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举起我的刀
我举起我的刀,我在来时从食物营偷了那把刀,那是一把用来屠宰猎物的刀,又长又重,尖利血腥。
我对着线人举起刀来。
我本可以让和平化为齑粉,可以让战争永无止境,本可以把“猎刀”折磨得生不如死——
但是我没有。
我看到了她的编号环。
那种疼痛在无声的“寸草不生”身上都那么明显。
她也被烙上了印记,就像“包袱”一样,她似乎也出现了同样的反应。
我记得自己被迫烙上编号环的痛。那疼痛不只存在于我的胳膊,还包围了我的自我,将我本身抽离,“寸草不生”只会看到我胳膊上的编号环,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的脸,听不到我被抽离的声音——
声音被抽离的我们,就像无声的“寸草不生”。
所以我不能杀死她。
她就像另一个我。她和我一样,都被烙上了编号环。
就在那时,那畜生抬起后腿,把我踢飞,踢断了我胸口不止一根肋骨,骨头现在还很疼。但是“天空”把我抓起来,把我扔回“大地”的手中。
如果你无法跟“大地”同言同语,那也是你自己选的。
他示意。
我懂了,我被真正地放逐了。“归者”回不来了。
“大地”将我从和谈的场地带走,带到了营地深处,他们粗暴地送我上路。
但是,在“天空”实现最后的诺言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
我偷了一把刀,来到了这里——
我站在这里,准备杀死线人。
我抬起头,看到“天空”试图偷袭“寸草不生”的消息在“小径之终”闪现。所以那才是他的计划:要让“寸草不生”瞧瞧,我们是多么强大的敌人,可以在和谈期间走进他们的要地,想抓谁就抓谁,还要让他们接受应有的制裁。和平将以此为起点。如果和平能够实现,那也必须由我们来定义和平。
这就是他让我相信他的原因。
但是他又失败了。他自认失败,呼唤着和平。“大地”将畏缩在“寸草不生”之下,这和平不会给“大地”带来力量,只会带来软弱——
我举刀站在线人面前。我准备好了,准备为往日的屈辱做个了断。
我站在这里,准备杀了他。
我知道你会来。“天空”示意着,他继我之后来到了“小径之终”。
你不是要去争取和平吗?你不是要背叛“大地”吗?我回应道,一动不动。
你不是要去杀一个人吗?他示意。
你答应过我,你说过他随我处置。所以我要杀了他,然后离开。
然后我们就失去了“归者”,“归者”也失去了自己。“天空”示意。
我回头看着他,用刀指着编号环:他们把这个烙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就已经失去了自己。他们杀死“包袱”的时候,我就已经失去了自己。“天空”拒绝为我复仇的时候,我就已经失去了自己。
那现在就动手吧,我不会阻拦你。“天空”示意。
我盯着他,盯着他的声音,盯着他的失败。
我看到了,在充满秘密的“小径之终”,我看到这失败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惨重。
你本来要把“猎刀”带来交给我处置,那是你给我的惊喜。你本来要把“猎刀”带到我面前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愤怒了。我本来可以处置“猎刀”,我本来可以处置“猎刀”本人——
但是你连这都失败了。我愤怒地示意。
所以你可以把仇报到线人身上,我还是不会阻拦你。
对,我几乎对他啐了一口,对,你不会。
我转过身,面对线人。
我举起了刀——
他躺在那里,他的声流在梦里说个不停。这几个星期、几个月来,他一直躺在“小径之终”,说出了所有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帮助我们。他从沉寂的边缘回来,融入“大地”的声音。
线人,就是“猎刀”的父亲。
“猎刀”得知噩耗后会哭得多惨。他会多么悲恸哀怨,多么自责、多么恨我,因为我把他爱的人带走了——
(我察觉到,身后“天空”的声音中出现了我的唯一,但是为什么——?)
