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银色高塔 染血归途 薄弱帷幕
他在此处能够遥望到博学殿金字塔的顶端,一块块明亮金板在低垂夕阳的照映下光耀如火。马格努斯自然明白这只是一份辞藻华丽的比喻,但他依旧情不自禁地感到失落痛惜。仅仅想象这座包罗万象的知识殿堂被付之一炬就令人难以承受,于是他将独眼目光移开,不再注视那座由水晶和黄金堆砌而成的金字塔。
人们口中的光之城提兹卡铺展在他面前,宽广道路的两旁林立着大理石廊柱与繁茂树木,倍显平和静谧。直入云霄的银色高塔脚下是一座座金碧辉煌的图书馆、高大壮丽的博物馆,以及绵延不绝的求学论道之处。城区主体结构由白色大理石和蕴含金脉的石板组成,在阳光下如同一顶珠光宝气的皇冠熠熠生辉。众多美妙楼宇体现着历史久远的建筑风格,那些高超工匠在数个世纪以来接受千子的辅导,不断精进技艺。
在弗泰普金字塔顶端的露台上,千子军团基因原体,赤红的马格努斯仔细考虑着普罗斯佩罗的未来。那可怕的梦魇依旧让他头疼不已,他的独目在眼眶中痛苦地脉动着。昨夜闯入梦境的惊人幻景在朗朗白昼之下尚且萦绕不去,他紧紧握住露台的大理石护栏,试图用意志力将其驱散。夜晚的秘密通常会在阳光下无所遁形,然而这幅黑暗幻景却难以轻易消除。
从马格努斯记事以来,他就具备一项福祸同行的预知能力,虽然他不愿承认,但自己将博学殿的美景比作熊熊火焰的解读方式确实令他颇为担忧。
他从银瓶里倒了些酒,用紫铜色的手掌拢过自己夺目的红发。佳酿帮助他钝化了心底与脑中的痛楚,但他明白这只是麻醉自己而已。一连串事件已经启动,马格努斯有能力加以干涉引导,虽然他预见的景象大多是难以理解的莫名疯狂与无端动荡,但他还是捕捉到了些许含义,他明白自己必须尽快做出抉择——赶在事态失去控制之前。
马格努斯从提兹卡的美景面前转过身去,走入金字塔内部,又停下脚步在一块块锃亮银板上检视自己的模样。马格努斯身材高大,皮肤赤红,一头狮鬃般的红发富有光泽。他庄严的容貌显得高贵而正直,一枚金色的独眼里点缀着猩红斑点,应当生有另一枚眼眸的位置却是光滑的皮肤,他的鼻梁与颧骨之间贯穿着一条浅淡的疤痕。
人们称他为独眼马格努斯,或者其他一些更为刺耳的名号。千子军团自从创建以来便遭到了种种猜疑,因为他们善加运用的强大力量让旁人十分忌惮。这种不受理解的力量被视作污秽邪术,遭到了斥责与弃绝,自从尼凯亚议会之后便是如此。
马格努斯抛下酒杯,自己在帝皇御前身受折辱的回忆令他倍感恼怒,昔日他被迫放弃对任何巫异事物的研究,以免触及邪道。这显然荒谬至极,他父亲的辽阔疆域难道不正是建立在对于知识和理性的追寻上的吗?钻研和学习究竟能够带来何等危害?
