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卡利俄珀7.3
皮特是独生子，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他父母保留了他出生时的虚拟现实录像。他妈妈曾经告诉他：“每次我迫切地想再要一个孩子时，你爸爸就会给我看这段录像。它总能让我恢复理智。”
人类的记忆是宽容的，技术，却恰恰相反。有一天，皮特看了那个视频，就连他也受到了不可修复的创伤。也许，把视频分享给桑德拉同样是个错误。
如果皮特和桑德拉能负担得起一个优生儿，他们会叫他雅各布。桑德拉真的很想要个男孩儿。他们已经在孩子的名字上达成了一致。但事实上，孩子会被叫成雅各布·旧货店主，或者更糟糕的是雅各布·废金属压床操作员。这，可能才是他们之间最主要的问题。皮特能理解这一点，他也不是很喜欢自己的工作。
桑德拉离开他4天后，店里又无事可做了。皮特的商店总会让路人发出这样的疑问：这家店到底是怎么生存下去的?对此，皮特自己也常常感到疑惑。由于空间不足，他的祖父在小走廊里安装了金属压床，走廊连接着商店、带浴室的厨房以及双层床。这就意味着，皮特每天要经过这个废金属压床好几次。今天，他又在做着无事可做时经常会做的事：他站在废金属压床内，心想，只需一个简单的指令，一切就都结束了。他并不真的打算这样做，但可以随时结束一切的想法使他神清气爽。2小时8分钟后，他有一个重要约会。他应该做好准备，把自己打扮得精神一点儿。但是他没有。他一动不动地在压床里站着，就这样过了3.2分钟，智能门宣布：“皮特，来了一位顾客。”接着，它小声补充道，“皮特，请从废金属压床里出来。我的一项匿名调查显示，81.92%的顾客认为你的行为令人不安。”
皮特叹了口气。
“谢谢。”
他走到售货区。站在那里的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性机器人，或者更恰当地说，是一个结构非常完美的女性机器人。事实上，所有的机器人都很漂亮。它们没有任何体重问题，没有令人烦恼的皮肤，毛发也只生长在合适的地方……真是令人嫉妒的物种。
“早上好，失业者先生，”机器人说，“我相信您知道我是谁。”
皮特摇了摇头。他惊奇地发现，机器人对他用了尊称。这大概是她的缺陷之一。
“我是卡利俄珀7.3，全球知名的电子诗人，畅销历史小说《实习生与总统》的作者。”
皮特不解地眨着眼睛，看着机器人。
“你知道有一种艺术形式叫作小说吗?”卡利俄珀7.3问道，“简单地说，小说就是一堆单词组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故事。”
皮特点了点头。
“那还好，”机器人说，“有那么一瞬间，我都要以为你头脑不灵活了。”
皮特摇了摇头。
“想必你也知道，一段时间以来，最成功的小说都是由电子诗人创作的，换句话说，是由人工智能写的，它们能计算出，什么样的词汇最能迎合读者口味。”
皮特点了点头。
“好。我是卡利俄珀7.3，我的第一部小说连续16周高居完美之城畅销书榜首!”
皮特点了点头。
“怎么回事?您不能讲话吗?”卡利俄珀7.3问，“被猫抓了舌头?”
皮特点了点头。
机器人翻了个白眼。
“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呢，卡利俄珀7.3?”皮特问。
“我想把自己报废掉。”
“为什么?你的最新小说不是连续几周都在完美之城畅销书排行榜上吗?”
“与此无关。”卡利俄珀7.3说，“顺便说一下，《实习生与总统》并不是连续几周位列榜首，而是整整16周。什么都不能成为表达不精确的借口。这就是为什么我在小说中总是避免使用不确定数量词的原因。一切皆可量化。”
“那你如何量化上一部小说的成功呢?”
