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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假第一天，四月二十九日晚上十点，警视厅特搜部成员都被召回厅舍。
三名战斗员、由起谷志郎警部补、夏川大悟警部补，以及由两名主任领导的四十一名搜查员全聚集在会议室，等待著部长的到来。技术班一如往昔，穿警视厅内勤人员制服外套的铃石绿主任代表出席。警察组织内的技师一般没有官阶，但铃石绿是警部补，可说是极少见的特例。
由起谷察觉搜查员不停交头接耳，气氛不太对劲。那绝非因为所有人在连假第一天的深夜被召回，而是会议室正后方坐了十二名陌生男人。这些人一看就是警界人士，但其他部门的搜查员出席特搜部的会议十分罕见。
虽然特搜部在警界是异端份子，但在这些搜查员眼裡，那些男人散发出冰冷肃杀的氛围，更不像一般警察。夏川主任暗中提过，男人之一是外事三课的伊庭组长。这麽说来，这次合作对象是「外三」?那单位从以前就百般刁难特搜部，什麽事都喜欢遮遮掩掩，如今又会用什麽态度参与共同行动?
不一会，城木贵彦理事官、宫近沼二理事官与冲津旬一郎特搜部长相继入室。不出众人所料，后头还跟著清水宣夫公安部长、沼尻隆公安部参事官及曾我部雄之助外三课长。绰号「马面」的曾我部那张极具特色的脸，搜查员们在去年侦办IRF暗杀英国高官未遂案时便见过数次。
所有人起身迎接。攻坚班的姿俊之也站起来，不过手上拎著罐装咖啡。他在内的三名攻坚战斗员都不是一般警察，而是特搜部所配备的分类外强化兵装「龙机兵」驾驶员。他们与警视厅的关係建立在一纸契约，就是「佣兵」。
造型类似白板的大型屏幕前有一排阶梯状长桌，六名官员到该处坐下，其他人纷纷就坐。官员简单寒暄几句，按照特搜部的惯例，由城木理事官担任会议主持人。他对著众人道：「想必各位都知道，昨天神奈川县发生一起自杀式炸弹攻击事件。」
「果然是那案子」的窃窃私语在搜查员间此起彼落。
城木接著大致说明案子梗概。
「当地居民的受害情况，就如新闻报导。死亡名单中，超过十人是老人及孩童。神奈川县警全力追捕逃亡的嫌犯集团，虽然掌握到不少目击可疑外国女性的证词，但目前还无法锁定逃走路线。嫌犯可能徒步渡过境川，进入东京，而且在案情的釐清上也花不少时间，不能否认我们错失搜查行动的先机。」
神奈川县警与东京都警视厅互有嫌隙，这是公开的祕密。嫌犯从神奈川县警进入警视厅的辖区，两部门之间的消息传递势必有窒碍。而且这次嫌犯逃脱手法是未曾预料到的「自爆干扰」，现场的混乱可想而知，称不上是神奈川县警的疏失。
「根据备局得到的消息，嫌犯集团是车臣共和国的伊斯兰激进派武装组织——黑寡妇。」
大多搜查员听到车臣共和国，都有些摸不著头绪。职业军人出身的姿俊之，以及担任过莫斯科民警的尤里.米赫罗维奇.奥兹诺夫，这两名攻坚班的附属警部是少数例外。至于攻坚班的第三名成员，也就是自己也当过恐怖份子的莱莎.拉德纳，则没人知道她心裡思绪，更别提她对车臣的看法。
「黑寡妇(Black Widow)的成员全是女性，她们在车臣纷争中失去丈夫或亲人，严格来说并非全是寡妇，还包含未婚女性及十多岁少女。另一派说法，这些女人其实都是遭到了绑架。她们遭人以暴力或毒品等手段洗脑及胁迫，发动自杀式炸弹攻击并非出于自愿。不论真相，她们原本并不是有组织性且具战斗力的集团。但在漫长战乱中，这些女人逐渐强化组织的战斗力，从只被当作自爆攻击牺牲者的弱女子，演变为如今的一大武装势力。这变化剧烈，因此有些专家认为应该将这一新型态的组织称为新生代的黑寡妇。」