虽然他退居普罗斯佩罗,并立誓放弃此类追求,但巫师星球的一项关键特质使其成为研习奥秘的完美所在——这里地处偏远,让那些妄称他玩火自焚的人无从窥探。
马格努斯微笑起来,他盼望众多控诉者能够亲历他的所见所闻,能够目睹那些隐藏在现实帷幕背后的绝妙奇景。在亚空间所蕴含的伟大力量面前,善与恶的划分顿时变得无关紧要,它们是宗教社会的陈旧概念,早已过时。
他俯身拾起酒杯,倒满美酒,走回私人房间,在书桌前就座。室内颇为凉爽,笔墨与纸张的混杂气味让他面露微笑。这个宽敞房间的墙面被书架和玻璃柜彻底遮盖,里面挤满了取自归顺世界的奇特物品与失落学识。在这座最为私密的图书馆里,很多文字作品都是马格努斯本人动笔书就的,不过其他人也有所贡献——包括弗西斯·塔卡、阿里曼和乌希扎尔等等。
知识的海洋向来是马格努斯的避难所,在他看来,将未知事物拆解研究并化作已知信息的过程充满了令人迷醉的愉跃。在人类种族的上古历史中,对天地万物的懵懂无知催生了种种伪神,而对宇宙机理的深刻了解则应当能将其全数颠覆。这恰恰是马格努斯的远大目标。
他的父亲否认此等事物的存在,帝皇让亿万子民对于银河所蕴藏的真正力量一无所知,纵然他大力推行科学与理性的严苛教条,但那不过是一个谎言,是一条遮盖人类并隔绝真相的厚重毯子。
马格努斯早已深入窥视亚空间,知晓其中真相。
他闭上眼睛,再次看到了那个黑暗腐坏的房间,那柄微光闪烁的利刃,还有那改变银河命运的一剑。他看到了死亡与背叛,英雄与怪物。他看到了历经考验的忠诚,其中半数崩溃屈服,半数坚定不移。可怕的命运在等待着他的诸位兄弟,而最糟糕的是,马格努斯知道自己的父亲对于这威胁整个银河的末日即将到来却毫无警觉。
一阵轻柔的敲门声传来,披挂红色铠甲的阿里曼迈步走入,他手中的长杖顶端是一枚独眼徽记。
“你已有决断了吗,大人?”首席智库直截了当地问道。
“的确,我的朋友。”马格努斯说。
“那么我是否应当召集众人?”
“是的,”马格努斯叹息一声,“去城市下方的洞穴吧。命令仆役集结法阵,我随后就到。”
“如你所愿,大人。”阿里曼说。
“你有何事烦心?”马格努斯问道。他在老友的语气里捕捉到一丝默然不安。
“没有,大人。我不应僭越。”
“胡说。如果你心怀忧虑的话,就尽管讲出来。”
“可否容我畅所欲言?”
“当然,”马格努斯点点头,“你在担心什么?”
阿里曼作答之前迟疑了片刻后说道:“你提议施展的那道咒语很危险,非常危险。我们谁都无法真正参透其微妙细节,或许会引发不可预见的后果。”
马格努斯笑了起来,“我还从没见过你被一道咒语的威力吓退呢,阿里曼。在操纵此等规模的强大能量时,未知情况是不可避免的,但我们只有亲手运用它,才能将其驯服。永远不要忘记,我们是亚空间的主宰,朋友。它的确桀骜刚烈,蕴含着超凡力量,但我们具备的知识和技艺足可令它俯首听命,不是吗?”
“是的,大人,”阿里曼表示认同,“然而帝皇已经禁止我们研习这些事物,那么我们为何还要借此向他发出警告呢?”
马格努斯站起身来,愤怒让他的紫铜肌肤越发深暗,“当我的父亲发现,拯救人类疆域的恰恰是我们的巫术时,他就不得不承认,我们的所作所为对于帝国的延续是至关重要,不,是关乎生死存亡的!”
面对原体的怒火,阿里曼惊惧地点点头。马格努斯的语调随即软化下来,“除此之外别无选择,我的朋友。亚空间的力量难以触及帝皇宫殿,只有具备此等威力的咒法才能突破那些防护手段。”
“那么我立刻召集众人。”阿里曼说。
“是的,召集他们,但要等我抵达之后再开始施法。荷鲁斯或许还能出人意料。”
慌乱,惊惧,不知所措。伴随荷鲁斯的陨落,这三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填满了洛肯的心胸。战帅如慢动作般轰然坠地,整个身躯彻底瘫软落入淤泥之中。警觉的呼喊顿时响起,但围拢在战帅身旁的众人都被一股无所适从的麻痹感紧紧攫住,仿佛时间本身都放缓了脚步。
洛肯俯视面前的泥地,盯着那个像一具尸体般了无生机的战帅,始终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四王议会其余成员同样呆若木鸡,被惊疑与愕然牢牢钉在原地。他感觉空气突然变得浓厚黏稠,由近至远扩散开来的一声声惊恐呼叫只是朦胧不清的回响,恍若慢速播放的全息投影。
在洛肯以及诸位兄弟茫然无措的时候,似乎只有佩卓尼拉·维瓦行动如常。她跪在战帅身旁的淤泥中,痛哭流涕地哀求对方站起身来。
指挥官受伤倒下,然而所有荷鲁斯之子都毫无作为,却让一个凡人女性率先有所应对,羞愧之情顿时鞭策洛肯行动起来,他单膝跪在荷鲁斯身侧。
“药剂师!”洛肯喊道。时间随即流动如常,呼喊与尖叫扑面而来。
四王议会的其他成员纷纷跪在他两旁。
“怎么回事?”阿巴顿质问道。
“指挥官!”托迦顿大喊。
“狼神!”阿西曼德高呼。
洛肯忽略了几位同僚,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这只是战场负伤,我要正常应对,他心想。
他扫视战帅的身躯,其他人则七手八脚地将记述者推搡到一边,纷纷试图唤醒他们的领袖。然而太多人插手只能徒增混乱,洛肯高声喊道:“停下。退后!”
