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
【薇奥拉】
袭击突如其来。斯帕克人的首领——按照他对自己的称呼——“天空”,带着问候向我们靠近。突然,另一个人向他跑来,手举一把凶狠的石刀,锋利而沉重。
他要杀了“天空”——他要杀了自己的首领。
在和平会谈上,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天空”转身,看到那人持刀冲来,“天空”想要伸手阻拦,但是那个人轻易地躲过了。
从他身边躲过,向我和布雷德利跑来。
向我跑来。
“薇奥拉!”我听到布雷德利喊。
他掉转安格哈拉德,想要挡在我们中间,但是他们慢了两步。
我和那人之间毫无阻挡。
我跌倒在松子的腿边。
宝贝儿!松子说。我跌倒在地——
没有时间了。
那个斯帕克人已经来到我面前,那把刀在空中高高扬起。
我举起胳膊,徒劳地保护自己,然后——
刀没有落下。
刀没有落下。
我抬眼张望。
那个斯帕克人盯着我的胳膊。
就在刚才跌倒的时候,我的袖子褪了下去,绷带也松开了。他盯着我胳膊上的编号环。
那片肌肤已经红肿、发炎,嵌入其中的编号环刻着1391这个数字。
然后我看到了——
他的前臂,正如我的胳膊一般伤痕累累。
一个刻着1017的编号环。
这是陶德的那个斯帕克人,那个在修道院的种族屠杀中幸存下来的斯帕克人。他的铭牌显然也引发了感染。
他的动作顿住了,刀也停在空中,没有落下。他盯着我的胳膊。
一对马蹄重重踢在他的胸前,他摔出了这片空地。
【陶德】
“薇奥拉!”我狂喊着她的名字,忙着寻找马匹、裂变自行车,寻找任何能把我弄上山的东西——
“没事了,陶德!”市长盯着投影喊叫,“没事了!你的马把他踢开了。”
我回头看向投影,刚好看到1017摔在了几米之外。他倒在人堆中间,安格哈拉德的后腿刚刚落地——
“啊,好姑娘!”我大叫着,“好马儿!”我抓起通信器大喊道,“薇奥拉!薇奥拉,你在吗?”
我看到布雷德利跪在薇奥拉身边,斯帕克人的首领抓住1017,几乎是把他“扔”回了其他斯帕克人中间,他们把他拖走了。我看到薇奥拉从口袋里掏出通信器——
“陶德?”她说。
“你还好吗?”我说。
“是你的斯帕克人,陶德!”她说,“你放走的那个人!”
“我知道,”我说,“如果我再见到他,我要——”
“他看到我胳膊上的编号环就停手了。”
“薇奥拉?”西蒙妮插话。
“别开火!”薇奥拉立马说道,“别开火!”
“我们要把你带走。”西蒙妮说。
“不!”薇奥拉大叫,“难道你看不出来,他们也没料到这一幕吗?”
“让她把你带走,薇奥拉!”我大喊,“那里不安全。我就知道不该让你——”
“听我说,你们两个,”她说,“已经没事了,你们能不能——”
她突然停了下来。投影上,斯帕克人的首领又向他们走来,他的双手向前平伸,做出和平的姿态。
“他说他很抱歉,”薇奥拉说,“他说这不是他们想看到的……”她又停了一秒,“他的声流中更多的是图像,我猜他可能是在解释,刚才那个人是疯子。”
听到这里,我心里感到一丝刺痛。1017疯了。1017被逼疯了。
他当然会疯。经历了那些事之后,谁还能不发疯呢?
但他也不该袭击薇奥拉——
“他说他想要继续推进和平谈判,”薇奥拉说,“还有,噢——”
投影中,斯帕克人的首领牵起她的手,将她扶起。他对着站成半圆队形的斯帕克人挥挥手,他们让开了路,一些斯帕克人搬出了细木条编成的椅子,给他们一人一把。
“现在怎么样?”我对着通信器说。
“我想他——”她停了下来。那半圆队形从中分开,眼前出现了一条路,一个斯帕克人抱着水果和鱼走了出来,旁边的斯帕克人则拿着一张木头编织的桌子。“他们给我们拿来了食物。”薇奥拉说。我听到布雷德利在道谢。
“和平会谈重新开始了。”薇奥拉说。
“薇奥拉——”
“不,我说真的,陶德。我们会有几次机会呢?”
我气得冒烟,但是她听起来很固执。“那好,你不要关通信器,听到了吗?”