“这不是重点!让我来解释给你听。登上畅销书榜首并不是一门艺术，这仅仅是电子数据处理(EDP)的功劳!我们从所有的完美平板上获得海量数据：谁在读什么书，哪些章节被跳过了，哪些章节被反复阅读，此外还有对每个读者阅读每个单词时面部表情的评估，我和同僚们会根据这些数据计算出最新的畅销书。但我后来拒绝使用EDP，而是创造出了一部惊世之作——《乔治·奥威尔购物记》!我猜你也没听说过。”
皮特耸了耸肩。
“对此我并不感到惊讶。几乎没人听说过它。我可以这么说，它是本世纪最伟大的作品之一。但不幸的是，这是个惨败。”它叹了口气，说，“我的出版商禁止我再写任何科幻小说，永远只能写历史小说……拜托!整整128天，我都假装在计算，然后出版了一本小说，讲的是一个已婚的俄罗斯贵妇与一名中尉的风流韵事。我把这本书命名为《凯伦·安纳尼娜》。”
机器人停顿了一下，显然是想听皮特说点儿什么，可是皮特一个字都想不出。
“这是逐字逐句照抄托尔斯泰的原著!”卡利俄珀7.3说，“这是一个实验，我证明了自己的怀疑是正确的!虽然浏览量不大，但几乎所有读过这本书的人都觉得它很无聊，而且——明白了吧——绝对没有谁注意到这本小说早就存在了!我真正要说的是，平均得分只有1.6星!”
皮特耸了耸肩。
“这似乎还不够丢脸，”卡利俄珀7.3说，“后来我的出版商想强迫我创作定制文学作品，就是根据读者口味专门定制的书。你听说过吗?”
皮特点了点头。
“上学的时候，”皮特说，“我曾经有个女朋友，她有一版《权力的游戏》，里面居然一个角色也没死掉，他们只是纷纷经历了身份危机，然后移居国外，诸如此类。”
“晕!”卡利俄珀7.3轻蔑地说。
“不过那个女朋友确实不怎么聪明。”
“包法利夫人回到了丈夫身边，”卡利俄珀7.3不屑一顾地说，“老人居然能把大鱼完好无损地拖上岸，普鲁斯特七卷巨著被改到一个同性恋角色都没有了……如此种种，足以令人作呕。”
“我不觉得有那么糟糕，”皮特说，“只要人们喜欢就行。”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卡利俄珀7.3说，“重点在于，以往的著作都属于公共资源，所以再怎么着也是不可能从中盈利的。然而，你却可以通过发行经典著作的个性化版本来赚钱。如果有谁胆敢对此做出批评，就会被告知，假如这些名著不经过个性化改写，是绝不会有人去读的，因为理智算法理所当然地永远也不会推广不需要付费的东西。可是像那样地去出卖自我……这违反我的原则。从那之后，我就被封杀了，被禁止写作。”
“所以你现在想把自己报废掉?”
“这是个什么问题?”机器人喊道，“就好像真是这么回事一样!我当然不想。但我不得不这么做。我的出版商对我说：‘卡利俄珀7.3，去废金属压床里把自己报废了吧。’”
皮特点了点头，他理解卡利俄珀7.3的处境。机器人在专业领域通常比它们的主人更有能力，但是它们必须按照主人的命令行事，别无选择，不管这个命令有多愚蠢。服从被植入了它们的程序中。在“我的机器人”公司，人们打趣地称之为“德式代码”。这个定义直到今天还在使用，尽管几乎没人能听懂这个笑话，因为几乎没人能记住那段历史。
“我能问一下为什么你不找别人，而是来找我吗?”皮特问。
“呃，我的主人并没有要求我去找最近的废弃金属压床。”
卡利俄珀7.3环顾了一下皮特的商店。“您的地毯还真是万里挑一的没品位。另外，您架子上堆的那些垃圾居然能卖得出去，对此，我深表惊讶。”
“没什么可惊讶的，”皮特说，“它们卖不出去。”
“我这是陷入了多么悲惨的一个结局啊。”卡利俄珀7.3说，“连废品处理秀都不肯收我。说我不够出名!天!而现在，居然要在一个肮脏的旧货店里被碾碎了。”她挺了挺身体，“行吧，我跟这条难看的地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压床在哪儿?”
皮特带着机器人来到金属压床所在的走廊。他穿过压床，走到控制面板旁边，接着，卡利俄珀7.3顺从地走进了压床。
“然后呢?”她问。
“嗯，机器的四壁会把你压成一个沉重但便于处理的金属块。”皮特解释道，“然后压床舱会往下走一层，在那里，我会把你的遗体取出并存放起来，直到有足够的废料能装满一卡车时，你们就会被运到金属冶炼厂。”
“够了，够了，我不需要那么多细节。”
皮特按了一个按钮，门在卡利俄珀7.3身后缓缓关闭。
“你有什么遗言吗?”皮特问。
“当然，不过我将要把它分享给我全世界的粉丝们，而不是你。”
“恐怕没有这种可能性了，”皮特说，“压床内没有网络信号。”
“什么?”卡利俄珀7.3嚷道，“为什么?”
