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秘密与隐情 混沌 散布真言 听众
卡尔卡斯的话语让阿巴顿骤然止住脚步。
洛肯顿时警觉,迅速冲到第一连长与记述者之间。
“伊格内斯,快走。”他喊道。阿巴顿转身扑向卡尔卡斯。
怒不可遏的阿巴顿高声呼吼,洛肯紧紧攥住对方的手臂奋力抵挡。他背后的卡尔卡斯惊恐地尖叫一声,拔腿跑出棚屋。阿巴顿将洛肯狠狠推开,第一连长的可怕力量难有对手;洛肯翻倒在地,然而他已经达成目标,成功转移了阿巴顿的凶暴怒火。
“你竟然对兄弟出手,洛肯?”阿巴顿咆哮道。
“我刚刚阻止你铸下大错,艾泽凯尔。”洛肯爬起来回答。他明白自己必须谨慎行事,阿巴顿此刻显然热血沸腾。阿西曼德曾向洛肯讲述过,在前去营救指挥官撤离芝诺比娅时,阿巴顿的狂暴怒火近乎无可束缚,如今那刚烈脾气越发难以预测。
“铸下大错?你在说些什么?”
“杀死伊格内斯,”洛肯说道,“想象一下,如果你杀死了他,会引发什么后果。战帅肯定会要了你的脑袋。想象一下阿斯塔特战士冷血谋杀平民记述者所产生的深远影响。”
阿巴顿像一头困兽般在棚屋里乱蹿,但洛肯看得出来,自己方才的话语已经压制了朋友心头的盛怒。
“该死,洛肯,真该死。”阿巴顿嘶声道。
“伊格内斯刚才说的是什么,艾泽凯尔?你交给艾瑞巴斯的东西是结社徽章吗?”
阿巴顿举目凝视洛肯答道:“我很难说。”
“那么就是了。”
“我……很……难……说。”
“该死的,艾泽凯尔。秘密和隐情,兄弟,这是我无法容忍的。这正是我不愿返回战士结社的原因。阿西曼德和托迦顿都邀请过我,但我目前不会再次参加活动。告诉我,艾瑞巴斯如今也是结社成员了吗?他一直都参与其中吗,还是说他最近才被你引荐的?”
“瑟加在集会时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你很清楚我不能透露结社内部的事情。”
洛肯迈步逼近阿巴顿,与对方胸甲相抵,“你现在就要告诉我,艾泽凯尔。我已经闻见了不干净的味道,我发誓你休想对我说谎。”
“你还想吓唬我吗,小家伙?”阿巴顿笑道。然而洛肯看出了对方的虚张声势。
“是的,艾泽凯尔,没错。现在就告诉我。”
阿巴顿的目光首先闪向棚屋入口。
“好吧,”他随后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但这些话不能再传出去。”
洛肯点点头,阿巴顿继续开口:“我们没有引荐艾瑞巴斯加入结社。”“没有?”洛肯面露惊疑。
“没有,”阿巴顿重复道,“是艾瑞巴斯引荐的我们。”
艾瑞巴斯,阿斯塔特兄弟,怀言者首席牧师……
备受战帅信任的谋臣……
骗子。
无论洛肯如何努力借助备战冥想将思维涤净,这个词都始终难以忘记。此外,悠弗拉迪·奇勒与他最后一次会面时所说的那些话也开始在洛肯脑海里反复回荡。
昔日那位摄影师毫不退让地盯着洛肯说道:“如果你察觉到了一丝一毫的腐化,你能否迈步脱离自己严格刻板的生活,奋起与之对抗?”
他当即断言,奇勒所言之事根本不可能发生。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在心中揣测某位阿斯塔特兄弟——某位备受战帅器重与信任之人——是否会出于未知原因向大家说谎。
洛肯曾试图找凯瑞尔·辛德曼探讨此事,但那位宣讲者踪迹难寻,洛肯只得沮丧地无功而返,重新坐在训练大厅里。那个笑面杀手卢克·赛迪瑞正在清理他的爆矢枪部件;“双胞胎”莫伊和玛尔埋头对练剑技;洛肯的老朋友耐罗·维帕斯坐在长凳上打磨胸甲,仔细地消除他在谋杀星球赢得的战损伤痕。
洛肯步入大厅,赛迪瑞和维帕斯向他点头示意。
“加维尔,”维帕斯说,“有心事吗?”
