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侦讯
我如锐风撕裂敌人。
恐怖份子遗留的短剑上用车臣语刻著一句铭文。当初与姿的袋人打得旗鼓相当的努拉，正是使用这把短剑。虽说是短剑，却是机甲兵装专用的特殊合金制巨大短剑。敌人在上头刻下毫无实用意义的铭文，流露出无与伦比的自信与骄傲。
警方根据街头监视器的影像，锁定此机的驾驶者是法蒂玛.克巴诺瓦。
「原来如此，难怪称为风的妻子。」
姿浏览著建档资料裡注记的铭文日语译文，嘴裡不禁低喃。
五月五日上午九点二十八分。位于新木场的警视厅特搜部厅舍会议室内。正面的大型萤幕上，秀出克巴诺瓦走进收费停车场，搭上雪铁龙C3的影像。波浪捲髮在风中轻盈飘扬。这是夜间摄影，但五官跟过去资料中的照片比起来算清楚。一查车牌号码，果然是失窃的赃车。
「听说高加索地区出美女，果然名不虚传。战斗能力如此高强的战士长得那麽美，真是让人心裡发毛。」
数名搜查员听到姿轻佻的感想，忍不住想点头同意，但一想不妥，赶紧重新挺起胸膛。
此时的会议室内绝非适合开玩笑的气氛。警视厅及神奈川县警的SAT部队几乎全灭，铁路公司相关人士皆处理JR鹤见线被炸断的问题而焦头烂额，两名领袖在内的存活恐怖份子全都逃脱，一个也没逮到。日本警方的这场行动败得一踏涂地。幸好一般民众不少人受伤，但没有人死亡，这是接近奇蹟的好运。
萤幕画面切换成坐在日产Fuga内的吉奈妲.塞纳夫斯卡雅。这女人有著一头短髮，一脸精悍之色。画面接著秀出她遗留的长剑。跟克巴诺瓦那把风格典雅、宛如传统工艺品的短剑相比，这把长剑设计得粗犷坚韧。单从这把剑，就可明白她被称为剑的妻子的理由。事实上在她加入新生代黑寡妇前，她就是近身格斗战上的有名高手，一把无坚不摧的长剑令俄罗斯特种部队望之生惧。
这两人驾驶的机甲兵装技巧，战斗能力不在驾驶龙机兵的姿与拉德纳之下。如此可怕的实力令搜查员们不寒而慄。
冲津环顾惊恐之情尚未完全恢复的部下们，淡淡道：
「她们不可能没发现监视器，但毫无遮掩面孔的意思。而且抛弃机甲兵装，特别订制的武器也不要了。这都显示出她们破釜沉舟的心态。」
「简单来说，就是不惜一死?」姿语带调侃。
「可以这麽说。」冲津脸上没半点笑意。
「widow的日文是『未亡人』，听说这字眼源于中国，意思是『还没死的人』。这些来到日本的女人都是早该死了却还没死的死人。警察连死人也得对付，实在不好当。」
姿俊之是拥有日本国籍的日本人，但长年住在海外。他不懂察言观色又接近幸灾乐祸的发言，玩弄日本人一时不察的文字游戏。但正因为巧妙贴切，反而让搜查员怒火中烧。但城木对姿的脱序行为见怪不怪，若无其事地将谈话内容拉回会议主题。
昨天凌晨的攻坚行动，让黑寡妇失去八架安瑟、三架卢达克，两架努拉也被弃置在现场附近。但这不表示敌人丧失所有机甲兵装。
由起谷班的工藤搜查员起身道：「我们彻底清查明建工业内的遗留物，但没找到与恐怖攻击计划有关的线索。从这些物品，我们只能看出曾有数十名女性在工厂生活，但确切人数无法得知。」
接著轮到夏川班的深见搜查员起身说道：「根据工厂周边一带蒐集到的证词，过去每天都有数辆大卡车进出工厂。光是确定的部分，至少就有四辆大卡车从工厂离开，不知去了哪裡。如今我们全力追查这些大卡车下落，但还没有掌握到可靠消息。附近便利商店的监视器拍到大卡车车牌的一部分，但没有办法分析出完整车牌号码。」
「大卡车上一定是机甲兵装、武器弹药及自爆用的炸药。」冲津等深见就座后斩钉截铁地道：「恐攻计划的资源都运出去了，所以她们可以满不在乎地牺牲十一架、抛弃两架。」
