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马克在人群中苦苦搜寻着另一个自己。他总觉得好几次瞥到过，但定睛看去，年轻的面孔又淹没在了茫茫人海里。
看着这些学生，马克不禁生出一丝妒意。他嫉妒他们青春正好，肆意玩乐，嫉妒他们还有大把的时光可供挥霍。好吧，也许这儿的迪斯科设施远不如考文垂的好多家夜总会，可他们依然乐在其中。而这正是马克最最艳羡的一点。
制造烟雾效果的机器嘶嘶地工作起来，炸裂的鼓打贝斯[. 20世纪90年代早期英国流行音乐舞曲，以快速鼓点节奏和强劲缓慢的贝斯节奏为特点]点燃了神童乐队《不如起舞》[. 英国神童乐队1994年发行的单曲，进入了英国流行音乐榜前十五名，神童乐队和当时的主流摇滚精神完全不同，主打电子摇滚，注重节奏感，有舞曲风。 ]的前奏，响彻整座大厅。曲风骤变，摇滚朋克们纷纷撤出舞池，涌去吧台，而本就挤在罗尔夫吧台前的劲舞青年们则一拥而上，跳起舞来。他们几下子就跟上了节拍，一边摆出“大鱼，小鱼，纸盒子”的姿势[. 一种滑稽的舞蹈姿势。过去的英国摇滚狂欢节上经常跳这种舞，“大鱼，小鱼，纸盒子”是手部动作，以此来营造一种癫狂的气氛 ]。绿色的激光束反复在人群中扫射，间或有一些突然亮起的光斑点缀其中。
舞池护栏上闪过一道蓝色的闪电，沿着护栏边缘蛇形蜿蜒了一段之后，渐渐消失。奇怪了，他还从未见过这种灯光效果，而且，马克感到手指上的刺痛感更强了。
“在找人吗？”马克扭过头，看到了在平台上双手抱胸站在自己身边的博士。
“你在这里做什么？”
“来找你。”
“你怎么过来的？”
“和你一样。好吧，也不太一样。我有私人交通工具。”
“私人交通工具？”
“这就是我为什么能来到这儿，是为了，”博士说道，“把你带回到……回到未来！”他沾沾自喜地说，“知道吗？我一直希望找个场合说出这句台词[. 暗指博士是20世纪80年代《回到未来》三部曲的粉丝]”
“三镑。”负责吧台的学生说。马克付过钱，接过三杯淡啤酒，小心翼翼地端起塑料酒杯。这几杯酒经不起哪怕一丝抖动，否则就会搞得自己一身狼藉。于是马克一路全神贯注，直到终于从吧台挤出来，他才意识到索菲好像跟他说了些什么。
“你刚刚在说什么？”他们走到换零钱的机器边，这里清静一点。他一边问索菲，一边把杯子放到手边的壁架上。
“我说我想回家了。”
“玩得不高兴吗？”
“还好，只是有点累，而且别忘了，明早你还要复习。”这时，两个学生挤到了她和马克之间。索菲尖叫道：“嘿！挤什么呢！”
“马克·惠特克？”开口的是一个身材高挑、满头红发的女生。她的眼睛很美，有一口俏皮的苏格兰口音。
“是我，怎么了？”马克说着，扭头看向另一个学生—— 一个面相和善的男生顶着一头蓬松的乱发，正冲自己抱歉地笑着。“不好意思，我认识你们吗？”
“不认识，至少现在还不认识。”那位女生说，“但现在认不认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跟我们走。”马克看到在女生的身后，索菲正愤怒地盯着她。
“什么——为什么？”马克问道。
“你的朋友想和你聊两句，”面相和善的小伙儿礼貌地说，“私下聊两句。”
索菲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又闭上了，活像不知所措的金鱼。“哪个朋友？”马克问。
“你会知道的，”女孩压低了声音，让人觉得很神秘，“是一个惊喜哦。”
“不会跟加雷斯有什么关系吧？”加雷斯和马克同属一个导师小组，因为喜欢炮制恶作剧而恶名在外。
“如果我说是，你会跟我们走吗？”
“不会。”
“好吧，那就不是，不关加雷斯的事。”女孩说。
“肯定是他让你这么说的。好吧，我跟你们走。”马克老练地回答道。对于加雷斯的恶作剧，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应付，一刻也别耽误，“但如果是募捐周的什么花招[. 英国大学的学生会每年都会举办一些募捐筹款活动，通常为期一周，期间会有音乐会、酒吧串烧等活动，还会有一些博人眼球的滑稽项目。这一传统在20世纪90年代仍然很流行]我可不感兴趣。”他把索菲拉到一边，“在这里等我好吗？五分钟就回来。”
