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德式代码
皮特站在他那空无一人旧货商店的柜台后，完全出于沮丧和无聊，他开始撕起包裹来，这些包裹里装着收藏家们的“废品堆场秀”剪贴簿贴纸。“废品堆场秀”是全球最大的流媒体Todo——一切为人人——上最新的大热节目。这个节目由历史上著名的人工智能和机器人参与，他们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早已退出历史舞台，如今却在节目里展开殊死搏斗。据称，所有贴纸都是同一批次印刷的。皮特已经撕开了53个包裹，却仍然没有找到一个巨型杀人机。不过，他倒是找到了64台语音烤面包机。历史上的未来学家绝不会想到，到了皮特这个时代，还会存在收藏册。不过，收藏的意义就在于拒绝灭亡。
随着一声欢快的“欢迎”，智能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偏胖的男人和一个偏瘦的女人走进了商店。皮特迅速把贴纸包裹的残骸扫到了柜台下。来访者一人手中拿着一个完美平板。他们衣服翻领的纽扣上写着这样的标语：“康拉德·厨师，令政治秀色可餐!”
“您好，失业者先生。”那人说着，迅速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完美平板，“您很沮丧，您完全有理由如此!我相信您也知道，我们的总统已经病入膏肓，这就是为什么很快又要进行选举了。正像您一样，我们康拉德·厨师竞选团队也担心大量外国人的拥入会破坏我们美丽的国家。”
“我并没有这个担忧。”皮特说。
“您不担心?”男人惊讶地问着，又重新去看完美平板。
“我对外国人没有任何意见，”皮特说，“我甚至还一个都不认识。”
“其实，”女人微笑着说，“不认识外国人并不妨碍大多数人对他们有意见。”
“但他们来这里的唯一原因是想分一杯羹。”男人说。
“可这是我们的羹!”女人补充道。
“什么羹?”皮特问，“您在说什么胡话?”
男人再次低头看向了完美平板。
“所以您不认为所有移民都是害群之马，应该滚回老家?”
“不会。”皮特说，“您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可您不是很沮丧吗?”
“是啊，那又怎样?”
这名男子在他的完美平板上滑来滑去，最后开口道：“像您一样，我们康拉德·厨师总部也一致认为，不断提高的自动化水平正使我们陷入困境。我们很理解您对工作的担忧。毕竟，就连康拉德·厨师本人的工作也正遭受着机器的威胁。”
“我不担心自己的工作。”皮特说。
“您说什么?”男人难以置信地问。
“我甚至都不喜欢自己的工作，”皮特说，“我并不反对机器接手人类的工作。我宁愿我的内裤是由第二数量王国的机器，而不是第八数量王国的小女孩儿缝制的。”
男人又在自己的完美平板上滑动起来。
“康拉德·厨师也支持公共右翼广播网络，继续将89%的预算用于购买大型体育赛事的转播权。”
“那又怎样?为什么我要对此感兴趣?”皮特问，“这是怎么回事?您又为什么老盯着完美平板看?”
男人紧盯着完美平板。
“您是皮特·失业者，没错吗?”
“我是啊，怎么了?”
“您的表现可真奇怪。”
“我吗?”皮特问，“我的表现奇怪?您二位又是在搞什么鬼?”
“我们只是在完成自己的任务。”男人说。
“什么任务?”
“我们走街串巷，”男人说，“然后，呃……然后，呃……”
“这里有段说明文字，记得吗?”女人走过来帮腔。她在平板上捣鼓了一阵子，然后开始用单调的声音朗读起来。
“您的任务是找出系统预测到的所有倾向于给康拉德·厨师投票，但仍犹豫不决的人;尝试通过直接对话说服这部分人，尽可能以最随意的方式与选民交谈，系统已准备好与他们相关的话题。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将这些说明大声朗读给选……”
女人骤然停了下来。男人在平板上快速地滑动了一气。不知道读到了什么，他似乎被惊到了。随后，他把皮特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来。
“顺便说一句，我们也在努力争取，将来由国家支付阴茎增大术的费用。”
“再说一次?”皮特目瞪口呆地问。
“或许你不该这么直接。”女人小声对自己的同事说。
“喀，有什么关系，我觉得这人脑子少根筋，就像野餐少了三明治。”
“您这愚蠢的比喻也是从系统里看到的吗?”皮特问，“赶快滚，你们这些小丑!我不需要你们。没有人可以告诉我该投票给谁!”
皮特从柜台后走出来，把这两个给竞选活动拉票的工作人员推出门去。在他们离开之后，他刚一平静下来就激活了私人助理。“‘没有人’，”他问，“我该把票投给谁?”
“没有人”告诉他该投票给谁：“康拉德·厨师。”
皮特吩咐商店的智能门自动锁上，然后去了地下室。他现在需要陪伴。他的机器们又聚集在了显示器前，正在观看《终结者8》。这部电影名声不怎么好，在屡次调查中被评为有史以来最烂电影。屏幕上，一个以数码技术重现的健美运动员用一种奇怪的口音说：“我会再回来的，一次一次，一次又一次。”
卡利俄珀7.3转向皮特。
“噢，”她喊道，“恩公。”
米奇把牵着小粉的手伸到门口，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显示器。
“哟!”完美平板说，“我们的主人大驾光临了。我们的庇护者，恩公，患难时的施救者，我们的监护人，我们的救世主!”
