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下午的内阁会议，比约翰·曼德列克担心的还糟糕。内阁会议在西敏厅的雕像堂举办，这间长方形的房间以暗粉色的石头打造，中世纪的拱顶高耸，石板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壁龛沿着墙面分布，里面摆着过去伟大魔法师的雕像，大小和真人相仿。在其中一端是令人肃然起敬的格莱斯顿，样子较为简朴，对面则是他的死对头——穿着华丽礼服的迪斯雷利。日后继任的首相及几个知名人物栩栩如生的雕像，全都摆在这些壁龛之中。有些壁龛里面还没放进雕像，但是现任首相德威罗先生下了命令，把这些空的壁龛摆满华丽的花艺品。据猜测，这些空着的壁龛会让他想起自己总有一天也会死。
天花板上漂浮着妖精光球，照亮房间中央的英国橡木圆桌，桌子很宽，辛勤的妖精把桌面擦得晶亮。桌子四周围坐着内阁阁员，全是帝国的大人物，这会儿，他们正把玩着手上的笔和矿泉水瓶。
德威罗先生选择圆桌，是出于交际策略。表面上，没有哪个人的地位比较高。只不过，这个策略原有的美意却遭到破坏，因为他坚持使用一张巨大的金椅子，上面还雕刻着胖嘟嘟的天使当作装饰。战争部长摩坦森先生也有样学样，制作了以红杉打造的晶亮豪华座椅。输人不输阵，内政部的柯林斯先生赶忙搬一张巨大的宝座，铺着翠绿锦缎，流苏上还洒过香水。结果大家纷纷打造自己的豪华座椅，唯有曼德列克和他之前的老师洁西卡·惠特威尔小姐不受诱惑，完全没有改造他们的座椅。
魔法师的座位看得出是经过暗中较劲才决定的，反映内阁会议中的派系分裂。德威罗先生的两名爱将就坐在他旁边：一边是情报部长约翰·曼德列克，另一边是警方的珍·法拉。法拉旁边是惠特威尔小姐与柯林斯先生，大家都知道，他们对于战争抱持怀疑的态度。曼德列克旁边则是摩坦森先生与外交部的玛宾蒂小姐，政府目前就是依循着他们的政策。
会议一开始就没什么好兆头，先以广告揭开序幕。巨大的水晶球放在平台推车上，从侧房骨碌碌推了出来。一批苦力妖精拉着平台，由一个挥着马毛鞭子的魔精监督带头。它们靠近桌子时，魔精大喊一声，于是妖精迅速聚集，鞭子猛然一挥，妖精便一个接着一个消失在彩色蒸气中。水晶球发出粉红色光芒，之后转为橘色，中央出现一张笑盈盈的大脸，他眨眨眼睛，开始说话。
「女士、先生，各位尊贵的内阁阁员！请容我提醒，十年来最大的戏剧盛事、今年的社交重头戏，两天之后就要上场了！请马上预订我新作首演的票，这部作品改编自真人真事，也就是我们最亲爱的朋友与领导，路波·德威罗先生！准备好喽，〈从旧城瓦平到西敏市：迢迢政治路〉，包您时而开怀大笑，时而感动落泪，还会随着合唱团一起打拍子，一起吟唱。请呼朋引伴、携家带眷，别忘了准备手帕。我，昆丁·梅克皮，保证在两天后的晚上，为您献上感官飨宴！」
那张脸消失了，水晶球恢复黑暗。聚在一旁的部长清了消喉咙，鱼贯回到座位。「老天爷，」不知道是谁轻声说，「竟然是音乐剧。」
德威罗先生对着大家露出笑容。「昆丁有点可爱过头了，」他说道，「我想你们都已经有票了。」
是没错。反正也别无选择。
之后便开始进行这天的正事。摩坦森先生先报告美国的最新消息，由巨灵从大西洋彼端传讯给他。现在战局颇令人失望，原野战事陷入僵局，有些小冲突发生，没有什么决定性的进展，几个星期以来，仍是老样子。
约翰·曼德列克几乎没听进去——反正这段报导早在意料之中，依然令人气馁，只不过是让他心中的挫折越演越烈。战事、普通人、整个帝国的局势，全都失控了。如果要挽救这个国家，得果决行事，而且要快。他很清楚要做什么——使用「格莱斯顿权杖」。那是力量无穷的武器，现在却躺在这间房间底下的地窖，毫无用武之地，正恳求着哪个有才能的人让它重见天日。如果发挥得宜，那么这权杖会杀掉所有的叛军，恫吓英国的敌人，而普通人也会惊慌地赶紧回到工作岗位上。不过，只有最厉害的魔法师才有办法使用这权杖，而这人显然不是德威罗先生。德威罗害怕自己地位不保，干脆把权杖锁起来，不让人碰。
