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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你流血了 出色的战争 直至银河燃烧 今日只需聆听

  梅萨蒂·欧丽顿强迫自己眼睁睁地看着那柄利剑刺向洛肯,她心里明白这一击必然会了结连长的性命。然而他一如既往地闪身避开了凶险万分的横扫,随后及时抬起兵刃招架住接踵而来的攻势,那迅捷身手与他作为阿斯塔特的壮硕体形显得毫不匹配。一根沉重的棍棒挥向他的脑袋,但洛肯显然早有预料,轻而易举地俯身闪躲。

  训练笼的钢铁框架铿锵作响,各种武器上下翻飞,呼啸破空,盲目而机械地试图肢解这个身处其中的阿斯塔特。洛肯肌肉虬结的躯体覆满了闪亮的汗水,他骤然低哼一声,臂膀被一柄剑刃命中。梅萨蒂皱着眉头,看到连长的肱二头肌上淌下一条血线。

  这是她记忆中首次目睹洛肯在训练笼里负伤。

  那个面露讥笑的金发巨人赛迪瑞,以及洛肯的亲近朋友维帕斯都已经离开了训练大厅,留下梅萨蒂与第十连连长独处。对方邀请她前来旁观训练,这自然令她备感荣幸,但没过多久梅萨蒂便暗自盼望洛肯能够尽快结束这场艰苦而凶险的仪式,出来给她讲一讲戴文究竟发生过什么,而远征队如今又是为何挥军攻打这颗卫星的。她坐在训练笼外的冷钢长椅上,早已眨动眼睛将大量图片存入了记忆螺旋,远超实际所需。

  况且,如果要梅萨蒂实话实说,那么洛肯在训练时将自己逼入绝境的样子,这种强烈的……执念也令人有些不安。她此前旁观过洛肯展开兵器练习,但那向来是两人采访讨论的附属成分,而非焦点本身。今日……今日有所不同。仿佛这位影月苍狼连长——

  不,不是影月苍狼了,梅萨蒂提醒自己:是荷鲁斯之子。

  洛肯巧妙地挡开又一记剑刃挥砍,梅萨蒂则再次检查自己的内置计时器,她明白即刻便需动身。卡尔卡斯不会干等,他的惊人食欲足以压倒任何礼节,促使他丢下梅萨蒂独自前往战舰礼堂参加宣讲者午餐会。那里的免费饮品无穷无尽,纵然伊格内斯近来已经洗心革面,重新投身于记述者的职责,但梅萨蒂依旧不愿纵容他与这任君自取的大量酒精独自相处。

  伴随一阵铃声,训练笼的上下两个钢铁半球嘶鸣着缓缓张开,立刻让她将卡尔卡斯抛诸脑后。洛肯从笼子里迈步而出,金色短发都贴在头皮上,比前段时间更长一些,那点缀雀斑的苍白脸庞此刻在疲惫中通红。

  “你受伤了。”梅萨蒂开口道,她从椅子上递出一条毛巾。

  洛肯低头检视,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伤口。

  “没什么的。”他说着便擦掉了已经干涸的血迹。洛肯气喘吁吁,梅萨蒂则努力掩藏住自己的惊讶。一个阿斯塔特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显得怪异而陌生。在她抵达之前,对方究竟已经训练了多久?

  洛肯抹去额头和躯干上的汗水,走向私人军械室。梅萨蒂紧随其后,一如既往地仔细欣赏这具经过强化的完美身躯。据说昔日统治奥林匹亚的古老部落将体态完美之人称作阿多尼斯,这个词用在洛肯身上分外贴切,如同一套精工打造的第四型战甲般合身。梅萨蒂不假思索地眨眨眼,拍下了他的身躯。

  “你又盯着我看了。”洛肯说道,他并未转过身来。

  梅萨蒂顿时一阵慌乱,“抱歉,我不是——”