“没有,怎么了?”
“你显得有点没精打采的。”
“我没事。”洛肯厉声说。
“行吧,行吧,”维帕斯嘀咕道,“我又犯什么事了?”
“抱歉,耐罗,”洛肯说,“我只是……”
“我明白,加维尔。整个连队都一样。大家等不及上战场,等不及和坦巴那个混蛋过两招。卢克已经跟我打过赌了,说坦巴的人头肯定是他的。”
洛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说:“你们两个有谁见到第一连长阿巴顿了吗?”
“没有,在我们回来之后就没见过他,”卢克头也不抬地回应道,“那个记述者,黑人女孩,她倒是来找过你。”
“欧丽顿?”
“对,是叫这个。她说一两个小时之后再来。”
“谢了,卢克,”洛肯转头面对维帕斯,“抱歉刚才对你态度不好,耐罗。”
“没事,”维帕斯笑道,“我已经长大了,现在脸皮厚着呢,经得住你的臭脾气。”
洛肯向老友报以微笑,随后打开了自己的军械柜,卸下全身盔甲,仔细剥除那件由仿生聚合材料制成的紧身衣,只剩一条运动裤。他拎起长剑走向训练笼,等待那两枚铁灰色半球缓缓打开,同时激活了手中的武器,之后那个管状作战机仆便从拱顶中央降下。
“战斗训练ε9,”他说道,“最高致命等级。”
作战机仆嗡鸣着启动,配有剑刃的修长臂膀从躯干两侧伸展出来,这模样让人联想起谋杀星球的飞行怪物。众多锐利尖刺与飞旋锯齿依附在机仆身上,洛肯活动着脖颈与臂膀,准备战斗。
他需要一个清澈冷静的脑海才能认真思索至今发生的一切,而营造纯净思维的最佳手段莫过于全神贯注地投入战斗。轻柔的倒计时声在训练笼里响起,洛肯压低身躯抬起兵刃,心绪却再次转向怀言者首席牧师。
骗子……
在离开英特雷斯领地十五天后,距离抵达戴文仅有一周的时候,洛肯才终于找到机会与艾瑞巴斯单独交谈。他在复仇之魂号的前部观察甲板里等待怀言者首席牧师,透过防护严密的宽大舷窗静静地望着外面光与暗的交织流转。
“洛肯连长?”
洛肯转过身去,看到了艾瑞巴斯那诚恳而庄重的面孔。观察甲板玻璃之外的虹彩旋涡照耀着对方覆满刺青的光洁头颅;怀言者的盔甲则恍若一位画家的调色盘。
“首席牧师。”洛肯躬身回应。
“客气了,我的名字是艾瑞巴斯,请这样称呼我就好。我们不必拘泥于礼数。”
洛肯点点头,艾瑞巴斯走到他身边,一同望着面前那变幻多端的壮丽景象。
“很美,是不是?”艾瑞巴斯开口道。
“我曾经也觉得很美,”洛肯点点头,“但说实话,我现在难免感到忌惮。”
“忌惮?此话怎讲?”艾瑞巴斯扶着洛肯的肩膀问道,“亚空间只是我们战舰航行的媒介。众所爱戴的帝皇不是已经为我们展现了对此加以利用的方法和手段了吗?”
“是的,的确如此。”洛肯表示认同,他瞥了一眼艾瑞巴斯头颅上的文字刺青,那是一种他并不熟悉的语言。
“这些都是洛加之书中对于帝皇伟大言论的解读,用寇其斯语言书写。”艾瑞巴斯回答了洛肯并未出口的问题,“这是我的武器,不亚于爆矢枪和链锯剑。”
洛肯的困惑神色让艾瑞巴斯继续解释:“在战场上,我必须扮演一个令人敬畏的英勇形象,而铭刻在我血肉上的帝皇真言足以让异形与异端仓皇逃遁。”
“异端?”