城木接著按下电脑键盘，正面的大型萤幕上出现三张女人照片。背景都是战场，照片都来自战地报导的週刊杂志。
「新生代黑寡妇组织的指挥官是这三人……『砂的妻子』席拉.伐维罗、『风的妻子』法蒂玛.克巴诺瓦、『剑的妻子』吉奈妲.塞纳夫斯卡雅。由于车臣各地的行政机关都毁于空袭，无法查出三人确切年龄，但应该在三十五岁上下。正是她们三人将黑寡妇重新整顿为现在的组织，纷争地区的女性都非常崇拜她们。」
所有搜查员的视线都紧盯著画面上三张颇为模糊的照片。
三名女性恐怖份子各具神话色彩的封号——砂的妻子、风的妻子及剑的妻子。而且统率的手下全是女性。日本警察对这三人的感想，就跟对车臣这个国家的感想一样，毫无真实感。
但外事三课的课员平日习惯处理国际恐怖份子的问题，感受应该有所不同。伊庭警部为首的十二男人乍看事不关己，但一双双看不出心思的双眸却目不转睛地凝视萤幕。
「我们肯定这三名领袖偷渡日本，但除了她们还来多少人，目前难以掌握。出现在上鹤间本町爆炸案现场的女人共十名，根据倖存员警的证词，其中一人疑似是吉奈妲.塞纳夫斯卡雅，当时她曾对其他女人下达指示。现场没有另外两名领袖的目击证词，这很可能代表偷渡进入日本的黑寡妇成员不止这些人。现场十名女嫌的相貌及穿著请参考手边资料。她们并没有穿著伊斯兰教的传统服装，因此难以藉由服装来判断身分。此外值得注意，採取自爆行动的四人皆穿宽大风衣，这很可能是掩饰绑在身上的炸药。」
「谢谢你，城木理事官。」
冲津道谢后道：
「我们只知道一点，现场十名女嫌之中，四人为了让其他六人顺利逃脱而不惜捨身自爆。从这一点，我们便能看出她们的觉悟逾越常理。我们倘若无法展现出比她们更大的决心，便会在这场对决中败北。」
败北。虽然是假设语气，但这是众搜查员第一次从部长口中听到。
「日本警察将倾全力侦办这个案子。搜查行动是以外事三课为主轴，但基于清水公安部长的强烈建议，我们特搜部也会与外事建立实质合作关係。」
冲津一说出口，会议室一阵骚动。这次的共同搜查行动，冲津使用「实质合作关係」这种暧昧不清的字眼，确实很像平日厌恶特搜部的外事课态度。问题是「基于清水公安部长的强烈建议」又是怎麽回事?
按照常理，共同搜查行动的总指挥官是公安部长，但清水公安部长板著脸坐在一旁不发一语，彷彿冲津才是真正的总指挥官。指挥权落于谁家，高层也许互相较劲或达成共识，这就不是由起谷等人能臆测了。不过毕竟这裡是标榜特立独行的的特搜部，这样的状况倒称不上稀奇。戴著风格洗鍊的眼镜且穿高级西装的冲津，说话总是那副口吻，不理会坐在身边的人是谁。冲津原本是外务省官员，这就是他的处事风格，如今也成了特搜部的风格。
前方长桌边的清水及沼尻皆沉默不语，绰号「马面」的曾我部也一如往昔摆著若有深意的脸，看不出底细。他是否认同上司公安部长的方针?亦或隐忍满腔怒火?由起谷听过一个传闻。当初冲津部长推动成立特搜部之际，曾我部课长对冲津部长似乎抱持著怀疑。若传闻为真，泰然自若地面对特搜部成员的曾我部，内心其实一定是百感交集。
冲津似乎看出部下的疑惑，转头看著长桌角落的曾我部。
「接著请曾我部课长说明外事向特搜请求协助的来龙去脉。」
曾我部听到自己的名字，清了清喉咙，宛如婚礼致词一般说道：
「根据长期跟监柬埔寨组织的神奈川县警消息，他们以为违法交易的商品只是普通的精密机械零件。近年来越来越多非法移民找不到工作，只好藉由走私贩卖日本工业制品来获取利润。神奈川县警以为这是其中一例，没预料到交易对象是一群恐怖份子。当时逮捕的所有柬埔寨组织成员连人带车被炸了稀巴烂，县警无法继续追查他们与黑寡妇的交易细节。何况你们也知道现场乱七八糟，哪还能查出什麽蛛丝马迹。所幸扣押的交易品没被炸烂，县警针对商品一查，各位应该猜到了，那都是『著武』的零件。」