战帅的盔甲饱受磨砺,但除了破损脱落的肩甲以及胸前的宽阔伤痕之外,洛肯并未发现其他显著问题。
“帮我脱掉他的盔甲!”他喊道。
情同手足的四王议会同僚立刻点点头遵从洛肯的指示,他们庆幸能够找到一个合力施为的焦点。不消片刻,他们就卸下了荷鲁斯的胸甲和护颈,并着手解除剩余的那块肩甲。
洛肯扯掉自己的头盔抛在一旁,将耳朵贴在战帅胸口。他能听到战帅的两颗心脏死气沉沉地缓慢跳动。
“他还活着!”洛肯高呼。
“让开!”背后传来一声大喊。洛肯转过身去打算斥责这个新来者,但立刻注意到对方盔甲上的双螺旋节杖徽记。另一名药剂师接踵而来,两人粗鲁地推开了四王议会成员,立刻展开工作,将尖锐嘶鸣的纳瑟希姆护手刺入战帅的皮肉。
洛肯束手无策地站在旁边,看着药剂师们奋力稳定战帅的生命体征。他眼中噙满泪水,举目四望,徒劳地寻觅一些有所助益的事情来做。但他无法做出任何贡献,这种徒具力量却无处施展的沮丧感让他想要昂首呼号。
阿巴顿不加掩饰地悲泣落泪,看到第一连长如此失态让洛肯心中的忧虑越发深重。阿西曼德肃穆无言地旁观药剂师展开抢救,托迦顿则咬着下嘴唇,拦住记述者不让她再做搅扰。
战帅面无血色,双唇淡蓝,四肢僵硬,洛肯明白他们必须尽快摧毁某种伤及了荷鲁斯的力量。他转过身去,大步迈向泰拉荣耀号,决意找到这一切的根源,即便要将那座战舰废墟撕成碎片也在所不惜。
“连长!”一位药剂师高呼,洛肯知道此人名叫瓦顿,“立刻叫一架风暴鸟来!我们必须把他送回复仇之魂号!”
洛肯定住脚步,对复仇的渴求与对战帅的职责在心中交锋。
“立刻叫来,连长!”药剂师的喊叫打破了他的迟疑。
洛肯麻木地点点头,打开通信频道联络诸位风暴鸟机长,他庆幸能在这旋涡般的困惑无助中找到一个行动目标。医疗运输机立刻起航,他则失神入迷地旁观药剂师们奋力救助战帅。
洛肯能在那两人的狂乱操作与急躁手法中看出来,这是一场分外艰难的战斗。药剂师的纳瑟希姆护手传来阵阵低吟,快速离心血样,配发小块合成皮肤用于处理伤口。他们的交谈内容晦涩难懂,但洛肯偶尔可以捕捉到几个熟悉的词语。
“拉瑞曼细胞没有功效……”
“中毒性缺氧……”
阿西曼德来到他身边,将手掌按在洛肯肩头。
“别说了,小荷鲁斯。”洛肯警告道。
“我没打算说,加维尔,”阿西曼德说,“他会好的。这个地方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战帅一蹶不振。”
“你怎么知道?”洛肯的声音近乎崩溃。
“我就是知道。我有信念。”
“信念?”
