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认识这个佣兵。我们曾经交手过两回，双方虽然立场不同，但是都尽量以最有修养的方式来解决问题。然而，无论用雕像把他压在底下、用爆炸咒轰炸他，或者（像上次碰面时）只是用火烧他、把他推下山丘，他总是毫发无伤。而他倒是差点用各种银武器杀了我，让我非常不高兴。正当我最虚弱的此刻，他又出现了。于是我犹豫了。我当然不是怕他，当然不是了，拜托！这么说吧，我之所以紧张是很合理的。
他一如往昔，还是穿了双老旧的皮靴，上面刮痕累累，散发阵阵魔法的恶臭（※和我主人大部分的鞋子正好成对比，我主人的鞋子只散发出阵阵恶臭。）。想必就是这双靴子触动了我的脉冲光球。那是七里靴，若穿上它，一眨眼就能跨出老远，是件稀世珍宝。再加上这家伙的魔法抵抗力极强，又受过杀手的训练，可说是劲敌。想到自己仍在桌布下藏得好好的，不禁暗自庆幸。
佣兵一口就喝光了咖啡（※咖啡一定是滚烫的。天啊，他还真勇！），那只有疤痕的手又放回了桌上。他说：「那么，他们都选好了？」又是那熟悉的声音，冷静沉着，深如海洋。
詹金斯点点头。「是的，先生，连妖精也准备好了，希望够多了。」
「其余的，领袖会提供。」
啊哈！现在总算谈正事了，领袖呢！是霍普金，还是另有其人？可惜我全身发疼，头嗡嗡作响，想听清楚他们说什么，真是万分困难，看来还是得靠近点。这缕清烟蜿蜒前进，从桌底下探出一点点头来。
詹金斯啜了一口咖啡。「先生，还有什么事情吩咐吗？」
「现在没有。我得安排箱型车。」
「那么链子和绳索呢？」
「我也会处理。在那个部门，我有……经验。」
链子！绳索！箱型车！把这些线索加起来，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但听起来是见不得人的坏事。我兴奋得更往前蜿蜒过去。
「回家吧！」佣兵说道，「你干得好，我现在应该跟霍普金先生报告了。事情的脚步加快了。」
「如果我得和他联系呢？他还在『大使』吗？」
「暂时如此，但是只会当作最后的手段。我们不能引起注意。」
在隔壁桌子底下的那缕清烟，简直要开心地拥抱自己了，只可惜灵髓太过僵硬而办不到。「大使」肯定是家旅馆之类，这表示我得知了霍普金的地址，完全符合曼德列克的要求。我就要自由了！正如先前所言，虽然我现在有点不如从前，不过说起悄悄跟踪，我可是不会犯错的。
詹金斯看起来有点顾虑。「说到这个，先生……我刚好想到一件事……嗯，今天晚上稍早之前，我、柏克和威瑟斯在谈话的时候，有只苍蝇在附近盘旋。或许那只苍蝇没什么问题，但是——」
佣兵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遥远的雷鸣。「是吗？你怎么处理？」
詹金斯推了推鼻子上的圆眼镜——这姿态代表焦虑，我很能理解。佣兵比他高出整整一尺，身材魁梧了两倍，一拳就能打断詹金斯的脊椎。「我一边说话，一边仔细观察，」他结结巴巴说，「可是什么也没看到。」
那是当然。桌底下的清烟暗笑着。
「我还要我的妖精川克利保持一段距离跟踪它，然后到这里回报。」
唉呀，不妙。我赶紧缩回，不让人看见，并来回蜷曲，先盯着椅子脚之间，看看各个界层。第一界层——没有东西。接下来，我看见一只小蜘蛛在地上爬，检查每张桌子底下，锐利的眼睛到处搜寻。我飘起来，弯弯曲曲隐没在暗处，静静等候。
