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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八日,这是警视厅特搜部的由起谷志郎警部补难得的休假日。
假日加班是警察的家常便饭。尤其特搜部,去年秋天起频频遇上重案,一星期工作七天是常态。公务员假日加班,可依加班时间而获得加班费或补休。如果加班时间相当一个工作天,可补休一天;倘若不足,则以加班费处理。
去年十二月,由起谷在中央署遭爆炸攻击波及,住院一个月以上。那段期间给同事添不少麻烦,这阵子不敢休假,没想到换来负责庶务的桂绚子一句话。
——由起谷主任,你最近连假日都来上班,但我们预算有限,可没办法付你太多加班费。
桂绚子对同仁的关心,在特搜部裡与城木理事官齐名。由起谷明白她担心自己健康,因此拐弯建议「快休息」。因为桂绚子的忠告,由起谷决定休息一日。
虽然放假,却不晓得做什麽。待在越中岛的公务员宿舍裡,只不过比平常稍微晚起床。简单煮个白饭,配上烤海苔、鱼乾及海带味噌汤,便是这天的早餐。由起谷从小母亲一手带大,煮饭驾轻就熟。吃完早餐,洗了堆积数天的髒衣物,将两房格局的屋子裡打扫一遍,接著拿出带回家的文件,在乾淨整齐的房间裡迅速处理完公事。结束后,他决定把午餐前时光拿来看书。国际局势、法律、历史、外语……该读的书堆积如山。自从加入特搜部,由起谷深感自己太过一无所知,拚命充实知识。如今回想,高中那段日子完全不读书,整天打架,实在浪费宝贵光阴。吃完麵线当午餐,下午同样用来读书。三点多时,读得累了,他阖上书本,躺在床上陷入沉思。
今晚该做什麽好呢……
好久没喝酒了,乾脆喝一杯吧?由起谷想邀同事夏川,但转念一想夏川也很忙,今天的心情比较想独饮。此时,他忽然想起从前收到的明信片。当初还待在高轮署的地域课,逮捕过一名窃盗犯。窃贼痛改前非,在西麻布开一家小小的酒吧。他感怀恩情,特地写一封明信片邀由起谷有空到他店裡坐坐。工整的字迹令人留下印象。
起身拿出资料夹。不久便找到明信片。离开店还有一些时间,但今天并非公休日。决定今晚的去处后,他打开衣柜,掏出一件一年以上没穿过的淡灰休閒西装外套,撕去乾洗店的标籤。
晚上五点三十五分,他来到西麻布一丁目的小巷。到一栋商业大楼的楼下一瞧,牆上竟贴著一张公告,写著连假期间因店长的私人因素,须提早一天歇业。
店没开也没办法。轻轻叹口气,转身走向都营大江户线六本木车站。从前侦办案子时曾在这带绕很久,因此相当熟悉这裡。走在暗巷裡,忽听前方传来粗声粗气的吆喝。
「那是什麽眼神?不要命了吗?」
昏暗的远方,出现三道人影。两名魁梧的年轻人,将身材娇小的少年夹在中间,且出言恫吓。年轻人都穿著街舞风格的运动外套,衣著邋遢,一个理著大光头,另一个如艺人般留著长髮。两个人的脸都晒成黑褐色,脖子及手上挂不少银饰,一看就知道不是正派人物。由起谷认得其中长髮年轻人。并非亲眼见过,而是办案资料的照片。那小子姓横山,是帝都联合的成员,旁边的光头年轻人应是同伴。
「帝都联合」是以六本木、西麻布、涩谷、新宿一带为地盘的「准黑道」集团。有些人认为以「准黑道」这样的字眼来形容组织并不贴切,但他们与过去的不良少年颇不同。虽然与黑道往来密切,却非旗下组织,平日为非作歹,性质介于良民与黑道间。由于不受《暴力组织对策法》及《暴力组织排除条例》等法规箝制,即使靠汇款诈骗及高利贷获取庞大不法所得,警方仍抓不到他们的狐狸尾巴。