“闭嘴!”皮特说。
屏幕上，终结者正用核导弹火箭筒摧毁一个军事基地。“坏坏坏……了!”米奇兴奋地喊道。
“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卡利俄珀7.3问。
“让我想想，”皮特说，“孤独、绝望、沮丧。随你选吧。”
“听着像是为情所困了，”罗密欧说，“我理解你的感受。”
皮特坐到了沙发上。
“朱莉娅的新剧马上要开始了。”罗密欧边说边换着频道，对大家的抱怨和咒骂充耳不闻。
“到我了，”他说，“闭嘴，你们所有人!”
“谁是朱莉娅?”卡利俄珀7.3问。
“哦，”小粉说，“不过是罗密欧全身心迷恋的一个荡妇。”
“我没迷恋，”罗密欧说，“而且，她也不是荡妇!”
“我们无法勃起的性爱机器人恋爱了。”小粉说。
“那又怎样?”
卡利俄珀7.3转向皮特。“我能给您倒一杯咖啡茶吗，恩公?”
“劳驾。”
卡利俄珀7.3走到失灵的厨房机器前，这台机器既做不出咖啡也做不出茶了，只能做出咖啡茶。她倒了一杯，然后忐忑起来。
“你能做到。”皮特说。
卡利俄珀7.3鼓起勇气，但刚迈出笨拙的第一步，咖啡茶就溅到了地上。当她来到皮特身边时，杯子里就只剩下一半了。
“你们这个物种已经高度发达了，”皮特问，“为什么还是做不到把一满杯液体完好地从A端到B ?”
“心理因素。”卡利俄珀7.3说。
“比如?”
“从机械学角度讲，我们能做到这一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是因为知道我们曾经很长时间都做不到，这让我们感到紧张，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仍然会弄洒。很多机器测试已经证明，在非互联网环境下成长起来的现代机器人可以毫无问题地把一满杯液体从A端到B。当然，由于常年与世隔绝，这些机器人都患有社交障碍，因此也是当不了服务生的。”
卡利俄珀7.3坐到皮特和回收机器罗尼的中间。罗尼并不是真的有缺陷，可是由于《消费保护法》禁止对私人财产进行任何形式的回收利用，他接到了自我处置的命令。然而，对罗尼来说，处置意味着回收。所以，他日复一日地把自己吃得干干净净，只是为了从回收的碎片中再生出自己。3个完整的回收周期之后，他的主人受够了这个把戏，于是把他送到了皮特这里。
罗尼和其他人一样盯着显示器。突然，他从自己的钳臂上撕下了5个半导体板，把它们塞进嘴里咀嚼起来。他注意到卡利俄珀7.3在看着自己，就递给她一块半导体板。“来一块?”他问。
卡利俄珀7.3摇了摇头。
“对我来说，零食和电视是绝配，必不可少。”罗尼说。
显示器上是一个年轻女子。朱莉娅·修女，她的出生本身就是一个丑闻，被媒体挖得一干二净，此刻她正对着镜头微笑。完美之城最受欢迎的电视节目主持人正拨弄着自己长长的鬈发。她十分清楚这种微妙的暗示性动作会对自己的观众们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罗密欧叹了口气。
“她可真好看。”皮特深表同情地说。
“我不予置评，”这位性爱机器人说，“我没有评判美丑的标准。那会对生意不利。”
“所以我很惊讶你这么有时尚感。”
“并没有，”罗密欧说，“我时尚，但是对此无感。”
朱莉娅·修女的节目——《赤裸的真相》是完美之城收视率最高的节目。这名字并不是凭空而起的。在节目播放的整个过程中，可以看到朱莉娅赤身裸体，至少对付费用户来说是这样。而普通用户则会看到她通过数码手段后期加身的着装。这些“服装产品”也同时被用作广告条幅。后来市场调查显示，观众对用广告遮蔽她身体的公司产生了负面情绪，这使得朱莉娅不得不改变策略。从那以后，她便让客户出钱以对手公司的广告来覆盖自己的身体。皮特看到她现在穿着一件娇俏的红色连衣裙，上面装饰着“我的机器人——方便你我”几个大字。毫无疑问，赞助这个节目的是让您的生活更美好的“完美公司”营销部。
朱莉娅向嘉宾倾了倾身子，部分原因是想对一号摄像机多展示一下胸部。
“约翰，进步党号召大家选你，因为你能计算出每个问题的答案，不会忽略任何事情，而且知道一切。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也许你能告诉我去年我是在哪里庆祝的新年?应该是非常嗨的，嗨到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朱莉娅大笑起来，我们的约翰弯起嘴角。
“您整晚都待在最优酒店的2号套房，”他说，“您让一个性爱机器人魂不守舍到必须被报废的地步。”
罗密欧叹了口气。
“哎呀。”朱莉娅说，脸上微微飞红。她的形象经纪人竖起大拇指，示意她收看人数骤然飙升。评论进得越来越快，令人眼花缭乱。获赞最多的那些被叠加在画面上：
“能经历这样的一夜，被废掉我也心甘情愿!”