  阿斯塔特笑了起来,“我逗你呢。我不介意。既然后人要记住我,那么我宁愿留下一副处于身体巅峰状态的高大形象,而不是掉光牙齿喝着稀粥的模样。”

  “我以为阿斯塔特不会衰老呢。”她恢复镇定回应道。

  洛肯耸耸肩,拿起一块弧形臂甲和抛光布,“我也不知道究竟会不会。还没有谁能活到那么久。”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欲言又止背后的深意,如果洛肯能够继续敞开心扉的话,梅萨蒂想必可以从这个角度构建一篇记述作品。这是永生战士的忧郁愁思,是不朽之人落入动荡年代而引发的难解悖论——历史如同一块逐渐凝固的琥珀,他们便是在其中挣扎不已的蝇虫。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关注点已经脱离当下,于是开口问道:“永不衰老这一点是否会让你感到困扰?你心里有没有一点宁愿老去的想法?”

  “我为什么会想要变老?”洛肯说着打开了一罐研磨粉,仔细涂在臂甲表面,那崭新的淡绿色调与金属光泽依旧令梅萨蒂感到陌生。“你宁愿变老吗?”

  “不愿意,”她承认道,下意识地抬手触摸自己经过改造的光洁头颅,那黝黑的皮肤平滑无瑕。“不,我不愿意。说实话,我害怕变老。你害怕吗?”

  “不。我告诉过你,我并没有感受惧怕的生理机制。如今我力量强大,为何会想要改变这一点?”

  “我也说不好。我觉得如果你老了,或许就可以,你知道的,有朝一日就可以退休。我是说,在远征结束之后。”

  “结束?”

  “是的,在战事告终之后,在帝皇光复了人类疆土之后。”

  洛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继续打磨自己的盔甲。梅萨蒂正要再次提问,他却开口说道:“我不确定远征究竟会不会结束,梅萨蒂。我自从加入四王议会之后,已经与好几个人谈过,他们都认为这场伟大统一永无终了之日。或者统一即便能够达成,也难以长存。”

  梅萨蒂笑了起来,“听起来你恐怕是和伊格内斯相处太久了。他的诗句又转到酒后感伤的风格去了吗?”

  他摇摇头,“没有。”

  “那又是为什么?你为何会有这种想法?和你找辛德曼借的书有关系吗?”

  “没有。”洛肯重复道。那位老迈宣讲者的名字在转瞬之间为他的淡灰色双眼抹上了一层阴郁。梅萨蒂明确意识到对方不愿继续深入讨论这件事了。于是她将今日的交谈收入脑海,暂且跳过这种与洛肯格格不入的苦闷话题,留待对方敞开心扉时再作深究。

  她打算提出另一个问题,把谈话转移到更为积极的方向上去。就在此时,一片庞大阴影将两人笼罩起来,梅萨蒂转过身看到了居高临下的第一连长阿巴顿,对方的壮硕身躯如同一块厚重石板。

  他头顶的长发一如既往地用银鞘束成辫子,脑袋的其余部分则剃得锃亮。荷鲁斯之子第一连长身穿简朴的作训服,手里是一柄带有锯齿利刃的恐怖长剑。

  他用充满责难的目光怒视着梅萨蒂。

  “第一连长阿巴顿——”她说着躬身行礼,随即被对方打断。

  “你流血了?”阿巴顿探出铁腕巨掌,紧紧抓住洛肯的臂膀,他的浑厚嗓音与高大体形相互衬托,“训练笼居然尝到了阿斯塔特的血?”

  洛肯瞥了一眼自己的虬结肌肉,那道剑伤将黑色的双头鹰文身划作两半。“是的,艾泽凯尔,我练太久了,有些累。没什么的。”

  阿巴顿低哼一声说道:“你变软弱了,洛肯。如果你少跟爱惹麻烦的诗人或者刨根问底的写手混在一起,或许就不会这么容易疲累。”

  “或许吧。”洛肯表示认同。梅萨蒂清晰察觉到了两位阿斯塔特之间那焦灼电流般的紧绷情绪。阿巴顿朝洛肯简洁地点头示意,随后又恶狠狠地瞪了梅萨蒂一眼,接着转过身走入训练笼,手中的长剑咆哮着启动运转。

  洛肯的目光紧随着阿巴顿。梅萨蒂在对方眼中捕捉到了一种出乎意料的态度:谨慎提防。

  “刚才那是什么意思?”她问道,“这和在戴文上发生的事情有关系吗?”