如果有机会，曼德列克有没有本事使用权杖呢？坦白说，他不知道。但不无可能。他算是整个室内最强的魔法师，只有惠特威尔可能胜得了他。而且在三年前，他替政府取得这根权杖之时，也曾试着使用，只不过功败垂成。
正是认知到这件事，加上受挫的雄心壮志和自我怀疑混杂在一起，让他心灰意冷，最近这无力感几乎令他招架不住。日复一日，他的工作是那么微不足道，身边尽是无法改善现况、只知斗嘴的笨蛋。唯一的希望是找到叛徒霍普金。这么一来，他或许就能有所突破，获得立竿见影的进展。好，他要看看巴谛魔发现了什么。
摩坦森继续无趣的报告。百无聊赖的曼德列克，开始在笔记本上胡乱写起笔记。他喝了一小口水，然后打量起一个个内阁阁员。
先是首相。他发丝斑白，因战争的压力而脸部浮肿，出现老人斑。他周围盘绕着沉重的气氛，演讲时吞吞吐吐，还会发抖，唯有讨论戏剧时，才重现旧时活力，那股活力曾经能号召他人，也鼓舞了当时还是个孩子的曼德列克。其他时候，他是个满脑子想报复的危险人物。不久之前，内政部长由一位哈克聂女士担任，后来才由柯林斯先生继任。她曾直言不讳地反对德威罗先生的政策。结果当天晚上，六个影灵竟然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这种事情让曼德列克感到不快，因为身为领袖，这可说是不智之举，在道德上也说不过去。
坐在德威罗另一边的是珍·法拉。她发现他在看她，便抬起头来微笑，和他交换了个眼色。他看到她草草在纸上写下一些字，传来给他。纸上写着：霍普金呢？有消息吗？他摇摇头，做出「没那么快」的嘴形，摆出惋惜的表情，然后眼睛别向她旁边的人。
国安部长洁西卡·惠特威尔这几年来遭到冷落，不过，她正稳稳重掌大权。理由很简单：她太强了，实在不容小觑。她过得节俭，没想要累积大笔财富，而是全心全意增进安全勤务。多亏了她的努力，最近几次的突击才能平息。她还是那样骨瘦如柴，白发削得短短的。她和曼德列克可说是相敬如「冰」。
惠特威尔小姐的左手边是柯林斯先生，也是内阁会议的最新成员。他是个暴躁的小个子，皮肤黝黑，脸圆圆的，眼睛不断散发愤怒的火光。他反复强调这场战争对经济带来的伤害，不过他倒是相当聪明，没公然要求停止战争。
曼德列克右手边则是主战派。邻座是外务部长海伦·玛宾蒂，她个性温和，不过由于目前职位的压力，迫使她常常对职员怒吼尖叫，从她的鼻子就能看出她的情绪：有压力的时候，她会鼻子发白，没有血色。曼德列克不太瞧得起她。
再过去是战争部长卡尔·摩坦森，他正站着报告。这几年来他福星高照，当初强力主张对美国开战的就是他，而他所提出的策略也严密执行。他的金色直发仍长长的，没有屈尊俯就修剪成平头。他的语气还是自信满满，认定必会胜利。不过，他咬指甲咬得连肉都露出来了，而内阁会议的其他成员也如秃鹰般直盯着他。
「让我提醒各位，我们一定要保持坚定，」他说道，「现在是关键时刻，叛军已精疲力竭。相反，我们还有许多资源，至少可以在那边维持个一年。」
坐在金椅上的德威罗，一根手指抚过天使的臀部，轻轻说道：「卡尔，再一年的话，你就不会出现在这儿了，」他微笑着眼睑半闭，「除非你变成什么装饰品。」
柯林斯先生窃笑，法拉小姐也冷冷一笑。曼德列克盯着笔尖。
摩坦森先生脸色发白，不过还是正视首相。「当然，我们不必再花一年，刚刚那么说，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一年、六个月、六个星期——统统一样！」惠特威尔小姐生气地说，「在此同时，我们敌人在全世界占了便宜，到处都听得到反动言语，到处都有人蠢蠢欲动。」
摩坦森板起脸。「你言之过重了。」
德威罗叹口气。「洁西卡，你有什么要报告？」
她僵硬地鞠个躬。「谢谢，路波。光是昨天晚上，我国就分别发生三起攻击事件！我的人马在诺福克岸边击溃了荷兰的突击队，而柯林斯的巨灵在南安普顿抵抗空袭：我们认为那是来自西班牙的魔鬼，对吧，布鲁斯？」