“我同意,”西蒙妮在另一边说,“你要告诉他们的首领,刚刚他们险些就要灰飞烟灭了。”
通信器里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投影中,斯帕克首领在椅子上坐直了身体。
“他说他知道,”薇奥拉说,“还有——”
我们听到了他传达出的话。他用的是我们的语言,那声音像是来自我们的同类,但又像是一百万个声音同时在说话,同时说出了同一句话。
“‘大地’为‘归者’的行为感到深深抱歉。”那声音说。
我看着市长。
“他什么意思?”
【薇奥拉】
“坦白地说,”布雷德利说,“我们没办法离开。这趟旅程要耗费几十年的时间,只有来路,没有返途。我们的祖先把这个星球当作移民的首选目的地,而太空探测器——”他不安地清了清嗓子,不过我们已经能从他的声流中看到他要说什么了,“——太空探测器未发现这里存在任何智慧生命的迹象,所以——”“所以‘寸草不生’不能离开,”“天空”说着,抬头看着上方盘旋的侦察舰,“‘寸草不生’不能离开。”
“抱歉,”布雷德利说,“你称呼我们什么?”
“但是‘寸草不生’有太多问题需要回答。”“天空”说。他的声流向我们展示着那个持刀杀向我们的斯帕克人,那个胳膊上戴着编号环的斯帕克人,陶德认识的那个斯帕克人。
这声音背后蕴含着某种感觉,就是一种感觉,没有语言可以表达那种极度悲伤的感觉,不是因为我们,不是因为和平会谈的中断,而是因为那个袭击了我们的人。那阵悲伤跟斯帕克人遭遇屠杀的画面一起涌来,还有1017得以幸存、最终与其他斯帕克人重聚的画面。那声音为他受到的伤害而悲伤,那是我们给他带来的伤害。
“我不是辩解,”我打断了他,“但那不是我们干的。”
“天空”停下了他的声流,看着我,这就好像这个星球表面上每一个斯帕克人都在看着我。
我小心地选择措辞。
“布雷德利和我是新来的,”我说,“我们非常希望不要重犯第一批移民那样的错。”
“错?”“天空”的声流再次打开,第一次斯帕克战争的场景徐徐浮现——
战争造成的伤亡规模我无法想象。
成千上万的斯帕克人接连死去。
人类犯下累累恶行。
画面中的孩子、婴儿……
“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我们已经无法挽回,”我想把目光移开,但是他的声流无处不在,“但是我们可以做一些补救,防止悲剧再次发生。”
“立即停火。”布雷德利补充道,他似乎被那些沉重的画面震惊了,“这是我们协商的首要事项。我们不会继续发动袭击,你们也不能继续发动袭击。”
“天空”再次打开声流,他向我们展示了以下画面:一堵十人高的水墙从我们坐着的河床上冲下,冲刷掉前方的一切,涌入下面的山谷,把新普伦提斯市从地图上擦去。
布雷德利叹了口气,也打开了他的声流。画面中,侦察舰投放的导弹把山顶烧成了灰,更多导弹从天而降,斯帕克人根本无力还击,整个斯帕克种族即将在熊熊烈火中灭亡。
“天空”的声流透露出欣慰,好像我们只是确认了他已经知道的事实。
“所以这就是我们彼此的立场了,”我咳嗽着,“现在怎么办?”