  洛肯耸耸肩,“我很难说。”

  戴文,荒漠之中星罗棋布的破败废墟追忆着昔日的先进文明。然而数个世纪以前的繁荣社会早已陷落于古老长夜的混乱。如今,戴文是一个狂野世界,这里的燥热焚风席卷大地,头顶那枚灼人骄阳如同猩红的恶毒巨眼。洛肯上一次踏足戴文是六十年前了,当时这里仅仅被称为63-8,即由63号远征队纳入归顺的第八个世界。

  在他看来,当地条件并未因归顺而有所改善。

  星球地表是一片仿佛饱受炙烤的坚硬黏土,上面散落着低矮灌木以及气味浓郁的高大森林。原始的村镇聚落分布在肥沃富饶的河谷两侧,同时也有很多游牧部族在那些毒蛇出没的广阔沙漠中孤独穿行。

  洛肯还记得他们昔日用几场干净利落的迅猛突击将这个星球纳入归顺,当地的战士阶层征伐不休,那自相残杀几乎令土著居民消亡灭绝。面对在数量和科技上都占据绝对优势的外来敌人,他们表现出了极大的英勇气概,在荣誉得偿之后才屈膝投降。

  影月苍狼被当地人的胆魄所震撼,同时也欣赏对方接受新事物的积极态度,因此尚未升任战帅的指挥官提出,他麾下的战士可以从这些勇敢的对手身上学到很多东西。

  纵然当地部落和人类血脉之间已经隔绝千年,与跟随阿斯塔特前来的殖民团队差异显著,荷鲁斯依旧容许所有野蛮土著保留家园,以此回应他们对于帝国生活方式的热情拥抱。

  彼时,宣讲者和记述者并未成为远征舰队的正式组成部分,但依附在浩荡兵马身后的大批平民学者混迹于当地民众之间,大力宣扬帝国的光辉与真理。他们受到了颇为热烈的欢迎,而这大多要归功于第十七军团怀言者的牧师们在戴文臣服后展开的勤勉工作。

  那是一场出色的战争:耗时甚短,且影月苍狼毫无折损。战败归降的当地人迅速而高效地完成了归顺,让指挥官得以将收尾工作托付给怀言者军团的科尔·法伦,由他们负责用真理与启迪之光彻底照亮戴文。

  的确,那是一场出色的战争,至少洛肯以为如此。

  汗水沿着他的后脑勺缓缓流淌,遁入盔甲内部。纵然洛肯早在几个月之前便为自己的装备进行了重新涂装,但这绿色的金属光泽依旧显得新奇扎眼。他本可以将那份工作交给军团的众多工匠之一,但他从心底里明白,必须亲手照料作战装备,因此花费大量时间精力为每一片甲胄重新涂装。他怀念昔日那珠白色战甲的纯净色泽,但战帅已经宣布,军团要用这崭新色调搭配其崭新名号:荷鲁斯之子。

  当战帅的此项宣言在远征舰队中席卷而过时,那种群情激昂与崇敬欢呼声至今还在洛肯脑海里回响不已。人们高举拳头,扯着嘶哑喉咙放声喝彩。洛肯也与朋友们一同庆贺,然而挚爱军团的新名号却让一阵不安的波纹在他心中荡开。

  喜爱说笑的托迦顿注意到了洛肯脸上转瞬即逝的阴云,“怎么了,你还指望我们改叫洛肯之子吗?”

  洛肯微笑着回答:“不,我只是——”

  “只是什么?是我们配不上这个名字,还是说指挥官配不上这份荣誉?”