“我才不等你。”索菲对红发女孩露出一个“我管你是谁，你怎么不去死！”的示威表情，她撅起嘴对马克说，“要么现在跟我一起回家，要么……你就别回来。”
马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索菲愤怒地看着他，随即走开了。
“我会去找你的！”马克在她身后大喊，然后他转向红头发女孩，“好吧，先解决这头儿。你们带路！”
绿色的激光束穿透氤氲重重的空气，将舞池中的一张张脸映得光怪陆离。霹雳般的光越闪越快，一道接一道地砍向附近那台自动售货机。
博士站在马克身旁，斜靠在阳台扶手上。“让我猜猜看，你到这儿来是为了和年轻的自己私下谈谈？”
“你怎么知道？”
“设身处地来想，任何人都会这么做。你当然想要告诉他该注意哪些问题，避开哪些危机。但我不建议你这样做。我目睹过太多类似的举动，从来都得不到善终。”
“你是谁？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告诉过你，”博士冷冷地看着他，“我是博士，即将救你一命的人。”
“救我一命？我惹上什么杀身之祸了吗？”
博士示意他观察对面的阳台。神童乐队的歌此时已经攀上高潮，灯光也开始脉冲般地频闪，顿时，大厅里的一切仿佛被框进了晃动不已的镜头，有一种胶片电影的调调。
四尊雕像正立在对面的阳台上，全都在直直地凝视着他。然而，就在激光灯忽明忽暗的空档里，它们不再如雕像般只能一动不动，而是正向阳台移动着！两只天使已经爬进阳台的护栏，一前一后虎视眈眈地盯着它们的猎物；而另外两只，则被马克的注视禁锢在了原处。
马克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抓住了自己的胳膊。他转身一看，是博士。“别担心，它们不会攻击你。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艾米领着马克和罗瑞走上又一处旋转扶梯。尽管并不情愿，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迷路了。这栋建筑简直就像是疯子设计的迷宫，她发现不管往哪里走，最后都会绕回原地——不然就是到了一处和出发点看上去一模一样的地方。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马克问道。
“告诉过你，”艾米回答说，“是个惊喜哦。”这时，他们第三次路过了《华威野猪》学生杂志社。
“你根本就不知道要去哪儿吧？”
艾米终于一脸无奈地停下了脚步，“好吧，离这儿最近的出口在哪里？”
“别问我，我也是头一次来。”
“从这里下去看看？”罗瑞说着，指指向右侧岔开的一条走廊。不等马克和罗瑞跟上，艾米立即紧走几步，一马当先地到那个角落探路去了。
走廊的中央，两尊哭泣天使的雕像正保持着从黑暗中扑来的姿势，僵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天使龇着牙，凶相毕露。
艾米发出一声惊呼，尖叫着从天使身前逃开，一边逃一边还不忘始终睁着一只眼，把天使锁死在视线范围内。她连连后退，撞到罗瑞身上，“不，绝对不走那条路。”
“上楼？”罗瑞又提议道。
艾米向罗瑞的方向瞥了一眼，看到他打开了一扇门，通向另一条昏暗不明的楼梯。她努力做出一副自信的样子点头道：“就上这个楼梯。”
马克和罗瑞埋头奔上楼梯，艾米回过头向走廊望去。那两只哭泣天使已经转过拐角，正勾着身子站着，利爪长长地探向她。
艾米只能紧紧盯着两尊雕像，左右眼睛轮流眨眼。她背对着楼梯，谨慎而迅速地倒退着登上台阶。
“但我得和他谈谈。”马克坚持道。