众人想起攻坚时的惨况，不约而同地打个寒颤。那个人间炼狱恐怕将在日本的某地再度上演，这次绝不会是人迹罕至的废弃工厂。
「关于今后搜查方针，目前把全部的希望放在查出大卡车去向。夏川班从便利商店监视器画面尽可能推测大卡车的移动路线，再依推测检查沿途上所有监视器。只要发现其他角度拍到的影像，或许能分析出完整的车牌号码。」
冲津说完指示后，底下有人小心翼翼地举起手。
那个人是由起谷主任。
「由起谷主任，请发言。」担任会议主持人的城木说道。
由起谷站起来，说出一段惊人之语：「四月二十八日那天，我在六本木涉及一场伤害案件，相信大部分同仁都有耳闻。当时跟我在一起的那名少女，我似乎在明建工业现场附近看见她。」
会议室顿起窃窃私语。现场无人针对「六本木的伤害案件」提出质疑，可见得外事搜查员在内，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该名外国少女曾在六本木将帝都联合的准黑道份子打得落花流水，绝对不是等閒人物。倘若她真的出现在现场附近，意味著她极可能是趁乱逃出工厂的黑寡妇成员。
「什麽『似乎』不『似乎』!到底看见没有，你给我说清楚!」宫近喝骂。
「当时场面混乱，我没办法上前确认。」
曾我部翻眼一瞪，质问道：「这麽重要的事，为什麽现在才说?」
「因为我没有证据证明那是同一人。」
曾我部轻哼一声，没再说什麽，宫近却破口大骂：
「你这也算搜查主任吗?你不知道现在什麽情况?你最近一直魂不守舍，到底是怎麽搞的?」
「非常抱歉。」由起谷惭愧地低下头。
宫近理事官一针见血。任何人都看得出来由起谷最近闷闷不乐，也知道理由多半就在高层对未成年恐怖份子的应对方针。由起谷平日待人绅士和善，尤其对妇女及孩童特别温和，这在特搜部众所皆知。因为由起谷这样的一面，才让卧虎藏龙的众搜查员对他敬重三分。
「『事出必有因』，由起谷主任。」冲津淡淡道。这是他当年待在外务省时被灌输的金科玉律。
「冲津部长。」曾我部转头望向身旁的冲津。「大卡车那条线索就你们去追，由起谷主任与那名少女的这条线索，能不能交给我们负责?该怎麽说呢……这件事由我们外事来查，可说再适合也不过了。」
「就这麽办吧。」冲津听出曾我部的言下之意，于是说道：「由起谷主任。」
「是。」
「你协助外三追这条线索，一切听从曾我部课长的指示。」
「好的。」
由起谷朝著正前方的曾我部及坐在最后一排的外三搜查员分别行礼。
会议一结束，由起谷才起身，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黑影。
「跟我来。」
那是外三的伊庭组长。伊庭领著由起谷走出厅舍，坐上停在停车场内的BMW523i。其他外三成员各自离去，不知何时走得一个不剩。
伊庭一边开车，取出手机拨通电话，说了几句由起谷听不懂的暗号后迅速挂断。目的地是赤坂暗巷内的老旧综合商业大楼。由起谷暗想，这裡应是外三的分室。
伊庭将车子停入地下停车场，带著由起谷搭电梯上三楼，从口袋中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一扇没挂门牌的门。由起谷一走进去，顿时吃一惊。门内是一块约一张榻榻米大的狭窄密闭空间，左手边又有另一扇门，装著监视器。或许裡头的人透过监视器见到了伊庭，门发出解锁声。
伊庭没有解释，但由起谷想，这裡应是分室没错。照理来说室内应该有开锁人，但望去一片昏暗，完全感觉不到活人。外事号称警界内部的黑箱组织，由起谷平日与他们极少打交道，进入他们的分室更是头一遭。虽然从前进入过组对的分室，但两个单位气氛大相迳庭。具体有何不同，由起谷说不上来，若勉强形容，那就是外事的分室瀰漫著一股湿冷的空气。