漫长的沉默之后,“天空”再次打开了他的声流。
我们开始了和谈。
【陶德】
“他们已经谈了好几个小时了,”我在营火旁看着投影说道,“怎么这么久?”“安静,陶德,”市长说,他想努力听清通信器里传出的每一个字,“我们得了解他们在讨论什么,这很重要。”
“有什么好讨论的?”我说,“都别打了,和平地生活在一起。”
市长看了我一眼。
“是的,好吧,”我说,“但是她身体很不好,总不能在冷风里坐一整天吧。”
这会儿我们围着篝火,我、市长、泰特先生还有奥黑尔先生一起围观。所有市民都在看着投影,随着时间流逝,大家兴趣渐减,不管是多么重要的谈话,看别人说话真的没什么意思。终于,威尔夫说他要回去找简,于是带着柯伊尔助医的牛车回山顶了。
“薇奥拉?”通信器里传出声音,是西蒙妮。
“怎么?”薇奥拉回答。
“跟你报告一下我们目前的燃料情况,亲爱的,”西蒙妮说,“能量足以撑到傍晚,但要是再晚一些,你们就得考虑明天回程的可能性了。”
我按了一下通信器上的按钮。“不要把她丢在那里,”我说,“不要让她离开你们的视线。”投影里的斯帕克首领和布雷德利看起来都很惊讶。
柯伊尔助医回答:“别担心,陶德,等到我们把飞船上的燃料都用完的时候,他们就会知道我们是多么强大、多么坚定了。”
我困惑地看了一眼市长。
“这话是说给山上的民众听的吧,尊敬的助医?”他抬高了嗓门,好让通信器那边的人能听到。
“都闭嘴好吗?”薇奥拉说,“不然我要把这东西关上了。”
这又引发了她的咳嗽。我看到投影里的她是那么苍白单薄、那么弱小。纤细的身体让我心痛。虽然她个子一直都比我小。
但在我心里,她就同整个世界一样浩瀚。
“如果你有任何需求,随时跟我说,”我对她说,“不管是什么需求。”
“我会的。”她说。
接着传来“嘟”的一声,那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市长惊讶地抬头看向投影。布雷德利和薇奥拉又开始和斯帕克首领交谈,但是我们听不到他们说的话。她把声音关掉了。
“真是多亏了你,陶德。”柯伊尔助医说,她听起来很生气。
“她不是只想让我一个人闭嘴,”我说,“毕竟你们每个人都想插嘴。”
“愚蠢的小娘们儿。”我听到篝火对面的奥黑尔先生咕哝着。
“你说什么?”我嚷嚷着站了起来,目光像子弹一样射向他。
奥黑尔先生也站了起来,喘着粗气,一副挑衅的样子:“现在我们无法追踪那里的进展了,不是吗?派这样一个小姑娘去,就是会造成这种局面——”
“你闭嘴!”我说。
他的鼻孔翕张着,紧握拳头:“你能怎么样,小子?”
市长想过来调和,但是——
“向前一步。”我说。
我的声音很镇静,声流很轻盈。
我即方圆——
奥黑尔先生毫不犹豫地向前走了一步——
正好踏进了火堆里。
他站了一秒,什么也没注意到。然后他痛得大叫一声,向上跃起,他的裤腿着了火,慌忙跑去找水浇灭。我听到市长和泰特先生大笑不止。
“啊,陶德,”市长说,“真不一般。”
我眨了眨眼,全身颤抖。
我可能真的会让他受伤。
我可能……只是想想就可以。
(感觉不错——)
(闭嘴——)
“趁着谈判还没结束,我们可得打发一下时间,”市长说道,仍然在大笑,“看点儿轻松的读物怎么样?”
我的呼吸慢慢恢复正常。我又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薇奥拉】
“不,”布雷德利说着摇了摇头,他呼出的空气凝成一团白雾,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不能从惩罚开始。不能以此为将来的一切奠定基调。”我闭上眼睛,回忆起他以前跟我说过同样的话,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了。他说得没错,我们一开始就搞砸了,然后接连不断地遭遇灾难。
我用双手撑着头。我好累。我知道自己又开始发烧了,不管带多少药都没用。尽管天黑之后斯帕克人在我们旁边生了一堆火,我仍然不停地发抖、咳嗽。
不过,这一天非常顺利,进展甚至超过我们的预期。我们达成了很多共识:谈判期间,双方全面停火;设立议院,解决所有争论……我们甚至开始谈论新移民的定居地。