“你当然可以这么做。只顾自己生活得更好，全然不管后果如何。”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你还不明白吗？你以为是这些生物大发慈悲才把你带回来的？并非如此。它们把你带到这个时代，就是算准了你会有所行动，捣鼓出一个浩大无边、可口且诱人的时空灾难。”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马克说。他已经受够了博士，也受够了这些燥热、烟雾和嘈杂的噪音，还有指头上那无休无止的刺痛感，以及那些动来动去的雕像。他只想一个人待着。
博士挡住他的去路，“唉，老天在上，要是心平气和的解释没什么用，别无他法，我只能依靠蛮力了。”
“什么？”马克看到博士冲他脸上挥了一拳。
马克跟着红发女孩和那个看上去挺友好的小子穿过防火门，走到了屋顶天台。在密不透风的舞池里闷了一晚上，户外凉爽的晚风甚是宜人。
“罗瑞，盯着门，”女孩说，“无论如何都——”
“不要眨眼，我知道，我知道的。”那小子紧紧盯着他们身后的防火门，郑重地皱起眉头，好像正等着门后即将冲出的什么怪物似的。
马克环顾了一圈空空如也的天台，“你们带我绕了这么一大圈，就为了来这里傻站着？我要回去了——”
“不，你得待在这里。”那小子说着，慢慢移动到马克和防火门之间。
“没错，罗瑞。我们会没事的。”女孩说。她正倚着天台扶手向下张望，刚好有两个学生从大楼里走了出来。不对，是两个上了年纪的人，不太像是学生，其中那个穿着过时的教授正把另一个四十岁左右神志不清的男人拽出走廊。从马克的位置看不清他们的脸，但他依稀听到其中一人醉醺醺地哼唱着《波西米亚狂想曲》。
女孩立即冲过去检查从天台下去的台阶，一路畅通，没有天使。“你就在这里待着，哪里也别去。在这儿你干点儿什么都好，总之就是别跟着我们。”
“跟着你们？好像我乐意似的！你们是不是疯了？！”
“好吧，也可以这么说，就当我们是疯子好了，爱上了你却又要离开你。”女孩莞尔一笑，匆匆跑下楼梯。那小子冲他怜悯地苦笑一下，随即和同伴一起消失在视野中。
马克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被架着走在校园里，一只手正环在博士的肩膀上。他感到前额突突直跳，“天呐！我的脑袋，我的脑袋好晕！”
“喝高了，我得把他弄回家。”他们经过一名保安，博士冲他解释道。保安点了点头，这种情况他早已见怪不怪。
马克这时候想起了他们刚刚的谈话，“你对我做了什么？”
“当头给了你一拳。抱歉，但我已经尽可能地温柔了。”
马克松开搂着博士的胳膊，刚想要反驳，忽然听到一阵匆匆接近的脚步声。接着，艾米和罗瑞气喘吁吁地从阴影里冲了出来。
“博士！”艾米庆幸地喊，“找到你了！”
“艾米，罗瑞。事情进展得怎么——”
“另一个马克？”罗瑞揉了揉胳膊，“我们把他留在屋顶天台了。”
“很好，棒极了！”博士微笑道，“现在我们就把他们分开，分得越远越好，直到——”
“直到什么？”艾米问。
博士望向他们身后，“哦，亲爱的，它们看上去可不怎么高兴，是吧？” 他们身后二十米左右的位置，六只哭泣天使正沐浴在周围街灯的橘色光芒里。它们全都定格在了咆哮着想要扑过来的姿势上。
“现在它们要夺回自己的晚餐了，是吗？”罗瑞面无表情地说。
艾米紧张地吞咽了一下，伸手摸向博士和罗瑞的手。算上马克，这四人背靠着背站成一圈，确保每只天使都在视线范围之内。
“全速倒退！”博士说着一拉艾米，往后退了一大步，“紧紧盯住它们，不要眨眼！无论如何，盯紧它们！”
二十岁的马克背靠在天台的护栏上，出神地望着大学校园，有点不知所措。他应该回去找到索菲，不敢想象他们之间会发生多么激烈的争吵。她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开心一回呢？为什么就不能像……
“那么，这就是你的藏身之处了？”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马克转身，看到贝克丝正站在门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好吧我招供，我一路跟着你呢。那两个人是谁？”