柯林斯先生点点头。「他们穿着黄橘相间的战袍，上面还装饰着亚拉冈的徽章。他们在市中心不断发射炼狱咒。」
「同时，另一批魔鬼猛烈攻击了肯特的部分地区，」惠特威尔小姐继续说道，「我相信曼德列克先生已经处理了那件事。」她嗤之以鼻。
「没错，」曼德列克语气平板，「敌军已悉数歼灭，不过我们还没有证据显示他们从哪里来的。」
「可惜了。」惠特威尔苍白细瘦的手指在桌上打拍子。「即便如此，问题还是很清楚：这个现象遍及欧洲，但是我们的主力军却远在天边，无法立刻镇压。」
德威罗先生疲惫地点点头。「没错、没错。有没有人现在想吃点甜食？」他看着四周，「没有？那我不客气喽。」他清清喉咙，于是不知道从哪冒出一个高大的灰影，从他椅子附近走过来，鬼魅般的手在德威罗面前托着金盘子，上面堆满金黄色的派与酥皮点心。影子往后一退。德威罗选了个油亮的甜甜圈。「啊——太好了。珍——请告诉我们，警方对于国内情势有什么看法。」
法拉小姐虽然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但仍然让自己显得风姿绰约。「坦白说，事态很麻烦，到处发生的袭击事件已经够棘手了，现在连普通人都在骚动。能抵抗魔法攻击的普通人似乎越来越多，他们可以看穿幻象，观察到我们的间谍……进而激发其他人，于是其他人开始示威抗议。我认为，这比战争要严重多了。」
首相抹抹嘴边的糖粉。「我说珍哪，我们不要模糊焦点了，普通人可以到时候再对付。他们这样躁动，是因为战争。」他意有所指地看着摩坦森先生。
法拉尔小姐倾着头，一绺发丝垂落面前，样子十分撩人。「当然，一切由您决定，先生。」
德威罗先生拍了一下大腿。「当然！而我决定大家现在应该休息一下，咖啡和甜点准备好了！」
刚刚的阴影又出现了。各个部长虽不情愿，但仍拿了点心。曼德列克无精打采，隔着杯子又看了看珍·法拉。没错，他们两人在内阁会议中的确是盟友：大家都不信任他们，只靠着德威罗支持，也自然而然被归为一类。不过，这也没什么意义，同盟关系说变就变。如同以往，他发现她强烈的个人魅力，和她冷酷固执的个性格格不入。他皱起眉头。真奇怪，虽然他有自制力，虽然他相信魔法师统治的好处，但是细看像法拉这样的人，就是会让他打从心底觉得低落、迟疑，浑身不自在。不过，她确实很美丽。
话说回来，内阁会议的一切就是让他不自在。他得让自己冷酷无情，才能在这群人当中保住地位。内阁阁员个个有野心、有力量，聪明而奸诈狡猾，没半个人的行动会违反自己的利盆。为了生存，他也得这么做。
人不为已，天诛地灭，不是吗？难道曾有人不是如此？一瞬间，凯蒂·琼斯的脸庞不请自来浮上他的心头。荒谬！叛徒、暴力、狂暴不羁……他在笔记本上随意涂鸦，画出一张脸和深色长发……荒谬！无论如何，这女孩已经死了。他赶紧把她划掉。
他又想起另一个人。那是更久以前，离现在已经很久，那时候，他有个美术家教乐倩斯小姐。有意思，他已经记不清楚她的模样了。
「约翰，你没在听我说话？」德威罗先生说道，几乎要贴近他的耳朵了。约翰觉得甜甜圈的糖粉喷到他的脸上。「我们正在讨论帝国在欧洲的地位。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曼德列克挺起身子。「抱歉，先生。呃……我的密探跟我说，大老远的义大利也有异议份子。我知道罗马发生了一些暴动，不过那个地区不归我管。」
瘦骨嶙峋、个性严苛的国安部长洁西卡·惠待威尔说话了。「但是归我管。义大利、法国、西班牙、荷比卢，到处都一样。我们的派驻部队是有史以来最少的。结果呢？整个欧洲都有异议份子，暴动与反叛到处爆发，太阳底下只要有任何反抗举动，都准备冲着我们来。不到这个月底，我们就得在许多国家打仗了。」
「洁西卡，现在不是夸大其词的时机。」摩坦森眼神严峻。