但是这一整天,我们都有一个跨不过去的坎儿。
“罪行,”“天空”用我们的语言说道,“用‘寸草不生’的语言来说,就是你们对‘大地’犯下的罪行。”
我们猜到“大地”指的是他们,而“寸草不生”是指我们,对他们来说,连我们的名字都是一种罪行。但是他们还提出了更具体的要求。他们让我们交出市长和他的高级军官,让他们为自己对斯帕克人犯下的罪行领受惩罚。
“但是你们也杀过人类,”我说,“你们也杀了几百个人。”
“是‘寸草不生’发起了这场战争。”他说。
“但是斯帕克人也并不无辜,”我说,“双方都做了坏事。”
市长种族屠杀的画面又出现了——
还有陶德走过成堆的尸体,去找1017的画面——
“不!”我大喊。“天空”向后坐直了腰,吃了一惊:“他跟这事没有任何关系。你不知道——”
“好的,好的,”布雷德利说着,举起了双手,“天晚了。我们都同意今天成果显著吧?进展顺利。我们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同样的食物,为了同样的目标努力。”
“天空”的声流安静了一些,但是我又产生了那种感觉——好像每一双斯帕克人的眼睛都在看着我们。
“明天再见,”布雷德利接着说,“我们回去之后会再商量,请你们也再内部谈谈。这样,也许我们都能从全新的角度看待问题。”
“天空”又沉思了一会儿。
“‘寸草不生’和‘天空’今晚一起留在这里,”他说,“‘寸草不生’是我们的客人。”
“什么?”我警觉起来,“我们不能——”几个斯帕克人搬出来三顶帐篷,显然,他们一开始就计划好了。
布雷德利把手搁在我的胳膊上。“或许我们应该留下,”他压低了声音,“或许这是一种信任的表示。”
“但是飞船——”
“飞船不必非要在我们头顶发射武器。”他提高了音量,想让“天空”也听到,后者确实也听到了。
我看着布雷德利的眼睛、他的声流,其中的善良和希望一如既往。他并没有因这座星球、声流、战争或者至今所发生的任何事而泯灭人性。
这些帐篷似乎是用密织的苔藓制成的,不一会儿就搭建完成了。“天空”对我们说了长长一段晚安语,然后走进了帐篷。布雷德利和我站起来照顾马匹,马儿们用温暖的嘶叫问候我们。
“进展确实相当顺利。”我说。
“我想你受到的伤害或许帮了我们的忙,”布雷德利说,“让他们更愿意接受和谈。”他压低了声音,“不过你有那种感觉吗?好像自己正在被每一个活着的斯帕克人凝视着?”
“是的,”我小声回道,“我一整天都在想这件事。”
“我想他们的声流不只用于沟通,”布雷德利低声说,语气中充满了惊奇,“声流就是他们自己。他们因声流而存在。如果我们能学会他们的说话方式,如果我们能加入他们的声音……”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声流却响亮发光。
“什么?”我说。
“啊,”他说,“我在想,我们会不会成为同一种族。”
【陶德】
我看着投影里的薇奥拉进入梦乡。我不同意她晚上留宿山上,西蒙妮和柯伊尔助医也不同意,但她还是留下了。天黑之后,侦察舰飞了回来。她把帐篷前门对着火堆敞开,我能看到帐篷里她的身影,她咳嗽、辗转反侧。我的心向她靠近,不断靠近——我想待在她身边。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想我。我不知道还要多久我们才能恢复和平的生活,还要多久她才能康复,我才能去照顾她,当面听她本人说话,而不是借助通信器。以及,什么时候,她才能再读我妈妈的日记给我听?
或者我读给她听。
“陶德,”市长说,“你好了吗?我准备好了。”
我对着他点点头,走进帐篷。我从我的背包里拿出妈妈的日记,像以前一样抚摩封面,抚过阿隆用刀刺过的地方,那晚这本日记救了我的命。我打开日记本,看着里面的字迹。那是妈妈亲手写下的字,从我出生到她丧命的那些日子里,她一直坚持写日记。她不是死在斯帕克战争中,就是死在市长手中,抑或是市长一直坚称的“自杀论”。这又激起了我对他的怒气。看着纸上那宛如蚁丘一般的墨迹,我既生气又不安,我已经改变主意,不想让他这么做了,但是——
“亲爱的儿子,”我读着,那些字在纸上突然变得明了,“你还没满月,而生活已经准备好了它给你的挑战!”