“不知道。他们把我带到了这里，自己却溜之大吉。”
和他一样，贝克丝靠在了扶手上。沉默了一分多钟，她才开口说话。她先轻笑一声，仿佛是在故作轻松，仿佛她接下来说什么都不需要当真一样，“终于逮到你一个人的时候了，”她说，“有件事我一直想听听你的意见。”
“什么？”
“我不太确定的事。”
“说吧，什么事？”
“这个。”
贝克丝倾身向前，吻上了他的嘴唇。马克掩饰不住内心的惊讶。他从没想过她竟然会喜欢自己，至少不是这样的喜欢。但她此刻是这样真切地吻着他，如痴如醉，只能是这个答案。她樱桃味的嘴唇尝起来是如此可口而温软。可是下一刻，如大梦初醒般，这个吻结束了。
“你不确定的就是这个吗？”马克结结巴巴地说。他脚下软绵绵的仿佛如坠云端，只好低头盯着地面。
“我只想要试试这种感觉。”
“现在你知道了。”
“是。”
“有点恶心，是吗？”马克说。
“哦，是的。”贝克丝说，“你呢？”
“光是想想就不大舒服。”
“嗯，大概不想再来一次了。”
“才不。”
说着，马克吻住了她。这次的吻比第一次持久得多，马克紧紧地抱住她，温柔地在她脖子后面摩挲。直到——没一会儿，她推开了他。
“不怎么样，还是有点恶心。”贝克丝说。
“我也是。需要刷刷牙才能去掉嘴里的味道。”
贝克丝尴尬地转身，把头发捋到耳后，“抱歉，我知道你和索菲是一对儿，我只是，我想她根本不知道她有多幸运。天呐，我怎么有脸说这话？”
“是有点过分，但我原谅你了。”
“说起来，你应该赶紧去找她。”贝克丝对马克苦涩一笑。马克意识到，不管刚才那个吻意味着什么，现在，是时候回到现实了。
“博士，它们要追上来了！”艾米说。
“好吧，”博士咕哝道，“它们要是追上来大开杀戒，一定记得通知我，我可不想错过好戏！”
他们就这样倒退了差不多有一英里，一路跌跌撞撞，不断磕在沿路的墙壁和路障上。问题是，只要有一只天使进入视线盲区，它很快就能绕过建筑，切断他们的后路。尽管六只天使目前都一览无遗，但它们太分散了，很快，至少有一只会逃出他们的视线。
“这可不妙。”艾米说。每次她回头盯住一只，都发现它更近了一步，张着血盆大口，吐着舌头，面目丑陋而狰狞。
她听到一辆车从身后驶过来，发出一阵尖锐的刹车声，车子随即缓缓地停了下来，发动机咻咻地噤了声。
艾米感到后背贴上了一扇玻璃窗。她不假思索地回过头，发现他们已经退到了汽车站台上。一辆公交车停在路边，亮着的车灯发出温暖的光。艾米飞快地转头望向天使，此刻它们只有两米远了。
“博士，有公交车……”
“好了，”博士说，“听我的口令，三——二——一，行动！”
艾米猛地转身，向公交车门的方向冲刺。她第一个上了车，紧接着罗瑞、马克，最后是博士，也挨个儿冲上了车。博士拍着大衣的口袋，艾米仍不放心地向窗外张望着。只见六只天使胳膊向前探出，正僵立在公交车旁边。她现在差不多能一下子盯住六只天使了，只要能控制住不眨眼就好。
“你好，”艾米听到博士在和公交车司机搭话，“你还是要收费的，对吗？”
赶紧，博士，快点！艾米在心里催促着。余光里，艾米看到罗瑞也在盯着天使，于是她转向博士，刚好看到博士从口袋里掏出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一只香蕉，一个捏起来咯吱作响的橡胶电话机，还有一本《金星平静之书》[. 作者虚构的博士随身携带的口袋书，以致敬英国作家保罗·威尔森于1997年出版的《平静之书》]。
马克一下撞开挡路的博士，递给司机一张纸币，“给。”
司机接过纸币，“五十英镑？”
“不用找了，生日礼物。”
司机耸耸肩，关上车门，公交车缓缓向前驶去。艾米透过车窗盯着天使，六只天使仍然保持着雕像的姿态立在公交站台上，一动不动，却对着空荡荡的街道伸出利爪、耀武扬威。
“我们做到了！做到了！”罗瑞欢呼道。