「夸大其词？」惠特威尔小姐瘦巴巴的手用力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这可是一九一四年以来最严重的暴动！而我们的军队呢？在几千哩之外！我警告你，如果我们不小心，到时候整个欧洲都保不住！」
现在摩坦森也拉高声音，整个人差点站起来。「噢，那你有办法解决喽？」
「当然有！我们要从美国撤军，把军队带回来！」
「什么？」摩坦森先生气得脸色铁青，转过头向首相说道，「路波，你听到没？她说的不就是公然姑息吗？几乎可说是叛国了！」
洁西卡·惠特威尔拳头紧握，爆发出灰蓝色的光，空中登时出现一股不寻常的可怕力量。她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你再说一遍，卡尔。」
战争部长仍一副死硬，手指紧抓着红杉椅的扶手，眼睛左顾右盼。最后，他气呼呼地不再说话，靠回椅子。惠特威尔小姐拳上的光芒开始闪烁，然后熄灭。她又等了几秒钟，才带着胜利，小心地坐了下来。
其他部长则依照自己的立场或窃喜，或面有愠色。德威罗先生百无聊赖，端看着指甲。
约翰·曼德列克站了起来。他既不属于摩坦森那边，也不是惠特威尔那一派，只是突然想抓回那主动的心，突然想赌一赌，想抛开那股无力感。「相信我们优秀的部长绝对无意冒犯他人，也没有人幼稚到认为别人在挑衅，」他说，「显然双方都有正当理由：洁西卡向来谨慎，之所以忧心忡忡，实在是因为欧洲局势每况愈下，而卡尔拒绝认输，也值得喝彩。我们绝不能把美国交给罪犯。我想针对这个问题，提出建议。」
「什么建议？」洁西卡不为所动。
「撤军无法解决问题，」曼德列克冷冷地继续说，「这么一来，会传达出错误的讯息给全世界的敌人。但是，我们必须停止冲突。我们的魔鬼不够充裕，普通人的军队也不够多——恕我直言，摩坦森先生。我们必须祭出美国人没有的武器，让他们无法对付。很简单，用格莱斯顿权杖就行了。」
他知道自己的提议会引来一片哗然；他不打算继续说下去，只露出浅浅的微笑，坐了下来。珍·法拉迎向他的眼光，满脸狐疑地扬起眉毛，其他人则展现出各种怒容。
「不可能！」
「白日梦！」
「免谈！」
四周的声音渐渐平息。曼德列克挪挪身子。「抱歉，」他说，「我不明白，你们为何要反对？」
卡尔·摩坦森双手一摊。「这权杖根本没测试过，哪知行不行得通？」
「它不好操控。」海伦·玛宾蒂说道。
「这个用具非常危险。」洁西卡·惠特威尔补上一句。
「这不就是重点所在吗？」曼德列克说道，「格莱斯顿不就是用这权杖征服了欧洲？它也可以轻松摆平波士顿。之后，巴黎和罗马的朋友也会听闻风声，躲回围墙后面。这样问题不就解决了？只要把它送到大西洋彼端，不到一周，事情就能搞定。这权杖能解决我们的难题，为什么要把它上锁呢？」
「因为，」有人冷冷说道，「我选择不用，而我说了算！」
曼德列克回头面对首相。首相的椅子也转了过来，整个人坐得直挺挺。德威罗脸色变得严酷，皱纹出现，不再那么松弛。他的眼睛呆板阴暗。「曼德列克，你今天早上应该收到通知了，」他说，「权杖和其他物品已经移到藏宝室，就在这栋建筑里。现在，这些东西已经由许多高级魔法措施防护着，不会拿来使用。明白了吗？」
曼德列克犹豫了，他想坚持立场，但脑海又闪过哈克聂特女土的下场。「当然明白，先生，」他说道，「不过，我想问为什么——」
「想问？你什么都别管！」首相的脸突然扭曲，愤怒的眼睛瞪得斗大。「你得搞清楚自己的地位，休想用疯狂的理论搞得内阁会议鸡飞狗跳。你现在最好闭嘴，以后谨言慎行！小心点，免得我怀疑你另有居心。」首相别过头去。「摩坦森，把地图拿出来，把最新局势跟我们说得更清楚些。我知道我们已经锁定了沼泽区的叛军……」
「你刚刚太鲁莽了点，」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珍·法拉和曼德列克一起走在走廊上时，轻轻说道，「拥有权杖的人，就掌握真正的权力。德威罗很担心那个人会对他做什么。」
