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过海关时,他仍未恢复知觉,多数应对都交给莫莉。麦尔坎留在加维号上。自由面的海关主要只涉及证明个人信用。他们抵达纺锤体的内表面时,他入眼的第一个东西是一家美丽女孩咖啡连锁加盟分店。
「欢迎来到儒勒.凡尔纳街。」莫莉说,「如果不知道怎么走路的话,低头看你的脚就好。要是不习惯,透视法还真是个婊子。」
他们站在一条宽阔街道上,看似一道深沟或峡谷的底部,商店与建筑构成两侧墙面,两端则隐入其中的微妙角落。突出的阳台高悬于他们头顶,大量鲜绿植物垂坠而下;光线,这里,从中筛落。太阳……
上方某处有一方光亮的白,太亮了,还有录制的坎城天际蓝。他知道那日光是透过拉多──阿契森系统唧入;此系统具备两公厘光壳,覆盖整个纺锤体。他也知道他们在纺锤体周遭制造一系列循环不休的天空效果;如果关掉天空,他的视线将穿透光壳,直接看见片片湖泊的曲线、赌场的屋顶、其他街道……他的身体根本无法理解。
「老天,」他说,「这比太空适应症还讨厌。」
「赶快习惯吧。我在这里当过一名赌客的保镳一个月。」
「我想找个地方躺下。」
「好,我们的钥匙在我这。」她碰碰他的肩膀,「怎么了,你在里面的时候,老兄?你翘辫子了。」
他摇头,「我不知道,还不知道。等等。」
「好。我们弄辆计程车之类的。」她拉住他的手,领他横过儒勒.凡尔纳街,从展示当季巴黎毛皮的橱窗前走过。
「不真实。」他又抬头看。
「对啊。」她应道,以为他在说那些毛皮,「在胶原蛋白基质上培养,不过是水貂基因。重要吗?」
「只是一根大管子,他们把东西倒进去。」莫莉说,「观光客、皮条客,什么都好。有网眼细密的筛钱幕,每分钟运作,确保人跌入重力井时钱都留在这。」
阿米提帮他们在名为洲际的地方订了房。悬崖立面的正面是倾斜的玻璃,降入冰冷薄雾与潺潺湍流中。凯斯走到阳台,看着三名晒得黝黑的法国少年以悬挂式滑翔翼从水花上空几公尺处飞过,三片明亮原色的尼龙三角形。其中一人倾斜转向,凯斯瞥见剪短的黑发、棕色胸脯,开怀笑容下的白牙。这里的空气有流水与花朵的味道。「是啊,」他说,「一大堆钱。」
她在他身旁,倾身靠在栏杆上,双手放松,「是啊。我们原本打算先来这里一趟,这里或是欧洲的哪里。」
「我们是谁?」
「不重要。」她说,肩膀不自觉一耸,「你刚刚说想上床,睡觉。我也想睡一会儿。」
「对啊。」凯斯双掌擦过颊骨,「对啊,这地方不得了。」
狭窄带状的拉多─阿契森系统在某片百慕达落日的抽象仿制品中闷烧,缕缕录制的云丝画过。「对啊,」他说,「睡觉。」
睡不着。真的睡着时,却又带来彷若由记忆片段精巧编纂而成的梦境。他不断醒来,莫莉蜷缩在他身旁,他听见水声,人声从阳台敞开的玻璃落地窗飘入,对面斜坡的梯田式公寓传来一名女性的笑声。狄恩的死一再出现,就好像一个烂玩笑,就算跟自己说那不是狄恩也没用。事实上,那,根本不曾发生。有人曾跟他说,一般人体内血液总量约莫等同一箱啤酒。
每一次狄恩表情震惊的头撞向办公室后墙的影像出现,凯斯都意识到自己另有其他心思,更黑暗、隐密,这心思翻转滚动,像条鱼般沉潜,恰恰就在他无法触及之处。
琳达。
狄恩。进出口商办公室墙上的血。