  “当然配得上,”洛肯点点头,努力盖过整支军团的震耳呼吼,“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但你不觉得这个名字里掺杂了一丝自吹自擂的意味吗?”

  “自吹自擂?”托迦顿笑道,“那些天天缠着你的记述者跟屁虫倒是教了你不少新词语啊。得了,省省你的榆木脑袋,享受这一刻吧!”

  当时塔瑞克洋溢的热情极具感染力,洛肯不由自主地重新喊哑了嗓子。

  此刻他几乎还能品尝到喉咙里的嘶哑感觉。洛肯深吸一口从北方刮来的燥热狂风,心中盼望自己能够站在除了戴文之外的任何地方。这个世界并非毫无美感,但他依旧不喜欢戴文,即便难以明确解释自己的反感究竟缘何而来。在舰队从芝诺比娅驶向戴文的路上,他胸中就积淀了一种苦涩的不安,但如今他将此类念头抛诸脑后,迈步走在指挥官前方,踏上了这颗星球的土壤。

  作为一个在科索尼亚那梦魇般的工业洞穴中长大的人,洛肯无法否认戴文那辽阔原野所蕴含的醉人壮美。在西边,扶摇直上的宏伟群山仿佛能够刺破苍穹,而遥远的北方则有遁入大地之心的深幽裂谷,洛肯知道上古君王的华美墓室便藏身于此。

  是的,他们在戴文开展了一场出色的战争。

  那么怀言者究竟为何要让他们返回这里?

  此前几个小时,在复仇之魂号的舰桥上,马罗格斯特用扭曲如爪的手掌握住一块激活的数据板;即便军团药剂师作出了最大的努力,还是未能修复他那变形的皮肤。他再次扫视数据板上的通信内容,发信者遣词造句的方式令他倍感恼怒。

  他很不情愿将这份信息交给战帅审视,在一时之间甚至考虑是否将其彻底忽略,或者佯装从未收到过。然而马罗格斯特绝非依靠报喜不报忧得到战帅侍从这一重任的。他叹了口气:现如今,平淡无奇的行政人员已经开始秉承帝皇的权威了,无论马罗格斯特心中有何看法,这条信息都是不可忽略的。

  战帅永远不会同意信息中的内容,但马罗格斯特还是必须呈递上去。随着一时的软弱,马罗格斯特转过身去,一瘸一拐地穿过战略室走向战帅的私人内厅。他打算把数据板留在战帅的桌子上,由指挥官晚些时候自己阅读。

  内厅大门顺滑地打开,展现出幽暗而静谧的房间。

  马罗格斯特很享受内厅的空旷环境,那凉爽空气令他的凄惨皮肤和扭曲脊梁略感舒缓。唯一能够打破此处幽静气氛的响动便是他自己的嘶鸣喘息,那向后弯曲变形的脊柱给他的肺部带来了沉重而异常的压迫。

  马罗格斯特沿着一张平滑的椭圆形桌子边缘蹒跚前行,伸手将数据板摆在了属于战帅的首座位置。

  四王议会已经太久没有在此聚首了,马罗格斯特心想。

  “晚上好啊,老马。”一个浑厚而疲惫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

  马罗格斯特惊讶地转向声音源头,松开手将数据板抛在桌面上,准备开口斥责这个胆敢擅闯战帅内厅之人。那身影从黑暗中浮现,指挥官的熟悉容貌顿时让他放松下来,荷鲁斯颈甲内部散发的红色光晕将他的面孔照映得颇为怪异。

  全副武装的战帅坐在幽暗内厅的角落里,臂膀架在膝盖上,用双手抱着自己的脑袋。

  “大人?”马罗格斯特说,“一切都还好吗?”