曾我部说到这裡停顿半晌，拿起桌上的瓶装茶喝一口。
「著武」是警界内部的黑话，意思是「穿在身上的武器」，就是机甲兵装。
到此为止的案情，确实都在搜查员的预料。
曾我部盖上瓶盖，接著道：「继续深入追查，却发现商品包含十分罕见的零件。我们向某制造商询问，对方告诉我们，那是『安瑟』的动力模组。」
「你再说一次……」
说话的人是攻坚班的姿。他穿黑色T恤、Baracuta牌G9束口外套及灰色灯芯绒长裤，一脸年轻精悍，随意梳往脑后的头髮却大多花白。姿完全不遵守会议规则且无视阶级尊卑的发言，令最后排的伊庭等外三成员脸上微现愠色。但他们没表现出其他反应，扑克脸的训练极为到家。
曾我部兴致盎然地凝视眼前的白髮男人。
「那是安瑟的动力模组。」
姿承受著老奸巨猾的马面投来的挑衅视线，喝一口罐装咖啡，自顾自地低喃：
「早知道今天就该喝黑咖啡。」
「姿，别乱说话!」
宫近一如往昔出声斥喝。但大多数人听来，这句责骂只是做做样子。
每个搜查员都看得出来，宫近理事官也不满公安。
「各位请看萤幕。」
城木理事官见气氛凝重，分散众人的注意力而按下电脑按键。
萤幕上出现貌似机甲兵装的个人用兵器结构图及零件一览表。
「这就是第一种机甲兵装安瑟。一般机甲兵装的高度约在三.五公尺至四公尺之间，但安瑟只有三.三公尺，是罕见机种，特徵就在于驾驶舱面对著后方。这种驾驶方式称为『背向式』，目的是让机甲兵装的体积缩至最小。小尺寸的机甲兵装许多好处，例如我们龙机兵的优势之一，就是体积比传统机甲兵装小。安瑟的设计理念就是以最小尺寸的机甲兵装为目标，问世时期更早于龙机兵。因为体积小，驾驶舱也小，身高低于一五六公分的人才坐得下。」
城木轻描淡写，但却浮现莫名的厌恶之色。
第一个察觉蹊跷的人，是技术班的铃石绿主任。
「城木理事官……」绿不等获得发言许可，焦急地起身道：「这意思是……这机型的设计前提是将女人或小孩作为驾驶员?」
城木默默点头。
这一刻，由起谷才明白姿听到曾我部说出安瑟时，为何那麽慌张——没错，身为刑警的眼力来判断，那确实仅可用「慌张」形容。
因为对手很可能是少女，甚至女童。
全世界各纷争地区如非洲，不管政府军还是反政府军，徵召——甚至绑架儿童训练成士兵的情形并不罕见。在现代战场，这是最廉价且具效果的增强战力方式。尤其机甲兵装开始普及后，现象更变本加厉。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或小孩，一旦坐上机甲兵装，也能在短时间内杀死大量敌人。形同兵力暴增数倍，敌对势力当然不得不跟著添购机甲兵装并以暴力手段吸收孩童士兵竞争，人权荡然无存。
由起谷在内的搜查员及其他特搜部成员，都知道姿俊之曾以佣兵身分在非洲各地作战。也知道他往往打倒敌方机甲兵装后，才发现驾驶员是年幼的孩童。
机甲兵装间的战斗，败北方的驾驶员致死率超过八○%。姿俊之想活命就须战胜对手。事后发现敌机驾驶舱内是孩童，也只能说是世界的残酷，当作无奈的回忆之一。
穿深蓝色西装的奥兹诺夫，侧眼瞥一眼身旁的姿。何时何地都能保持冷静与镇定的白髮男人，此时竟流露出几分徬徨。姿的徬徨十分罕见。由起谷很清楚，奥兹诺夫从前曾是刑警，相当敏感这样的情绪变化。
「姿警部，听说你是军事专家，我想请教你几个问题。」
曾我部故意装出迟钝的表情。
「尽管问吧。」
姿恢复了冷静。