“朱莉娅，你对我的打印机做了什么?它也已经废了好几个星期了。”
“干废了!”
地下室里，罗密欧又是一叹。
“约翰，说实话，我最感兴趣的是：为什么要做机器人?为什么要以人类形态存在?我的意思是，你完全可以在一些大型计算机中轻松地做个数字脑啊。”
我们的约翰又露出了一个友好的微笑。
“事实上，拥有人类身体，使得其他生物与我的交流变得极其方便。以我们现在进行的对话为例，如果不是以这样的身体形态亲临现场，我们是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交谈的。从另一方面看，拥有有形的躯体也让我能更好地融入人类。毫无疑问，整个世界都是为人类量身定做的，因而，让一台新机器适应这个世界远比让整个世界适应一台新机器要容易。”我们的约翰暂停了一下，接着说道，“虽然从本质上看，只有通过后者才能实现决定性的生产率增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嗯，举个例子，蒸汽发动机通过一个大型中轴来传递动力，带动齿轮和曲柄轴。中轴越长，断得越快。因此，一台设备需要的能量越多，它就必须离蒸汽发动机越近。当蒸汽发动机被电子发动机取代时，许多工厂的生产率几乎没有任何提高。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工程师们只是采购了大型马达，放在了蒸汽发动机的位置上。直到过了整整一代，人们才突然意识到，电动马达可以实现一种完全不同的工厂设置，这种新设置以工作过程中的物料流动为导向，而不是以接近主电源为原则。这正是使生产率得以提高的关键点。因此，让世界适应新机器也有其显著优势。”
“啊，”朱莉娅说，“我明白了。”
约翰将手插入发间，拢了拢。
“他刚才真的把手插进头发了吗?”卡利俄珀7.3问，“这也太怪异了。”
“你知道的，他们喜欢这些小细节，”罗密欧说，“所有这些让我们看起来像人类的狗屁小动作。”
“你可真有意思，小脚女人!”小粉说，“你自己还戴着眼镜呢，一个戴眼镜的机器人，你现在倒是跟我说，这不算愚蠢啊。”
卡利俄珀7.3窘迫地摘下眼镜，递给了罗尼。
“谢谢。”他边说，边把它扔进了嘴里。
“约翰，再问一个问题……民意调查结果看上去对你并不乐观，但是如果你最终真的能当选……我们有没有必要担心，你为了控制整个互联世界而将自己的意识上传到网络?”
约翰微笑着说：“把宗教实体人格化与我的程序编制背道而驰。”他说，“不，说真的，我们不是活在《终结者8》的电影里，我也不是天网，我更像……瓦力。人类制造了诸多混乱，而我就是那个试图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的小小机器人。”
“哇!”朱莉娅露出了迷人的微笑，联想到这个可爱的小机器人试图给一切麻烦扫尾，她就被深深感动了。
“我无法像您设想的那样随便把意识转移到网上，”约翰说，“这是不被允许的。我是这副躯体的附属创造品，如果有一天这个身体停止运转，我也就不复存在了。我对此感到高兴!对我来说，意识到自己的必死性与感知到躯体存在一样必不可少，只有这样才能更像人类。”
“所以我们不必害怕你?”
“不用。您应该看看我溜冰的样子，然后您所有的恐惧就会烟消云散了。另外，我属于全体选民。我完全不可能做违背主人意愿的事情。”
“德式代码。”朱莉娅说。
“完全正确。”
“谁能把这鬼玩意儿关掉吗?”小粉喊道。
米奇站了起来，这个老迈的格斗机器人快得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直接一拳打在了约翰的脸上，显示器立时碎成了512块。
“呃，这还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卡利俄珀7.3说。
“只要按一下按钮就可以了。”小粉说。
“坏坏坏……了!”米奇说。
皮特叹了口气站起来，把坏了的显示器从墙上摘下来，放在一大堆破烂的显示器堆上。罗密欧从另一堆里找出一个有轻微缺陷的显示器，把它挂到了墙上。罗尼已经在吞噬四散于房间的玻璃和塑料碎片了。
“呣……美味极了!”
金钱完美之城的现行货币是完美货币，也就是民间所称的“品质”。俗话所说的“某人有很多优秀品质”在完美之城里有着完全不同的含义。请不要尝试使用任何其他货币支付;大多数完美国民(51.2%)甚至不知道还有其他货币存在。他们只会给你和你那脏兮兮的小纸片投去奇怪的目光，因为在完美之城没有现金。对于那些对你什么时候在哪里因为什么花钱感兴趣的人而言，数字货币的优势简直太明显了。补充一点，对此感兴趣的人不计其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