琳达。千叶巨蛋阴影中肉类烧过的味道。莫莉递出一袋姜,塑胶上覆盖一层血。狄恩让人杀了她。
冬寂。他想象一具微小的微电脑对着一具名叫寇托的人类残骸低语,话语如河水流淌,名叫阿米提的扁平替代人格缓缓在某个黑暗的牢房内生长……那个类比狄恩说了,它擅长运作已知事实,利用既存情势。
但若是狄恩,真正的狄恩,在冬寂授命下让琳达死去呢?凯斯在黑暗中摸索烟和莫莉的打火机。没理由怀疑狄恩,他告诉自己,点燃香烟。没理由。
冬寂或许能够在空壳内建入某种人格。操弄的形式能有多微妙?他吐出三口烟后在床边烟灰缸弹了弹那根叶和圆,从莫莉身边滚开,试着入睡。
那场梦,那段回忆,以模刺磁带未经编辑时的那种单调展开。在他的第十五个夏季,有一个月的时间,他待在一家周租旅馆,五楼,和一个叫玛琳的女孩。升降梯有十年没动过了。小厨房排水不通,打开电灯电源时,蟑螂在灰扑扑的瓷器间沸腾。他和玛琳睡在没包床罩的床垫上。
他没注意到第一只黄蜂,那时牠刚在窗架上起泡的油漆建立起灰色纸雕的家;但很快地,蜂巢成了一坨拳头大小纤维质的隆起,昆虫横冲直撞飞出,到下方的小巷狩猎,彷佛迷你直升机,对着垃圾装卸卡车内腐败中的内容物嗡嗡作响。
黄蜂螫伤玛琳的那个下午,他们各自喝了一打啤酒。「杀了那该死的东西。」她的眼神因为愤怒与房内仍未退的热度而显得阴暗,「烧光牠们。」酒醉的凯斯在酸臭的衣橱内翻找罗洛的火龙。罗洛是玛琳的前男友,凯斯怀疑他们还藕断丝连。他来自旧金山,一名身材高大的摩托车骑士,深色的平头染上一个金黄色闪电的图形。他的火龙是一把旧金山火焰枪,看起来像是头部可调整角度的胖手电筒。凯斯检查电池、晃了晃,确定还有足够燃油,接着走过去打开窗。蜂巢随即响起嗡鸣。
蔓生的空气死寂凝滞。一只黄蜂从巢内激射而出,绕着凯斯的头盘旋。凯斯压下点火开关,数三,扣下扳机。燃油加压至每平方吋一百磅,从白热的线圈中喷出。五公尺长的苍白火舌,蜂巢烧焦坍落。小巷对面有人欢呼。
「该死!」玛琳在他身后摇晃身子,「笨蛋!你没把巢烧掉,只是把它打掉而已。牠们会上来干掉我们!」她的声音像锯子般刈过他的神经。他幻想她被火焰吞没,脱色的头发嘶嘶燃烧,呈现一种特别的绿。
巷子内,火龙在手,他走近焦黑的蜂巢。蜂巢破开,烧焦的黄蜂在沥青状的东西上翻滚扭动。
他看见原本封藏在灰纸外壳内的东西。
毛骨悚然。螺旋生殖工厂,梯田状的孵育格,未孵化的黄蜂口器盲目、蠕动不休,从卵到幼虫、半成虫、成虫,各阶段进程。在他的心灵之眼中,呈现出一种缩时摄影的效果,将那东西显现为机关枪的生物对应体,完美得可憎。异种。他扣下扳机,但忘了按点火开关;燃油嘶嘶撒在脚边那坨鼓胀蠕动的生命上。等到他想起该按下开关,它碰的一声爆炸,烧掉他一边眉毛。他听见五楼洞开的窗户传来玛琳的笑声。
他醒来时,还存有光线淡去的印象,但房内一片黑暗。残像,视网膜耀斑。外面的天空暗示着即将展开录制的黎明。此时万籁俱寂,只有洲际下方深处的流水声。
梦中,就在他用燃油浸透蜂巢前,他看见代表塔希尔─艾希普的T-A商标浮雕在侧面,彷佛黄蜂自己弄上去的。
莫莉坚持替他擦上古铜色粉底液,说他的蔓生式苍白会引来太多注目。
「老天。」他裸身站在镜前,「妳觉得这样看起来像真的?」她跪在他身旁,正将最后的粉底液挤在他的左踝。