“没错,”阿西曼德回答,“我的信念在于,以战帅的强大和顽固,他是绝不会屈服于此等手段的。”
洛肯点点头,一艘风暴鸟抵达现场,那呼啸气流顿时让他喘息困难。
尖厉嘶吼的运输机在头顶盘旋下降,扬起大团水汽。风暴鸟展开起落架,伴着四溅泥水缓缓着陆。
未等战机落地,四王议会成员和药剂师们便一同将荷鲁斯抬起。突击舱门刚刚打开,他们就冲了进去,把战帅安置在一张轮床上。风暴鸟的引擎随即喷吐烈焰,从戴文卫星上冲天而起。
突击舱门在众人背后轰然紧闭,洛肯能感觉到驾驶员操纵着运输机直刺天际。药剂师们将各种医疗器械与战帅相连,在他的臂膀上插满了细小的针头和嘶鸣的管线,并在他的口鼻处罩上一个氧气面具。
突然间无所适从的洛肯瘫在一张覆有护甲的凹背座椅里,颓然倚靠着战机舱壁,用双手捧住脑袋。
坐在他对面的四王议会同僚也都是如此。
如果说伊格内斯·卡尔卡斯今天心情不好,那就太轻描淡写了。他的午餐已经冰凉,梅萨蒂·欧丽顿却还是迟迟未到,他杯中的劣酒甚至不配拿去当作机油使用。雪上加霜的是,他郁闷地用笔尖敲打着邦兹曼7号的厚重纸页,胸中并无丝毫诗情。他近来刻意没有造访避难所,一部分是担心再撞上温杜因,但主要还是因为那个地方太让人沮丧了。酒吧所遭受的肆意蹂躏营造出了一股极度悲凉而阴郁的气氛,某些记述者需要那个肮脏角落来激发灵感,但卡尔卡斯绝非如此。
如今,他安然坐在下层甲板里,这是大部分记述者进餐的地方,但是在饭点之外便人烟稀少。前些日子,针对散发圣言录传单的事情,他与悠弗拉迪·奇勒展开了对峙,此后的这段独处时光对卡尔卡斯颇有裨益,只不过并未帮助他谱写出任何诗篇。
当时悠弗拉迪毫无悔意,反而敦促他一同加入,要在某种临时神殿面前向神皇祷告。
“我不能,”诗人说道,“这太荒谬了,悠弗拉迪,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有什么荒谬的,伊格?”她反问,“想想看,我们展开了一场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伟大远征。这是一场圣战,由宗教信仰所推动的战争!”
“不,不,”伊格内斯抗辩道,“完全不是这样。我们已经大有进步,不再需要宗教作为拐杖了,悠弗拉迪,而且我们从泰拉迈向银河也不是为了开倒车,我们不能重新启用这种陈旧过时的信仰概念。只有彻底驱除愚昧迷信的宗教,我们才能拨云见日,最终找到真相、理性和道义。”
“信仰神祇并非迷信,伊格内斯,”悠弗拉迪说着递出一张圣言录传单,“你先读一读再下定论。”
“我没必要读,”他厉声说道,将传单扔在地上,“我知道里面会说些什么,我没兴趣。”
“但你根本不知道,伊格内斯。如今我都看清楚了。自从被那个东西袭击之后,我就一直在逃避。我躲在舱房里,也躲在自己的脑袋里,但我现在已经懂得,只要接受帝皇的光辉照耀心灵,我就能够痊愈。”
“莫非这跟我和梅萨蒂没有关系?”卡尔卡斯冷笑道,“让你在我们肩膀上哭了那么久都是白费?”
“当然与你们有关系,”悠弗拉迪微笑着迈上前来,用双手捧着诗人的脸颊,“所以我才想要把这份信息传递给你,把我的顿悟与你分享。这很简单,伊格内斯。我们的神祇要由我们自己树立,而万众祝福的帝皇正是人类之主。”
“由我们自己树立?”伊格内斯说着退后一步,“不,亲爱的,神祇都是由无知和恐惧所树立的,被狂热与欺瞒加以粉饰,利用人类的弱点获取崇拜。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当人们推翻旧神的时候,往往会寻找一些新神取而代之。你凭什么认为这有所不同?”
“就凭我能感觉到帝皇之光浸润身心。”
“喔,那好吧,这我可没法反驳啊,是不是?”
