状态不太好,薇奥拉,”西蒙妮说,“我用点柔和的镇静剂让你休息一下,没意见吧?”
我摇了摇头。她走到抽屉边,拿出一小块敷剂,轻轻地贴在我的下巴上。“给他一个机会,”我说,药物开始发挥作用了,“他是个好人。”
“我知道,”她说,我的眼皮沉了下来,“我知道。”
我陷入一片黑暗。黑暗的镇静中,很长时间内什么感觉也没有,我兀自沉浸在空无里,只有黑暗,就像那无尽的远方——
然而,这种感觉结束了。
我仍然睡着,还做了梦。
我梦见了陶德,他就在那里,我却够不着。
我听不到他,我听不到他在想什么。
他瞪着我,他好像一个空瓶子,好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好像他已经死了。
天哪,不要——
他死了。
他死了——
“薇奥拉。”我睁开了眼。李靠过来叫醒了我,他的声流满是忧虑,还夹杂着一些别的——
“发生了什么?”我问道,感觉全身都是发烧出的汗,衣服和床单都湿透了。
(陶德,他从我身边溜走了——)
我看到布雷德利站在床脚。“她行动了,”他说,“柯伊尔助医离开了,她开始行动了。”
【陶德】那是个很细微的声音,在营地沉睡的声流中,我本来应该听不到它的。
但我认得那个声音。
空气中有一声呜鸣。
帅小伙?安格哈拉德紧张地询问。我离开帐篷,走进薄暮中,天气日渐寒冷。
“那是枚追踪炸弹。”我对着它,也对着大家说道。我打了一个寒战,四处寻找那个声音。一些仍旧醒着的士兵也开始寻找它,他们的声流突然高涨,因为它从瀑布底下的干涸河床上沿一条弧线冉冉升起。“答案”的追踪炸弹向北面飞去,斯帕克军队很有可能藏在那边的山里——
“她们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市长突然来到我旁边,紧紧盯着那枚追踪炸弹。他转头看向奥黑尔先生,后者正睡眼惺忪地走出帐篷:“去找布雷斯薇特助医。现在就去。”
奥黑尔先生连衣服都没穿好,就急忙跑走了。
“追踪炸弹时速很慢,杀伤力不足为惧,”市长说,“这一定是障眼法。”他的目光移到了那条被毁坏的弯曲山路上,“你能呼叫薇奥拉吗,陶德?”
我走进帐篷去拿通信器,当我出来的时候,我们听到了追踪炸弹在远处爆炸的声响。“轰”,它击中了北面的树。市长说得没错,牛车都比追踪炸弹跑得快,所以它只有一个作用。
转移斯帕克人的注意。
但是她们不想让他们注意到什么呢?
市长仍然望着斯帕克人所在的那座陡峭山峰,那条路已经无法容纳大批人马下山了——
同样也无法上山。
但有一个人可以,有一个人可以爬过那些碎石头——这个人没有声流。
市长的眼睛顿时睁大,我知道他也想到了。
就在这时——
轰!
弯曲的山路顶上传来一声轰鸣。
【薇奥拉】“她是怎么做到的?”布雷德利说,我们通过康复室的显示屏看到那枚追踪炸弹升空,李也从布雷德利的声流中看到了这一景象。“她是怎么在瞒着我们的情况下安排好的?”
通信器响了起来,我立刻按下接听按钮。
“陶德?”
但对方并不是陶德。
“如果我是你,我会立刻调整探测器,对准山顶。”柯伊尔助医说着,屏幕上的她对我露出微笑。
“陶德在哪儿?”我咳嗽着,“你怎么拿到了通信器?”
在布雷德利的声流中,有个场景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看到,他忆起西蒙妮在备用零件的柜子里摆弄着两个通信器,却告诉他,自己只是在清算库存。“她不会的,”他说,“都不告诉我一声?”
“我们应该看看那个山顶。”我说。
他在屏幕上按了按,打开控制通路,然后将一个探测器转向山顶,打开了夜视模式,图像全部变成了绿色和黑色:“我们要看什么呢?”