“是我用词不当,”艾瑞巴斯轻描淡写地耸耸肩,“或许称之为反人类者更合适,不过你邀请我来这里,想必不仅仅是为了欣赏我的刺青。”
洛肯微笑着说:“当然不是,你说得没错。我希望与你谈话,是因为我知道怀言者军团之中学者辈出。你们探索了很多据传是知识宝库的世界,并将它们纳入归顺。”
“确实,”艾瑞巴斯缓缓回应,“然而我们也在战火中毁灭了很多谬误低劣的知识。”
“但你毕竟在奥秘学识方面深有研究,我希望针对一件……一件应当私下讨论的事务来征求你的看法。”
“我很感兴趣,”艾瑞巴斯说,“你所言何事?”
洛肯指着观察甲板玻璃窗外那脉动不已的亚空间幽光。万般色彩的云团与黑暗深幽的螺旋相互交缠,如水中墨汁一样扩散流转,组成一片毫无停滞的光影旋涡。战舰外部的虚妄世界里不存在任何固定恒久的形体,而若非盖勒力场的保护,战帅旗舰在眨眼之间便会支离破碎。
“亚空间容许我们横跨银河,但我们对此并无实质理解,对不对?”洛肯问道,“我们对于盘踞在深渊之中的物体究竟有何了解?我们对于混沌有何了解?”
“混沌?”艾瑞巴斯重复道,怀言者在开口回应之前略有迟疑,“你说这个词是想表达什么意思?”
“我并不确定,”洛肯承认,“这是米斯拉斯·图尔在芝诺比娅对我说过的话。”
“米斯拉斯·图尔?我不熟悉这个名字。”
“他是耶夫塔·瑙德麾下的一名指挥官,”洛肯解释道,“在局势突然恶化的时候,我恰好在与他交谈。”
“他都说了什么,洛肯连长?他的原话是什么?”
首席牧师的急迫语气令洛肯眯起双眼,“图尔谈及了混沌,仿佛那是一股切实的力量,一种亚空间中的原初存在。他说那是万恶之源,必将长存于世,最终将毁灭我们。”
“他的描述方式颇为生动。”
“的确,但我相信他是认真的。”洛肯遥望着亚空间的深渊说道。
“相信我,洛肯。亚空间只是永远动荡的纯粹能量,毫无自身意志。仅此而已。或者说,你愿意相信他的话是另有原因?”
洛肯回想起63-19山脉之下的水池神殿,回想起占据了扎弗耶·朱巴身躯的凶恶生物。那绝不是没有自身意志的亚空间能量凝聚而成的。洛肯在扭曲可憎的朱巴怪物身上看到了一股饥渴而残暴的自身意志。
艾瑞巴斯饶有兴趣地盯着他,这位怀言者纵然受到了荷鲁斯之子的欢迎与接纳,洛肯依旧不打算将耳语山脉脚下的恐怖事物透露给一个外人。
他匆忙说道:“我阅读过古老泰拉人类部落之间的战争,早在帝皇崛起之前,据说他们运用的某些力量——”
“这是《厄什编年史》的内容吗?”艾瑞巴斯问。
“是的。你怎么知道?”
“我也读过,我还记得你所说的章节。”
“那么你就知道书中讲述了黑暗的原初神明,以及对那些存在的呼唤。”
艾瑞巴斯宽容地微笑起来,“的确,但夸夸其谈的说书人与无可救药的煽动者往往希望自己的胡言乱语尽可能地哗众取宠,不是吗?此类书籍绝不仅限《厄什编年史》一本。在泰拉统一之前,此类作品层出不穷,每个写手都臆造了一页又一页惊世骇俗且血腥恐怖的故事,唯求比其他同行更加夸张,这也就导致了一些……值得推敲的内容。”
“如此说来,你不认为这本书有任何价值?”