“省省你的讽刺吧,伊格内斯,”悠弗拉迪顿时充满敌意,“我原本以为,你或许能够听取良言,但显然你只是个故步自封的蠢货。出去,伊格内斯,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就这样,他呆呆地站在屋外的走廊里,突然失去了一个刚刚交的朋友。他们自此便形同陌路。事后他曾见过奇勒一次,但对方刻意忽视了卡尔卡斯的问候。
“琢磨什么呐,伊格内斯?”梅萨蒂·欧丽顿问道。诗人愕然地抬起头来,顿时从白日梦中惊醒。
“抱歉,亲爱的,”他说,“我没听见你来。我走神了;刚刚在构思一篇作品,回头可以用来让洛肯连长误解含义,让辛德曼不屑一顾。”
对方面露微笑,立刻让卡尔卡斯精神一振。与梅萨蒂相处的时候,谁也没法保持感伤抑郁,因为她总能令人意识到生命的美好。
“你适合独处,伊格内斯,这样就更容易抵抗诱惑了。”
“喔,这可说不好,”诗人举起酒瓶回答,“我的生命里总能容下各种诱惑。在我看来,不受任何诱惑的日子恐怕是糟透了。”
“你简直无药可救,伊格内斯,”梅萨蒂笑道,“行了,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让你把我从工作上拽到这里来?矛头部队快要从卫星返回了,我可不想落后进度。”
面对她的开门见山,卡尔卡斯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便采取了更加委婉的方式,“你最近见过悠弗拉迪吗?”
“我昨天晚上见到她了,就在风暴鸟出击之前。怎么了?”
“她看起来正常吗?”
“是啊,我觉得挺正常的。她的新造型让我有点惊讶,不过她毕竟是个摄影师。我猜他们时不时就要改头换面一下。”
“她有没有把什么东西交给你?”
“交给我什么东西?没有。我说,到底怎么回事?”
卡尔卡斯将一张磨损折皱的传单递向桌子对面的梅萨蒂,眼看着她辨明其中内容,脸色骤变。
“你从哪里搞到这个的?”她读完之后问道。
“是悠弗拉迪给我的,”卡尔卡斯回答,“显然她打算首先向你我传播神皇的真言,以此回报我们在关键时刻提供的帮助和支持。”
“神皇?她是脑袋糊涂了吗?”
“我不知道,或许吧。”卡尔卡斯说着给自己倒了杯酒。他也斟满了梅萨蒂推过来的杯子。“我觉得她还没有从耳语山脉的经历中走出来,即便她装作常态。”
“这简直疯了,”梅萨蒂说,“她会被吊销执照的。你有没有告诉她?”
“算是提到了吧,”卡尔卡斯回答,“我试过和她理论,但你也知道那些信教的家伙,容不得一点相反的意见。”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她把我从舱房里赶了出来。”
“如此说来,你又采取常用战术了吧?”
“或许我的语气应该更缓和一些,”卡尔卡斯承认,“但我当时没法冷静,一位聪慧女士居然被那种无稽之谈蒙蔽了。”
“我们该怎么办?”
“你说说看。我完全没主意。你觉得我们要不要找谁说说悠弗拉迪的事?”
梅萨蒂灌了一口酒说:“我觉得只能这样。”
“有什么人选吗?”
“或许可以去找辛德曼?”
卡尔卡斯叹息一声:“我就知道你要提起他。我不喜欢那个家伙,但现如今,他或许是最好的人选。如果有谁能让悠弗拉迪回心转意的话,就只有那个宣讲者了。”
梅萨蒂也叹了口气,重新倒上一轮酒,“想不想喝个烂醉?”