小蜘蛛爬呀爬，爬到我桌下来了。他从下面经过……立刻看见了我，于是用后脚站立，准备让警报大作。于是这缕烟立即往前攻击，吞没了蜘蛛。它挣扎一会儿，绝望地尖叫。
不久之后，清烟再度出发，一开始这笨重的卷状物动作不快，宛如刚饱餐一顿的蟒蛇，但不久之后便加速前进（※可怜的川克利，他的灵髓真是贫乏的伙食。通常我对这种妖精不屑一顾，但现在是非常时期，我得靠着能得到的东西，以获取精力。而且，这个小坏蛋还打算告密呢！）。
我回过头，看到那两个阴谋者要分道扬镳了。佣兵站起身来，而詹金斯还坐在那儿，八成会等他的妖精回来（※看来要等很久了，我该替他再买杯咖啡。）。该做决定了。
曼德列克要我找出霍普金在哪里，揭穿他的阴谋，而我差不多要完成他第一项要求了。我大可当场回头去找我主人，因为我已经做得够多了，理当有权获得驱散。但是曼德列克不太懂得什么叫做权利，尤其是我的权利。他之前曾让我失望过。因此，这次最好能确保他会放我走，干脆拿一堆资讯称他的意，让他只能谦虚地感激我，带我到五芒星里面。
而此时此刻，佣兵正要去找霍普金。
于是，烟卷成弹簧形，藏在桌子底下。我看着附近的地板，没动静……没动静……然后两只靴子出现了，是老旧的棕色皮靴，上面刮痕累累。
正当靴子经过，我松开蜷曲的身体，往前一跃——同时再度变身。
佣兵雄壮威武地往门口走去，大衣摩擦出沙沙声，武器在他身边叮当响。而他右脚的靴子上，有只小蜥蜴伸长爪子，紧紧抓着靴子的皮革。
咖啡馆外已夜幕低垂。遥远的路上，还有些车辆隆隆驶过。街上没几个行人。佣兵任由咖啡店的门在背后砰一声关上，走几步之后便停了下来。蜥蜴知道即将发生的事，因此爪子抓得更深了。
一股魔法脉动传来，震入我灵髓深处。我紧抓着的靴子抬了起来、倾斜、再度落地——虽然只是一步，但我四周的街道、夜色及咖啡店的灯光，悉数消融为流动的明亮光束。佣兵一步接着一步跨出。一道道光不断闪过我眼前，我隐约感觉到建筑物、人类，以及刺耳的噪音，不过我现在只能拼命抓着靴子，因为七里靴的移动完全脱离正常时空；一时，我好像回到异世界。我本该相当享受这段旅程，只可惜灵髓正从我肢体末端一点一滴流失，宛如火堆的余烬，轻轻飘落后方。虽然刚刚才吃了点东西而觉得舒服了些，但是要保持行得通的形体，仍不简单。
靴子走了三步之后停了下来。原本模糊的光束现在凝聚起来，眼前已是新的环境。原来这里是伦敦的另一边，距离那间咖啡店有几哩之远。头昏眼花的我等了一会儿，才茫茫望着四周
这里是特拉法加广场附近的一座公园。夜晚一降临，这城市的普通人会三两成群，来这里好好放松。而仁慈的当局也成全了他们：这几个月来，战事每况愈下，但是当局仍每天举办最俗气的庆典活动，想提振百姓的士气，同时避免他们别有企图。
公园中央是座闪亮的大型水晶宫，这座壮观的建筑由圆顶和尖塔交错，在光线中闪闪发亮。水晶宫的骨架由铁打造，上面再铺上两万片弯曲的玻璃板，在战争爆发的第一年兴建，后来里面设满了小吃店、旋转木马、熊场及怪胎表演。这座宫殿很受普通人欢迎，但是巨灵就不那么喜爱了。我们可不喜欢铁。
其他帐篷也在公园中星罗棋布，挂在树林间的妖精小灯笼，不时发出光芒，照亮公园。在公园这头，列车厢绕行俯冲、旋转木马急速上升下降，绕着圆圈。公园另一头的苏丹城堡上，撩人的美女在一群喝得烂醉的普通人面前跳舞（※这些美女中，有些真的是人类，但是从较高的界层来看，我发现有两人其实不是表面上那个样子：其中之一是个空壳，前面是固体，后面却空空如也；另一个则是笑盈盈的魔精，用媚惑咒隐藏它刺刺的肢体。）。中央大道摆着大桶大桶的美酒，供人开启畅饮，可怜的公牛被串在烤肉叉上旋转。佣兵现在在人群之中步行，以人类的速度前进。