  荷鲁斯盯着内厅的水磨石地板,用双手掌根揉了揉自己光洁的头颅,他饱经风霜的高贵面孔和瞳距较宽的深邃双眼都被阴影所笼罩。马罗格斯特耐心等待着战帅的回应。

  “我已经不确定了,老马。”荷鲁斯说。

  战帅的话语让一阵寒战沿着马罗格斯特扭曲的脊梁奔窜而下。他想必是听错了。战帅竟然会有不确定的时候,这简直难以置信。

  “你信任我吗?”荷鲁斯突然问道。

  “当然,长官。”马罗格斯特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么你为何要把一件东西留在这里,却不敢直接拿给我看?”荷鲁斯说着走向桌边,拿起那块数据板。

  马罗格斯特略加迟疑,“这又是一项你不应承担的累赘,大人。某个来自泰拉的记述者,显然她拥有一些身居高位的朋友,例如掌印者。”

  “卡皮努斯家族的佩卓尼拉·维瓦,”荷鲁斯阅读着数据板的内容,“我对她的家族有所耳闻。在泰拉统一之前,正是她的先人记录了我父亲的崛起。”

  “她提出的要求,”马罗格斯特厉声说,“真是荒谬至极。”

  “是吗,马罗格斯特?难道我如此卑微渺小,不配受到记述吗?”

  马罗格斯特倍显震愕,“长官,你这是什么话?你是战帅,受众所爱戴的帝皇钦选,担任吾辈大业的摄政重臣。这支舰队里的众多记述者大可去见证种种事物,但若非有你,他们便毫无意义。若非有你,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你无人能及。”

  “无人能及,”荷鲁斯轻笑道,“这听起来不错嘛。我唯一的愿望就是率领伟大远征取得胜利,完成我父亲托付给我的工作。”

  “你是我们所有人的楷模,长官。”马罗格斯特骄傲地说。

  “我想这也就是人能够企及的最高目标,”荷鲁斯点点头,“在有生之年担当楷模,在故去之后激励万世,如此而已。或许她能够帮助我实现这个高尚理念。”

  “故去?你是行走凡间的神祇,长官,你是永生不朽、众所爱戴的。”

  “没错!”荷鲁斯喊道,这火山爆发般的骤然怒气令马罗格斯特胆寒退却,“如我这般的存在皆由帝皇亲手创造,具备执掌万物的无限潜力,想必不会只是个短命的蜉蝣!你说得对,老马,你和艾瑞巴斯说得都对。我的父亲赋予我不朽之躯,银河理应知晓我的力量。万年之后,我要让自己的名号回荡寰宇。”

  战帅的昂扬信念令人迷醉,马罗格斯特点点头,痛苦地单膝跪倒以示臣服。

  “你有何吩咐,大人?”

  “告诉这个佩卓尼拉·维瓦,我准许她觐见,但必须即刻前来。”荷鲁斯的可畏怒火眨眼间消逝无踪,“也告诉她,如果能为我留下深刻印象,那么只要她愿意,我就允许她担任我的私人记录员。”

  “你确定吗,长官?”

  “确定,我的朋友,”荷鲁斯微笑着说,“快起来吧,我知道跪着让你很痛苦。”

  荷鲁斯搀扶马罗格斯特站起身来,将一只披覆铠甲的手掌轻轻搭在他的肩头。

  “你是否愿意追随我,老马?”战帅问道,“无论未来发生什么?”

  “你是我的领袖与尊主,长官,”马罗格斯特郑重宣誓,“我会始终追随你,直至银河燃烧,群星熄灭。”

  “我唯愿如此,老朋友。”荷鲁斯微笑道,“我们准备一下,看看艾瑞巴斯有何话要说吧。戴文,嗯?谁能想到我们会返回这里?”

  登陆戴文两个小时之后。

  63号远征队造访戴文的原因是一份来自怀言者军团艾瑞巴斯的通信信息,其中提到了某种旧日事务、某项未结争端,然而对于具体缘由或涉及人员只字未提。

  经历了谋杀星球的浴血拼搏与外事区的凶险撤离,洛肯原本期望投身于另一片狂暴无情的艰苦战区,然而面前这个难以被称作战区的地方却显得死寂,闷热,而且……平和。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感到失望还是宽慰。

  在部队登陆之后,荷鲁斯很快得出了同样的结论。他嗅了嗅戴文的空气,脸上露出确凿无疑的神色。

  “这里并无战事。”他说。

  “并无战事?”阿巴顿追问,“你怎么知道?”