“这才像话。”卡尔卡斯说。
在随后的一个小时里,他们开怀畅谈,追忆往事,讲述那些更为单纯的岁月,把酒喝干之后又差遣机仆再拿了一瓶。等到第二瓶酒过半的时候,两人已经开始筹划一份伟大作品,用卡尔卡斯的诗词来衬托梅萨蒂的记录。
他们高声欢笑,刻意将话题绕开悠弗拉迪·奇勒,避免提及日后对朋友的背叛。
一声尖厉警铃骤然奏响,打断了他们的思绪,走廊中很快就挤满了焦急的人群。两人起初不以为然,然而随着来来往往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还是决定前去调查一下情况。卡尔卡斯与梅萨蒂拿起酒瓶和杯子,步履蹒跚地走向舱门,外面是一幅彻底癫狂的慌乱景象。
大批士兵、平民、记述者和船员神色匆忙地涌向登机甲板。两人看到了一张张涕泪纵横的面孔,他们彼此之间显然深有同感,并肩痛哭,互作慰藉。
“怎么回事?”卡尔卡斯抓住一个路过的士兵高声问道。
那人恼怒地转过身来,“松开我,你这老白痴。”
“我只是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对方的怨毒让卡尔卡斯颇为震惊。
“你没听说吗?”士兵悲泣道,“战舰上都传遍了。”
“什么传遍了?”梅萨蒂质问。
“战帅……”
“战帅怎么了?他还好吗?”
那人摇摇头,“帝皇在上,战帅已经死了!”
酒瓶从卡尔卡斯手中滑脱,在地板上摔得粉碎,他瞬间清醒过来。战帅已死?这肯定是搞错了,荷鲁斯肯定早就超脱于生死之外了。他和梅萨蒂面面相觑,脑海里飞旋着同样的思绪。刚刚被拦下的那个士兵甩开诗人的手臂,抛下两人沿着走廊狂奔而去。这无比惊人的可怕事态将他们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不可能,”梅萨蒂轻声说,“不可能的。”
“我明白。一定是搞错了。”
“万一不是呢?”
“我不知道,”卡尔卡斯说,“但我们得去把事情弄清楚。”
梅萨蒂点点头,等待卡尔卡斯冲回去拿起邦兹曼记事本,随后两人便加入了步履匆匆的汹涌人潮,像一批寻衅暴徒般埋头冲向登机甲板。他们一路上默然不语,战帅之死所引发的剧烈冲击占据了两人全部的心思。这沉重如山的悲哀事件让卡尔卡斯心底的诗意蠢蠢欲动,他暗暗厌憎这不识时务的糟糕灵感。
他注意到了一条通往观察甲板的走廊,那里紧邻战机弹射口,可以遥望风暴鸟出击和返航。起初梅萨蒂很抗拒他的拉扯,直到卡尔卡斯解释了自己的计划。
“他们不可能放我们进去,”卡尔卡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但我们可以从这里远观风暴鸟抵达,而且还有一条梁架能直接俯瞰登机甲板。”
他们从涌向登机甲板的人流中抽身而出,沿着拱顶走廊迈向观察甲板。在这座修长舱室里,宽阔的玻璃墙让漫天星辰与远方战舰都一览无余,那些明亮夺目的大型巡洋舰隶属于帝国军队或机械神教。两人下方则是深渊裂谷般的登机甲板入口,众多猩红的定位灯闪烁不已。
梅萨蒂调低了室内照明,让玻璃墙之外的景象更加清晰。
戴文卫星的棕黄弧线在他们面前铺展开来,倍显肮脏的星球地表此刻云雾缭绕,一团朦胧病态的月华将卫星衬托起来,貌似静谧平和。
“我什么都看不见。”梅萨蒂说。