「不像,但看起来像你至少有心假扮一下。来。不够搽你的脚。」她起身,将空软管丢进大柳编篮。房内的所有东西看起来都不像以机器或合成物制造。昂贵,凯斯知道,但这种风格总是令他懊恼。大床上的泡棉是类似沙子的颜色。一大堆浅色木材和手织物。
「那妳呢?」他问,「把自己染成棕色吗?妳看起来不太像把所有时间花在做日光浴。」
她身穿宽松的黑色丝织品和黑色平底凉鞋,「我是外国人,所以有一顶大草帽。你的话,只需要看起来像个出身都市贫民区的小气鬼,打算看看能弄到什么,所以即时日晒肤色说得过去。」
凯斯愁眉苦脸地打量自己无血色的脚,再看向镜中的自己,「老天。我可以穿上衣服了吗?」他走到床边拿起牛仔裤套上,「妳睡得好吗?有没有注意到什么灯光?」
「你做梦了。」她说。
他们在旅馆屋顶吃早餐,这里弄成草地的样子,条纹伞与树散落其中;凯斯觉得那些树的数量不正常。他告诉莫莉他试图联络伯恩AI的事。有关窃听的整件事似乎变得像学术问题。如果阿米提在侧录他们,应该就是透过冬寂。
「你说感觉像真的?」她问,嘴里塞满乳酪可颂。「像模刺?」
他说对,「就跟现在一样真。」他补充,看了看左右,「或许还更真一些。」
树很小棵,节瘤累累,老得不可思议,基因工程和化学控制的结果。凯斯通常无法分辨松树和橡树,但街童的风格意识告诉他,这些树都太作态、太彻头彻尾像树。树木间,平缓但不规则得太巧妙的芬芳绿草斜坡上,鲜亮的伞替旅馆客人遮去拉多─阿契森的稳定光辉。邻桌突然传来一阵法语交谈的声音,吸引他的注意力:前一晚在河雾上玩滑翔翼的黄金少年。他现在看清他们晒得不均匀,选择性刺激黑色素造成的模板印刷效果,多重色调层层迭迭下形成线条,描绘出肌肉并加以强调,女孩小而结实的胸,一个男孩的手腕靠在桌子的白色亮漆上。凯斯觉得他们看起来像为竞赛而打造的机器,因为他们的美发师、白色帆布便裤设计师,还有为他们制作皮凉鞋和简单珠宝的工匠,他们理当获得好宝宝贴纸。他们身后的另一桌,三名身穿广岛粗布衣的日本妇女在等待他们上班族丈夫,鹅蛋脸上画了瘀伤妆,他知道这是一种极传统的作法,很少在千叶看见。
「什么味道?」他问莫莉,一面皱起鼻子。
「草。刈过草就是这个味道。」
阿米提和瑞维拉到的时候他们刚喝完咖啡。阿米提身上的订制卡其服让他看似军徽刚被拔除;瑞维拉则是穿着全套绉条纹薄外衣,意外有种监狱的意味。
「莫莉,亲爱的。」瑞维拉还没完全坐妥便开口,「妳得再多给我一些药。我没了。」
「彼得,要是我不给呢?」她抿嘴笑。
「你会给的。」瑞维拉的视线扫向阿米提后又调转回来。
「给他。」阿米提说。
「吃死你。」她从内口袋拿出一个包在锡箔内的扁平包裹抛过桌面。瑞维拉在半空中接住。「他可能真的把自己搞死。」她对阿米提说。
「我今天下午有一场彩排。」瑞维拉说,「需要保持最佳状态。」他将锡箔包捧在掌中,微笑。闪闪发光的小昆虫从中蜂涌而出,随后消失。他将包裹丢进条纹裤的口袋。
「你自己今天下午也有一场彩排,凯斯。」阿米提说,「在拖船上。我要你去一趟专门的店买一套太空衣,穿上测试,然后到拖船外面去。你有大约三小时。」
「为什么我们被装进一个屎罐运过来,你们两个却租了日航计程车?」凯斯刻意回避这男人的视线。
「锡安建议我们搭计程车。移动的时候是不错的伪装。我确实有比较大的船,备用,但拖船有画龙点睛的效果。」
「我呢?」莫莉问,「我今天有什么活儿?」