曼德列克绷着脸点点头。才摆脱的忧郁，很快又回来了。「我知道，但总得有人公开把事情讲清楚。国家正陷入一团混乱，如果内阁阁员有一半打算袖手旁观，我也不觉得意外。」
「先把注意力集中在我们确实知道的阴谋上吧！有没有詹金斯的消息呢？」
「还没。不过不会等太久的，我最好的巨灵正在处理这件事。」
巴谛魔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天花板上漂浮着妖精光球，照亮房间中央的英国橡木圆桌，桌子很宽，辛勤的妖精把桌面擦得晶亮。桌子四周围坐着内阁阁员，全是帝国的大人物，这会儿，他们正把玩着手上的笔和矿泉水瓶。
德威罗先生选择圆桌，是出于交际策略。表面上，没有哪个人的地位比较高。只不过，这个策略原有的美意却遭到破坏，因为他坚持使用一张巨大的金椅子，上面还雕刻着胖嘟嘟的天使当作装饰。战争部长摩坦森先生也有样学样，制作了以红杉打造的晶亮豪华座椅。输人不输阵，内政部的柯林斯先生赶忙搬一张巨大的宝座，铺着翠绿锦缎，流苏上还洒过香水。结果大家纷纷打造自己的豪华座椅，唯有曼德列克和他之前的老师洁西卡·惠特威尔小姐不受诱惑，完全没有改造他们的座椅。
魔法师的座位看得出是经过暗中较劲才决定的，反映内阁会议中的派系分裂。德威罗先生的两名爱将就坐在他旁边：一边是情报部长约翰·曼德列克，另一边是警方的珍·法拉。法拉旁边是惠特威尔小姐与柯林斯先生，大家都知道，他们对于战争抱持怀疑的态度。曼德列克旁边则是摩坦森先生与外交部的玛宾蒂小姐，政府目前就是依循着他们的政策。
会议一开始就没什么好兆头，先以广告揭开序幕。巨大的水晶球放在平台推车上，从侧房骨碌碌推了出来。一批苦力妖精拉着平台，由一个挥着马毛鞭子的魔精监督带头。它们靠近桌子时，魔精大喊一声，于是妖精迅速聚集，鞭子猛然一挥，妖精便一个接着一个消失在彩色蒸气中。水晶球发出粉红色光芒，之后转为橘色，中央出现一张笑盈盈的大脸，他眨眨眼睛，开始说话。
「女士、先生，各位尊贵的内阁阁员！请容我提醒，十年来最大的戏剧盛事、今年的社交重头戏，两天之后就要上场了！请马上预订我新作首演的票，这部作品改编自真人真事，也就是我们最亲爱的朋友与领导，路波·德威罗先生！准备好喽，〈从旧城瓦平到西敏市：迢迢政治路〉，包您时而开怀大笑，时而感动落泪，还会随着合唱团一起打拍子，一起吟唱。请呼朋引伴、携家带眷，别忘了准备手帕。我，昆丁·梅克皮，保证在两天后的晚上，为您献上感官飨宴！」
那张脸消失了，水晶球恢复黑暗。聚在一旁的部长清了消喉咙，鱼贯回到座位。「老天爷，」不知道是谁轻声说，「竟然是音乐剧。」
德威罗先生对着大家露出笑容。「昆丁有点可爱过头了，」他说道，「我想你们都已经有票了。」
是没错。反正也别无选择。
之后便开始进行这天的正事。摩坦森先生先报告美国的最新消息，由巨灵从大西洋彼端传讯给他。现在战局颇令人失望，原野战事陷入僵局，有些小冲突发生，没有什么决定性的进展，几个星期以来，仍是老样子。
约翰·曼德列克几乎没听进去——反正这段报导早在意料之中，依然令人气馁，只不过是让他心中的挫折越演越烈。战事、普通人、整个帝国的局势，全都失控了。如果要挽救这个国家，得果决行事，而且要快。他很清楚要做什么——使用「格莱斯顿权杖」。那是力量无穷的武器，现在却躺在这间房间底下的地窖，毫无用武之地，正恳求着哪个有才能的人让它重见天日。如果发挥得宜，那么这权杖会杀掉所有的叛军，恫吓英国的敌人，而普通人也会惊慌地赶紧回到工作岗位上。不过，只有最厉害的魔法师才有办法使用这权杖，而这人显然不是德威罗先生。德威罗害怕自己地位不保，干脆把权杖锁起来，不让人碰。
如果有机会，曼德列克有没有本事使用权杖呢？坦白说，他不知道。但不无可能。他算是整个室内最强的魔法师，只有惠特威尔可能胜得了他。而且在三年前，他替政府取得这根权杖之时，也曾试着使用，只不过功败垂成。
