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就是这样
刚爬上皮特车的女人面上垂着一条彩色头巾，戴着一副大到可笑的太阳镜，几乎遮住了她的整张脸，只能看到她的皮肤是黑色的。这女人把口香糖从嘴里拿出来，小心地把它粘在车内的监控摄像头上，然后才摘下墨镜和头巾。
“DNA口香糖，”她说，“这东西真疯狂。经过咀嚼，它会添加外来DNA，从而改变你的DNA痕迹。想想看，真有点儿恶心。”
皮特的脑子里瞬间闪过1000个问题。好吧，不是真有1000个，实际上只有4个。这是个什么人?她又是如何让车停下的?她要去哪里?还有为什么这种奇怪的事情总是发生在我身上?
但在他问出口之前，女人就说起来：“我是琪琪。我用这个电子拇指停下了你的车。”她指着一个看上去并不起眼的设备接着说道，“你可以像以前一样在太空码头前把我放下。”
“什么?”皮特问。
“谁，如何，哪里。这是刚刚你脑子里出现的三个问题，不是吗?”
“实际上我刚才有4个问题。”皮特闷闷不乐地说。
“哦，对。为什么偏偏是你，”琪琪说，“纯属偶然，一定要我说的话。”“这世上已经不存在偶然了。”
琪琪为此思考了3秒钟。
“也许你是对的。”
“另外，您不能仅仅因为自己想去太空码头就闯进我的车!”“呃……”琪琪说，“我当然能。”
“但这样根本不行!”
“向现实低头吧。”
“我的意思是这样是不对的。”
“道德上，还是什么，法律上?”
“对，”皮特说，“两者都是。”
“对此，我只想说，根据官方记录，我并没有闯入这辆车，而是你停下车接我的。不是吗，赫伯特?”
“正是如此，女士。”汽车说。
“我猜，”皮特说，“现在，我是不可能命令汽车停下来的吧。”
“不是不可能，”琪琪说，“而是毫无意义。”
皮特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时通常会放弃，现在他也这么做了。在他静静地盯着窗外看了23秒之后，琪琪说：“我们俩当然可以聊聊天。不过，我也不会听从你的任何命令。”
“那我们该聊些什么?”
“嗯，你脑子里想到了什么?”
皮特细细地端详着她，然后说了他脑子里闪现的第一个念头。“您，呃……你的肤色很好看。”
“我没听错?”琪琪大笑着问。
“我的意思是，”皮特结巴了起来，“……是，它，嗯，它适合你，这个……呃，棕色。”他挠着下巴，说，“我，嗯，这话听起来似乎怪怪的。”
琪琪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脸上的这抹绯红也很适合你。”
“嗯，我想说的是……”皮特说，“我并不想冒犯你，我的意思是，除去你肤色的因素……”
“……我的棕色皮肤……”
“对，除此之外，不过我的意思显然不是‘尽管如此’，我想说，我的意思是，你看起来……不错。我的意思是，非常不错。”
“啊哈，”琪琪说，“这倒是令人兴奋。也许你接下来还要告诉我，我有一双美丽的眼睛?”
“我，呃……”皮特有点儿手足无措。
“你，呃，”琪琪说，“似乎并不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激动的聊天对象。”
“这周已经有其他人这么说过了，”皮特说，“我哪里做错了?”
“嗯，作为开头，你可以说些出乎我意料的话。”
皮特沉思了一会儿。
“你想要一个海豚振动棒吗?”他问，“粉色的?”
“什么?”
“我正好有个多余的。”皮特说着，就从背包里掏出了这个家伙。
琪琪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罐防狼喷雾，直接就往皮特的脸上喷了过去。皮特痛得大叫起来。在他又咳又吐的当口儿，他的眼膜肿胀，眼皮被迫合上，这就意味着，他什么也看不见了，而琪琪抓住他的一条胳膊，扭在背后，然后把他的头摁在了车窗上。
“好啊，你个下流变态，”她说，“今天你可选错人了。”
“我不是变态!”皮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也不想要这该死的东西。”
“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刚才就试着把它退回去，可是他们不让。”皮特痛苦地呻吟着。
“谁不让?”
“正牌店!”
他感到那女人松开了他的胳膊，又倒了一些液体在他脸上。
“啊!这是什么?”皮特惊慌地喊道。
“别担心。不过是水而已。”
在竭尽所能地把脸上的喷雾洗掉之后，皮特讲起了那个他不想要的包裹和为此遇到的困难。听完故事后，琪琪说：“也许你的个人档案错了。”
“我的个人档案错了?”
“是的，你在正牌店的个人档案。”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可能呢?”琪琪模仿起他来，“说到底，机器是不会犯错的!”
“给我解释一下，”皮特恳求道，“为什么我的个人档案会出错?”
“它又为什么应该正确?”琪琪问，“它又为什么理应正确?不管计算机模拟能做到何种复杂程度，现实总是会更复杂。”
“这我明白。但它不应该基本符合现实吗?我的意思是，我真是一点儿也想不通这个粉色的家伙到底跟我有什么关系!”
“系统关于你的基本假设可能是错的。也许他们在统计学上是正确的，但你是个例外。就拿你的名字来说……”
“你知道我的名字?”
琪琪在护腕的屏幕上来回滑动。
“当然。你是皮特·失业者。单单你的姓氏就已经让你背负上了难以置信的统计负担。更何况，也许你还住错了城区，交错了朋友。对，就是这样!”
“这又是什么意思?还‘就是这样’?我住错了城区，然后就是这样，我就收到个海豚振动棒?这完全说不通!”