我咽了一下口水,我的心快速跳动,喉咙紧闭,但是我没有把眼睛从纸张上移开,因为她就在那里,她就在那里——
“庄稼歉收了,儿子。连续两年收成不好,这是个很沉重的打击,因为本和基里安的羊要靠庄稼饲养,而我们所有人都要靠那些羊养活——”
我感觉到了那个低沉的嗡嗡声——市长就站在我背后敞开的帐篷门口,把他的学识塞进我的头脑,他跟我分享——
“——如果这还不够糟糕,儿子,阿隆牧师开始责难斯帕克人了。这些害羞的生物看上去从来没能吃饱。我们听说港湾市也有斯帕克人的问题,但是我们的军官大卫·普伦提斯说,我们应该尊重他们,不能因为庄稼歉收就去寻找替罪羊——”
“这是你说的?”我说,眼睛仍然看着日记。
“如果你妈妈说那是我说的,”他的声音很紧张,“我没办法一直坚持己见,陶德。我很抱歉,但这要消耗的精力——”
“等一下再说。”我说。
“你在隔壁房间醒来了。多么有意思,每次都是你在那里呼唤我,让我没办法继续待在这里写字。也就是说,我总是能跟你说话,儿子,还有什么能让我比现在更快乐呢?跟以往一样,我强壮的小男子汉,你是——”
这时,那些字从页面上、从我的脑袋里溜走了,突然的冲击让我开始大口喘气,尽管我看到了下面几个字(“我全部的爱”,她说,她说我是她全部的爱),那些字变得坚硬、纠结、混浊,像一片森林挡在了我的面前。
我向市长转过身。他的眉毛上沾满汗珠,我也一样。
(那微弱的嗡嗡声再次在空气中响起——)
(但它并没有令我心烦,并没有——)
“抱歉,陶德,”他说,“我只能坚持这么久。”他微笑着,“但是我干得越来越顺手了。”
我没说话,重重地呼吸着。我的胸口也很沉重,妈妈的话像瀑布一样在我头脑里冲撞,她刚才就在我身边,她就在跟我说话,诉说她对我的希望,诉说着她——
我哽咽了,忍住了流泪的冲动。
“谢谢你。”我终于说。
“啊,没事的,陶德,”市长说,声音很低,“这没什么。”
我们俩站在我的帐篷里,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长这么高了——
我几乎能平视他的眼睛。
我再一次注视面前这个男人——
(那微弱的嗡嗡声,几乎令人愉悦——)
他不是一个恶魔。
他咳嗽起来:“你知道吗,陶德,我可以——”
“总统先生?”我们听到有人喊他。
市长从我帐篷里走了出去,我快速跟上,以防有事发生。
“时间到了。”泰特先生说,他立正站在那里。我向投影看了看,没有什么事。薇奥拉仍然在帐篷里睡觉,一切都保持着刚才的样子。
“什么时间到了?”我问。
“是时候了,”市长说着,挺直了身板,“去赢得这场谈判。”
“什么?”我说,“赢得这场谈判,这话是什么意思?如果薇奥拉有危险——”
“她确实有危险,陶德,”他微笑着,“但是我要去救她。”
【薇奥拉】
“薇奥拉。”我听到有人叫我。我睁开眼睛,一时不知道身在何方。火光从脚底照过来,烘得我浑身暖暖的,我躺在一张床上,身下垫着木头刨花制成的床垫,不知道怎么形容它的柔软——
“薇奥拉,”布雷德利又轻声叫我,“有情况。”
我起身太猛,脑袋一阵眩晕,只好身体向前倾,闭上眼睛缓了口气。
“‘天空’大概十分钟之前起床了,”他轻声说,“他现在还没回来。”
“或许他只是要上厕所,”我说,我的头开始跳着疼,“我想他们也要上厕所吧。”
火光挡住了一部分视野,挡住了对面斯帕克人的半圆形队列,他们大多数人已经铺床睡下了。我用毯子把自己裹住了。毯子好像是用苔藓做成的,和他们身上避体的衣物一样,近看却跟我想象的不一样,更像是布,但是更重,而且非常暖和。
“不只这样,”布雷德利说,“我从他们的声流里看出了一些什么。不太像图像。转瞬即逝,但是很清晰。”
“是什么?”
“一群斯帕克人,”他说,“全副武装,鬼鬼祟祟地进城里去了。”
“布雷德利,”我说,“声流不是这么回事。它是幻想和记忆、愿望和事实的结合,并非彻底的假象。我们需要长期练习才能分辨什么是真的,什么只是想象。它本来就乱七八糟的。”
他没有说话,但是他的声流中再次演示了一遍那个画面。跟他刚才所说的一模一样。他的声流向周围传开,穿过那个半圆,传向斯帕克人。
“我确定没事,”我说,“还有一个斯帕克人袭击我们呢,不是吗?或许他不是唯一反对和平的人——”
我的通信器突然嘟嘟响起,我们两个都吓了一跳。我伸手将它从毯子下拿了出来。
“薇奥拉!”我一接通,便听到陶德大叫,“你有危险了!快离开那儿!”
【陶德】
市长把通信器从我手里打掉了。“你这样做只会让她更危险。”他说,我慌忙捡了起来。通信器没有摔坏,但是关闭了,我再次按下通话键,试图与她联络。“我不是开玩笑,陶德,”他语气很严肃,我不由得停下了动作,“如果他们察觉我们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可没法保证她的安全。”
“告诉我现在是怎么回事,”我说,“如果她有危险——”
“她有危险,”他说,“我们都有。如果你信任我,陶德,我可以救出大家。”他转身面向泰特先生,泰特先生仍然在旁边待命,“一切都准备好了吗,上尉?”