  “仔细观察,艾泽凯尔,”荷鲁斯说,“你理应闻到尸体燃烧与金属熔化的味道,还有恐惧和鲜血此类气息。但这个世界上并没有。”

  “那么我们为何来此?”阿西曼德说着摘下了带有顶饰的头盔。

  “显然我们是受人召唤前来的。”荷鲁斯的语气顿时变得阴郁。战帅口中吐露出“召唤”二字让洛肯颇为不快。

  有谁胆敢召唤战帅?

  答案随即浮现,一团尘埃烟云在东方天际越发膨胀,八辆方方正正的履带式装甲车穿过草原隆隆驶来。那些颜色深暗的钢铁车辆被战帅麾下的风暴鸟紧紧护送,它们的通信天线拖曳着一块块三角旗,上面烙印着一支阿斯塔特军团的徽记。

  为首的犀牛运兵车顶部矗立着一座充满崇拜意味的战利品架,上面悬挂了众多金色鹰徽和书籍,以及用青金石拼制的雷霆闪电图案。

  “艾瑞巴斯。”洛肯厉声说道。

  “你们不要开口,”待犀牛运兵车逼近后,荷鲁斯警告部下,“由我负责谈话。”

  很奇怪,这座棚屋中飘散着苹果香味,但伊格内斯·卡尔卡斯在众多木雕盘子里并没有看到任何水果,只有垒得高高的烤肉,而他的味蕾难以消受那种看似半生不熟的烹饪作品。他发誓自己闻到了苹果的味道。他在棚屋内部仔细寻觅,或许这里有当地酿造的苹果酒。一个面部毛发旺盛、双目漆黑无光的土著居民曾为他呈上一碗本地烈酒,那色泽混浊的饮品闻起来就像是变质的牛奶,他看到悠弗拉迪·奇勒向他使了个眼色之后便婉言谢绝了。

  棚屋和那饮品一样粗劣,但其中蕴含的原始壮美让充满浪漫主义思想的卡尔卡斯颇为倾心,不过他也精明地知道,只有不必住在这里的人才会欣赏其原始壮美。棚屋中大约有一百人——帝国军官、战略室技师、几个记述者,还有书记员和军队助手。

  他们来此都是为了参加指挥官的战争会议。

  卡尔卡斯扫视这昏暗大厅四下,发现与会者身份颇为高贵:帝国军队总司令海克托·瓦尔瓦鲁斯,旁边是一位披着乳白长袍、体态佝偻的阿斯塔特巨人,想必是战帅侍从马罗格斯特。

  一名穿着黑色制服的泰坦指挥官面无笑意地昂然矗立在人群最前端,卡尔卡斯辨认出了他是埃索·图奈特机长,帝皇泰坦审判日的指挥官。在谋杀星球,图奈特所执掌的泰坦一马当先,率领其余战争机械深入巨蛛怪领土腹地,为死亡军团赢得了难以比拟的巨大荣誉。

  卡尔卡斯记起在63-19星球,那架参天泰坦俯瞰着皮特·伊刚·莫马斯展示其建筑蓝图,顿时不禁打了个寒战。昔日不动如山的泰坦便引发他的强烈反应,卡尔卡斯简直不敢想象,那种无与伦比的毁灭力量尽数释放出来将是怎样一幅恐怖景象。

