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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船马可士加维号是一个长九公尺、直径两公尺的钢铁鼓状物。麦尔坎敲下按钮启动飞行功能时，船身嘎吱颤动。凯斯歪七扭八地捆在弹性重力网中，因莨菪碱而朦胧的双眼注视着这名锡安人健壮的背部。他服下这种镇定剂以缓和太空适应症造成的恶心感，制造商加入兴奋剂以中和莨菪碱，但对他已经阉割的系统来说一点影响也没有。
「要多久才到自由面?」莫莉问，她的重力网位在麦尔坎的驾驶舱座旁。
「不久，只能这样说。」
「你们这些人都不用小时来计算的吗?」
「姊妹，时间，就是时间，妳知道什么意思吗?畏惧，」他甩动发辫，「对控制，朋友，而我们在我们到的时候来到一个自由面……」
「凯斯，」莫莉说，「或许你做了些什么，好让我们可以连络上伯恩的伙伴?你待在锡安这么久，不是一直都在上线，嘴唇还动个不停吗?」
「伙伴，」凯斯说，「当然了。没，我没有。不过我在那些线路上听到一个有趣的故事，在伊斯坦堡的时候。」他告诉她希尔顿公共电话的事。
「老天，」莫莉说，「错失机会。你为什么挂断?」
「那可能是任何人。」他说谎，「只是一个晶片……我不知道……」他耸肩。
「你怕了吧，嗯?」
他又耸肩。
「现在做。」
「什么?」
「现在。无论如何，跟平线说这件事。」
「我服了镇定剂耶。」他抗议，但手已探向贴片。他的控制板和保坂堆在麦尔坎的舱座上，旁边是超高解析度的克雷注53显示器。
他调整贴片。马可士加维是在一具巨大的俄国空气清净机旁边拼凑而成，这个矩形的东西上画有拉斯特法里符号，锡安之狮与黑星轮船，红、绿、黄色压过以西里尔书写体印上去的冗长文字。有人在麦尔坎的驾驶舱喷上热情的热带粉红，萤幕和读出装置上喷太厚的地方大多都以雷射刀刮去。船头气闸的垫圈有花彩装饰，用的是半硬的球体以及半透明的填料带，像是粗制滥造的缕缕假海草。他越过麦尔坎的肩膀瞥向主萤幕，看见对接路线图：拖船的路径是一排红点，自由面是只显示出部分的绿色圆形。他看着航线延伸，生出新的红点。
他上线。
「迪西?」
「怎样。」
「你试过破解AI吗?」
「当然。我死了。第一次。我在玩，嗑药嗑得超嗨，在里约重商业区。大生意，多国参与，巴西政府亮得和圣诞树一样。我就是到处玩，懂吗?然后我注意到这个方块，大概在更高三层的地方。我上去想办法进去。」
「看起来是怎么样，视觉效果?」
「白色立方体。」
「你怎么知道是AI?」
「我怎么知道?老天。那是我见过最厚的冰墙。还会是什么?那边的军方没有任何可以比拟的东西。总之，我退出，然后叫我的电脑去查。」
「然后?」
「登录在图灵名单里。AI，里约主机的拥有者是一家法国佬的公司。」
凯斯咬住下唇，视线穿透东方沿海裂变管理局的高台，投向母体的无垠神经电子虚空，「塔希尔─艾希普吗，迪西?」──
「塔希尔，没错。」
「然后你又回去?」
「当然喽。我是个疯子。觉得我该试着切开它。攻进第一层，但也就这样了。我的手下闻到皮肤煎煮的味道，扯掉我身上的贴片。下流的狗屎，那个冰墙。」
「然后你的EEG变成一直线。」
「唷，传说是这样，对吧?」
凯斯退出，「妈的，」他说，「妳以为迪西是怎么让自己被摆平的，啊?他想切开一个AI。太好了……」
「继续，」她说，「你们两个应该是最棒的，对吧?」
「迪西，」凯斯说，「我想要检查一个位于伯恩的AI。想得到任何理由阻止我吗?」
「除非你对死亡有病态的恐惧，否则没有。」
凯斯潜入瑞士银行区，随着网际空间颤动、变模糊、胶化，他感到一阵欣喜。东方沿海裂变管理局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苏黎世商业银行以几何图形构成的酷劲复杂结构。他再度潜入，目标伯恩。
「往上。」构体说，「应该在高处。」
他们攀上光格，一层层明灭，一阵蓝色闪烁。
就是它了，凯斯暗忖。
冬寂是一个白光构成的简单立方体，然而所有的简单都意味着极度的复杂。
「看起来不怎么样，对吧?」平线说，「不过你只要试着碰它看看。」
「我进去试一次，迪西。」
「请便。」