正是认知到这件事，加上受挫的雄心壮志和自我怀疑混杂在一起，让他心灰意冷，最近这无力感几乎令他招架不住。日复一日，他的工作是那么微不足道，身边尽是无法改善现况、只知斗嘴的笨蛋。唯一的希望是找到叛徒霍普金。这么一来，他或许就能有所突破，获得立竿见影的进展。好，他要看看巴谛魔发现了什么。
摩坦森继续无趣的报告。百无聊赖的曼德列克，开始在笔记本上胡乱写起笔记。他喝了一小口水，然后打量起一个个内阁阁员。
先是首相。他发丝斑白，因战争的压力而脸部浮肿，出现老人斑。他周围盘绕着沉重的气氛，演讲时吞吞吐吐，还会发抖，唯有讨论戏剧时，才重现旧时活力，那股活力曾经能号召他人，也鼓舞了当时还是个孩子的曼德列克。其他时候，他是个满脑子想报复的危险人物。不久之前，内政部长由一位哈克聂女士担任，后来才由柯林斯先生继任。她曾直言不讳地反对德威罗先生的政策。结果当天晚上，六个影灵竟然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这种事情让曼德列克感到不快，因为身为领袖，这可说是不智之举，在道德上也说不过去。
坐在德威罗另一边的是珍·法拉。她发现他在看她，便抬起头来微笑，和他交换了个眼色。他看到她草草在纸上写下一些字，传来给他。纸上写着：霍普金呢？有消息吗？他摇摇头，做出「没那么快」的嘴形，摆出惋惜的表情，然后眼睛别向她旁边的人。
国安部长洁西卡·惠特威尔这几年来遭到冷落，不过，她正稳稳重掌大权。理由很简单：她太强了，实在不容小觑。她过得节俭，没想要累积大笔财富，而是全心全意增进安全勤务。多亏了她的努力，最近几次的突击才能平息。她还是那样骨瘦如柴，白发削得短短的。她和曼德列克可说是相敬如「冰」。
惠特威尔小姐的左手边是柯林斯先生，也是内阁会议的最新成员。他是个暴躁的小个子，皮肤黝黑，脸圆圆的，眼睛不断散发愤怒的火光。他反复强调这场战争对经济带来的伤害，不过他倒是相当聪明，没公然要求停止战争。
曼德列克右手边则是主战派。邻座是外务部长海伦·玛宾蒂，她个性温和，不过由于目前职位的压力，迫使她常常对职员怒吼尖叫，从她的鼻子就能看出她的情绪：有压力的时候，她会鼻子发白，没有血色。曼德列克不太瞧得起她。
再过去是战争部长卡尔·摩坦森，他正站着报告。这几年来他福星高照，当初强力主张对美国开战的就是他，而他所提出的策略也严密执行。他的金色直发仍长长的，没有屈尊俯就修剪成平头。他的语气还是自信满满，认定必会胜利。不过，他咬指甲咬得连肉都露出来了，而内阁会议的其他成员也如秃鹰般直盯着他。
「让我提醒各位，我们一定要保持坚定，」他说道，「现在是关键时刻，叛军已精疲力竭。相反，我们还有许多资源，至少可以在那边维持个一年。」
坐在金椅上的德威罗，一根手指抚过天使的臀部，轻轻说道：「卡尔，再一年的话，你就不会出现在这儿了，」他微笑着眼睑半闭，「除非你变成什么装饰品。」
柯林斯先生窃笑，法拉小姐也冷冷一笑。曼德列克盯着笔尖。
摩坦森先生脸色发白，不过还是正视首相。「当然，我们不必再花一年，刚刚那么说，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一年、六个月、六个星期——统统一样！」惠特威尔小姐生气地说，「在此同时，我们敌人在全世界占了便宜，到处都听得到反动言语，到处都有人蠢蠢欲动。」
摩坦森板起脸。「你言之过重了。」
德威罗叹口气。「洁西卡，你有什么要报告？」
她僵硬地鞠个躬。「谢谢，路波。光是昨天晚上，我国就分别发生三起攻击事件！我的人马在诺福克岸边击溃了荷兰的突击队，而柯林斯的巨灵在南安普顿抵抗空袭：我们认为那是来自西班牙的魔鬼，对吧，布鲁斯？」
柯林斯先生点点头。「他们穿着黄橘相间的战袍，上面还装饰着亚拉冈的徽章。他们在市中心不断发射炼狱咒。」
「同时，另一批魔鬼猛烈攻击了肯特的部分地区，」惠特威尔小姐继续说道，「我相信曼德列克先生已经处理了那件事。」她嗤之以鼻。
「没错，」曼德列克语气平板，「敌军已悉数歼灭，不过我们还没有证据显示他们从哪里来的。」