伊庭将由起谷带进深处房间。中央有张长方形桌子，桌边坐三个男人。他们朝由起谷微微一瞥，各自点头招呼。三人中，两人与由起谷见过面，剩下一人则是生面孔。
「他们三个是吉田、池田跟福田。」伊庭依序将同伴介绍给由起谷。
由起谷转头望向伊庭道：「大家都是警察，为什麽要用假名?」
毫无根据的臆测，但似乎一语中的。
「因为没必要告诉你真名。将来若有必要，你自然会知道。怎麽，惹恼你了?」
「没有，请别介意，谢谢你们给我上了一课。」
伊庭以下巴比了比椅子，由起谷于是坐下。
「伊庭，你是管理职，你用的总是真名吧?」由起谷蓦然问道。
伊庭微微一笑，没有回答，他在由起谷面前摊开一张六本木、麻布、赤坂一带的地图。
「我已经看过麻布署制作的讯问笔录，但保险起见，请把你在四月二十八日那天走过的路，与那名少女相遇的地点，以及两人移动路线告诉我。对了，时间也须交待清楚。」
由起谷接过对方递来的红色签字笔，在地图上画了一条红线，示意自己当时路径。当初在麻布署接受讯问时曾反覆回想数次，因此全记在心中了。
坐在旁边的吉田一面看著地图，一面敲打电脑键盘，不知正在输入什麽。
画完单纯的线条，写上每个位置的时间后，由起谷将地图还给伊庭。
三人开始交头接耳，低声讨论。房间非常狭窄，但由起谷还是听不见他们说话内容。他们将电脑萤幕转到伊庭面前，不断对著他私语。由于声音太小，加上使用暗号，由起谷完全听不懂。半晌，伊庭将萤幕转向由起谷。上头原来也是一面地图，由起谷画出的路径以红线标示。
「这少女一个人走在东京街头，没有跟同伴行动，她很可能是黑寡妇的对外联络人。换句话说，组织的联络地点就在这带。接下来要让你看的东西，是我们极少对外人公开的机密……」
伊庭使个眼色，吉田一按键盘，地图上数个建筑出现蓝色光点。
「蓝点是我们怀疑与各国谍报机构或恐怖组织有关的建筑。这一带像这样的地方不少，我们的工作就是一一查清楚。现在将长期监视中的，以及组织来历大致查清楚的从地图上消去。」
吉田又按了键盘，蓝色光点少了数个。
「接著将我们怀疑可能与伊斯兰组织有关的点换成不同颜色。」
剩下的蓝色光点中，三个点变成黄色且不断闪烁。
「这三栋黄点的建筑物，我们将依照离你走过的路径由近到远的顺序清查。数量不多，如果中了大奖，马上就会知道。」
池田跟福田不知何时离开房间，吉田则敲打键盘，又用手机不知跟谁通话。
伊庭双手交握在头后，整个人仰倒在椅背上。
「你们在辖区内每个地区都制作了这样的地图?」由起谷问。
「唉，能做多少算多少。我们人手不足，否则早就全清查完了。有些地点明知有问题，却没办法著手调查。这就跟打地鼠一样，打到一隻又会冒出另一隻。外国那些偷鸡摸狗的傢伙，根本不把日本警察放在眼裡。」
「组长……」盯著电脑的吉田抬头说道：「何必把这些告诉他?」
「有什麽关係，这也算不上祕密……若是课长听了，一定会这麽说吧。」
「那个人不能跟我们相提并论。」
「也对，那个人的做事风格，我们模仿不来的。」
从两人的对话，可以听出曾我部在外事三课风格特异。部下们对曾我部相当敬畏，如同特搜部的人见到冲津。
一会后，两人不再向由起谷攀谈。伊庭与吉田都沉默，唯独手机不时响起。两人接起后都是简短说两、三句话就挂断，接著又是一阵安静。对于内心焦躁与烦闷的由起谷而言，这种无事可做的枯等是最大的折磨。部长的看法是「事出必有因」，但那少女真的是黑寡妇的成员吗?若是真的，自己该如何面对?