凯斯潜入立方体的四个格点内。立方体空无一物的正面现在耸立在他上方，内部开始有微弱的影子翻涌，彷佛有一千名舞者在宽阔的雾面玻璃后旋转。
「它知道我们来了。」平线说出观察后的结论。
凯斯再度潜入，一次;他们往前跳了一个格点。
立方体的正面出现一个点刻上去的灰色圆形。
「迪西……」
「退后，快。」
灰色区域平缓膨胀为一颗球，随后脱离立方体。
凯斯拍击全速倒退，感觉到控制板的边缘刺痛掌心。母体后退化为一片模糊，他们跳下瑞士银行区一个微明的竖井。他抬头看。球体的色泽变得更暗了，正在朝他逼近。坠落。
「退出。」平线说。
黑暗如铁锤般落下。
冷冽的钢铁味道与冰拂过他的脊椎。
一张张脸孔从霓虹灯丛林朝内觑看，水手、皮条客、妓女，在含毒的银色天空下……
「听着，凯斯，告诉我你他妈的怎么了，发狂了还是怎样?」
脊椎中段，稳定脉动的疼痛──
他被雨声吵醒，一阵和缓的毛毛雨，他的双脚缠在一捆捆废弃光纤中。游乐场的音潮涌过他，退去、重回。他翻身坐起，手捧着头。光线来自游乐场后方的服务柜台，照亮一段段潮湿的破纸板和湿淋淋、开肠破肚的游戏机底座。游戏机侧面印有褪色粉、黄色块构成的苗条日本人。
他抬眼，看见一扇被煤烟熏黑的塑胶窗，一抹微弱的萤光。
他背痛，脊椎。
他站起来，拨开眼前的湿发。
有事情发生了……
他在口袋里翻找钱，一无所获，颤抖了起来。他的外套呢?他四处找，还看了游戏机后，但随即放弃。
仁清路，他估量着行人数量。周五。一定是周五。琳达多半在游乐场。她可能有钱，至少有烟……咳嗽，从衬衫前襟扭出雨水，他缓缓穿过人群走向游乐场入口。
全息影样随游戏的轰响扭曲、颤动，鬼影在此地挤满人的薄雾中交迭，一股汗水和腻烦紧绷的气味。一名身穿白色棉衫的水手在坦克大战游戏机以核武攻击波昂，一阵蔚蓝闪光。
她正在玩巫师城堡，沉浸其中，黑色烟熏妆框住灰眼。
他单臂环住她，而她抬眼，微笑，「嘿。还好吗?你一身湿。」
他亲吻她。
「你害我输了啦。」她说，「你看，混蛋。第七层地牢和天杀的吸血鬼逮到我了。」她递给他一根烟，「你看起来很紧张。刚刚去哪了?」
「我不知道。」
「嗑药了，凯斯?又喝醉?吃了左恩的安非他命?」
「可能吧……」
「你上次见到我是什么时候?」
「嘿，想耍我，对吗?」她斜眼看他，「对吧?」
「没有。好像是断片。我……我在巷子里醒来。」
「你是不是被揍了，宝贝。钱都还在吗?」
他摇头。
「走吧。你需要找个地方睡会儿，凯斯?」
「我想是吧。」
「那跟我走。」她牵住他的手，「我们帮你弄杯咖啡和食物。带你回家。很开心见到你，朋友。」她捏捏他的手。
他微笑。
某个东西爆裂。
某个东西在万物的核心移动。游乐场冻结，颤动──
她不见了。回忆沉沉落下，大量资讯塞进他的脑袋，就像微软碟插入接口。消失。他闻到肉类燃烧的味道。
白棉衫的水手不见了。游乐场空无一人，寂静。凯斯缓缓转身，拱起肩、龇牙咧嘴，双手不自觉紧握成拳。空无一人。揉皱的黄色糖果纸在游戏机边缘摇摇欲坠，掉到地板上，躺在踩扁的烟蒂与泡棉杯间。
「我有一根烟。」凯斯低头看指节泛白的拳头，「我有一根烟、一个女朋友，还有睡觉的地方。你听见了吗?狗娘养的?听见了吗?」
回音穿过空洞的游乐场，沿成排游戏机淡去。
他走到街上。雨停了。
仁清路一片荒芜。
全息影像闪烁，霓虹灯舞动。他闻到对街摊贩传来煮熟蔬菜的味道。脚边一包未拆封的叶和圆，旁边一盒火柴。朱立斯.狄恩进出口公司。凯斯瞪着印上去的商标和日文译文。
「好吧。」他说，随后拾起火柴，打开那包烟，「我听见你了。」
他缓缓爬上狄恩办公室的楼梯。不急，他对自己说，不急。达利钟下垂的钟面上时间依然不对。康丁斯基桌和新阿兹提克风格书柜上都积了灰尘。一整墙白色玻璃纤维货运包在房内注入满满的姜味。
「门是锁上的吗?」凯斯等候回应，但无人应答。他走到办公室门前试着推开，「朱立?」
墨绿色玻璃灯罩的黄铜灯在狄恩的桌上投下一圈灯光。凯斯瞪着骨董打字机的零件、磁带、压皱的列印文件、装有姜渍样本的黏手塑胶袋。
没人。
凯斯绕着宽大的金属桌走，推开狄恩的椅子。他找到装在破皮革枪套里的枪，用银色胶带贴在桌下。那是一个骨董，点三五七麦格农左轮，枪管和扳机护弓都锯掉了。枪把以一层层纸胶带强化。胶带老化泛黄，闪烁着污垢的光泽。他甩开弹膛，一一检视六个弹筒。手填弹。软铅仍光亮未失光泽。