“是的,长官。”泰特先生说。
“准备什么?”我问,眼睛来回扫视他们两个。
“这个嘛,”市长说着,回过头看我,“就是有意思的地方了,陶德。”
我手心里的通信器又响了起来。“陶德?”我听到里面传来声音,“陶德,你在吗?”
“你相信我吗,陶德?”市长说。
“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说。
他只是又问了我一遍:“你相信我吗?”
“陶德?”薇奥拉叫我。
【薇奥拉】
“薇奥拉?”我终于又听到回应。“陶德,发生了什么事?”我一边问,一边抬起头看着布雷德利,“你说我们有危险了是什么意思?”
“先……”他停顿了一会儿,“先稳住,等等看。”他挂断了。
“我去牵马。”布雷德利说。
“等等,”我说,“他说先稳住。”
“他也说了,我们有危险,”布雷德利说,“如果我看到的是真的——”
“如果他们想伤害我们,你觉得我们能逃出去吗?”
我们看到,有几个站在半圆形队伍里的斯帕克人回头望向我们这边,他们的脸在篝火中忽隐忽现。眼下的境况并不凶险,但是我还是握紧了通信器,希望陶德清楚他自己在做什么。
“如果这就是他们的计划呢?”布雷德利说,他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把我们骗来谈判,然后展示一下他们的手段?”
“我从‘天空’那里没有发觉任何危险的信号,”我说,“一次都没有。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冒险?”
“为了获得更多筹码。”
我停顿了一下,意识到了他指的是什么:“惩罚。”
布雷德利点点头:“或许他们的目标是总统。”
我坐直了身体,想起“天空”的声流所显示的种族屠杀:“也就是说,他们的目标是陶德。”
【陶德】
“做好最后的准备,上尉。”“是的,长官。”泰特先生敬了个礼。
“还有,请去叫醒奥黑尔上尉。”
泰特先生微笑着:“是的,长官。”他答应着离开了。
“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说,“不然我就自己上山去接她。我现在信任你,但不可能一直——”
“情况完全在我掌控之中,陶德,”市长说,“等你发现我处理得有多好,肯定会高兴的。”
“怎么在你掌控之中?”我问,“你怎么知道出了什么事?”
“这么说吧,”他的眼睛闪闪发光,“我们抓获的那个斯帕克人,他透露的信息远比他自己以为的要多。”
“什么?”我说,“他告诉我们什么了?”
他难以置信地笑了:“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陶德。他们是冲着你和我来的。”他听起来似乎被逗乐了。
【薇奥拉】
“我们应该留意什么?”西蒙妮在侦察舰上问道,侦察舰还悬在山顶上空。“探测器发现的任何异常状况。”我看着布雷德利,“布雷德利说,他从声流里看到了一支突袭小队。”
“只是展露实力罢了,”柯伊尔助医说,“为了表明他们仍然处于上风。”
“我们觉得他们的目标可能是市长,”我说,“他们一直要求我们把他交出去,他们要他为他犯下的罪行接受惩罚。”
“不是挺好的吗?”柯伊尔助医说。
“如果他们去抓市长,”布雷德利说着,跟我对视了一下,“陶德就在他身边。”
“噢,”柯伊尔助医说,“那就有点麻烦了,是吧?”
“我们还不确定,”我说,“也可能是误会。他们的声流不像我们的那么——”
“等等,”西蒙妮说,“我看到了什么东西。”
我从山顶望出去,一个探测器向城市南边飞去,而身后斯帕克人的声流表明,他们也看到了。“西蒙妮?”
“那儿有光,”她说,“什么东西正在行进。”
【陶德】
“长官!”奥黑尔先生喊道,他的脸肿得好像没睡醒一样,“城南有光!斯帕克人向着我们来了!”“是吗?”市长假装很惊讶,“你最好派一些士兵去会会我们的敌人,是吧,上尉?”
“我已经命令各中队准备迎战了,长官。”奥黑尔先生说,他看起来很高兴,说话时还偷偷看了我一眼。
“非常好,”市长说,“我热切地期待你们的报告。”
“是的,长官!”奥黑尔先生敬了个礼,小跑着去跟他的中队会合,随时准备战斗。
我皱起眉头。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薇奥拉的声音从通信器里传了过来:“陶德!西蒙妮说,南边道路上有光!斯帕克人来了!”
“是的,”我说,眼睛仍然盯着市长,“市长派士兵去迎战了。你还好吗?”