我们经过了「叛国者角落」，几名遭到逮捕的叛国者被吊在玻璃牢笼里，下方有一群人对着他们咆哮。旁边是另一个玻璃角柱，从第一界层就能看到里面恐怖的黑魔鬼一边吼、一边趾高气昂地对周围害怕的群众挥拳头。在玻璃牢笼与角柱后面是舞台布景，广告旗帜上面标示着这出戏码：〈殖民地叛军平定记〉。演员在舞台上奔走，以塑胶刀剑和纸糊的魔鬼诉说官方版本的故事。四下是脸上堆着笑容的女士，把免费的《真实的战争故事》塞进朝着她们伸过来的手。这里的噪音未曾停歇，环境缤纷混乱，因此在这里根本没有人能有条理思考，遑论提出连贯的反战论点（※想必这是曼德列克一手策划——他就是这么注意细节，再加上从他老友剧作家梅克皮学来的戏剧性，完美地结合了粗糙与细腻。我觉得这个被俘房的「美国」魔鬼效果特别好，绝对是哪个政府官员为了这个场合而特别召唤来的。）。
这一切景象，我之前已经看过很多次；当前之务是专心抓着佣兵，他已离开中央步道，正跨过阴暗的草坪，前往树林中的人工湖。
这座湖不很大。白天必有水鸟懒洋洋地栖息在此，孩童则在租来的船上戏水。但是到了晚上，神秘事件就在此处悄悄上演。湖的边缘隐没在阴影及有如迷宫的芦苇丛之中。东方风格的桥梁横跨在湖上，联系着一座座静谧的岛，其中一座岛上耸立着中国式凉亭，凉亭前方的木头走廊突出在水面上。
佣兵急急前往凉亭，他穿越一座装饰性的桥，靴子啪哒啪哒踩在桥面木板上。我看到走廊后方有个阴暗的身影等着。从高一点的界层来看，他头部附近环绕着邪恶的形体，警戒地观察四周。
该提高警觉了。若继续抓着靴子，就算最愚蠢的妖精也会看到我。但是我还是可以再靠近一点，继续窥伺窃听。桥下是浓密黑暗的芦苇丛，堪称绝佳的埋伏地点，于是，蜥蜴四肢一松，从靴子上跳进芦苇丛里。几秒表之后，我再度忍痛变身，这会儿变成一只小青蛇，在腐烂的芦苇梗中游向那座岛。
我听见佣兵在上面恭敬地说：「霍普金先生。」
芦苇丛中出现一道缝隙。这条蛇盘据于突出水面上的腐枝，悄悄探出头来，望着长廊。佣兵就站在那儿，身旁还站着另一个人，他身材瘦小、肩膀驼驼，一手拍拍佣兵的手臂，一副给同袍加油打气的模样。疲累的我看得好吃力。一瞬间，我看到了那人的脸：普普通通、没什么特色，不易记住。但为什么他的模样却让我打从心里感到熟悉，甚至打了个寒颤？
这两人离开走廊，消失无踪。青蛇脱口便是一阵臭骂，旋即往前钻去，以漂亮的波浪身形在芦苇丛伸屈前进。再过去一点……要是能听到霍普金说什么，得知一点点线索——
十根芦苇茎移动了，这一大片芦苇丛中，出现五道又高又大的灰影。一瞬间，十只竹竿腿屈曲一跳。一切发生得静悄悄的：原本我还独自在湖上，一转眼，五只苍鹭犹如灰白色的幽灵，朝我扑了过来，尖细如剑的鸟喙作势咬我，红眼怒火冲冲。苍鹭在水上啪啦啪啦挥动翅膀，挡住了我逃命的去路，爪子挥向绝望的蛇，鸟喙不停住前戳。我蜷缩起来，想也不想立刻潜到水面下，不过苍鹭动作仍比我快：一张鸟喙抓到了我的尾巴，另一张鸟喙立刻衔起身体，恰好衔住我头部正下方。他们拍拍翅膀，飞到空中，而我在他们中间，像只虫一样悬着。
我很快在七个界层扫视敌人：他们五个全是魔精。要是在平时，我会把他们的羽毛拿来装饰城市，但现在就连要打败一个都嫌勉强。我觉得我的灵髓开始裂了。