“一文不值。”艾瑞巴斯回答。
“图尔曾说过,所谓的虚空是一切巫术与魔法的根源。”
“巫术和魔法?”艾瑞巴斯朗声一笑,随后凝视洛肯,“他骗了你,我的朋友。他与异形同流合污,是帝皇眼中的可憎存在。你知道我们不可相信敌人的言语。毕竟,英特雷斯难道不是毫无根据地指控我们从仪器大殿窃取了一把坎布拉克剑刃吗?即便战帅本人亲口担保绝无此事。”
洛肯一言不发,烙印在心底的兄弟情谊与摆在面前的切实证据相互抵触。他有生以来便笃信,巫术、魂灵和恶魔是彻底虚假的,而艾瑞巴斯所说的一切恰恰都是佐证。
但他难以忽视胸中本能所发出的尖锐警告:艾瑞巴斯在说谎,混沌的可怕威胁真实存在。
米斯拉斯·图尔是一个敌人,艾瑞巴斯则是阿斯塔特兄弟,然而洛肯惊愕地发现,自己宁愿相信那位英特雷斯战士。
“你刚刚向我描述的所谓混沌,那是根本不存在的。”艾瑞巴斯承诺道。
洛肯点头同意,心中却如坠冰窖,因为他意识到即便是英特雷斯人也从未明确说过,仪器大殿里究竟失窃了什么武器。
“你听说了吗?”伊格内斯·卡尔卡斯又灌了一杯酒,“她可以见到……战帅!这简直可耻。瞧瞧我们,费尽心思创造一些不辱艺术之名的作品,希望能让某个位高权重的人屈尊留意。可她倒好,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闯进来,连个招呼都不打,居然能和战帅见面!”
“我听说她有关系。”温杜因点点头说。这位娇小女士有着一头红发,身材凹凸有致。卡尔卡斯注意到她对自己的一言一行格外感兴趣,两人很快就坐到了一起。诗人已经忘记了对方具体是做什么的,只能勉强记起“光影和谐的作品”之类——管它是什么意思。
卡尔卡斯心中暗想,这年头谁都能当个记述者了。
避难所一如既往地挤满了各种记述者:诗人、剧作家、艺术家和作曲家,他们共同营造出一股充斥着享乐主义作风的闲散气氛,而那些下班的军官、士兵和船工来到这里则是为了聆听故事、观看演出,或是在阴暗角落里享受下流狂欢。
若是没有这些听众,避难所就会暴露其真实面目,化作一个饱受蹂躏且烟雾弥漫的破败酒吧,里面塞满了无所事事之人。众多赌徒早已把镶金的拱廊立柱搜刮干净当作筹码来用(卡尔卡斯舱房里就堆着一大摞),艺术家们则将大片墙面刷成惨白,为自己的涂鸦和草稿腾出地方——其中多数内容不是肮脏便是滑稽。
男男女女占据了每一张桌子,大多数在打牌,也有一些更为热情踊跃的记述者在筹划自己的下一部作品。卡尔卡斯和温杜因坐在墙边的一个包厢的软椅里,外面充斥着低沉嘈杂的谈话声。
“有关系。”温杜因贤明地重复道。
“一点没错,”卡尔卡斯喝干了酒,“我听说是泰拉议会——还有掌印者本人。”
“王座在上!她怎么找到的?”温杜因问,“我是说,她怎么找到那种关系的?”
卡尔卡斯摇摇头,“不知道。”
“你也有些关系。你可以去查一查,”温杜因指出,随后又给诗人斟了一杯,“我不明白你担心什么。你有个阿斯塔特当靠山。就算要嫉妒她也轮不到你啊!”
