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皮特的问题
老人坐了下来,盯着屏幕。显示器的前面有个奇怪的东西。上边有6排按钮,大多数是正方形的,按钮上能看到数字和字母。然而,这些符号似乎不构成任何意义,无论是从右往左读还是从左往右读。
“这是键盘。”老人说道。
“我知道。”皮特答。
他确实是知道的,尽管从来没真正使用过。老人开始用十指敲打键盘,速度飞快,令皮特眼花缭乱。
“这下,咱们走着瞧吧。”他喃喃自语。
“您在干什么?”
“黑进正牌店的客户数据库。”
“这可能吗?”皮特问道,“那里没有任何安全防范措施吗?”老人只是笑而不语。
“要是您被抓到怎么办?”
老人慌乱地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松了口气。
“怎么了?”皮特问。
“没什么,我刚有个错觉,以为我妈正从背后偷窥。”
老人重新凝视着屏幕。3分5秒之后,皮特觉得无聊起来,于是问道:“我想问一下,您为什么要坐在这块玻璃屏后?”
“你应该听说过第九数量王国的生物恐怖袭击。”老人说道。
皮特摇摇头。
“一群种族主义科学家发明了一种人造病毒,这种病毒只会感染深肤色人种。那可真是一场灾难。在政府研制出解毒剂之前,已经有超过10万人死亡。”
“那肯定是重大新闻了,”皮特说,“为什么我一点儿风声也没听到?”
“某些算法显然认为它不会引起你的兴趣。”
“这一切又跟这个玻璃盒子有什么关系?”
“我这是在保护自己的DNA免受未经授权的攻击。”
“您说什么?”
“没有什么能流出这个盒子。任何头发,任何胡子茬都能让敌人对我的DNA成功测序。他们不仅有可能制造出针对某个人群甚至全人类的病毒,也有可能制造出一种只针对单个DNA的病毒。比如我的。但是要做到这一点,那些混蛋得先从我这儿拿到DNA样本。他们不会得逞的!”
“你想太多了。”皮特说。
“不是。我只是比你更了解情况。”
“所以你有敌人?”
“据我所知没有。”
突然,老人用手掌拍了一下显示器的侧面。
“啊哈!在这儿呢!”他说。然后读着屏幕上的一些数字。“奇怪。”“什么?”皮特问。
“为了便于分析,正牌店把每一位顾客都放进了一个特定的抽屉,也就是所谓的集群。比如,第4096集群的顾客是64岁以上的白人男性,他们都患有自大妄想症,至少拥有两架私人飞机,妻子都来自某个数量王国,并且比他们年轻32岁以上。”
“然后呢?”
“你属于第8191集群:没有独立收入,喜欢詹妮弗·安妮斯顿主演的老喜剧,至少养着两只猫的更年期黑人单身女性。”
“可这毫无道理啊!”皮特惊叫道。
老人打量着他。“嗯,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他大笑着说,“哦,不,对不起,是我弄错了。”
他又一次用右手拍了拍那台笨重的显示器。
显示屏闪了一下。
“这儿呢,”老人说,“你属于第8192集群:32岁以下的白人男性,低收入,有轻微的种族主义倾向,对大型体育赛事感兴趣。”
“但这也不是真的!”皮特嚷嚷着,“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呃……”
“讨厌大型体育赛事?”
“对,还有别的。”
老人旁边有一瓶氧气,他用口罩掩住口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所以琪琪是对的吗?”皮特问道,“我的个人资料不正确?”
老人点了点头。“而且这个问题比你想象的还要严重。这和你的淡紫鳗鱼振动棒无关。”
“海豚。”皮特说,“那是个海豚形状,还是个粉色的。”
老人咯咯地笑了起来。
“为什么这个问题比我想象的还严重?”皮特问。
“网络镜像变形。”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每个人经历的都是一个不同的数字世界。个性化的不仅仅是搜索结果、广告、新闻、电影和音乐,就连供货、价格甚至设计和网络结构都会因为进入这个神奇镜像世界的人的不同而变化,甚至也会随着他们的感受而变化。如果你性趣正浓,你可能随处看到的都是超肉欲的女性性爱机器人产品;如果你情绪低落,他们就会给你兜售精神药物;如果你感到害怕,他们就给你提供可以自行打印的手枪设计图。你一定听过这句话:‘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在数字世界里,这可不是刻板的陈词滥调,而是活生生的现实。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持续向你靠拢的定制世界。”
老人刚合上眼睛,就打起鼾来。皮特一时感到不知所措,然后敲起了玻璃。老人睁开眼睛,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道:“我们不能重复其他人犯过的错误。网络不断适应的当然不是你本人,而是它认为的你,你的个人资料。你现在明白自己面临的问题了吗?如果你的个人资料是错的……”
“……那么我就生活在一个错误的世界里。”皮特喃喃自语。
“……那么你就生活在一个错误的世界里。”老人重复道。
说完,老人又咯咯地笑起来。
“正如阿多诺所说的:‘错误的生活无法过得正确。’虽然我相信他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并不是互联网……”
“阿多诺是谁?”皮特问。
“一位哲学家。你知道哲学是什么吗?”