「我要妳飘到末端的轴区,在无重力下流点汗。或许明天,妳可以往反方向去。」杂光,凯斯暗忖。
「多快?」凯斯迎上苍白的视线。
「很快。」阿米提说,「动身吧,凯斯。」
「朋友,你好得很。」麦尔坎说,一面帮凯斯脱下红色三洋太空衣。「埃洛说你做得好。」埃洛一直在纺锤末端的一个运动坞等待,靠近无重力轴区。凯斯搭升降机下到壳区,转搭小型电磁感应列车才来到这里。重力随纺锤的直径缩减而降低。他上方的某处──他决定姑且这样看──就是莫莉攀登的山脉,自行车赛道,滑翔翼和微型飞机起降坪。
埃洛先前用徒具骨架的化学引擎驱动滑行艇送他离开马可士加维。
「两小时前,」麦尔坎说,「我收到你的巴比伦货品包裹。搭快艇的好心日本男孩,最美的快艇。」
凯斯摆脱太空衣,轻手轻脚把自己拉到保坂旁,笨拙地钻进重力网的束带内,「好啊,来看看吧。」
麦尔坎拿出一块略比凯斯的头小的白色泡棉,从破烂的短裤后口袋捞出绑在绿色尼龙系索上的珍珠柄弹簧刀,小心翼翼地切开塑胶。他取出一个长方形物体交给凯斯,「某种枪的一部分吗,朋友?」
「不是。」凯斯在手中转动方块,「不过是武器没错,病毒。」
「在这艘拖船上可不成,朋友。」麦尔坎坚定地说,手伸向金属卡匣。
「是一个程式。病毒程式。进不了你的身,甚至也进不了你的软体。我得先用控制板接合才能启动。」
「嗯,日本男孩,他说你这保坂会告诉你每件事和所有原因,只要是你想知道的。」
「好。嗳,你就让我自己来吧?」
麦尔坎踢腿离开,从驾驶操纵台旁飘过,拿着填料枪忙碌去了。凯斯匆忙将视线从水藻般飘动的透明填料调开。说不清为什么,那东西总是让他重拾太空适应症的恶心感。
「这是什么东西?」他问保坂,「给我的包裹。」
「来自法兰克福布克瑞系统有限责任公司的资料,加密传输下,通知运送内容物为硄级十一型渗透程式。布克瑞进一步说明,完全相容与斧仙台网际空间七号接合,并可达最佳渗漏力,特别是针对现存军事系统……」
「AI呢?」
「现存军事系统与人工智慧。」
「老天。你刚刚说叫什么?」
「硄级十一型。」
「中国的?」
「对。」
「中断。」凯斯用一长条银色胶带将病毒卡匣固定在保坂侧边,回想起莫莉说过她在澳门的故事。阿米提跨过边界进入中山市。「启动。」他转换心情,「问题。布克瑞的老板是谁?在法兰克福的人吗?」
「轨道间传输延迟。」保坂说。
「用标准商用码编码。」
「完成。」
他双手在斧仙台上敲打。
「莱茵后德科学股份有限公司(Reinhold Scientific A. G.),伯恩。」
「再做一次。莱茵后德的老板是谁?」
又往上跳了三阶,他才终于连结到塔希尔──艾希普。
「迪西。」他上线,「你对中国病毒程式有什么了解?」
「不多。」
「听过硄之类的分级系统吗?十一型?」
「没有。」
凯斯叹气,「好吧,我拿到一个使用者友善的中国破冰者,是一个一次性卡匣。法兰克福的某人说可以破解AI。」
「有可能。当然。如果是军事系统。」
「看起来像是。听着,迪西,利用你的背景帮我详细解释一下好吗?阿米提似乎想在属于塔希尔─艾希普的AI上安排行动。主机在伯恩,但与位在里约的另外一个相连。第一次挂掉你的就是里约那个,所以看起来它们似乎透过杂光连结,也就是塔艾总部,位于纺锤末端;而我们应该要用那个中国破冰者切入。如果整场戏的背后是冬寂,它等于在付钱请我们烧掉它。它在引火自焚。而某个自称冬寂的东西试图赢得我的好感,好像是想让我欺骗阿米提。这是怎么回事?」