我要报仇——
我要让“猎刀”像我一样心痛——
我现在就要动手。
然后——
然后——
然后我开始吼叫。
我的声音开始奔涌,涌向整个世界,那吼叫来自全部的自己、全部的声音——我的每一种感受、每一个疤痕、每一个伤口、每一处疼痛。我吼出我的记忆、我的失去,诉说我的唯一——
我从内心深处大吼,为我的软弱大吼——
因为——
我下不了手。
我跟“猎刀”一样可恶。
我下不了手。
我瘫倒在地,吼叫声在“小径之终”回响,在“天空”的声音中回响,或许也在“大地”中回响,然后又回到我心中的那片空虚,那片巨大的空虚足以将我整个吞噬。
这时,“天空”的声音温柔地靠在我身上。
他搀着我的胳膊,扶我站了起来。
我感受到了周围的温暖,感受到了理解。
我感受到了爱。
我甩开他,走到一边:你早就知道。
“天空”不知道,但是“天空”抱着这样的希望。
你用我自己的失败来折磨我。
这不是失败。这是成功。
我抬起头:成功?
因为现在,你已经完成了回归,他回应道,现在你已经有了真名实姓,同时姓名也在这一刻化为虚有。你已经回到“大地”之中,你不再是“归者”。
我充满怀疑地看着他:你在暗示什么?
只有“寸草不生”会为了仇恨而杀戮,会为了一己去战斗。如果你这样做了,就会成为他们的同类,永远无法回归“大地”。
你也杀过“寸草不生”,数以百计。
每一次都是在“大地”的生命危在旦夕之时。
但是你答应了他们的和平请求。
我想要争取对“大地”最好的安排,这是“天空”一直以来想要的。当“寸草不生”下了杀手,我就跟他们作战,因为迎战对“大地”最为有利。当“寸草不生”想要和平,我就给他们和平,也是为了“大地”。
今晚你袭击了他们。我示意。
那是为了把“猎刀”带来给你,为了把他们的首领带来赎罪。这些也都是为了“大地”的利益。
我看着他,想着。
但是“寸草不生”或许会放弃他们的首领。我们已经看到了他们之间的分歧。他们或许会把他交给你。
“天空”不知道我想问什么。
或许吧。
但是“猎刀”,他们会为他而战。如果你把他带来——
你不会杀了他的。你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但是我也可能会杀了他。那么战争就永无止境了。为什么你要为我冒这么大险?为什么为我赌上一切?
因为饶过“猎刀”可以让“寸草不生”看到我们的仁慈。可以让他们看到,即便我们有理由这么做,仍然可以选择不下杀手。这是强者的姿态。
我盯着他:但是你不知道我会怎么做。
“天空”看了看线人,他仍然沉睡着,一息尚存。
我相信你不会。
为什么?我逼问。为什么我的选择那么重要?
因为你需要拥有这种意识,他示意,在你成为“天空”之前。
什么?沉重的气氛持续了片刻,我示意道。
但是他走了,走到线人身边,他看着线人的脸,双手放在线人的耳朵上。
当我成为“天空”的时候?我大声示意。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线人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他回头看着我,他的声音里灵光一闪。现在是时候唤醒他了。
你才是“天空”,我慌了手脚,你要去哪里?你生病了吗?
不。他示意着,回头看向线人。但是有一天我会离开。
我张大嘴巴:等你走的时候——
醒醒。“天空”将他的声音传递给线人,好像一块石头掉进了水里。
等等!我示意——
但是线人已经挣扎着睁开了双眼,响亮地吸了一口气。他的声音越来越快,随着苏醒而逐渐明亮起来。他又眨了眨眼睛,看着我和“天空”,眼神中充满惊奇——而不是恐惧。
他想要坐起来,却由于过度虚弱而倒了下去。在“天空”的搀扶下,他慢慢用手肘支撑起身子,他又看了看我们。一只手放在胸前的伤口上,他的声音吟唱着迷茫的记忆,他又看了看我们。
我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他示意。
他说的是“寸草不生”的语言。
却完美无误地使用着“大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