卡尔卡斯把脸紧贴玻璃避免反光,在自己和梅萨蒂的倒影里寻觅其他事物。他看到了一个遥远细微的亮点冲出卫星的月华,向复仇之魂号径直扑来,仿佛是一只闪烁光焰的萤火虫。
“那里!”他指着迫近的亮点说道。
“哪儿?喔,等等,我看到了!”梅萨蒂眨动眼睛,拍摄那架疾驰而来的战机。
卡尔卡斯眼看着远方的亮点逐渐靠近,显现出风暴鸟的轮廓,它瞄准登机甲板全速前进。卡尔卡斯虽然不是个驾驶员,但也明白如此迅猛的飞行速度堪称鲁莽,战机在最后一刻收拢双翼,遁入那红光照耀的舱门深处。
“快来!”他抓起梅萨蒂的手,带领她沿着阶梯跑上观察梁架。台阶陡峭而狭窄,卡尔卡斯不得不中途稍事休息,等到喘过气来再继续上行。当他们站在梁架顶端时,风暴鸟已经降落,突击舱门正缓缓打开。
一群阿斯塔特聚集在运输机周围,军队得胜归来的大钟隆隆奏响,四名战士走出机舱,每个人的盔甲全都覆满了凹痕和血迹。他们共同肩负一具包裹着军团旗帜的遗体。卡尔卡斯顿时无语凝噎,心冷似铁。
“是四王议会成员,”梅萨蒂说道,“喔不……”
在四位战士身后,一张宽大轮床接踵而来,躺在上面的那个人体形雄伟,已经除去了部分盔甲。
即便相距甚远,卡尔卡斯依旧轻易辨认出了轮床上的战帅。目睹那位登峰造极的战士沦落到此等境地让诗人的泪水夺眶而出,而同时他又十分庆幸那位军旗裹尸者并非战帅。他听到梅萨蒂眨动双眼拍摄照片的声音,但他很清楚这毫无意义;朋友的视线同样被泪水所模糊。那个女性记述者维瓦跟在轮床后面,她的破损长裙血迹斑斑,精良布料早已沾染污泥,多有撕裂。而就在此刻,新一批快步冲向轮床的战士让卡尔卡斯顿时将维瓦抛诸脑后。这些披挂白色铠甲的阿斯塔特把战帅包围起来,簇拥着他匆匆穿过登机甲板。卡尔卡斯辨认出军团药剂师的装备,顿时心神振奋。
“他还活着……”诗人开口说。
“什么?你怎么知道?”
“药剂师还在抢救他。”卡尔卡斯笑道,他心中的宽慰如同绝妙佳酿般甘美。两人顿时激动相拥,庆祝战帅的生还。
“他还活着,”梅萨蒂抽泣道,“我就知道他肯定活着,他不可能死。”
“没错,”卡尔卡斯表示同意,“他不可能死。”
身心俱疲的两人松开臂膀,靠在护栏上遥望阿斯塔特护送负伤战帅横穿甲板。随着高大的防爆门隆隆开启,早已聚集在外面的大批人群顿时如潮水般一拥而入,他们充满失落与伤痛的呼喊透过强化玻璃一直传到了观察梁架上。
“不,”卡尔卡斯低声说,“不,不,不。”
阿斯塔特丝毫没有为他们放慢脚步的意思,而是径直突入密集人群,用凶蛮拳脚驱散任何挡路者。四王议会成员一马当先,在拥挤人潮中为轮床开辟出了一条血路。卡尔卡斯眼看着众多男女被打倒在地,惨遭践踏,那凄厉尖叫令人不忍听闻。
梅萨蒂紧紧攥住他的臂膀,两人目睹阿斯塔特横冲直撞地离开了登机甲板。那些战士穿过另一道防爆门,消失于视野之外,想必是匆匆前往医疗甲板。
“那些可怜的人。”梅萨蒂哭喊着跪了下去,含泪俯瞰那恍若血战尾声的场景:身受重伤的众多士兵、记述者和平民伏地不起,鲜血横流,骨断筋折,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他们不幸挡住了阿斯塔特的道路。
“他们不在乎,”卡尔卡斯说道,刚刚目睹的血腥景象依旧让他难以置信,“他们杀死了那些人。他们好像根本就不在乎。”
阿斯塔特向人群大加拳脚时毫无迟疑和顾忌,这令卡尔卡斯倍感惊愕,他指节泛白地握着护栏,在震怒中咬紧牙关。
“他们怎么敢?”他嘶声说,“他们怎么敢?”