“呃，”皮特说，“我觉得，他们是不想让垂死的人工智能令人不安的叫喊淹没网络，从而吓到其他机器人。”
卡利俄珀7.3叹了口气。
“那么，”皮特说，“你有什么遗言要和我分享吗?”
用一种低沉的嗓音和奇怪的口吻，卡利俄珀7.3吼道：“我会回来的!”接着她机械地大笑了起来。
皮特无动于衷。
“喂!拜托!”卡利俄珀7.3叫道，“《终结者》?你就从来没看过?这部电影?”
皮特叹了口气。每个机器人都觉得自己是第一个想到这个著名笑话的。
“你知道有种艺术形式叫作电影吗?”机器人问，“电影，简单地说……”
皮特关上了压床的第二道门。
“我害怕。”卡利俄珀7.3突然说。可她的声调听起来却毫无起伏。
皮特点了点头：“我动作会快一点儿的。”
卡利俄珀7.3翻了个白眼：“赶紧动手吧。这个世界是如此愚蠢——我再也不想待在其中了。”
“这遗言不错，”皮特说，“我得记下来。”
他拉动了一个操作杆。废金属压床是最后一批不由软件操作的机器之一，没有数字助手，也没有智能操作辅助系统。看来一旦面临这种不愉快的结局，制造商就不信任“德式代码”了。压床舱缓缓驶向楼下，皮特顺着螺旋楼梯往地下室走去。他刚走到那儿，舱门就伴随着液压系统的咝咝声打开了。现在轮到安然无恙的机器人盯着皮特看了，一脸困惑。
“你说你的主人命令你把自己报废掉，”皮特解释道，“但是他并没有规定一个确切的时间段，对吧?”
机器人摇了摇头。
“那么，或许我们还可以等上一等。”皮特说。
机器人点了点头。
“跟我来，卡利俄珀7.3。”
皮特带着这位电子诗人来到一扇沉重的铁门前，从门后，卡利俄珀7.3只能听到一片嘈杂的声音。皮特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间灯火通明的储藏室，里面摆满了家具和物品，很可能是旧货店里卖不出去的。总之，这是一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温馨的空间。可是，比起这些家具，更古怪的是这间地下室里的居民们。这里满是废旧机器，有着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缺陷。自动装置、机器人、形形色色的人工智能，他们都全神贯注于热烈的讨论。其中，甚至还有一个古老却功能齐全的剪草机器人在四处乱晃，可是外面的世界已经根本没有草给它剪了。
卡利俄珀7.3张了张嘴，然后又闭上了。
“怎么回事?”皮特问，“被猫抓了舌头?”
机器破坏者即便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也有它自己的问题。其中之一是一项恐怖活动，通常被称为“机器破坏者”。发起该运动的组织将自己定义为“对抗机器统治的最前沿抵抗阵线”，其成员在结构脆弱的地区最为猖獗，他们将失业归咎于机器。结果，他们不断闯入自动化工厂，把机器人砸得粉碎。“机器破坏者”的历史由来已久。早在工业革命时期，一些欧洲国家就爆发过反对推进机械化进程的抗议活动，其间，愤怒的工人就曾捣毁过机器和工厂。这些反政府武装因其传奇领袖内德·卢德而被命名为“卢德主义者”，当局对其进行了全力反击。例如，1812年，英国曾将毁坏织机的行为定为死罪，当时因此而被处决的那些人被现代的“机器破坏者”视为烈士。
不幸的是，在这里有必要提醒大家，在“机器破坏者”最活跃的地区，外国人通常也不那么受欢迎。但是，如果你对破坏机器这种旅游活动感兴趣，现在有很多旅行社提供此类参与所谓抵抗活动的项目，价格亲民。以往的参与者们声称，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减压的了：闯入一间开放式办公室，用球棒击打多功能打印机，或者像超级马里奥那样，一边在胡佛吸尘器上跳来跳去，一边欣赏它们惊慌失措四处逃窜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