“没那么简单,”卡尔卡斯低哼一声,重重拍打桌面,“我要把每个该死的字都拿给他看。这叫监管,我告诉你吧。”
温杜因耸耸肩,“或许是,或许不是,但你确实参加了战争议会,对不对?要我说,受到一点监管也值得。”
“或许吧。”卡尔卡斯说道。他不愿再提戴文发生的事情,也不愿回想第一连长阿巴顿怒气冲天地要拧掉他脑袋的可怕景象。
当时,洛肯连长最终在政委帐篷里找到了瑟瑟发抖的卡尔卡斯,他正大口猛灌一瓶蒸馏酒。说实话,那有点荒唐了。洛肯从邦兹曼7号本子里撕下一页纸,用粗重字体写下一句话递给诗人。
“这是一份临战誓言,伊格内斯,”洛肯说道,“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我想是的。”卡尔卡斯读了读洛肯所写的话。
“这是一份针对特定行动的誓言。非常具体,也非常精确,”洛肯解释道,“阿斯塔特在作战之前通常会立下这样一份誓言,宣誓达成某个特定目标或坚持某种特定理念。对于你,伊格内斯,这份誓言的内容就是为今晚所发生的事情严格保密。”
“我会的,先生。”
“你必须发誓,伊格内斯。把你的手放在本子和誓言上,向我宣誓。”
诗人奉命照办,用颤抖不已的手按着那份誓言,汗涔涔的掌心与质地上乘的纸张贴在了一起。
“我发誓不向任何人透露此事。”他说道。
洛肯庄重地点点头说:“切莫掉以轻心,伊格内斯。你已经向阿斯塔特立下誓言,永远都不可打破。否则必是一项大错。”
诗人点点头,动身搭乘第一艘运输机离开了戴文。
卡尔卡斯摇摇头甩开那段记忆,酒精带给他的任何暖意或宽慰都在眨眼间消散。
“嘿,”温杜因说,“你在听我说话吗?你好像心思根本不在这里。”
“我在听,抱歉。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问你能不能找机会替我在洛肯连长那里美言两句?或许你可以给他讲讲我的作品多么优秀之类的。”
作品?
那是什么意思?他凝视对方的双眼,在那兴味盎然的假象背后看到了一股令人畏惧的贪婪,这才是她自私自利、趋炎附势的本质。卡尔卡斯突然只想抽身而去。
“怎么样?行不行?”
他不知如何作答,就在此时一个披着长袍的身影在包厢入口处浮现,将他从尴尬处境中解救出来。
卡尔卡斯抬起头说:“你好?我能帮你什——”但话未说完,他就辨认出那是悠弗拉迪·奇勒。自从两人上一次相见之后,她显然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如今她不再穿戴那一贯的军靴和作训服,而是披着女性记述者的米白色袍子,一头长发也剪短了。
虽然对方今日的装扮更具女性风格,卡尔卡斯却失望地发现自己不喜欢这种变化,他更加中意昔日的粗犷风格,而不是这身衣物所赋予的异样中性气质。
“悠弗拉迪?是你吗?”
她只是点点头,说:“我在找洛肯连长。你今天见到他了吗?”
“洛肯?没有,也算见到了,但自从离开戴文之后就没有。你一起来坐坐吗?”诗人开口答道。他没有理会温杜因投来的怨毒目光。
悠弗拉迪摇摇头,打破了他获救的奢望,“不了,谢谢。这个地方不太适合我。”
“也不适合我,但我还是来了,”卡尔卡斯微笑道,“你真的不想来杯酒或者玩把牌吗?”
“真的不想,但还是谢了。回头见,伊格内斯,祝你晚上愉快。”奇勒会心一笑。卡尔卡斯咧起一边的嘴角笑了笑,遥望她在包厢之间穿行,最终离开了避难所。
“那是谁?”温杜因问道。她的语气里充满妒意,仿佛是遭遇了竞争对手,卡尔卡斯不禁暗自讥笑。
“那是我的一位好朋友。”卡尔卡斯回答。这听起来棒极了。
温杜因简洁地点点头。
“我说,你究竟想不想和我上床?”她开口问道。直白露骨的野心让她抛开了一切假扮而成的兴趣。
卡尔卡斯笑了起来,“我是个男人。我当然想了。”
“那么你会向洛肯连长提起我吗?”