“嗯，可能对你来说是这样。可是，只要正牌店觉得能说得通就够了。”
“所以你是想告诉我，我的个人档案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但是没人在意?”
“再加上你自己也一直在强化错误。”
“怎么会?”
“你是否曾经为了避免填写客户调查而给过无人机十星好评?”皮特不作声了。
“当然，更别说你名字里还没有‘Y’。”琪琪说。
“什么?”
“你觉得完美城里会有多少人叫皮特·失业者?”
“数不胜数。”
“不错。也许他们中的某一个和你是同一天出生的，或者住在同一条街上，或者你们有什么其他的共同点，导致计算机算法得出你们是同一个人的结论。可能就因为一件相同的奇怪针织套头衫，好嘛，突然之间，他的犯罪记录也成了你的了。”
“可是一定有办法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这种事情真的会发生?”
“持续不断!”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这些算法没有校正回路。为什么不给它们设定校正回路?因为你无关紧要啊，伙计!狗屎一样地无关紧要。校正是要花钱的，而绝大多数算法的终极目标是产生更多的利润。只要能做到这一点，谁会在乎某个可怜的笨蛋找不到工作，就因为哪个同名人的个人档案中写着，他曾经在老板的泳池里撒过尿。归根结底，也不会有人告诉他为什么没得到那份工作。那他又怎么抗议?跟谁抗议?”
“这又跟我名字里有没有个‘Y’有什么关系?”
“你以为有钱人为什么给孩子起那么奇怪的名字?这样他们就能鹤立鸡群了啊。不过，在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的创造力也就只能到达用‘y’来代替‘i’的地步了。”
“嗯。”
“也许有个跟你同名的人买了成人玩具，而另一个跟你同名的人订购了弹珠游戏的纪念品，然后某个搜索力强的算法就把他们合二为一了。”
“这就是了。”皮特说。
“又或者你的账户可能被黑了。”
“什么?”
“身份盗窃。”
“可是所有个人资料都受到生物特征数据的保护啊!”
“生物特征数据首先也是数据，是数据就可以被复制。你觉得我们如今为什么都对着电子设备噘嘴?”
“因为嘴唇比指纹更能防伪?”
“一派胡言。是因为黑客侵入了完美公司的系统，盗走了我们的指纹。这就是生物特征数据的问题所在……要是有人偷了你的密码，你可以再想一个。但要是有人偷了你的指纹怎么办?”
“开始对着设备噘嘴。”
“那要是有人再偷了你的嘴唇信息呢?可能我们得倒退回去用血来签合同了。”
“好吧，”皮特说，“就当是有人不请自取了我的身份。然后呢?”
“你看，可能他黑了你的数字身份，是为了以你的名义购买抗眠药，然后发个中评;又或者是为了买新的音乐剧的票。可能在失眠、音乐剧和海豚振动棒之间存在着某种逻辑上解释不通但统计学上相关的联系。对我们而言，每一个复杂的算法都是一个黑盒子。这就意味着我们能看到输入和输出，但是至于黑匣子里面发生着什么，为什么发生，我们却一无所知。”
“就是这样!可伤害却已经造成了。”皮特说。
琪琪微笑起来。“是啊。你每一次上网，你在其中走的每一步，无一不被网络记录在案，并且对你的个人档案造成难以预见的影响。”
“你的每一次呼吸，”皮特说，“你的每一个举动，我都在看着。”
“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突然想起了一首经典的抒情摇滚乐。”
“对了，你知道为什么它叫网吗?”琪琪问。
皮特耸了耸肩。
“因为我们皆被困其中，”琪琪说，“反正，那个老家伙总这么说。”
“哪个老家伙?”
“哦，那个老家伙……就是我认识的一个老家伙。”
“明白了。这解释也是够精彩的。”
“老头是个电脑怪才，对如今世界心怀不满，因此正设法摧毁整个互联网。”
“你说什么?”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他在电脑上倒腾些什么。也许他整天都在看色情片，或者在玩宇宙版《魔兽争霸》。”
“随便吧。”皮特说着，又把话题扯回了自己身上，“那么多人里，为什么会有人偏偏想要窃取我的身份?”
“为什么不呢?”琪琪说，“你保护措施做得好吗?”
“保护?怎么保护?”
“那就是不好了。无论如何，不用自己的名字旅行通常是有好处的。赫伯特，我叫什么名字?跟皮特·失业者是什么关系?”
“您是桑德拉·行政。”赫伯特说，“和皮特·失业者有过512天的恋爱关系。你们已经分手16天了。另外，对您二位的关系终结，我深表遗憾。”
“但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遇到这种问题吧。”皮特说。
“不，”琪琪说，“肯定不会。在网络的某个角落，一定有为你这种人而存在的毫无用处的自助小组。”
皮特叹了口气。他的眼睛还火辣辣地疼，皮肤也在发痒。
“防狼喷雾的效果什么时候才会消失?”
“再过10~15分钟你就能看见东西了。而痒的情况可能会持续一小时到两天。”
“两天?”
“好吧，听着，”琪琪说，“喷了你，是我不对。如果你需要有人帮忙解决你的问题，和那老家伙联系吧。就说是琪琪让你来的。”
她在一张纸上写下了联系方式，然后塞进了皮特的夹克口袋。过了一会儿，琪琪说：“老家伙懂得很多，但他也有点儿……”
话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了。琪琪围好头巾，戴上墨镜，剥下摄像头上的DNA口香糖，然后重新放进嘴里。皮特感到车子停了下来，然后他听到车门开了又关上的声音。接着，车子继续行驶起来。他又是一个人了。
“有点儿什么?”他大声问道。
“我刚才没有说话。”汽车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