“没有斯帕克人找我们麻烦,但是首领已经消失好一会儿了。”她压低了声音,“西蒙妮正在驾驶飞船回来,武器已经备好了。”她的声音里慢慢透露出失望。看起来和平终究无法实现了。
我正要说点什么,突然听到市长对着一旁耐心等待的泰特先生说:“就现在,上尉。”
泰特先生从营火堆里捡起一个火把。
“现在干什么?”我问。
泰特先生将火把举过头顶。
“现在干什么?”
世界一分为二。
【薇奥拉】
轰!爆炸声响彻四野,不断回响于山间,如雷声一般隆隆作响。布雷德利扶我站起来,我们向外望去。夜空之中,月亮发着淡银色的幽光,除了市里的营火,别的什么也看不到。
“发生了什么?”布雷德利质问道,“那是什么?”
我听到一阵声流,回头看向身后。半圆队伍里的斯帕克人现在都醒过来了,全部站了起来,向我们靠近,逐渐逼近山沿,也向着山谷看去——
我们都看到,浓烟从那里升了起来。
“但是——”布雷德利开口了。
“天空”从我们身后的斯帕克人队伍中冲了出来。他还没出现,我们就听到了他的声流,那是一阵声音和画面的急流,还带着——
还带着惊讶。
他很惊讶。
他从我们身边经过,来到崖边,望着山下的城市。
“薇奥拉?”我听到西蒙妮在通信器那头说话。
“是你干的吗?”我说。
“不是,我们还没准备好——”
“那是谁干的?”柯伊尔助医插了进来。
“从哪里发射的?”布雷德利说。
浓烟不是从南边升起来的,现在还能看到树林间的光,城市方向也有一些光亮,正在向南边移动。
浓烟和爆炸来自河流北面——山坡上那些废弃的果园。
接着又是一声。
【陶德】
轰!第二次爆炸跟第一次一样,城北和城西的夜空被照亮了,士兵们听到声音后纷纷走出帐篷,目睹浓烟慢慢升起。
“我觉得再来一次就够了,上尉。”市长说。
泰特先生点点头,又举起了火把。我看到了:一个士兵爬上摇摇欲坠的教堂钟楼,他确认泰特先生举起火把之后,便点亮了自己手里的火把,将消息传给驻守底下河岸的士兵们。
那些士兵听从市长的指挥,他们控制着大炮。
那些大炮本来已经废弃,因为我们已经有侦察舰的保护了,侦察舰的武器更为先进。
然而大炮仍然可以使用,可真是谢谢你了——
轰!
我又拿出通信器,里面各种声音乱作一团,包括薇奥拉的声音。所有人都一头雾水,疑惑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市长干的。”我对着通信器说。
“他朝哪里开火?”她问,“光不是从那里发出的——”
就在这时,市长从我手里夺走了通信器,他满脸喜悦、容光焕发——
“是的,但那才是斯帕克人真正的所在,亲爱的姑娘,”他说着转过身,防止我再抢回通信器,“问问你的朋友‘天空’,问问他,他会告诉你的。”
我还是把通信器抢了回来,但他脸上的微笑让人如此不安,我几乎无法直视他。
他还是笑着,仿佛自己已经胜券在握,仿佛赢得了史上最大的成功。
【薇奥拉】
“他什么意思?”通信器里传来柯伊尔助医慌张的声音,“薇奥拉,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天空”向我们转过身,他声流中的画面和感觉像旋涡一样打转,什么也看不清。
但他看起来不太高兴。
“我收到了发射地的探测器发来的图像,”西蒙妮说,“哦,天哪。”
“给我。”布雷德利说着,从我手里拿走了通信器。他按了几个按钮,通信器投射出一个小小的三维图像,就像山下那种遥控投影仪一样,小小的通信器投射的图像悬挂在夜空中,画面里——
到处都是尸体。
斯帕克人的尸体。还有几十个人携带布雷德利曾在声流中瞥见的武器,足以在市里掀起各种风波——
足以抓走陶德和市长,如果抓不走,大可以把他俩就地处死——
没有一点光亮。
“如果尸体是在北面山上,”我问,“南面的光又是什么?”
【陶德】
“什么也没有!”奥黑尔先生一边喊一边跑回营地,“那里什么也没有!地上只有几个燃烧的火把,一个人也没有!”“是的,上尉,”市长说,“我知道。”
奥黑尔先生突然停了下来:“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市长面向我,“我可以再用一下通信器吗,陶德?”