“知道。不就是试图通过逻辑本身来解决问题的人。”
老人又咯咯地笑了。“你刚才的描述,听起来更像是一台电脑……”
“但我不可能是唯一遭遇这种事的人。”皮特激动地叫起来,“为什么都没有人谈论这个?”
“嗯。也许已经有人在谈论这个问题了,只不过不在你的新闻推送里,”老人说,“又或者,可能大多数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个人资料是错的。他们只是变成了系统所认为的那样。”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算法会把你牢牢禁锢住!”老人边说,边跳起了笨拙的舞步。这视觉效果真是令人尴尬,他自己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停了下来。他把键盘贴到玻璃上,说:“Qwertyuiop。”
“什么?”
“Qwertyuiop,”老人说,“你知道为什么键盘上的字母排列得这么奇怪吗?”
“不知道。”
“最初的键盘是为打字机设计的,还需要用到所谓的打字杆。不幸的是,这些打字杆容易搅和到一起造成卡键。所以,印刷商克里斯托夫·拉森·肖尔斯想出了一个聪明的点子,把最频繁出现的字母序列尽可能远地分隔开。”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皮特问道。
“电脑有打字杆吗?”老人问。
“没有。”
“那么,为什么我们的键盘仍然使用Qwertyuiop模式,而不是更符合人体工学的Dvorak排列呢?”
“可能是因为太多人已经习惯了用旧键盘打字。”
“正确。我们称之为路径依赖。过去做出的关于前进方向的决定导致我们今天难以另辟蹊径,哪怕我们走的这条路是错的。现在你该明白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了吧?”
“恐怕是明白了。可是,并不是我自己的决定迫使我走上这条既定的路。”
“不错。”老人说,“如果系统认定你是一个整天吃垃圾食品、看垃圾电影的失败者,它就会给你推荐垃圾电影,并且用垃圾食品广告淹没你。它会给你匹配一个和你地位一样低的伴侣。如果你要找一套公寓,推荐给你的全是些它认为适合你的狗洞一样的窝。如果你要搜索招聘广告,它会过滤掉它认为你资质不够的工作机会。要是你竟然成功申请了这些职位,算法会在人事经理看到你的简历之前就早早地把你筛除了。要是一个人只被提供属于无用者的选择,那也很难不成为无用者。个人资料就是一个自我实现的预言,一个自我实现的身份。当然,如果系统认为你是一个棒小伙儿,情况就会完全不同了。不过我认为,这不是你能操心的问题。”
“不要啊。”皮特挠着头,“因为资料有误,我正活在一个错误的世界里。”
“对。”老人说,“那是你的问题,皮特的问题。嘿!这听起来不错!它应该成为一个固有概念。在此,我为这类问题首先命名:皮特的问题。”老人发出咯咯的笑声,“这真让我高兴,我知道,我刚刚创造了一个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术语。一个比它的创造者活得更长久,并且在各种通用语言中继续存在的表达。很快,人们就会这么说:‘皮特的问题简直让我窒息。’精神病学家会对病人说:‘您这种情况很明显是皮特的问题。’或者,父亲会这样呵斥年幼的女儿:‘别大惊小怪的,搞得好像你有皮特的问题似的!’甚至总统有一天也可能会说:‘我们在座的每一位都有皮特的问题!’”
“因为资料有误,我正活在一个错误的世界里。”皮特重复着。
“喀,就算所有人的个人资料都是正确的,算法还是会歧视我们。”
“可是为什么?”皮特问道,“机器不应该是客观公正的吗?”
“胡说八道。”老人说,“举个例子:人力资源算法通过精心搜索以前的人类人力资源经理做出的决策来学习。它发现,黑人求职者比例失调地极少被录用。那么它首先就根本不会邀请黑人求职者参加面试,这完全是合乎逻辑的。你明白了吗?如果算法里被嵌入了偏见,那随后出来的还会有偏见。”
“种族主义计算机?”
“更糟。披着客观外衣的种族主义计算机。”老人咯咯地笑了。“我还年轻的时候,”他说,“微软发布了一款叫Tay的聊天机器人,它应该在与聊天对象的互动中学习人类语言。它也确实做到了。仅仅过了16个小时,微软就从互联网上下线了这款机器人,因为它试图歪曲历史。”
皮特沉思片刻,老人又睡着了。皮特敲了敲玻璃,把他从睡梦中惊醒。
“请您修改我的个人资料!”皮特说。
“你让我做什么?”
“请您修正数据!”皮特说,“您一定要费心让我的个人资料真实反映我本人的情况。”
“你的情况?”
“对,我的。”皮特说。
老人咯咯地笑起来。“可你又是谁?”
这个简单的问题在皮特身上引发了一连串三种情绪,一种紧跟着一种。首先是恼火,其次是尴尬,最后是惊恐。
“我……”皮特结巴起来,“我……是……”
“省点儿力气吧。”老人说,“就算你知道自己是谁,我还是帮不了你。”
“不能还是不想?”