「动机。」构体说,「真正动机的问题,事关AI,而非人类,懂吗?」
「嗯,对啊,很明显。」
「不。我是说,那不是人类。而你无法掌握。我,我也不是人类,但我的回应像人类,懂吧?」
「等等。」凯斯说,「你有感觉吗?」
「嗯,感觉像是我有,老弟,但我其实就只是一串ROM。这也是其中一个,啊,哲学问题,我猜……」凯斯又感觉到构体可憎的笑刮过他的脊椎。「不过我可不会为你写诗,如果你听懂的话。你的那个AI倒是有可能,但它跟人类差远了。」
「所以你觉得我们不可能找出它的动机?」
「它拥有自己?」
「瑞士公民,但基本软体和主机属于塔艾。」
「很好笑。」构体说,「就好像,我拥有你的大脑和你所知,但你的思想拥有瑞士公民权。当然喽。好运连连啊,AI。」
「所以它准备引火自焚?」凯斯开始神经质地在控制板上乱按。母体化为模糊,分解;他看见代表一家位于锡金的钢铁联合企业的粉红球体复合物。
「自主权,这就是麻烦所在,你那AI心之所系。我猜,凯斯,你是要进去切断阻碍这宝贝变得更聪明的硬线枷锁。而我看不出你该如何区别,这么说吧,母公司的动作和AI自主的动作,所以或许这就是混乱之源。」又是构体之笑,「你瞧,那些事,它们可以用尽心思,为自己争取时间好写下食谱之类的,但到了那分钟,我是说那毫微秒,它开始想出让自己变得更聪明的方法,图灵随即抹除一切。没人相信那些狗娘养的,你也知道。人类打造出来的所有AI都配有一把对准它自己额头的电磁枪。」
凯斯怒瞪锡金的粉红球体。
「好吧。」他松口,「我现在插入那个病毒。我要你扫描它的指示介面,告诉我你的想法。」
有人越过他肩头阅读的隐约感觉消失了几秒,而后重回。「棒透了,凯斯。这是一个慢郎中病毒。估计要六小时才能破解一个军事目标。」
「或是一个AI。」他叹气,「我们可以执行这个病毒吗?」
「当然。」构体说,「除非你对死亡有病态的恐惧。」
「你有时候会说重复的话耶,老兄。」
「我就是这样啊。」
他回到洲际时,莫莉在睡觉。他坐在阳台观看一架彩虹聚合机翼的微型飞机从自由面的弧面升空,飞机的三角形影子划过草地和屋顶,最后消失在拉多──阿契森系统的光带后。
「我想要嗨。」他对假蓝天说,「我真的想要嗨,你知道吗?哄骗胰脏和肝脏上的插头,一小袋一小袋的狗屎正在溶解,全部去死。我想要嗨。」
他离开,没吵醒莫莉,至少他觉得没吵醒。但因为镜片的关系,他从来就无法确定。他耸肩抖掉紧张感,进入升降梯,和一名全身无暇白色装束、颧骨和鼻子涂抹某种黑色不反光物质的义大利女孩一起往上。她的白色尼龙鞋底有金属防滑钉;手上的东西看来昂贵,像是小型桨与整形外科支架间的混合体。她将来一场快速的运动,至于到底做什么,凯斯一点概念也没有。
来到屋顶草地,他穿过树丛和阳伞,一直走到他找到一座泳池才停下,裸体衬着蓝绿色瓷砖闪闪发光。他沿边缘走到天篷下,将晶片压在一块暗色玻璃上。「寿司。」他说,「有什么就给我什么。」十分钟后,一名热情的中国服务生送来他的食物。他津津有味地咀嚼生鲔鱼和米饭,一面看人做日光浴。「老天。」他对着盘中的鲔鱼说,「我要发疯了。」
「别告诉我。」有人说,「我已经知道了。你混帮派的,对吧?」