我挣扎、扭动、左右喷射毒液。由于内心愤怒至极，也生出了一点点力量。我再度变形，缩小为滑溜的小鳗鱼，从苍鹭的爪中溜走，掉进欢迎我的湖里。
鸟喙跟着扑了过来。
啪！四下一片漆黑。
这下真是糗大了。我刚刚才享用了魔精，现在轮到我被吞下肚。陌生的灵髓在周围打转，我可以感到它要开始腐蚀我的灵髓了（※在这种情况下，你得立即行动，免得被对方吸收，虚弱的灵髓如果被较强大的力量吞掉，可说是回天乏术，而现在几乎是千钧一发。）。
我别无选择，只得用尽全力，使出爆炸咒。
没错，爆炸咒很响，而且会带来一团混乱，不过效果倒是不错。魔精被炸得四分五裂，犹如雨点般从空中坠落，我则像是一粒小小的黑珍珠，一同落下。
珍珠掉进水中。其余四只苍鹭立刻追上，眼神愤怒发光，鸟喙不断啄向湖面，疯狂搜寻。
我快速没入黑暗的水底，让他们无法察觉。这里有淤泥与腐烂纠结的枯芦苇抵挡，因此我在每个界层都躲得好好的。
我心智涣散、几乎失去意识。不，不能睡着，不然他们就会发现我了。我得逃命，回到主人身边。我得奋力一搏，离开此地。
巨大的鸟足在我身边的黑暗中追杀着我，尖刺的鸟喙哔哔剥剥，如同子弹般穿透水面。野草间，隐约回荡着苍鹭的咒骂声。一只受伤的小蝌蚪，缓缓扭着身子，往岸边蠕动，留下一点一点垂死的灵髓在身后漂浮。一抵达湖边，它打破所有的蝌蚪成长纪录，快速变成长着畸形腿、嘴巴歪垂的丑青蛙。这只青蛙使劲全力，飞奔到草地上。
快到路面的途中，却被那群魔精发现了。一定是有只苍鹭飞得高高的，瞥见我迟缓前进，于是湖边爆发出刺耳的叫声，那群苍鹭旋即飞往阴暗的草地。
一只苍鹭往下俯冲，青蛙赶紧往旁闪躲，那只苍鹭扑了个空，喙子插入地面。
青蛙跳到通道上，挤进人群，一会儿在这、一会儿在那。有时在人群脚边，有时在雨棚底下。它从这人的肩膀蹦到那人的头上，或从菜篮跳到婴儿车上，一边呱呱叫、一边用突眼怒视四周。大人放声尖叫，小孩惊讶地抽气。苍鹭跟在后面追杀，它们的羽毛飞驰而过，翅膀不断挥击，简直是杀红了眼。这批苍鹭在摊子间闯荡，翻倒了酒桶，惹得狗儿朝暗处长啸。人们像九柱球瓶在一旁东倒西歪，一落落的《真实战争故事》四处飞扬——有些飘落酒中，有些掉进烤窑里。
这只逃命的青蛙跳上了明亮圆灯下的露天戏台，迫使一个演员扑向另一个演员的怀中，也看得第三个演员仆倒在观众群中。青蛙往活板门跳，一只苍鹭紧跟在后，不多久，青蛙从另一头出现，就骑在厚纸板制的地妖精头上。它跳到上方的广告旗帜，长了蹼的脚紧紧抓着。一只苍鹭从下面探出头，鸟喙一合，撕裂旗帜。旗帜布条掉落，如丛林藤蔓般摆荡，也把青蛙抛过通道，让它坠落到囚禁着魔鬼的水晶柱旁。
这时我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其实，我的灵髓正在迅速解体：眼睛几乎看不见，只听到四周充斥着刺耳的声响。我无法思考，只管继续往前蹦，每跳一步就改变方向，希望能躲过迟早会碰上的攻击。
有个追杀着我的魔精，没耐性再追逐下去了。它八成尝试了震碎咒；总之，我往旁边一跳——没看见震碎咒打中角柱，没听到水晶角柱裂开。不，这不是我的错，与我无关。我没看到那个又黑又大的魔鬼露出惊讶的鬼脸，把它长而弯的指甲伸到裂缝之中。我没听到整个玻璃体支撑不住，发出不祥的声音，随后粉碎，更没听到魔鬼扑向人群时，众人的尖叫与哀号。