少年被两人围住,头上戴著深蓝帽子。帽簷压得极低,盖住半张脸。但即使在傍晚时分的远处,依然看得出少年并非日本人。他约十五、六岁,穿著深灰连帽外套及牛仔裤,虽然穿著打扮极不起眼,但全身释放出强烈的存在感。更准确地形容,那是无声的杀气。或许是这股杀气,招惹了两名偶然路过的帝都联合成员。不良少年往往对敌意的视线十分敏感。从前住在下关的那些日子,由起谷也是如此,因此相当清楚。
但由起谷对少年的态度感到吃惊。面对两名连流氓或警察都退让三分的准黑道,少年竟然未表现一丝一毫的惧意。脸上似乎还带著浅浅的冷笑。帝都联合成员更怒火中烧。
「既然这麽不知死活,只好陪我们去个地方了。」
横山走向少年,揽住他的肩膀,想将他拉进附近自己人开的店。
「喂,你们在干什麽!」
由起谷大喊地奔上前。三人同时转头。帝都联合的两人满脸狐疑地上下打量由起谷。不像日本人的白皙肤色加上温文儒雅的容貌,让由起谷不像警察。
「关你屁事,闪远点。」横山不耐烦地道。他以为由起谷只是见义勇为的路人。
「横山,看来你们帝都联合越来越不争气了,连这样的孩子也要勒索。」
「你说什麽?」光头年轻人恶狠狠骂道。
「你是条子?」横山有些吃惊。
大部分警察在非执勤时间遇上帝都联合都选择视而不见,甚至不会通报同仁处理。因为一旦演变为刑事案件,诸般手续就会耗掉整天时间,珍贵假日也会泡汤。且一旦身份换成没有警察当靠山的个人,通常会担心私下报复。帝都联合也很清楚,所以更瞧不起警察。由起谷平日就对这样的现况愤恨不平。
「你是哪裡来的乡巴佬,不晓得我们的厉害。」
「下关来的乡巴佬。像你们这种小混混,我已经看多了。」
由起谷往前踏一步,慑人的气势让横山一时说不出话。
「你这傢伙!」光头年轻人想揪住由起谷的肩膀,没想到连帽外套少年竟然闪身挡在面前,散发出的气势同样令人心裡发毛。
「金田,我们走!」
「咦?横山哥……」
「别多废话,走就对了。」
横山带著光头同伴快步离开了。
由起谷鄙视地注视著两人的背影逐渐离去。这种胡作非为的不良地痞,下关也多得不可胜数,但那些人——包含当年的自己,都是从小就活在歧视的环境。相较之下,听说帝都联合成员大多出身世田谷区中产阶级以上的家庭。这不禁让由起谷质疑现在的日本社会生了重病。这些年轻人藐视法律、目中无人,视暴力及犯罪为家常便饭,彷彿把自己当成特权阶级。近年来警察厅将他们界定为准黑道,研拟防治对策,但定义模糊不清,导致政策没收到成效。
由起谷转头望向少年。
对方也仰头投以好奇的目光。帽簷下露出的瞳孔颜色是黑色,但娇小的脸上却有著颇深的五官轮廓,而且肤色白皙,似乎是欧洲或美国人。整个人散发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气。
「你带著那种眼神走在这一带,很可能又会被像刚刚那样的人缠上。」
少年沉默不语。
「我叫由起谷,在警视厅工作。你叫什麽名字?住在哪裡?会说日语吗?」
少年默不作声。由起谷耸耸肩,叹了口气。
「好吧,反正我今天放假。我要到六本木车站,你也是吗?」
少年不知为何迟疑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好,那我们一起走吧。」
由起谷漾起笑容,与少年并肩而行。少年一边迈步,毫不客气地观察著由起谷的脸。少年如此兴致盎然地看著自己,由起谷心裡很清楚。
「我的脸这麽让你感兴趣?」
「……」
「我一生气,脸上就会失去血色,变得更加苍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少年再度点头。
「我最讨厌刚刚那种人,他们让我想起从前的自己……虽然我自认为从前还是比他们好得多,但同样都是人渣……不过你别在意,不走上回头路,我才当了警察。」