他逆着太阳的光带抬头斜眼看她。修长的年轻身躯,黑色素激化的日晒肤色,但不是先前见过的法国少年。
她在他的坐椅旁蹲下,水滴在磁砖上。「凯丝。」
「天狼座。」停顿片刻才回应。
「哪门子的名字啊?」
「源自希腊。」
「你真的是混帮派的吗?」黑色素激化无法预防雀斑生成。
「我是毒虫,凯丝。」
「哪一种?」
「兴奋剂。中枢神经系统兴奋剂。极强效的中枢神经系统兴奋剂。」
「喔,那你有吗?」她凑近。加氯消毒过的水滴在他的裤腿上。
「没有。这就是我遇到的问题,凯丝。妳知道哪里可以弄到吗?」
凯丝往后用晒黑的脚跟撑住自己,舔拭一缕自己跑到她唇间的棕发,「你喜欢什么?」
「不要古柯碱,不要安非他命,但要兴奋剂,一定要兴奋剂。」算了吧,他忧郁地想,仍旧对她微笑。
「β-苯乙胺。」她说,「简单啊,但要记在你帐上。」
「开玩笑的吧。」凯丝的伴侣兼室友听完凯斯解释他的千叶胰脏特性后说,「我是说,你不能告他们之类的吗?治疗不当?」他叫布鲁斯。他看起来像变换性别版的凯丝,包含雀斑在内。
「欸,」凯斯说,「一言难尽,知道吧?还有组织配对等诸如此类。」但布鲁斯已无聊得两眼放空。专注力跟蚊蚋差不多,凯斯看着男孩的棕眼暗忖。
他们的房间比凯斯和莫莉共享的那间小,在另外一层楼,更接近表面。五张塔莉.依霜的巨大西霸冲印相片注54以胶布贴在阳台的玻璃上,暗示着他们并非短期住客。
「超酷吧?」凯丝问,发现他在看玻璃。「我的,拍摄于意识网金字塔,上次下重力井的时候。她离我好近,而且就那样微笑着,超自然。那里状况很差,天狼座,这些基督徒和国王恐怖分子把天使放进水里,知道吗?」
「是啊。」凯斯突然觉得不太自在,「糟糕。」
「对了,」布鲁斯插嘴,「关于你想买的这个β……」
「问题是,我能代谢吗?」凯斯扬起眉。
「这样吧,」男孩说,「你尝尝看。如果你的胰脏能够传递,就当作请客吧。第一次免费。」
「有这种好事?」凯斯接过布鲁斯越过黑色床单递过来的亮蓝色贴片。
「凯斯?」莫莉在床上坐起,甩掉镜片上的头发。
「还会有谁呢,亲爱的?」
「你用了什么?」镜片追随他横过房间。
「我忘记怎么说了。」他从衬衫口袋拿出一捆用气泡纸密实卷起的蓝色贴片。
「老天,」她说,「还真是时候。」
「说得太好了。」
「我只不过让你离开视线两小时,你就乱搞。」她摇头,「希望你准备好迎接今晚和阿米提的重要晚餐约会,在叫『二十世纪』的地方。同时有机会一睹瑞维拉卖弄他的东西。」
「好啊。」凯斯伸展背部,微笑僵住,成了欢欣的龇牙咧嘴,「美好。」
「老兄,」莫莉说,「如果这鬼东西真能绕过千叶那些医生对你做的事,退掉的时候你肯定惨兮兮。」
「婊子,婊子,婊子。」他解开皮带,「毁灭。黑暗。只会说这些。」他脱下长裤、衬衫、内衣。「我想妳应该够聪明,知道该利用我这不自然的状态。」他低头,「我是说,看看这不自然状态。」她大笑。「会过去的。」
「并不会。」他爬上沙色床垫,「这就是不自然的地方。」
注54:Cibachrome,原品牌Ciba后遭Ilford收购,因此后称Ilfochrome。需要破坏染料的照片冲洗方法,一种采用银盐氮染料的正片放大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