“我们很幸运，”博士喃喃说着，跌坐到座位上，“但天使可不会善罢甘休。”他忽然脸色一沉，“不，这才仅仅是个开始。”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看着这些学生，马克不禁生出一丝妒意。他嫉妒他们青春正好，肆意玩乐，嫉妒他们还有大把的时光可供挥霍。好吧，也许这儿的迪斯科设施远不如考文垂的好多家夜总会，可他们依然乐在其中。而这正是马克最最艳羡的一点。
制造烟雾效果的机器嘶嘶地工作起来，炸裂的鼓打贝斯[. 20世纪90年代早期英国流行音乐舞曲，以快速鼓点节奏和强劲缓慢的贝斯节奏为特点]点燃了神童乐队《不如起舞》[. 英国神童乐队1994年发行的单曲，进入了英国流行音乐榜前十五名，神童乐队和当时的主流摇滚精神完全不同，主打电子摇滚，注重节奏感，有舞曲风。 ]的前奏，响彻整座大厅。曲风骤变，摇滚朋克们纷纷撤出舞池，涌去吧台，而本就挤在罗尔夫吧台前的劲舞青年们则一拥而上，跳起舞来。他们几下子就跟上了节拍，一边摆出“大鱼，小鱼，纸盒子”的姿势[. 一种滑稽的舞蹈姿势。过去的英国摇滚狂欢节上经常跳这种舞，“大鱼，小鱼，纸盒子”是手部动作，以此来营造一种癫狂的气氛 ]。绿色的激光束反复在人群中扫射，间或有一些突然亮起的光斑点缀其中。
舞池护栏上闪过一道蓝色的闪电，沿着护栏边缘蛇形蜿蜒了一段之后，渐渐消失。奇怪了，他还从未见过这种灯光效果，而且，马克感到手指上的刺痛感更强了。
“在找人吗？”马克扭过头，看到了在平台上双手抱胸站在自己身边的博士。
“你在这里做什么？”
“来找你。”
“你怎么过来的？”
“和你一样。好吧，也不太一样。我有私人交通工具。”
“私人交通工具？”
“这就是我为什么能来到这儿，是为了，”博士说道，“把你带回到……回到未来！”他沾沾自喜地说，“知道吗？我一直希望找个场合说出这句台词[. 暗指博士是20世纪80年代《回到未来》三部曲的粉丝]”
“三镑。”负责吧台的学生说。马克付过钱，接过三杯淡啤酒，小心翼翼地端起塑料酒杯。这几杯酒经不起哪怕一丝抖动，否则就会搞得自己一身狼藉。于是马克一路全神贯注，直到终于从吧台挤出来，他才意识到索菲好像跟他说了些什么。
“你刚刚在说什么？”他们走到换零钱的机器边，这里清静一点。他一边问索菲，一边把杯子放到手边的壁架上。
“我说我想回家了。”
“玩得不高兴吗？”
“还好，只是有点累，而且别忘了，明早你还要复习。”这时，两个学生挤到了她和马克之间。索菲尖叫道：“嘿！挤什么呢！”
“马克·惠特克？”开口的是一个身材高挑、满头红发的女生。她的眼睛很美，有一口俏皮的苏格兰口音。
“是我，怎么了？”马克说着，扭头看向另一个学生—— 一个面相和善的男生顶着一头蓬松的乱发，正冲自己抱歉地笑着。“不好意思，我认识你们吗？”
“不认识，至少现在还不认识。”那位女生说，“但现在认不认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跟我们走。”马克看到在女生的身后，索菲正愤怒地盯着她。
“什么——为什么？”马克问道。
“你的朋友想和你聊两句，”面相和善的小伙儿礼貌地说，“私下聊两句。”
索菲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又闭上了，活像不知所措的金鱼。“哪个朋友？”马克问。
“你会知道的，”女孩压低了声音，让人觉得很神秘，“是一个惊喜哦。”
“不会跟加雷斯有什么关系吧？”加雷斯和马克同属一个导师小组，因为喜欢炮制恶作剧而恶名在外。
“如果我说是，你会跟我们走吗？”
“不会。”
“好吧，那就不是，不关加雷斯的事。”女孩说。
“肯定是他让你这么说的。好吧，我跟你们走。”马克老练地回答道。对于加雷斯的恶作剧，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应付，一刻也别耽误，“但如果是募捐周的什么花招[. 英国大学的学生会每年都会举办一些募捐筹款活动，通常为期一周，期间会有音乐会、酒吧串烧等活动，还会有一些博人眼球的滑稽项目。这一传统在20世纪90年代仍然很流行]我可不感兴趣。”他把索菲拉到一边，“在这里等我好吗？五分钟就回来。”