如果你的技术确实像传言中一样好的话,那就没问题,他心想。
“当然,亲爱的,我当然会。”卡尔卡斯说。此刻他突然注意到包厢边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纸。之前它就在这里吗?他记不清了。温杜因从包厢里挪出来,卡尔卡斯则捡起那张纸打开看看。最上方是某种记号,一个修长的大写“I”字母,中间是一个带有光晕的星标。他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于是继续扫视纸上的文字,心中推断这肯定是某个记述者胡乱抛弃的草稿。
他阅读了其中内容,这种猜想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类帝皇是光明与前路,他的一切作为皆造福人类,而人类便是他的臣民。帝皇是神,神就是帝皇……”
“那是什么?”温杜因问。
卡尔卡斯没有理会她,将那张纸塞进口袋里径直走出包厢。他举目环视避难所四下,在周围的若干张桌子上发现了类似的传单。如今他可以确定,在悠弗拉迪前来造访之前,他的桌子上绝对没有这张纸。诗人立刻在酒吧中转了一圈,将沿途所有粗糙卷边的传单收集起来。
“你在干什么?”温杜因质问道。她不耐烦地将双臂环抱在胸前。
“滚蛋!”卡尔卡斯咆哮一声,埋头走向出口,“你另找一个蠢货去色诱吧,我没时间。”
如果他有空回望一眼的话,必定会颇为享受对方脸上的诧异神色。
几分钟之后,卡尔卡斯便遁入了迷宫般的宿舍区深处,在拱顶通道与漏水走廊中穿行,最终站在了悠弗拉迪的住所门前。他注意到旁边的舱壁上也刻着与传单上相同的符号,于是用拳头重重敲打门板,直到房门打开。熏香蜡烛的气味缓缓飘入走廊。
悠弗拉迪微笑相迎,诗人明白对方在等着自己。
“圣言录?”他举起刚刚在避难所中收集的一摞传单问道,“我们得谈谈。”
“是的,伊格内斯,我们要谈谈。”悠弗拉迪说完便转身而去,将他一个人留在门口。
卡尔卡斯跟着对方迈入舱室。
佩卓尼拉认为,荷鲁斯的房间朴素得令人惊讶,室内布置简洁实际,仅有若干件称得上私人物品的东西。她原本也并不认为这该是一座装饰奢华的厅堂,但她确实期望看到与普通士兵舱室有所不同的模样。一沓泛黄的誓言纸张塞在墙边的储物柜里,几本饱受磨损的书籍立在书架中,旁边的轻便床铺显得极其宽大,但是对于一位体形远超凡人的基因原体而言,那或许只能勉强容身而已。
她微笑着想象荷鲁斯在这里睡觉,想象一位光辉绝伦的帝皇子嗣该有怎样的伟大梦境。原体卧床休息的概念显得格外人性化,不过她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荷鲁斯这般人物是否真的需要休息。佩卓尼拉猜想,基因原体除了永不衰老之外也是不知疲劳的。她认定这张床只是一个假象,让战帅不忘自身人性。
这是她首次采访荷鲁斯,佩卓尼拉为表尊重,穿了一件翡翠绿的简朴长裙,裙边挂着白银和黄玉交织而成的饰品,上身则是一件低胸露背的猩红胸衣。她挎着一个配有金索的端庄手包,里面是数据板和金头记忆笔。她急于展开工作的十指阵阵麻痒。佩卓尼拉将马迦德留在了房间门外,纵然她很清楚,对方无缘目睹荷鲁斯这样的超凡战士必定分外恼怒。她明白自己的保镖将阿斯塔特敬若神明,近日来置身其间几乎令他沉溺上瘾。与这些强悍战士的近距离接触给马迦德带来了极大的喜悦,这让佩卓尼拉暗自欣赏钦佩,然而今日她不愿与旁人分享战帅的注意力。
她用指尖划过荷鲁斯的木质书桌,焦急地等待第一场采访拉开序幕。书桌和床铺一样有着庞大夸张的尺寸,佩卓尼拉微笑着想象战帅在此筹划众多宏伟战役,在这陈旧褪色的桌面上签署一份份作战命令。
她不禁猜想,上一次准许自己觐见的命令也是在这里由他签署的吗?