凯斯右手持枪，缓缓从柜子旁走过，绕过桌子左侧，走到凌乱办公室的中央，远离那一圈灯光。
「我猜我一点也不赶时间。我猜这是你的演出时间。不过这所有狗屎，你知道的，愈来愈显得……老派。」他双手举起枪，对准桌子中央，扣下扳机。
后座力几乎震断他的手。枪口火光像闪光灯泡一样照亮办公室内。耳鸣中，他瞪着桌子正面参差不齐的破洞。爆炸性子弹。迭氮化合物。他再度举枪。
「没必要这样，老小子。」朱立说，一面步出阴影。他身穿三件式丝质人字纹垂坠西装、条纹衬衫，搭配蝴蝶结。他的眼镜在灯光下闪烁。
凯斯晃了晃枪，视线低垂，看着狄恩那粉色、不老的脸。
「别这样。」狄恩说，「有关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我是谁，你是对的，但有某些内在逻辑得实践。如果用那玩意儿，你会看见一大堆脑浆和血，得花我好几个小时去影响另外一个发言人，我是指你主观的好几小时。维持这个场景对我来说并非易事。啊，琳达的事我很抱歉，我是说在游乐场。我本来打算透过她说话，但我毕竟是从你的记忆做出这一切，而情绪蕴藏……呃，非常吊诡。我疏忽了。抱歉。」
凯斯放下枪，「这里是母体。你是冬寂。」
「对。当然，这一切之所以能来到你面前，都有赖插入你控制板的模刺组件。我很高兴能在你退出前把你隔离出来。」狄恩走到桌旁，摆正椅子后坐下，「坐，老小子。我们有好多事得谈。」
「我们有吗?」
「当然有。早该谈了。我在伊斯坦堡用电话联络上你时就已经准备好。现在时间紧迫。你再过几天就要上阵，凯斯。」狄恩拿起一颗糖，剥掉方格包装纸后丢入嘴里，「坐啊。」他含着糖果说。
凯斯在桌前的旋转椅坐下，视线片刻不离狄恩，坐定后枪不离手，搁在他的大腿上。
「好啦，」狄恩轻快地说，「本日议程。『什么，』你正自问，『是冬寂?』我说的对吗?」
「差不多。」
「人工智慧，但这你原本就知道。你的错误，也不算错得离谱，在于你把伯恩的冬寂主机和冬寂存有搞混了。」狄恩啧啧有声地吸吮糖果，「你已经察觉塔希尔──艾希普连线里的另一个AI了，对吧?里约。我，在我真的有一个我的前提下──看到了吧，这真的很形而上──就是由我替阿米提打点事情，或是寇托，顺道一提，他真的很不稳定。」狄恩说着从大口袋掏出一只华丽的金表并掀开盖子，「但对接下来这几天来说也够稳定了。」
「你还是跟这笔交易中的所有事一样没道理。」凯斯没拿枪的手按摩着太阳穴，「如果你真那么该死地聪明……」
「我为什么不有钱?」狄恩大笑，几乎被糖果呛着，「好啦，凯斯，我只能说，而且我知道的真的远不如你想象中多，你所想的冬寂只是另外一个的一部分，一个，应该可以说，潜在的存有。我呢，我们这么说吧，只是那个存有大脑的一个面向。从你的观点来看，很像跟一个脑叶被分割的人打交道。就当作你在跟那人左脑的一小部分打交道吧。这样的话，根本很难说你是在那人打交道。」狄恩微笑。
「寇托的故事是真的吗?你在那家法国医院透过微电脑找上他?」
「对。你在伦敦存取的那份档案也是我汇整的。我试着谋划，用你们的话来说，但那真的不是我的行事风格。我即兴发挥。这是我最大的天赋。我喜欢形势更胜计画，你懂吗……真的，我一直都在处理已知事实。我可以整理大量资讯，而且速度飞快。不过花了我很长时间才把你们这个团队组织起来。寇托是第一个，而且他几乎没撑过来。在土伦时，他走得太远。最多只能做到吃、排泄、手淫。不过执念的基本结构还在：尖叫拳头，他的背叛、国会听证会。」
「他真的发疯了吗?」
「他称不太上有一个人格。」狄恩微笑，「我相信你已经察觉。不过寇托就在里面的某处，而我没有办法再维系那微妙的平衡。他将在你身上分崩离析，凯斯。所以我只能靠你……」
「很好，干你妈的。」凯斯说完用点三五七朝他的嘴开了一枪。
有关脑浆和血，他倒是说得没错。
「朋友。」麦尔坎正在说话，「我不喜欢这样……」
「没事。」莫莉说，「一点问题也没有。这些家伙常这样，没什么。像是，他没死，而且只过几秒……」
「我看到萤幕了，EEG读数说他死了。完全没动静，四十秒。」
「总之他现在没事了。」
「EEG平得跟条皮带一样。」麦尔坎反驳。
注53：Clay，应为美国一家超级电脑制造商，1972年创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