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追逐时无穷无尽的节奏重击，也只感到我的灵髓越发软化，每跳出绝望的一步就融化为液体。我就快死了，却不能停下，死亡跟在我身后紧紧直追。
凯蒂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他一如往昔，还是穿了双老旧的皮靴，上面刮痕累累，散发阵阵魔法的恶臭（※和我主人大部分的鞋子正好成对比，我主人的鞋子只散发出阵阵恶臭。）。想必就是这双靴子触动了我的脉冲光球。那是七里靴，若穿上它，一眨眼就能跨出老远，是件稀世珍宝。再加上这家伙的魔法抵抗力极强，又受过杀手的训练，可说是劲敌。想到自己仍在桌布下藏得好好的，不禁暗自庆幸。
佣兵一口就喝光了咖啡（※咖啡一定是滚烫的。天啊，他还真勇！），那只有疤痕的手又放回了桌上。他说：「那么，他们都选好了？」又是那熟悉的声音，冷静沉着，深如海洋。
詹金斯点点头。「是的，先生，连妖精也准备好了，希望够多了。」
「其余的，领袖会提供。」
啊哈！现在总算谈正事了，领袖呢！是霍普金，还是另有其人？可惜我全身发疼，头嗡嗡作响，想听清楚他们说什么，真是万分困难，看来还是得靠近点。这缕清烟蜿蜒前进，从桌底下探出一点点头来。
詹金斯啜了一口咖啡。「先生，还有什么事情吩咐吗？」
「现在没有。我得安排箱型车。」
「那么链子和绳索呢？」
「我也会处理。在那个部门，我有……经验。」
链子！绳索！箱型车！把这些线索加起来，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但听起来是见不得人的坏事。我兴奋得更往前蜿蜒过去。
「回家吧！」佣兵说道，「你干得好，我现在应该跟霍普金先生报告了。事情的脚步加快了。」
「如果我得和他联系呢？他还在『大使』吗？」
「暂时如此，但是只会当作最后的手段。我们不能引起注意。」
在隔壁桌子底下的那缕清烟，简直要开心地拥抱自己了，只可惜灵髓太过僵硬而办不到。「大使」肯定是家旅馆之类，这表示我得知了霍普金的地址，完全符合曼德列克的要求。我就要自由了！正如先前所言，虽然我现在有点不如从前，不过说起悄悄跟踪，我可是不会犯错的。
詹金斯看起来有点顾虑。「说到这个，先生……我刚好想到一件事……嗯，今天晚上稍早之前，我、柏克和威瑟斯在谈话的时候，有只苍蝇在附近盘旋。或许那只苍蝇没什么问题，但是——」
佣兵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遥远的雷鸣。「是吗？你怎么处理？」
詹金斯推了推鼻子上的圆眼镜——这姿态代表焦虑，我很能理解。佣兵比他高出整整一尺，身材魁梧了两倍，一拳就能打断詹金斯的脊椎。「我一边说话，一边仔细观察，」他结结巴巴说，「可是什么也没看到。」
那是当然。桌底下的清烟暗笑着。
「我还要我的妖精川克利保持一段距离跟踪它，然后到这里回报。」
唉呀，不妙。我赶紧缩回，不让人看见，并来回蜷曲，先盯着椅子脚之间，看看各个界层。第一界层——没有东西。接下来，我看见一只小蜘蛛在地上爬，检查每张桌子底下，锐利的眼睛到处搜寻。我飘起来，弯弯曲曲隐没在暗处，静静等候。
小蜘蛛爬呀爬，爬到我桌下来了。他从下面经过……立刻看见了我，于是用后脚站立，准备让警报大作。于是这缕烟立即往前攻击，吞没了蜘蛛。它挣扎一会儿，绝望地尖叫。