佩卓尼拉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接到指示,须立刻前去晋见战帅;她还记得昔日的满腔惊恐与绝顶狂喜,还有巴贝丝疲于奔命地为她试穿多款礼服。最终她选择了一套优雅而端庄的衣物——乳白色长裙搭配凸显双峰的象牙色胸衣,另外还有一条网状样式的玫瑰金项链。这件首饰从她的脖颈蜿蜒而上,将额头覆盖在一组恍若滴落雨点的珍珠和蓝宝石之下。她摒弃了浓妆艳抹的泰拉习俗,仅仅采用硫化锑粉末稍微加深眼线,并涂上多彩唇膏。
荷鲁斯显然欣赏她在着装方面的低调作风,满面笑容地表示欢迎。紧绷的胸衣早就让佩卓尼拉呼吸困难,而战帅那完美无缺的体格与触手可及的魅力更是令她屏息凝神。荷鲁斯一头短发,英俊容貌里充满诚意,那双令人着迷的眼眸目不转睛地报以凝视,无言地保证说她就是此刻最为重要的事物。佩卓尼拉感觉头晕目眩,仿佛自己变成了一个初次参加舞会的社交新手。
战帅穿着如冬日天空般洁白的闪亮铠甲,边缘镶有金箔,两侧肩甲则覆满了黄铜雕文。他的胸甲正中是一个红色眼眸图案,恍若无瑕初雪上的一滴鲜血。这枚徽记的凌厉目光似乎要将她刺穿了。
马迦德站在记述者身后,披挂着打磨锃亮的金色板甲与银色锁甲。他自然没有携带任何武器,而是早早将长剑与手枪上交给了荷鲁斯的护卫。
“大人。”佩卓尼拉开口道。她低垂头颅,行了一个优雅繁复的屈膝礼,并将手背伸到对方面前等待亲吻。
“你是卡皮努斯家族的?”荷鲁斯问。
战帅毫不理会她的手,又在正式引见之前直接发问,这都是对庄重礼数的极大破坏,然而佩卓尼拉迅速恢复了镇定神态,“的确,大人。”
“别那样叫我。”战帅说道。
“喔……好的……那么我该如何称呼你?”
“荷鲁斯就不错。”对方回答。她抬起头看到了一张咧嘴微笑的面孔。矗立在后方的战士们难以掩饰笑意,佩卓尼拉顿时意识到荷鲁斯在玩弄自己。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作为回应,努力掩盖住这不拘小节所引发的恼怒,“谢谢你。我听从吩咐。”
“你是想担任我的纪实作者吧?”荷鲁斯问道。
“是的,如果你允许我获此殊荣的话。”
“为什么?”
她预想过各种尖锐质疑,却从未料到对方会如此直率地抛来一个如此简洁的问题。
“我相信这是我的天职,大人,”佩卓尼拉开口道,“作为卡皮努斯家族后嗣,我的命运就在于亲手记录重要事件与伟大功绩,将这场战争的光辉荣耀付诸笔端——无论是英雄成就、深重危险、险恶环境,还是狂怒战火。我想要——”
“你亲眼见过战斗吗,小女孩?”荷鲁斯突然发问。
“这倒没有,说不上。”她回答。“小女孩”这个称呼让她的双颊染上一层愤怒的红晕。
“我猜也是,”荷鲁斯说,“只有那些从未开枪杀戮,也从未听过伤者尖叫呻吟的人才会高声呼求鲜血、复仇与破坏。这就是你想要的?这就是你的‘天职’?”
“如果这就是战争,那么是的,”她没有被对方的粗鲁态度吓退,“我想要目睹一切。目睹一切,并记录下荷鲁斯的光辉荣耀,用以流传后世。”
“荷鲁斯的光辉荣耀。”战帅重复道。他显然在品味这个说法。
他用灼灼目光将佩卓尼拉钉在原地,“我的舰队里有很多记述者,维瓦小姐。告诉我为什么偏偏要把这份殊荣交给你?”