“我才不等你。”索菲对红发女孩露出一个“我管你是谁，你怎么不去死！”的示威表情，她撅起嘴对马克说，“要么现在跟我一起回家，要么……你就别回来。”
马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索菲愤怒地看着他，随即走开了。
“我会去找你的！”马克在她身后大喊，然后他转向红头发女孩，“好吧，先解决这头儿。你们带路！”
绿色的激光束穿透氤氲重重的空气，将舞池中的一张张脸映得光怪陆离。霹雳般的光越闪越快，一道接一道地砍向附近那台自动售货机。
博士站在马克身旁，斜靠在阳台扶手上。“让我猜猜看，你到这儿来是为了和年轻的自己私下谈谈？”
“你怎么知道？”
“设身处地来想，任何人都会这么做。你当然想要告诉他该注意哪些问题，避开哪些危机。但我不建议你这样做。我目睹过太多类似的举动，从来都得不到善终。”
“你是谁？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告诉过你，”博士冷冷地看着他，“我是博士，即将救你一命的人。”
“救我一命？我惹上什么杀身之祸了吗？”
博士示意他观察对面的阳台。神童乐队的歌此时已经攀上高潮，灯光也开始脉冲般地频闪，顿时，大厅里的一切仿佛被框进了晃动不已的镜头，有一种胶片电影的调调。
四尊雕像正立在对面的阳台上，全都在直直地凝视着他。然而，就在激光灯忽明忽暗的空档里，它们不再如雕像般只能一动不动，而是正向阳台移动着！两只天使已经爬进阳台的护栏，一前一后虎视眈眈地盯着它们的猎物；而另外两只，则被马克的注视禁锢在了原处。
马克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抓住了自己的胳膊。他转身一看，是博士。“别担心，它们不会攻击你。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艾米领着马克和罗瑞走上又一处旋转扶梯。尽管并不情愿，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迷路了。这栋建筑简直就像是疯子设计的迷宫，她发现不管往哪里走，最后都会绕回原地——不然就是到了一处和出发点看上去一模一样的地方。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马克问道。
“告诉过你，”艾米回答说，“是个惊喜哦。”这时，他们第三次路过了《华威野猪》学生杂志社。
“你根本就不知道要去哪儿吧？”
艾米终于一脸无奈地停下了脚步，“好吧，离这儿最近的出口在哪里？”
“别问我，我也是头一次来。”
“从这里下去看看？”罗瑞说着，指指向右侧岔开的一条走廊。不等马克和罗瑞跟上，艾米立即紧走几步，一马当先地到那个角落探路去了。
走廊的中央，两尊哭泣天使的雕像正保持着从黑暗中扑来的姿势，僵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天使龇着牙，凶相毕露。
艾米发出一声惊呼，尖叫着从天使身前逃开，一边逃一边还不忘始终睁着一只眼，把天使锁死在视线范围内。她连连后退，撞到罗瑞身上，“不，绝对不走那条路。”
“上楼？”罗瑞又提议道。
艾米向罗瑞的方向瞥了一眼，看到他打开了一扇门，通向另一条昏暗不明的楼梯。她努力做出一副自信的样子点头道：“就上这个楼梯。”
马克和罗瑞埋头奔上楼梯，艾米回过头向走廊望去。那两只哭泣天使已经转过拐角，正勾着身子站着，利爪长长地探向她。
艾米只能紧紧盯着两尊雕像，左右眼睛轮流眨眼。她背对着楼梯，谨慎而迅速地倒退着登上台阶。
“但我得和他谈谈。”马克坚持道。