不久之后，清烟再度出发，一开始这笨重的卷状物动作不快，宛如刚饱餐一顿的蟒蛇，但不久之后便加速前进（※可怜的川克利，他的灵髓真是贫乏的伙食。通常我对这种妖精不屑一顾，但现在是非常时期，我得靠着能得到的东西，以获取精力。而且，这个小坏蛋还打算告密呢！）。
我回过头，看到那两个阴谋者要分道扬镳了。佣兵站起身来，而詹金斯还坐在那儿，八成会等他的妖精回来（※看来要等很久了，我该替他再买杯咖啡。）。该做决定了。
曼德列克要我找出霍普金在哪里，揭穿他的阴谋，而我差不多要完成他第一项要求了。我大可当场回头去找我主人，因为我已经做得够多了，理当有权获得驱散。但是曼德列克不太懂得什么叫做权利，尤其是我的权利。他之前曾让我失望过。因此，这次最好能确保他会放我走，干脆拿一堆资讯称他的意，让他只能谦虚地感激我，带我到五芒星里面。
而此时此刻，佣兵正要去找霍普金。
于是，烟卷成弹簧形，藏在桌子底下。我看着附近的地板，没动静……没动静……然后两只靴子出现了，是老旧的棕色皮靴，上面刮痕累累。
正当靴子经过，我松开蜷曲的身体，往前一跃——同时再度变身。
佣兵雄壮威武地往门口走去，大衣摩擦出沙沙声，武器在他身边叮当响。而他右脚的靴子上，有只小蜥蜴伸长爪子，紧紧抓着靴子的皮革。
咖啡馆外已夜幕低垂。遥远的路上，还有些车辆隆隆驶过。街上没几个行人。佣兵任由咖啡店的门在背后砰一声关上，走几步之后便停了下来。蜥蜴知道即将发生的事，因此爪子抓得更深了。
一股魔法脉动传来，震入我灵髓深处。我紧抓着的靴子抬了起来、倾斜、再度落地——虽然只是一步，但我四周的街道、夜色及咖啡店的灯光，悉数消融为流动的明亮光束。佣兵一步接着一步跨出。一道道光不断闪过我眼前，我隐约感觉到建筑物、人类，以及刺耳的噪音，不过我现在只能拼命抓着靴子，因为七里靴的移动完全脱离正常时空；一时，我好像回到异世界。我本该相当享受这段旅程，只可惜灵髓正从我肢体末端一点一滴流失，宛如火堆的余烬，轻轻飘落后方。虽然刚刚才吃了点东西而觉得舒服了些，但是要保持行得通的形体，仍不简单。
靴子走了三步之后停了下来。原本模糊的光束现在凝聚起来，眼前已是新的环境。原来这里是伦敦的另一边，距离那间咖啡店有几哩之远。头昏眼花的我等了一会儿，才茫茫望着四周
这里是特拉法加广场附近的一座公园。夜晚一降临，这城市的普通人会三两成群，来这里好好放松。而仁慈的当局也成全了他们：这几个月来，战事每况愈下，但是当局仍每天举办最俗气的庆典活动，想提振百姓的士气，同时避免他们别有企图。
公园中央是座闪亮的大型水晶宫，这座壮观的建筑由圆顶和尖塔交错，在光线中闪闪发亮。水晶宫的骨架由铁打造，上面再铺上两万片弯曲的玻璃板，在战争爆发的第一年兴建，后来里面设满了小吃店、旋转木马、熊场及怪胎表演。这座宫殿很受普通人欢迎，但是巨灵就不那么喜爱了。我们可不喜欢铁。
其他帐篷也在公园中星罗棋布，挂在树林间的妖精小灯笼，不时发出光芒，照亮公园。在公园这头，列车厢绕行俯冲、旋转木马急速上升下降，绕着圆圈。公园另一头的苏丹城堡上，撩人的美女在一群喝得烂醉的普通人面前跳舞（※这些美女中，有些真的是人类，但是从较高的界层来看，我发现有两人其实不是表面上那个样子：其中之一是个空壳，前面是固体，后面却空空如也；另一个则是笑盈盈的魔精，用媚惑咒隐藏它刺刺的肢体。）。中央大道摆着大桶大桶的美酒，供人开启畅饮，可怜的公牛被串在烤肉叉上旋转。佣兵现在在人群之中步行，以人类的速度前进。