对方单刀直入的态度再次让她慌乱无措,佩卓尼拉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这窘迫模样让战帅轻笑起来。她的恼火重新涌上心头,顿时脱口而出道:“因为你至今收容的那些记述者就是一群水准低下的乌合之众,其中没有任何人能够取代我。我会为你塑造一个永生不朽的形象,但如果你妄想用粗鲁语气和傲慢态度来欺侮弱者的话,那就请你见鬼去吧……先生。”
势若雷霆的沉默随之而来。
接着荷鲁斯便昂首大笑,那刚硬笑声让佩卓尼拉在刹那间气恼地意识到,自己显然白白葬送了这个达成人生目标的天赐良机。
“我喜欢你,卡皮努斯家族的佩卓尼拉·维瓦,”战帅说道,“你能胜任。”
她张口结舌,心脏在胸中狂跳。
“真的吗?”佩卓尼拉追问,她害怕战帅又是在玩弄自己。
“真的。”荷鲁斯保证道。
“但我以为……”
“听我说,姑娘,我通常在十秒之内就会对一个人作出定论,鲜有改变。你刚刚走进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看到了你身上的斗志。你心中有些狼性,小女孩,我很欣赏。不过有一件事……”
“什么?”
“下次不必如此正式,”他讥笑道,“我们这是一艘战舰,不是美国的宴会大厅。现在我恐怕要告退了,我必须前往戴文地表参加战争议会。”
就这样,佩卓尼拉受到了任命。
直至今日,那场无比简短的会面依旧令她感到惊愕,这也意味着她带来的众多华美礼服变得全无用处,她不得不穿上一些平淡乏味、难以忍受的寻常衣物,乍看之下与埃及尖塔救济所里的难民一个样子。那些上流社会的高贵女士想必都认不出来她了。
昔日记忆引来一抹微笑,佩卓尼拉的划动指尖来到了书桌末端,搭在一本陈旧典籍上。那古书的皮革封面已经干枯龟裂,镶金标题也暗淡无光。她将书籍打开,无所事事地翻动几页,看到一张繁复图示,其中包含众多星球轨道与星座关联,下方则描绘着某种神话怪物的形象——半人半马。
“那是我父亲给我的。”一个浑厚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佩卓尼拉扭过头去,顿时充满负罪感地将手指从书上抽走。
荷鲁斯站在她背后,那高大身躯披挂着全副铠甲。他一如既往地英气逼人,体格壮硕,力量强悍,与如此超凡脱俗的男性个体独处一室让佩卓尼拉在尴尬之余品尝到些许甘美快意。
“抱歉,”她说道,“恕我无礼。”
荷鲁斯摆摆手。“不必介怀,”他说,“如果我不想让你看到的话,就不会留在桌面上了。”
战帅虽然大度地一笔带过,却还是伸手将书拾起,收回到床铺上方的架子里。记述者顿时察觉到对方身上的深重焦虑,虽然荷鲁斯看起来平静如常,但他胸中的灼热怒火却让佩卓尼拉心跳加速。那股潜藏于表层之下的凶猛怒意仿佛是一座逐渐苏醒的休眠火山,随时都会彻底爆发。
在她开口作答之前,战帅便继续说道:“今天我恐怕不能坐下来与你交谈了,维瓦小姐。戴文卫星上局势有变,需要我立刻着手处理。”
她努力掩盖住自己的失望,“没关系,我们可以等到你忙完之后另约时间。”
战帅笑了起来,那粗犷的声音饱含哀伤,其中难寻笑意。
“恐怕我要忙挺久的。”他警告道。
“我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佩卓尼拉庄重承诺,“我可以等。”
荷鲁斯略加思索,随后摇摇头。
“不,不必如此,”他微笑起来,“你曾说过想要目睹战争?”
佩卓尼拉热切地点点头。战帅又说:“那么请随我一同前往登机甲板,我会让你见识一下阿斯塔特如何备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