他伸出手。我没有给他。
“我答应过你,要救薇奥拉,对吧?”他说,“如果我们放任斯帕克人不管,任由他们取得今晚的小小胜利,之后薇奥拉会如何?我们又会如何?”
“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发动袭击?”我问,“你怎么知道其中有诈?”
“你是想问,我是怎么救出了大家吗?”他仍然伸着手,“我要再问你一次,陶德。你相信我吗?”
我看着他的脸,他那轻诺寡信、无可救药的脸。
(我听到了那个嗡嗡声,很微弱——)
(好吧,我知道——)
(我知道他在我的脑子里——)
(我不是笨蛋——)
(但他确实救了我们——)
(他教会我读妈妈的日记——)
我把通信器递给了他。
【薇奥拉】
“天空”的声流像暴风雨一样飞旋。我们都通过投影看到了那里的情形。我们都听到了山下城市里士兵们的欢呼。我们都听到了侦察舰重新起飞、穿过山谷时发出的隆隆声。我不知道我和布雷德利将会如何,也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很快就会丧命。
布雷德利仍然在争论。“你们先攻击了我们,”他说,“我们带着友好的信念来到了这里,而你们——”
通信器响了,比以往的声音更大。
“现在该让他们听我说了,布雷德利。”
又是市长。他那张大脸得意扬扬地在投影中微笑着。他甚至不忘调整角度,正视“天空”。
好像他正直视着他的眼睛。
“你以为你学了一招,是不是?”他问,“你以为你的士兵看透了我,知道我能像你们一样深入理解声流,对吧?所以,我就对这一点加以利用。”
“怎么回事?”我听到柯伊尔助医在通信线路上说,“他正在向山顶广播——”
“所以你派他来,作为和平使者,”市长继续说着,好像没听到她的话,“你让他向我透露,让我认为自己发现了你们准备从南边进攻的计划。其实接下来还有另一个计划,是不是?一个埋得很深的计划,任何……”他停顿了一下,加强语气,“任何‘寸草不生’都看不到的计划。”
“天空”的声流爆发了。
“把通信器夺走!”柯伊尔助医大喊,“把他的信号切断!”
“但是你低估了我的能力。”市长说,“你没料到,我能比所有斯帕克人都看得更深,深到足以看清你们真正的计划。”
“天空”的脸上没有表情,但他的声流在愤怒中翻滚,大声呼喊,毫无掩饰。
他翻滚的声流印证了市长发言的真实性。
“我看着你们‘和平使者’的眼睛,”市长说,“看着你的眼睛,然后明白了一切。我听到那个声音在说话,然后看到你来了。”他把通信器往前移了移,他的脸在投影上放得更大了,“我了解了,”他说,“如果我们两军相斗,胜利一定是我的。”
然后他消失了。他的脸和画面熄灭了,“天空”回头盯着我们。我们听到了侦察舰的引擎声,但飞船还在半路上。斯帕克人已经全副武装,但这些都无所谓,因为如果有必要,“天空”自己就能把我和布雷德利干掉。
但是“天空”仍旧一动不动,他的声流在黑暗中旋转。那种感觉又来了,好像每一双斯帕克人的眼睛都在望着我们,思考着刚才发生的事——
考虑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然后他向前走了一步。
我想都没想,向后一退,撞到了布雷德利身上,他单手放在我的肩上。
“就这样吧。”“天空”说。
他接着又说:“和平。”
【陶德】
“和平。”我们在斯帕克人首领的声流里听到了这个词,那低沉的声音像市长的声音一样穿过广场,他的脸占满了投影画面。周围响起喧嚣的欢呼声。
“你什么时候学会用这个的?”我说,低头看着通信器。
“你有时候确实得多加休息,陶德,”市长说,“我对新技术充满好奇,这是我的错吗?”
“祝贺你,长官,”泰特先生说着握住市长的手,“这下他们该服气了。”
“谢谢你,上尉。”市长说。他转身面向奥黑尔先生。白跑了一趟,奥黑尔先生看起来充满怨恨。
“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市长说,“我们不能走漏风声,所以我没有告诉你。”
“当然了,长官。”奥黑尔先生说,他的语气听起来并不那么释然。
士兵们一拥而上,所有人都想跟市长握手,所有人都挤过来夸赞他的智慧,每一个人都说着市长赢得了和平,说他没有依靠侦察舰的力量就办成了事情,说他真的让敌人服气了,不是吗?
市长也毫不谦虚,欣然接受一切恭维。
欣然接受每一句献给他所获胜利的赞美。
这一刻,只有短短一刻——
我感觉有点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