我想到了一个主意:“按热度检索。”
他又按了按屏幕,然后——
“出来了。”我说。
我们看到了一个孤单的人影,一个人类,鬼鬼祟祟地贴着灌木丛向山下走,但动作非常快,就算被人察觉也没多大关系。
“肯定是某个助医,”我说,“如果是男人,别人会发现声流的。”
布雷德利将探测器稍稍往上移,我们可以看到山崖边的情形了。斯帕克人站在崎岖的山脊之上,向北眺望着那片遭到追踪炸弹袭击的森林。
而没有看向他们脚下,那儿有一名正在奔逃的助医。
这时,屏幕上出现了一道光:热感应器超载。一秒钟后,我们通过探测器的扬声器听到了一声巨响——轰!
与此同时,飞船外响起一阵热烈的欢呼声。
“他们也在看?”李说。
我又从布雷德利的声流里看到了西蒙妮,连带着几句粗话。我再次拿起通信器:“你做了什么?”
但柯伊尔助医没有接起。
布雷德利在屏幕上拨了几个键,打开一个通信器,开始向飞船外广播。他的声流隆隆作响,每一秒都变得更大声、更坚定。
“布雷德利,”我说,“你要做什么——”
“周围人群请散开,”他对着通信器说道,我能听到他的话音在外面山顶上空回响,“侦察舰准备起飞。”
【陶德】“那个垃圾。”市长抱怨道,环视四周的士兵。广场上一片混乱。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一直试着打给薇奥拉,但是信号不通。
一辆车来到营地边上,在我们附近停了下来。
“通常来说,如果一个男人叫一个女人‘垃圾’,那是因为她做对了。”柯伊尔助医就像一条发现了泔水桶的狗,正冲我们笑得耀武扬威。
“我们已经释放了和平的信号,”市长对着她怒吼,“你胆敢——”
“别跟我说‘胆敢’,”她也怒吼着,“我这么做,全是为了警示斯帕克人。这些没有声流的人随时都能发动攻击,甚至跑到他们的后院。”
市长重重地呼吸了一下,然后以一种柔和得骇人的声音说道:“你是孤身一人驾车过来的吗,尊敬的助医?”
“不是一个人,不是,”她说道,指向一个正盘旋于营地上方的探测器,“我的朋友们在上面盯着呢。”
这时,我们听到东边的山顶传来熟悉而遥远的隆隆声。侦察舰缓缓升空,柯伊尔助医动作放慢了一点,她没能藏住脸上的惊讶。
“你所有的朋友都参与了你的计划吗,尊敬的助医?”市长说,他的心情似乎又好转了。
通信器响了起来,这一次,窗口中显示出了薇奥拉的脸。
“薇奥拉——”
“等一等,”她说,“我们在路上了。”
她挂断了,周围的军队又传来一阵骚动。奥黑尔先生从主干道走进广场,推搡着前面的布雷斯薇特助医,她显然不喜欢被这样对待。同时,泰特先生带着纳达利助医和罗森助医从粮仓那边过来了,他的两只胳膊伸得笔直,手中捧着一个帆布包。
“告诉你的手下,把他们的手从助医身上拿开,”柯伊尔助医命令道,“马上。”
“他们只是一时激动,我向你保证。”市长说,“说到底,我们还是盟友。”
“我正好在山下抓住了她,”奥黑尔先生大喊着走了过来,“当场抓获。”
“这两个人正在自己的帐篷里藏炸药。”泰特先生说着,走到我们跟前,把那个包递给了市长。
“炸药是用来帮你们的,蠢货。”柯伊尔助医厉声说道。
“侦察舰快要着陆了。”我说着,举起一只手在眼睛上方挡风,侦察舰已经开始降落了。唯一具有着陆条件的地方就是广场,整个广场的士兵纷纷散开,为它腾出空地。侦察舰并没有喷出太多汹涌的热气,但它仍然是个庞然大物。飞船触碰地面时,我转过脸,躲开了那股气流——
这时,我看到了那条弯曲的山路。
山路上亮光攒动。
侦察舰还没完全着陆,舱门就打开了,薇奥拉站在门口,手扶门框。她看起来很憔悴,特别憔悴,比我预想得更加憔悴。她虚弱、消瘦,几乎无法站稳,甚至没用戴有编号环的那只胳膊施力。我不应该离开她,我不该让她一个人留在山上,太久了。我从市长身边跑过,他伸手拦我,但是我避开了他——
我向薇奥拉跑去,我们四目相望,然后她开口了。
就在我到她身边的时候,她说话了:“他们来了,陶德。他们从山上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