  旁边那个略具人形的轮廓一定属于机械神教技师瑞古拉斯,他的残存肉体被嘶鸣不已的银色支架和时刻旋动的繁复齿轮包裹起来,那鼓胀胸膛上悬挂的无数奖章足以配备一整支军队。

  只因身处高官显贵之间,卡尔卡斯勉强忍住了打一个哈欠的冲动,他和在场众人耐着性子聆听戴文的结社领袖茨·瑞克用当地语言展开一段极其翔实细致的吟诵。能够亲眼见到这些近似人类的土著居民当然是一次奇特而有趣的经历,但卡尔卡斯明白,洛肯连长准许他出席战争会议必定另有原因,不会是仅仅为了见证这场平淡而冗长的欢迎仪式。

  一位名叫耶尔坦的宣讲者负责把结社祭司的吟诵内容转换成帝国哥特语,这个相貌平平的翻译员用精妙纯熟的浑厚嗓音将一字一句都传递到了棚屋的每个角落。

  无论你对宣讲者有何看法,卡尔卡斯心想,他们的吐字确实无比清晰。

  “这还要多久啊?”悠弗拉迪·奇勒俯身凑近,低声说道。她一如既往地穿着作训服外套、笨重军靴,还有一件紧身白色上衣,恰似一位精力十足的开拓先驱。“战帅什么时候会来?”

  “没概念。”卡尔卡斯答道,趁机瞥了一眼她的乳沟。一条纤细银链挂在她脖颈上,而末端的物件则隐藏在上衣的布料里。

  “我的脸在这儿呢,伊格内斯。”悠弗拉迪说。

  “我知道,亲爱的悠弗拉迪,”他回答,“但我现在无聊透顶,这里的景色要美丽多了。”

  “得了,伊格内斯,没戏的。”

  他耸耸肩,“我明白,但这毕竟是个美好的幻想,亲爱的,况且人总是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对方露出微笑,卡尔卡斯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有些爱上了悠弗拉迪·奇勒。自从在耳语山脉遭到异形野兽袭击之后,悠弗拉迪的状态就一直不太好,说实话,伊格内斯根本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对方。这位愈显清瘦的摄影师将一头金发紧紧扎成马尾辫,纵然尽力掩饰其女性特征,却依旧柔美靓丽。卡尔卡斯曾经为佐瑞安妮·德拉奎斯侯爵夫人撰写过一篇史诗,这位是泰拉宫廷中声名远播的绝顶美人——那项可耻的工作令人颇为厌憎,然而酬金甚是可观——但侯爵夫人的美丽容貌显得匠气十足且虚伪空洞,难以比拟奇勒脸上具有的这种重获新生般的充沛活力。

  他知道自己的宽厚体态、鬼祟眼睛和圆润脸庞是配不上对方的;但伊格内斯·卡尔卡斯也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平淡相貌而对美丽女士望洋兴叹:这只是更具挑战性罢了。

  凭借早期的出色作品,卡尔卡斯在热情的读者之中颇有斩获,单单是“内省与颂歌”这一篇就为他招来了几段值得铭记的香艳故事,而另外一些心思更为单纯的异性则折服于他的机智幽默。

  卡尔卡斯明白悠弗拉迪·奇勒不会被赤裸裸的谄媚手段所攻陷,他也早已满足于将对方仅仅视作朋友。卡尔卡斯意识到,自己从未想过会拥有一位女性朋友。

  “若要认真回答你的问题,亲爱的,”卡尔卡斯微笑着继续说,“我希望战帅尽快驾临。我的嘴巴干得像一只塔兰拖鞋,我得找点喝的。”

  “伊格内斯……”悠弗拉迪开口道。

  “咱们省省大道理吧,”伊格内斯叹了口气,“我说的不是酒,不过这会儿要是真给我一瓶63-19的那种泔水,我也能一口气灌下去。”

  “我还以为你讨厌那种酒呢,”奇勒回应道,“你当时说它糟透了。”

  “是啊,但最近几个月的饮品一成不变,谁也想不到我们为了尝口新鲜能作出怎样的牺牲。”

  奇勒微笑着用手握住挂在脖子上的那个物件说道:“我会为你祈祷的,伊格内斯。”