“你当然可以这么做。只顾自己生活得更好，全然不管后果如何。”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你还不明白吗？你以为是这些生物大发慈悲才把你带回来的？并非如此。它们把你带到这个时代，就是算准了你会有所行动，捣鼓出一个浩大无边、可口且诱人的时空灾难。”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马克说。他已经受够了博士，也受够了这些燥热、烟雾和嘈杂的噪音，还有指头上那无休无止的刺痛感，以及那些动来动去的雕像。他只想一个人待着。
博士挡住他的去路，“唉，老天在上，要是心平气和的解释没什么用，别无他法，我只能依靠蛮力了。”
“什么？”马克看到博士冲他脸上挥了一拳。
马克跟着红发女孩和那个看上去挺友好的小子穿过防火门，走到了屋顶天台。在密不透风的舞池里闷了一晚上，户外凉爽的晚风甚是宜人。
“罗瑞，盯着门，”女孩说，“无论如何都——”
“不要眨眼，我知道，我知道的。”那小子紧紧盯着他们身后的防火门，郑重地皱起眉头，好像正等着门后即将冲出的什么怪物似的。
马克环顾了一圈空空如也的天台，“你们带我绕了这么一大圈，就为了来这里傻站着？我要回去了——”
“不，你得待在这里。”那小子说着，慢慢移动到马克和防火门之间。
“没错，罗瑞。我们会没事的。”女孩说。她正倚着天台扶手向下张望，刚好有两个学生从大楼里走了出来。不对，是两个上了年纪的人，不太像是学生，其中那个穿着过时的教授正把另一个四十岁左右神志不清的男人拽出走廊。从马克的位置看不清他们的脸，但他依稀听到其中一人醉醺醺地哼唱着《波西米亚狂想曲》。
女孩立即冲过去检查从天台下去的台阶，一路畅通，没有天使。“你就在这里待着，哪里也别去。在这儿你干点儿什么都好，总之就是别跟着我们。”
“跟着你们？好像我乐意似的！你们是不是疯了？！”
“好吧，也可以这么说，就当我们是疯子好了，爱上了你却又要离开你。”女孩莞尔一笑，匆匆跑下楼梯。那小子冲他怜悯地苦笑一下，随即和同伴一起消失在视野中。
马克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被架着走在校园里，一只手正环在博士的肩膀上。他感到前额突突直跳，“天呐！我的脑袋，我的脑袋好晕！”
“喝高了，我得把他弄回家。”他们经过一名保安，博士冲他解释道。保安点了点头，这种情况他早已见怪不怪。
马克这时候想起了他们刚刚的谈话，“你对我做了什么？”
“当头给了你一拳。抱歉，但我已经尽可能地温柔了。”
马克松开搂着博士的胳膊，刚想要反驳，忽然听到一阵匆匆接近的脚步声。接着，艾米和罗瑞气喘吁吁地从阴影里冲了出来。
“博士！”艾米庆幸地喊，“找到你了！”
“艾米，罗瑞。事情进展得怎么——”
“另一个马克？”罗瑞揉了揉胳膊，“我们把他留在屋顶天台了。”
“很好，棒极了！”博士微笑道，“现在我们就把他们分开，分得越远越好，直到——”
“直到什么？”艾米问。
博士望向他们身后，“哦，亲爱的，它们看上去可不怎么高兴，是吧？” 他们身后二十米左右的位置，六只哭泣天使正沐浴在周围街灯的橘色光芒里。它们全都定格在了咆哮着想要扑过来的姿势上。
“现在它们要夺回自己的晚餐了，是吗？”罗瑞面无表情地说。
艾米紧张地吞咽了一下，伸手摸向博士和罗瑞的手。算上马克，这四人背靠着背站成一圈，确保每只天使都在视线范围之内。
“全速倒退！”博士说着一拉艾米，往后退了一大步，“紧紧盯住它们，不要眨眼！无论如何，盯紧它们！”
二十岁的马克背靠在天台的护栏上，出神地望着大学校园，有点不知所措。他应该回去找到索菲，不敢想象他们之间会发生多么激烈的争吵。她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开心一回呢？为什么就不能像……
“那么，这就是你的藏身之处了？”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马克转身，看到贝克丝正站在门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好吧我招供，我一路跟着你呢。那两个人是谁？”