我们经过了「叛国者角落」，几名遭到逮捕的叛国者被吊在玻璃牢笼里，下方有一群人对着他们咆哮。旁边是另一个玻璃角柱，从第一界层就能看到里面恐怖的黑魔鬼一边吼、一边趾高气昂地对周围害怕的群众挥拳头。在玻璃牢笼与角柱后面是舞台布景，广告旗帜上面标示着这出戏码：〈殖民地叛军平定记〉。演员在舞台上奔走，以塑胶刀剑和纸糊的魔鬼诉说官方版本的故事。四下是脸上堆着笑容的女士，把免费的《真实的战争故事》塞进朝着她们伸过来的手。这里的噪音未曾停歇，环境缤纷混乱，因此在这里根本没有人能有条理思考，遑论提出连贯的反战论点（※想必这是曼德列克一手策划——他就是这么注意细节，再加上从他老友剧作家梅克皮学来的戏剧性，完美地结合了粗糙与细腻。我觉得这个被俘房的「美国」魔鬼效果特别好，绝对是哪个政府官员为了这个场合而特别召唤来的。）。
这一切景象，我之前已经看过很多次；当前之务是专心抓着佣兵，他已离开中央步道，正跨过阴暗的草坪，前往树林中的人工湖。
这座湖不很大。白天必有水鸟懒洋洋地栖息在此，孩童则在租来的船上戏水。但是到了晚上，神秘事件就在此处悄悄上演。湖的边缘隐没在阴影及有如迷宫的芦苇丛之中。东方风格的桥梁横跨在湖上，联系着一座座静谧的岛，其中一座岛上耸立着中国式凉亭，凉亭前方的木头走廊突出在水面上。
佣兵急急前往凉亭，他穿越一座装饰性的桥，靴子啪哒啪哒踩在桥面木板上。我看到走廊后方有个阴暗的身影等着。从高一点的界层来看，他头部附近环绕着邪恶的形体，警戒地观察四周。
该提高警觉了。若继续抓着靴子，就算最愚蠢的妖精也会看到我。但是我还是可以再靠近一点，继续窥伺窃听。桥下是浓密黑暗的芦苇丛，堪称绝佳的埋伏地点，于是，蜥蜴四肢一松，从靴子上跳进芦苇丛里。几秒表之后，我再度忍痛变身，这会儿变成一只小青蛇，在腐烂的芦苇梗中游向那座岛。
我听见佣兵在上面恭敬地说：「霍普金先生。」
芦苇丛中出现一道缝隙。这条蛇盘据于突出水面上的腐枝，悄悄探出头来，望着长廊。佣兵就站在那儿，身旁还站着另一个人，他身材瘦小、肩膀驼驼，一手拍拍佣兵的手臂，一副给同袍加油打气的模样。疲累的我看得好吃力。一瞬间，我看到了那人的脸：普普通通、没什么特色，不易记住。但为什么他的模样却让我打从心里感到熟悉，甚至打了个寒颤？
这两人离开走廊，消失无踪。青蛇脱口便是一阵臭骂，旋即往前钻去，以漂亮的波浪身形在芦苇丛伸屈前进。再过去一点……要是能听到霍普金说什么，得知一点点线索——
十根芦苇茎移动了，这一大片芦苇丛中，出现五道又高又大的灰影。一瞬间，十只竹竿腿屈曲一跳。一切发生得静悄悄的：原本我还独自在湖上，一转眼，五只苍鹭犹如灰白色的幽灵，朝我扑了过来，尖细如剑的鸟喙作势咬我，红眼怒火冲冲。苍鹭在水上啪啦啪啦挥动翅膀，挡住了我逃命的去路，爪子挥向绝望的蛇，鸟喙不停住前戳。我蜷缩起来，想也不想立刻潜到水面下，不过苍鹭动作仍比我快：一张鸟喙抓到了我的尾巴，另一张鸟喙立刻衔起身体，恰好衔住我头部正下方。他们拍拍翅膀，飞到空中，而我在他们中间，像只虫一样悬着。
我很快在七个界层扫视敌人：他们五个全是魔精。要是在平时，我会把他们的羽毛拿来装饰城市，但现在就连要打败一个都嫌勉强。我觉得我的灵髓开始裂了。
我挣扎、扭动、左右喷射毒液。由于内心愤怒至极，也生出了一点点力量。我再度变形，缩小为滑溜的小鳗鱼，从苍鹭的爪中溜走，掉进欢迎我的湖里。
鸟喙跟着扑了过来。
啪！四下一片漆黑。