「可惜了。」惠特威尔苍白细瘦的手指在桌上打拍子。「即便如此，问题还是很清楚：这个现象遍及欧洲，但是我们的主力军却远在天边，无法立刻镇压。」
德威罗先生疲惫地点点头。「没错、没错。有没有人现在想吃点甜食？」他看着四周，「没有？那我不客气喽。」他清清喉咙，于是不知道从哪冒出一个高大的灰影，从他椅子附近走过来，鬼魅般的手在德威罗面前托着金盘子，上面堆满金黄色的派与酥皮点心。影子往后一退。德威罗选了个油亮的甜甜圈。「啊——太好了。珍——请告诉我们，警方对于国内情势有什么看法。」
法拉小姐虽然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但仍然让自己显得风姿绰约。「坦白说，事态很麻烦，到处发生的袭击事件已经够棘手了，现在连普通人都在骚动。能抵抗魔法攻击的普通人似乎越来越多，他们可以看穿幻象，观察到我们的间谍……进而激发其他人，于是其他人开始示威抗议。我认为，这比战争要严重多了。」
首相抹抹嘴边的糖粉。「我说珍哪，我们不要模糊焦点了，普通人可以到时候再对付。他们这样躁动，是因为战争。」他意有所指地看着摩坦森先生。
法拉尔小姐倾着头，一绺发丝垂落面前，样子十分撩人。「当然，一切由您决定，先生。」
德威罗先生拍了一下大腿。「当然！而我决定大家现在应该休息一下，咖啡和甜点准备好了！」
刚刚的阴影又出现了。各个部长虽不情愿，但仍拿了点心。曼德列克无精打采，隔着杯子又看了看珍·法拉。没错，他们两人在内阁会议中的确是盟友：大家都不信任他们，只靠着德威罗支持，也自然而然被归为一类。不过，这也没什么意义，同盟关系说变就变。如同以往，他发现她强烈的个人魅力，和她冷酷固执的个性格格不入。他皱起眉头。真奇怪，虽然他有自制力，虽然他相信魔法师统治的好处，但是细看像法拉这样的人，就是会让他打从心底觉得低落、迟疑，浑身不自在。不过，她确实很美丽。
话说回来，内阁会议的一切就是让他不自在。他得让自己冷酷无情，才能在这群人当中保住地位。内阁阁员个个有野心、有力量，聪明而奸诈狡猾，没半个人的行动会违反自己的利盆。为了生存，他也得这么做。
人不为已，天诛地灭，不是吗？难道曾有人不是如此？一瞬间，凯蒂·琼斯的脸庞不请自来浮上他的心头。荒谬！叛徒、暴力、狂暴不羁……他在笔记本上随意涂鸦，画出一张脸和深色长发……荒谬！无论如何，这女孩已经死了。他赶紧把她划掉。
他又想起另一个人。那是更久以前，离现在已经很久，那时候，他有个美术家教乐倩斯小姐。有意思，他已经记不清楚她的模样了。
「约翰，你没在听我说话？」德威罗先生说道，几乎要贴近他的耳朵了。约翰觉得甜甜圈的糖粉喷到他的脸上。「我们正在讨论帝国在欧洲的地位。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曼德列克挺起身子。「抱歉，先生。呃……我的密探跟我说，大老远的义大利也有异议份子。我知道罗马发生了一些暴动，不过那个地区不归我管。」
瘦骨嶙峋、个性严苛的国安部长洁西卡·惠待威尔说话了。「但是归我管。义大利、法国、西班牙、荷比卢，到处都一样。我们的派驻部队是有史以来最少的。结果呢？整个欧洲都有异议份子，暴动与反叛到处爆发，太阳底下只要有任何反抗举动，都准备冲着我们来。不到这个月底，我们就得在许多国家打仗了。」
「洁西卡，现在不是夸大其词的时机。」摩坦森眼神严峻。
「夸大其词？」惠特威尔小姐瘦巴巴的手用力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这可是一九一四年以来最严重的暴动！而我们的军队呢？在几千哩之外！我警告你，如果我们不小心，到时候整个欧洲都保不住！」
现在摩坦森也拉高声音，整个人差点站起来。「噢，那你有办法解决喽？」
「当然有！我们要从美国撤军，把军队带回来！」
