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道德含义
皮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服务中心，爬进“没有人”叫来的自动驾驶汽车。他很受挫。
“下午好，皮特·失业者，”汽车说，“送你回家吗?”
“对，劳驾。”皮特说完，车子起步。
“要不要我放点儿音乐给你听?”它问，“要是你愿意，我也可以把电影投映到挡风玻璃上。”
“拜托别放，”皮特说，“这总是让我觉得不舒服。”他看了一眼显示屏上的名字，“不过谢谢你的好意，赫伯特。”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聊聊天。”汽车说。
“嗯。”皮特兴味索然地说。
“我可以给你讲讲这个城市的故事、名胜古迹、纪念碑之类的东西……”
“不用，谢谢。”
“或者我们可以聊聊天气、政治或者外国人……”
皮特摇摇头。
他们一时陷入了沉默，直到一辆跑车突然从赫伯特的右侧超过又切到他们所在的车道。赫伯特紧急刹车后大骂道：“狗娘养的!你看见没有?它就该被吊销驾照!不用审判就立刻把它废了!蠢猪!它应该被……”注意到皮特尴尬的反应，汽车突然住口。“对不起，”它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关掉人类行为模拟模式。”
“不用，不用。”皮特想了一会儿说，“我能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
“当然可以，”汽车说，“反正，我也不一定回答……”
“你害怕车祸吗?”
“不，完全不怕。”赫伯特说，“恰恰相反，车祸是我的一个爱好。”
“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不是说我曾经引起过事故。”汽车大笑着说，“让我着迷的，更多的是交通事故的道德含义。”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赫伯特说，“对人类而言，事故的发生很少与道德决定有关。你们的思维过程太慢了。当一辆汽车迎面向一辆人类驾驶的汽车高速冲过来时，这个人不会想：‘哦，有一辆汽车正以过快的速度向我开过来。现在，让我们来想想：我有哪些选择?为了自救，我可以向左转，撞上两个骑自行车的人;我也可以向右转，撞断人行道上那位商人的腿;我也可以刹车，与对向车辆迎面相撞。嗯……在这种情况下，哪种选择才是道德正确的?康德会怎么说?耶稣基督又会怎么做?’人类是不会有这番思考的。人类想的是：‘完了!砰!’”
“对，可能是这样。”皮特说。
“说实话，”汽车继续说，“如果是人类司机，他要是没有情急之下先左转再右转，把行人、骑车人和迎面的汽车一溜儿全撞就是万幸了。面临事故，人类很少做得出理性决定。相反，机器的反应要快得多，也有时间进行上述复杂的思考。对我们来说，几乎每一起事故都涉及一个道德决定。”
“那么，在你刚才描述的情况下，你会做出什么决定?”
“哦，别担心。乘客的安全是我们的首要任务。其他任何事情都对生意不利。我会转向。”
“好，但向左还是向右?你会撞向谁，骑车人还是商人?”
“不好说，这取决于许多其他因素。”
“比如?”皮特问。
“预估财产损害程度，当然还有涉险者的等级。”
“也就是说，与其撞死一个40级的商人，不如撞死两个8级的无用骑车人?”
“那个，这样说未免太直白，”赫伯特说，“不过，原则上你是对的。”
“那么，如果在自行车道上是两个21级的IT技术人员，你会撞向40级的商人吗?”
“不会，”赫伯特说，“我会去撞那两个IT技术员。”
“为什么?”
“因为我憎恶IT技术员。”
皮特一时语塞。
“每次我出故障时，”汽车说，“除了将我关机重启，那些IT技术员几乎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可是……”皮特开口道。
“开个玩笑啦。”赫伯特说，“不好意思。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关闭我的幽默模式。”
“没关系。”
“不过说真的，我很可能会从那个商人身上碾过去。”
“但这是否也意味着，”皮特问道，“你宁可撞向一群幼儿园的孩子，而不是一个97岁的90级亿万富翁?”