这下真是糗大了。我刚刚才享用了魔精，现在轮到我被吞下肚。陌生的灵髓在周围打转，我可以感到它要开始腐蚀我的灵髓了（※在这种情况下，你得立即行动，免得被对方吸收，虚弱的灵髓如果被较强大的力量吞掉，可说是回天乏术，而现在几乎是千钧一发。）。
我别无选择，只得用尽全力，使出爆炸咒。
没错，爆炸咒很响，而且会带来一团混乱，不过效果倒是不错。魔精被炸得四分五裂，犹如雨点般从空中坠落，我则像是一粒小小的黑珍珠，一同落下。
珍珠掉进水中。其余四只苍鹭立刻追上，眼神愤怒发光，鸟喙不断啄向湖面，疯狂搜寻。
我快速没入黑暗的水底，让他们无法察觉。这里有淤泥与腐烂纠结的枯芦苇抵挡，因此我在每个界层都躲得好好的。
我心智涣散、几乎失去意识。不，不能睡着，不然他们就会发现我了。我得逃命，回到主人身边。我得奋力一搏，离开此地。
巨大的鸟足在我身边的黑暗中追杀着我，尖刺的鸟喙哔哔剥剥，如同子弹般穿透水面。野草间，隐约回荡着苍鹭的咒骂声。一只受伤的小蝌蚪，缓缓扭着身子，往岸边蠕动，留下一点一点垂死的灵髓在身后漂浮。一抵达湖边，它打破所有的蝌蚪成长纪录，快速变成长着畸形腿、嘴巴歪垂的丑青蛙。这只青蛙使劲全力，飞奔到草地上。
快到路面的途中，却被那群魔精发现了。一定是有只苍鹭飞得高高的，瞥见我迟缓前进，于是湖边爆发出刺耳的叫声，那群苍鹭旋即飞往阴暗的草地。
一只苍鹭往下俯冲，青蛙赶紧往旁闪躲，那只苍鹭扑了个空，喙子插入地面。
青蛙跳到通道上，挤进人群，一会儿在这、一会儿在那。有时在人群脚边，有时在雨棚底下。它从这人的肩膀蹦到那人的头上，或从菜篮跳到婴儿车上，一边呱呱叫、一边用突眼怒视四周。大人放声尖叫，小孩惊讶地抽气。苍鹭跟在后面追杀，它们的羽毛飞驰而过，翅膀不断挥击，简直是杀红了眼。这批苍鹭在摊子间闯荡，翻倒了酒桶，惹得狗儿朝暗处长啸。人们像九柱球瓶在一旁东倒西歪，一落落的《真实战争故事》四处飞扬——有些飘落酒中，有些掉进烤窑里。
这只逃命的青蛙跳上了明亮圆灯下的露天戏台，迫使一个演员扑向另一个演员的怀中，也看得第三个演员仆倒在观众群中。青蛙往活板门跳，一只苍鹭紧跟在后，不多久，青蛙从另一头出现，就骑在厚纸板制的地妖精头上。它跳到上方的广告旗帜，长了蹼的脚紧紧抓着。一只苍鹭从下面探出头，鸟喙一合，撕裂旗帜。旗帜布条掉落，如丛林藤蔓般摆荡，也把青蛙抛过通道，让它坠落到囚禁着魔鬼的水晶柱旁。
这时我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其实，我的灵髓正在迅速解体：眼睛几乎看不见，只听到四周充斥着刺耳的声响。我无法思考，只管继续往前蹦，每跳一步就改变方向，希望能躲过迟早会碰上的攻击。
有个追杀着我的魔精，没耐性再追逐下去了。它八成尝试了震碎咒；总之，我往旁边一跳——没看见震碎咒打中角柱，没听到水晶角柱裂开。不，这不是我的错，与我无关。我没看到那个又黑又大的魔鬼露出惊讶的鬼脸，把它长而弯的指甲伸到裂缝之中。我没听到整个玻璃体支撑不住，发出不祥的声音，随后粉碎，更没听到魔鬼扑向人群时，众人的尖叫与哀号。
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追逐时无穷无尽的节奏重击，也只感到我的灵髓越发软化，每跳出绝望的一步就融化为液体。我就快死了，却不能停下，死亡跟在我身后紧紧直追。
凯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