「什么？」摩坦森先生气得脸色铁青，转过头向首相说道，「路波，你听到没？她说的不就是公然姑息吗？几乎可说是叛国了！」
洁西卡·惠特威尔拳头紧握，爆发出灰蓝色的光，空中登时出现一股不寻常的可怕力量。她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你再说一遍，卡尔。」
战争部长仍一副死硬，手指紧抓着红杉椅的扶手，眼睛左顾右盼。最后，他气呼呼地不再说话，靠回椅子。惠特威尔小姐拳上的光芒开始闪烁，然后熄灭。她又等了几秒钟，才带着胜利，小心地坐了下来。
其他部长则依照自己的立场或窃喜，或面有愠色。德威罗先生百无聊赖，端看着指甲。
约翰·曼德列克站了起来。他既不属于摩坦森那边，也不是惠特威尔那一派，只是突然想抓回那主动的心，突然想赌一赌，想抛开那股无力感。「相信我们优秀的部长绝对无意冒犯他人，也没有人幼稚到认为别人在挑衅，」他说，「显然双方都有正当理由：洁西卡向来谨慎，之所以忧心忡忡，实在是因为欧洲局势每况愈下，而卡尔拒绝认输，也值得喝彩。我们绝不能把美国交给罪犯。我想针对这个问题，提出建议。」
「什么建议？」洁西卡不为所动。
「撤军无法解决问题，」曼德列克冷冷地继续说，「这么一来，会传达出错误的讯息给全世界的敌人。但是，我们必须停止冲突。我们的魔鬼不够充裕，普通人的军队也不够多——恕我直言，摩坦森先生。我们必须祭出美国人没有的武器，让他们无法对付。很简单，用格莱斯顿权杖就行了。」
他知道自己的提议会引来一片哗然；他不打算继续说下去，只露出浅浅的微笑，坐了下来。珍·法拉迎向他的眼光，满脸狐疑地扬起眉毛，其他人则展现出各种怒容。
「不可能！」
「白日梦！」
「免谈！」
四周的声音渐渐平息。曼德列克挪挪身子。「抱歉，」他说，「我不明白，你们为何要反对？」
卡尔·摩坦森双手一摊。「这权杖根本没测试过，哪知行不行得通？」
「它不好操控。」海伦·玛宾蒂说道。
「这个用具非常危险。」洁西卡·惠特威尔补上一句。
「这不就是重点所在吗？」曼德列克说道，「格莱斯顿不就是用这权杖征服了欧洲？它也可以轻松摆平波士顿。之后，巴黎和罗马的朋友也会听闻风声，躲回围墙后面。这样问题不就解决了？只要把它送到大西洋彼端，不到一周，事情就能搞定。这权杖能解决我们的难题，为什么要把它上锁呢？」
「因为，」有人冷冷说道，「我选择不用，而我说了算！」
曼德列克回头面对首相。首相的椅子也转了过来，整个人坐得直挺挺。德威罗脸色变得严酷，皱纹出现，不再那么松弛。他的眼睛呆板阴暗。「曼德列克，你今天早上应该收到通知了，」他说，「权杖和其他物品已经移到藏宝室，就在这栋建筑里。现在，这些东西已经由许多高级魔法措施防护着，不会拿来使用。明白了吗？」
曼德列克犹豫了，他想坚持立场，但脑海又闪过哈克聂特女土的下场。「当然明白，先生，」他说道，「不过，我想问为什么——」
「想问？你什么都别管！」首相的脸突然扭曲，愤怒的眼睛瞪得斗大。「你得搞清楚自己的地位，休想用疯狂的理论搞得内阁会议鸡飞狗跳。你现在最好闭嘴，以后谨言慎行！小心点，免得我怀疑你另有居心。」首相别过头去。「摩坦森，把地图拿出来，把最新局势跟我们说得更清楚些。我知道我们已经锁定了沼泽区的叛军……」
「你刚刚太鲁莽了点，」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珍·法拉和曼德列克一起走在走廊上时，轻轻说道，「拥有权杖的人，就掌握真正的权力。德威罗很担心那个人会对他做什么。」
曼德列克绷着脸点点头。才摆脱的忧郁，很快又回来了。「我知道，但总得有人公开把事情讲清楚。国家正陷入一团混乱，如果内阁阁员有一半打算袖手旁观，我也不觉得意外。」
「先把注意力集中在我们确实知道的阴谋上吧！有没有詹金斯的消息呢？」
「还没。不过不会等太久的，我最好的巨灵正在处理这件事。」
巴谛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