“不知道。他们把我带到了这里，自己却溜之大吉。”
和他一样，贝克丝靠在了扶手上。沉默了一分多钟，她才开口说话。她先轻笑一声，仿佛是在故作轻松，仿佛她接下来说什么都不需要当真一样，“终于逮到你一个人的时候了，”她说，“有件事我一直想听听你的意见。”
“什么？”
“我不太确定的事。”
“说吧，什么事？”
“这个。”
贝克丝倾身向前，吻上了他的嘴唇。马克掩饰不住内心的惊讶。他从没想过她竟然会喜欢自己，至少不是这样的喜欢。但她此刻是这样真切地吻着他，如痴如醉，只能是这个答案。她樱桃味的嘴唇尝起来是如此可口而温软。可是下一刻，如大梦初醒般，这个吻结束了。
“你不确定的就是这个吗？”马克结结巴巴地说。他脚下软绵绵的仿佛如坠云端，只好低头盯着地面。
“我只想要试试这种感觉。”
“现在你知道了。”
“是。”
“有点恶心，是吗？”马克说。
“哦，是的。”贝克丝说，“你呢？”
“光是想想就不大舒服。”
“嗯，大概不想再来一次了。”
“才不。”
说着，马克吻住了她。这次的吻比第一次持久得多，马克紧紧地抱住她，温柔地在她脖子后面摩挲。直到——没一会儿，她推开了他。
“不怎么样，还是有点恶心。”贝克丝说。
“我也是。需要刷刷牙才能去掉嘴里的味道。”
贝克丝尴尬地转身，把头发捋到耳后，“抱歉，我知道你和索菲是一对儿，我只是，我想她根本不知道她有多幸运。天呐，我怎么有脸说这话？”
“是有点过分，但我原谅你了。”
“说起来，你应该赶紧去找她。”贝克丝对马克苦涩一笑。马克意识到，不管刚才那个吻意味着什么，现在，是时候回到现实了。
“博士，它们要追上来了！”艾米说。
“好吧，”博士咕哝道，“它们要是追上来大开杀戒，一定记得通知我，我可不想错过好戏！”
他们就这样倒退了差不多有一英里，一路跌跌撞撞，不断磕在沿路的墙壁和路障上。问题是，只要有一只天使进入视线盲区，它很快就能绕过建筑，切断他们的后路。尽管六只天使目前都一览无遗，但它们太分散了，很快，至少有一只会逃出他们的视线。
“这可不妙。”艾米说。每次她回头盯住一只，都发现它更近了一步，张着血盆大口，吐着舌头，面目丑陋而狰狞。
她听到一辆车从身后驶过来，发出一阵尖锐的刹车声，车子随即缓缓地停了下来，发动机咻咻地噤了声。
艾米感到后背贴上了一扇玻璃窗。她不假思索地回过头，发现他们已经退到了汽车站台上。一辆公交车停在路边，亮着的车灯发出温暖的光。艾米飞快地转头望向天使，此刻它们只有两米远了。
“博士，有公交车……”
“好了，”博士说，“听我的口令，三——二——一，行动！”
艾米猛地转身，向公交车门的方向冲刺。她第一个上了车，紧接着罗瑞、马克，最后是博士，也挨个儿冲上了车。博士拍着大衣的口袋，艾米仍不放心地向窗外张望着。只见六只天使胳膊向前探出，正僵立在公交车旁边。她现在差不多能一下子盯住六只天使了，只要能控制住不眨眼就好。
“你好，”艾米听到博士在和公交车司机搭话，“你还是要收费的，对吗？”
赶紧，博士，快点！艾米在心里催促着。余光里，艾米看到罗瑞也在盯着天使，于是她转向博士，刚好看到博士从口袋里掏出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一只香蕉，一个捏起来咯吱作响的橡胶电话机，还有一本《金星平静之书》[. 作者虚构的博士随身携带的口袋书，以致敬英国作家保罗·威尔森于1997年出版的《平静之书》]。
马克一下撞开挡路的博士，递给司机一张纸币，“给。”
司机接过纸币，“五十英镑？”
“不用找了，生日礼物。”
司机耸耸肩，关上车门，公交车缓缓向前驶去。艾米透过车窗盯着天使，六只天使仍然保持着雕像的姿态立在公交站台上，一动不动，却对着空荡荡的街道伸出利爪、耀武扬威。
“我们做到了！做到了！”罗瑞欢呼道。
“我们很幸运，”博士喃喃说着，跌坐到座位上，“但天使可不会善罢甘休。”他忽然脸色一沉，“不，这才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