“对你来说,这是一回事。”
“您为什么不想帮我?”
“从锁洞往里窥探是一回事,”老人说,“通常不会被人发现。但是,如果你破门而入,移动家具,那么任何一个在你之后走进房间的傻瓜都会发现不对劲。”
一个声音信号响了起来,老人立刻伸手拿过一个小药瓶,取出一粒药片咀嚼起来。他走近玻璃屏,低声道:“还有,我不想过多地被卷入你的故事,因为从戏剧的角度来看,你是你故事里的英雄,而我可能会在其中扮演一个导师的角色。可是一个睿智的老导师的问题在于,他的生存概率,从统计数据上看,小得可怜。所以,我更愿意继续做我自己故事中的英雄。毕竟,我还不想死。我想要的,与此相反。你猜猜,我有多老。”
“猜不出。”皮特说,“很老?”
“还要老,”老人呵呵笑着说,“老得多得多!我差不多要做到了。”
“做到什么?”
“在不久将来的某个时候,医学将达到这样的程度,每年的技术进步都使人类的寿命延长一年以上。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皮特摇摇头。
“那意味着永生,我的孩子。”
“听起来太可怕了。”
“我马上就要熬到那个时候了。”老人呵呵地笑着说。
“您所有的人生经历中,有没有什么能帮助解决我的问题?”皮特问道,“依您看,我现在该怎么办?”
“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做?”
“你有没有注意到所谓的二进制系统,就是人们只能在0和1之间进行选择,已经悄悄发生了变化?变成了一个单一系统,这是我的叫法。”
皮特叹了口气。“我又理解不了您的话了。”
“用不着理解,”老人说,“在单一系统里,你不再需要做任何决定,因为只存在一个值:OK。”
“您说得我都快抑郁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老人唱道,“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突然,他停了下来,“你听说过土耳其行棋傀儡吗?”
“没有。”
“土耳其行棋傀儡是一个自动下棋装置。第一台国际象棋机器人!外表和衣着都跟土耳其人一样。它是奥匈帝国的一位名叫沃尔夫冈·冯·肯佩伦的宫廷官员在1769年发明的。”
“啊哈,”皮特道,“您见鬼的想说什么?”
“该他行棋的时候,自动装置抬起左臂,移动一个棋子,然后伴随着机械的咔嗒声,把手臂放回靠垫。机器人轰动一时。肯佩伦游历了所有的大城市。他在维也纳将机器人献给了皇帝。在柏林,行棋傀儡甚至赢了一场与腓特烈大帝的比赛。令人印象深刻,不是吗?”
“也许吧。”
“全世界都对这台神奇的机器肃然起敬,然而谜底却极其简单。在机器内部,藏了一个小个子在操纵它。”
老人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这有什么可笑的?”皮特问。
“而我们今天的人类却是被体内的一些小机器控制着。正好反过来了,明白吗?”说着,他拽了四下耳垂,“很滑稽,不觉得吗?”
“我想是吧。”皮特小声嘀咕道。
“你应该问问自己下面这个问题。”老人说,“我们是否生活在一种手段高明到我们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独裁统治之下?在此基础上,再问自己下一个问题:如果没有人意识到这是一种独裁,那它实际上还是不是独裁?要是没有人觉得自己被剥夺了自由呢?毕竟,在完美之城,自由绝对不是被禁止的,只是暂时缺货。”老人打了个哈欠,“对了,你知道网这个叫法是怎么来的吗?”
“因为我们深陷其中。”皮特说。
“不完全是,”老人说,“因为我们深陷……琪琪肯定已经告诉过你了!”
老人旁边的一个模拟闹钟响了起来。
“你走吧。”老人说,“我得睡觉了,否则我会偏头痛。”
“可是……”皮特开口道。
“你还可以再来,”老人说,“你的无知令人耳目一新。”
“我还有一个问题。”皮特说,“让我来见你的那个女人……琪琪……我怎么能再见到她?”
老人咯咯地笑了起来。
“怎么了?”皮特问,“笑什么?”
“她对你这个年纪的男人影响巨大。而且,请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她对那些走投无路的失败者最具有吸引力。”
现金分派机在数字化进程和随之而来的自动化过程中,太多人失去了工作,以至于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基石——大众消费——面临着被打破的危险。太多人根本没有足够的钱不假思索、随心所欲地去消费。值得庆幸的是,进步党的某位技术治国论者提出了一个绝妙的想法,来阻止经济体系的崩溃。政府向“我的机器人”——方便你我——订购了大量购物机器人,它们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消费。完美之城月复一月地为这些被坊间称为现金分派机的机器人配备充足的资金,来维持市场经济的运行。这些机器人在各大商场穿梭,按照完全令人费解的规则购买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没用的小玩意儿和华而不实的累赘。
不过你不必担心购物机器人会从你的眼皮子底下抢走阿玛尼的最后一件智能夹克!现金分派机只购买中低档商品。奢侈品市场不需要政府支持,它的形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