  对方的用词令诗人感到一丝惊诧。随后悠弗拉迪露出一副喜悦而崇敬的神色,并举起相机拍摄伊格内斯身后的某个事物。他转头看到一位高大壮硕的阿斯塔特掀开棚屋门帘,俯身走入。卡尔卡斯仔细审视了一阵,那名战士披挂的锃亮盔甲并不属于荷鲁斯之子,而是怀言者的深灰涂装。他的手杖顶端是一本覆满誓言的纸质书籍,并缠绕着紫色绸带。他将头盔夹在臂弯里,似乎对若干记述者在场感到颇为惊讶。

  卡尔卡斯在那位阿斯塔特的宽阔面孔中看到了诚挚与严肃,他的光洁头颅上文着密密麻麻的精细符记。他的一侧肩甲铺着厚重的羊皮纸,上面书写了某种深奥的文字,另一侧肩甲则有着显眼的独特标志——一本典籍中央升腾起火焰。虽然卡尔卡斯明白,这代表着理性启迪从文字之中涌现而出的意义,但他依旧本能地十分反感。

  这让他的灵感联想到了知识的灭亡,那是泰拉上古历史中的一段可怕岁月,那时狂徒与暴民将无以计数的书籍、图书馆和文人付之一炬,妄图阻止理念借助文字载体广为传播。在卡尔卡斯看来,这种标志更适合愚民和庸人,而不是一位奉命传播知识、进步与启迪的阿斯塔特战士。

  此等美妙的思想让卡尔卡斯微笑起来,他暗自猜想能否将其化作一篇诗歌,同时又不让洛肯连长有所察觉,但这逆反念头刚刚萌芽就被他彻底铲除。卡尔卡斯知道自己的赞助人会把所有作品都转交给那位越发深居简出的凯瑞尔·辛德曼。而纵然年迈倦怠,辛德曼在对待媒体材料时依旧心思敏锐,任何隐晦暗喻恐怕都难逃其法眼。

  一旦被人发觉,卡尔卡斯就会立刻登上下一班大型运输船滚回泰拉,就算有阿斯塔特的支持也无济于事。

  “那是谁呀?”他将注意力转回到新来者身上,开口向奇勒问道。此时茨·瑞克终于停止了冗长的吟诵,向新来者躬身行礼。那位战士则举起长杖示意。

  奇勒瞥了他一眼,仿佛卡尔卡斯突然长出了一个多余的脑袋。

  “你是认真的吗?”她嘶声道。

  “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亲爱的,他到底是谁啊?”

  “那位,”奇勒骄傲地说着,又拍了一张照片,“是艾瑞巴斯,怀言者首席牧师。”

  伊格内斯·卡尔卡斯骤然知道了洛肯连长让他出席会议的原因。

  卡尔卡斯刚刚踏上尘土飞扬的戴文草原时,便立刻想起了63-19的逼人闷热。他匆忙躲开穿梭机大气层引擎的奔涌紊流,半跑半摔地从那震耳轰鸣里逃了出来,身上那件精工细作的昂贵长袍迎风狂舞。

  洛肯连长当时已经等待许久,他身披那套英武华贵的淡绿盔甲,显然对于炎炎高温和飞旋尘云都不以为意。

  “多谢你能临时赶来,伊格内斯。”

  “客气了,先生,”卡尔卡斯高声喊道,努力盖过穿梭机重新升空时引擎的咆哮,“我很荣幸,而且说实话,也相当惊讶。”

  “不必。我对你说过,我需要一个唯求真相的人,是不是?”

  “是的,先生,你确实说过,先生,”卡尔卡斯咧嘴笑道,“这是我来此的原因吗?”

  “在一定程度上是的,”洛肯表示认同,“你是个天生健谈的人,伊格内斯,但今天我需要你认真聆听。你明白吗?”

  “我想是的。你要让我聆听什么?”

  “不是什么,而是谁。”

  “那好吧。你要让我聆听谁?”

  “一个我不信任的人。”洛肯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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