对于下方这场暴行的怒火在卡尔卡斯胸中沸腾不息;同时他也注意到了一个披着长袍的人在那惨烈场面里穿行,向身心受创者施以援手。
他眯起双眼,认出了悠弗拉迪·奇勒的苗条轮廓。
她在散发圣言录的传单,而且不止她一个人。
马罗格斯特带着严峻肃穆的神色观看登机甲板的监控录像,目睹自己的荷鲁斯之子同僚用暴力手段在人群中开辟路径,驱散那些涌向负伤战帅的平民。这段影像在战帅内厅书桌的屏幕上一遍遍重播,他则一次次徒劳地盼望看到某种不同的场景,然而那闪烁的画面一直没有发生变化。
“多少死者?”站在马罗格斯特背后的海克托·瓦尔瓦鲁斯问道。
“我还没有拿到最终数据,但至少有二十一人身亡,此外还有更多人身受重伤或是永久昏迷。”
录像再度播放,马罗格斯特在心底咒骂着洛肯和其他人下此重手,同时又觉得无法责难他们的暴躁态度。战帅生命垂危,谁也不知道他能否获救,所以战士们急于抵达医疗甲板的绝望心情是可以理解的,纵然很多人会说这凶蛮行径不可原谅。
“这事很糟,马罗格斯特,”瓦尔瓦鲁斯多余地说,“阿斯塔特很难收场。”
马罗格斯特叹息一声说:“他们当时相信战帅濒临死亡,所以依理行事。”
“依理行事?”瓦尔瓦鲁斯重复道,“我可不认为众人会接受这种说辞,我的朋友,而一旦实情传了出去,就必定严重打击士气。”
“不会传出去的,”马罗格斯特作出承诺,“我已经把亲临现场的人都控制住了,也关闭了所有非指挥层面的外部通信频道。”
一丝不苟的海克托·瓦尔瓦鲁斯身材高大,有一张棱角分明的瘦削面孔,举止言行都是精准无误——作为63号远征队帝国大军的总司令,他在工作中具备同样的特质。
“相信我,马罗格斯特,这一定会传出去。无论如何,都会传出去的。没有什么秘密能够永不泄露。纸是包不住火的,今天的事情也不例外。”
“那么你有何提议,总司令?”马罗格斯特问道。
“你是在认真地问我,还是仅仅想要不失礼数,老马?”
“我在认真问你。”马罗格斯特回答。他微笑着发现自己确实是此意。瓦尔瓦鲁斯是个深谙人心的精明士兵。
“那么你必须公布实情。明言真相。”
“如此一来,就要有人掉脑袋了,”马罗格斯特警告道,“民众会要求以命抵罪。”
“那就满足他们。既然只有如此才能解决问题,那就满足他们。总要有人为这项暴行公开付出代价。”
“暴行?我们现在要采用这个说法了吗?”
“你要采用什么说法?阿斯塔特战士犯下了谋杀罪行。”
瓦尔瓦鲁斯所提方案的深重意义让马罗格斯特全身一震,他缓缓瘫坐在战帅桌边的椅子里。
“你要让我容许一名阿斯塔特战士为此伏法?我办不到。”
瓦尔瓦鲁斯俯身靠近,他军装制服的众多饰品和奖章映在黑色桌面上,恍若一枚枚金色恒星。
“无辜者溅血伤亡,纵然我能够理解你的部下为何做出此等行为,这也丝毫无法改变事实。”
“我办不到,海克托。”马罗格斯特摇摇头说。
瓦尔瓦鲁斯移步站在他身旁,“你我都曾宣誓效忠帝国,对不对?”
“是的,但那与这件事有何干系?”
老迈将军盯着马罗格斯特的眼睛说道:“我们立誓捍卫人类帝国所秉承的高尚与正义,是吗?”
“是的,但这不一样。当时的状况情有可原……”
“无关紧要,”瓦尔瓦鲁斯厉声说,“帝国要么坚持原则,要么毫无原则。你若不做处置,就是背叛了那份忠诚誓言。你可有此意,马罗格斯特?”
在侍从开口作答之前,内厅的玻璃门外传来一声轻柔敲击,马罗格斯特转身审视何人擅自搅扰。
星语者领袖英梅星如同一个白袍加身的枯槁幽魂般站在两人面前,她的上半张脸笼罩在兜帽阴影里。
“星女士。”瓦尔瓦鲁斯躬身行礼。
“瓦尔瓦鲁斯大人。”她用轻柔无比的嗓音答道。英梅星向总司令鞠躬回礼,她虽然双目已盲,但颔首的方向毫无偏差——这份特异天赋总是让马罗格斯特倍感不安。
“你有何事,星女士?”他开口问道。同时暗自庆幸对方的打扰。
“我有重要消息向你们呈报,马罗格斯特大人,”对方转过头来,用失明的双眼盯着他。“星语者团队心神不宁。他们察觉到了亚空间波涛中的剧烈动荡,不断增强的剧烈动荡。”
“这意味着什么?”马罗格斯特追问。
“意味着亚空间与现实之间的帷幕越发薄弱。”英梅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