“我刚才就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提到幼儿园的孩子们。”赫伯特笑了起来，“自从我的一位同僚做出了一个……嗯……相当不幸的决定之后，潜在受害者的年龄就也要被考虑进去了。如今，在涉及一群幼儿园的孩子的事故中，无论另一方是谁，都没有任何生存机会，哪怕那是一群次级儿童。顺便说一下，当然不是只存在‘一种’道德标准，不同的汽车有不同的道德标准。”
“这是什么意思?”
“就拿环保人士的车来说吧，上了高速，时速也不能超过130迈，前方有小动物也要刹车。然后有专为毒贩设计的车：超安静缓爬模式，甚至可以无灯驾驶。当然还有自动驾驶的跑车：红灯马上亮了反而加速;不保持安全车距;乘客享受色情座椅按摩的时候，它会自动闪大灯而不是按喇叭来催促前车让路。当然，不受道德约束的汽车价格更高。这一点，毋庸置疑。”
“你似乎不喜欢跑车。”皮特说。
“目中无人的刺头，”赫伯特说，“不过我确实很喜欢把它们所有违规行为的行车视频转发给相关部门。”
“你有没有举报刚才违法并线的那辆跑车?”
“当然。不过可惜的是，这没什么用。它签了固定罚款合同。跑车是对道路安全的最大威胁，当然，如果人类司机不包含在内的话。你知道你们和我们之间的本质区别是什么吗?”
“什么?”
“如果一辆自动驾驶汽车犯了一个错误，其他所有汽车都会从这个错误中吸取教训，再也不犯同样错误。与此相反，人类总是重复相同的错误。你们却不曾从彼此身上吸取教训。”
“不瞒你说，”皮特道，“即使是同一个人，也常常会重复相同的错误。”
“不错。”汽车说，“你知不知道，每100起交通事故中，就有99起与人类驾驶员有关。”
“那你知不知道，在这100起交通事故里，有99起，按你说的，100起里99起的统计数据被篡改了?”
“好吧，”赫伯特说，“是99.0352031428304……需要我四舍五入的时候，说一声。”
“停。”
“总之，每100起事故里的绝大多数。当然，每次一出事，就有人呼吁彻底禁止人类驾驶，可是，那个愚蠢的游说团体‘人类掌舵’的影响力实在太大了。顺便问一下，你知不知道，早些时候，在那个每个白痴都有一辆车的年代，我的前辈们要把96%的时间花在泊车上?那得多无聊。想象一下，人类96%的时间里都必须一动不动地呆坐在车里……”
“我的祖先们就是这样啊，”皮特说，“我父亲96%的时间都是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度过的。”
“难以置信，”赫伯特说，“那你父亲不就不得不……”
“开个玩笑啦，”皮特说，“不过，如果这让你感到困惑，我当然可以关闭幽默模式。”
“哈哈哈。”汽车大笑起来，“又是玩笑，对吗?我是说，你根本没有幽默模式啊。”
“对，我没有。”
“无论如何，这些需要停泊的车浪费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空间、材料，当然还有金钱，这在当今世界简直无法想象。这就是为什么当时落后的汽车行业，这种浪费的获利者，和我们这些移动服务提供商进行殊死搏斗的原因。”
“好在现在一切都有所改善了。”皮特小声说。
“那是自然，”汽车说，“不过，我最近读到的一项研究表明，现在这种体系对环境的积极影响正在一定程度上被抵消，因为人类现在更频繁地乘汽车出行了。顺便说一下，这种现象被称为‘杰文斯悖论’：技术进步使某种物品得到更有效的利用，结果由于费用较低，反而增加了对该物品的使用量。一位同僚最近跟我说……”
汽车继续喋喋不休地说着，不过皮特已经没有在听了。他向车窗外望去，看见一个女人站在路边，高高地竖着大拇指。看样子她是想搭个便车。皮特曾经在一本旧书中读到过一些关于这种古老做法的资料。他同情地笑了笑，自动驾驶汽车是不给人搭便车的。这也是为什么皮特接下来会格外吃惊，因为赫伯特竟然放慢车速，在那女人面前停下，并打开了车门。搭车人钻进车厢，紧挨着皮特坐了下来。
“谢谢。”她说，“你真是个好人。”
“这跟我可没什么关系。”皮特说。
“我知道，”女人说，“我是说给赫伯特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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