「少年兵驾驶的小型机甲兵装在战场上很有利吧?我们这些门外汉都知道，世界纷争地区的游击势力更不用说。既然如此，安瑟应该供不应求，为何这麽少人用，甚至成了稀有机种?这点我想不透。」
「安瑟变成稀有机种，是因为制造商倒闭，工厂也停止生产。简单来说，安瑟的销售情况不如预期。军队基本上相当保守，对于新奇事物的戒心远超越厂商的预期。不仅如此，全世界都批评安瑟是造成少年兵增加的缺德机种，导致各国多数军队都不敢购买。当然有些国家还是买了，据说美军的机密部队也有不少架。或许是受了美国队长症候群影响，不少身高不符资格的士兵争相志愿搭乘安瑟。总而言之，『背向式』驾驶舱的专利权依然掌握在这家制造商手中，别说其他制造商，吸收研发工厂的大企业也不敢明目张胆地重启生产线。」
「但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战场上，哪还管得了那些道德问题?不管非洲还中东，少年兵屡见不显，不是吗?买不到原厂机种，总有一些仿冒机种四下流通吧?」
「问题在于安瑟在制造上需要高度技术。」
姿想打开带进会议室的第二罐咖啡，但迟疑一会又放下了。咖啡是二五○毫升的细长状黄色罐身，上至下印著一排黑色粗体英文字「MAX COFFEE」。
「虽然是稀有机种，但如今还是有不少人爱用。这些安瑟受到妥善维修，在战场上依然能发挥战力——正确来说是让女人跟孩童发挥战力。例如你们熟悉的非洲，以及南美洲、北高加索地区等等。」
北高加索……终于绕回正题了。
「在安瑟零件中，最难制作的就属特殊规格的小型动力模组。毕竟安瑟是许多年前的机型，零件都接近使用年限了，但动力模组难以仿制，正规商品也有极高不良率。以前我就常听人聊起，日本的小工厂拥有极优秀的技术力，或许制造得出来。」
所谓的动力模组，是将引擎及变速器合而为一的动力传导装置。这就宛如驱动系统的心脏，地位相当重要。内部零件极细緻，却须承受巨大负荷，因此具备优秀材料技术及制造精密度的工业先进国家才可制造。
「谢谢你，我上了一课。」曾我部道。
「好说。」姿回答。
「著武的环节还是要仰赖有专家的部门。我们向特搜部寻求帮助是正确的决定。」
「公安部长果然英明。」姿跟著帮腔。
「没错，说得太好了。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你客气了。」
曾我部装模作样地道谢，姿语带讥讽地回应。刚刚的对话，曾我部巧妙地引出双方建立「实质合作关係」的理由。老狐狸的尔虞我诈，让铃石绿听得目瞪口呆，缄默不语地站立不动。
坐在一旁的冲津，此时以万事都在掌控中的态度道：
「黑寡妇多半是将数架安瑟的零件分批寄至日本，再到日本进行组装。至于最重要的动力模组，则在日本订制。柬埔寨集团居中仲介，却没料到自己的组织遭神奈川县警盯上。接下来黑寡妇一定会透过其他管道寻找动力模组，我们只要从这条线索追查……」
「我想请教一个问题。」继绿后，由起谷也忍不住起身：「听说出现在神奈川现场的女嫌中，数人显然是未成年少女。黑寡妇是否打算在日本发动未成年士兵的自爆攻击?」
宫近厉声斥喝：「刚刚说得那麽清楚了，这还用问吗?」
这句责骂不是针对由起谷，而是来自宫近的愤怒与焦躁。身为搜查员，像由起谷这样表现出激动情绪并不是好事。最后头的伊庭等人流露出一半莞尔一半冷笑的眼神，但表情依然无丝毫变化。
由起谷不禁哑口无言。强迫未成年少女进行自杀攻击的暴行，早超越他理性容许的范围。
蓦然，由起谷的脑海裡浮现昨天遇上的少女。
那个头戴深蓝色帽子的少女，难道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