或许因为对方是素昧平生的稚嫩少年,由起谷毫无顾忌地说起往事。他很少像这样吐露想法。少年宛如独自对抗全世界的反骨态度,令由起谷感受到莫名的亲近感。
「老实说,刚刚有点危险。一见到那种人,我的另一面就会忍不住暴露出来。」
少年听得入神,但有时会将脑袋偏向一边,露出纳闷神情,似乎有几句日语听不懂。
两人走到六本木西公园的冠木门前时,一辆半平头式的休旅车疾驶而来,在两人面前停车,挡住去路。紧接著另一辆相同的休旅车在背后紧急煞车,截断退路。一群蒙面男人粗鲁地打开车门,跳下车子。共八人,每人都拿著金属棒或高尔夫球杆。
这些人蒙著脸,但身分不难猜。这一带是帝都联合的地盘,短时间召集同伴十分简单。难怪刚刚两人轻易打退堂鼓,原来找帮手了。最前头且穿大衣又手持球棒的男人,一看就知道是横山。他披上一件大衣,或许认为将来因伤害罪而接受侦讯时,能以「服装不同」搪塞。他想必提早找到好几个同伴,要他们当他不在场证明的证人。不,搞不好替死鬼也决定好了。这些人天真地认为殴打警察,不留下证据就可以逍遥法外。
由起谷带著手机,但此时无瑕报警。由起谷向少年使了个眼色,少年一瞬间便明白想法,两人不约而同地拔腿朝六本木西公园内狂奔。
歹徒挥舞凶器,从后头追上。
下一瞬间,由起谷与少年同时转身,奔进歹徒之间。射将先射马,街头械斗时须干掉对方的老大,这是由起谷长年奉为圭臬的打架定律。由起谷踹倒周围的手下,直扑横山。对方挥起球棒,砸中由起谷的胸口。霎时间,由起谷感到超越预期的痛楚。这击刚好打中去年因中央署爆炸案而折断的肋骨。
同一时刻,由起谷的脑袋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一直压抑著的火爆情绪彻底喷发。由起谷狠狠赏对方一记头搥,不费吹灰之力地夺下球棒。他回过神时,四人已倒在地上爬不起身,自己正举脚不断往他们身上乱踹。横山脸上的面罩被扯下,而且满嘴鲜血,几颗门牙断了。
残留在体内的残酷与暴力,令由起谷感到怀念又恐惧。一股自厌窜起,难以自已。
这时,不远处传来沙哑的哀号。转头一看,少年正以球棒的前端狠狠戳中一名歹徒的肝脏部位。歹徒面罩歪了,正是横山的光头同伴。少年脚边还倒著两名男人。
由起谷不敢相信。少年与歹徒的体格就像成人跟小孩。
光头被戳中要害,顿时扑地倒下。此时,最后一名歹徒挥舞高尔夫球杆自少年的背后衝来。由起谷来不及大喊「危险」,少年就轻而易举地避过球杆,甚至没转身,直接将手上的球棒往后一戳,便击中了对方胯下。蒙面歹徒狼狈地摔倒在地,两腿之间还夹著那根球棒。少年即刻回身,朝著对方夹住了球棒的脚猛力踏下。「啪」一声响,小腿骨应声折断,对方痛得不住打滚。
在由起谷眼中,少年的战斗技术并非常见的格斗技,也不像自己的街头斗殴技巧。若勉强分类,或许类似特搜部的姿警部、拉德纳警部偶而施展的士兵格斗术。
少年察觉由起谷的视线,一瞬间露出腼腆的神情。就在这时,倒在地上的光头金田突然抓住少年脚踝。少年马上以另一隻脚踹晕金田,但这一动作让少年失去平衡,即将摔倒。
「你没事吧?」
由起谷奔过去扶住少年的肩膀,握住了他的手。少年一惊,慌忙甩开由起谷,往后跳一步。不知道是否错觉,少年有些脸红,看著自己的双眸流露一丝愠色。
「你……」
由起谷的手上依然残留著纤细肩膀与柔软手掌的触感。
「妳是……女孩子?」由起谷吃惊地注视对方。
少年……不,少女默默转身,朝著公园深处疾奔。
由起谷一时傻住,愣住不动。不一会,远方传来警车的警笛。
由起谷说明案情而前往麻布署。直到进入麻布署,他才得知神奈川县的自杀爆炸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