约两小时后，伊庭的手机再度响起。伊庭接起后说一句「知道了」便起身。
「走吧，由起谷。好像中奖了。」
由起谷一惊。「这麽短的时间……真有效率。」
「我们可是全员出动，只是你看不到而已。」
伊庭再度带著由起谷进入地下停车场，但这次不是BMW，而是黑色的丰田Estima。
「基本上就是仰赖周边人脉及重新确认书面资料，当然会用一些旁门左道，详情就别问了。」伊庭望著前方开车，对著副驾驶座的由起谷道：「西麻布有家叫『伊兹米尔』的土耳其餐厅，老闆确实有土耳其国籍，实际上却是高加索移民。我们在追查土耳其境内车臣组织将资金流入伊斯兰组织的路径时，查到了这个人。」
由起谷大概猜得到伊庭说的「旁门左道」。外三多半是与外国——虽然不知是哪国——的机关进行交易，藉此取得相关情报吧。若非逼不得已，外三应该不愿这麽做。
伊庭的手机响起，他照例言简意赅地结束通话，将车头调转至六本木通。车子开到六本木四丁目十字路口附近，接了池田上车，继续沿著六本木通往西南前进。到接近六本木十字路口时左转，依著池田指引，在墓园的围牆边停车。
「就是那栋公寓，柯萨尔的住处在二楼，没后门。」池田仰望眼前的公寓低声说道。
他口中的柯萨尔，就是土耳其餐厅的老闆。
三人坐在车内监视著公寓。池田声称柯萨尔不久就会离开，前往店裡。果不其然，约等三十分钟，一个肥胖的外国中年男人离开公寓，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伊庭及池田即刻下车，一前一后挡住男人去路。由起谷也赶紧跟在后头。
「你是亚帕斯.柯萨尔先生吧?我们几句话问你，请务必配合。」伊庭开门见山。
柯萨尔环睁双眼，以生涩的日语抗议道：
「你们是谁?是警察吗?让我看你们的证件。」
「让你看证件当然没问题，但建议你最好别看。一旦我们亮出证件，依规定得把你交给入国管理局才行。」
「你在威胁我?」
「你误会了，我是日本警察，不是车臣警察，不会干那种事。」
「……」
「还有，我们不仅会把你交给入管，有必要还会通报俄罗斯大使馆。」
柯萨尔登时脸色大变。这句话效果惊人，显然对方很清楚俄罗斯谍报机关多麽可怕。
「好吧。」
「请跟我们来。」
伊庭率先进入车子后座，柯萨尔赶紧跟著坐进。由起谷坐回副驾驶座。池田一进驾驶座，马上开动车子。
「你们要带我去哪裡?不是要在车内谈吗?」柯萨尔慌张地揪著伊庭问道。
「请冷静点，这裡不是车臣，警察不会绑架你。我们开车在附近绕一绕而已，要是被人看见你跟我们在一起，对你来说也不是件好事吧?」
柯萨尔一惊，放开抓著伊庭的双手，低头沉默不语。光看他这副战战兢兢的神态，不难想像他祖国的警察多麽可怕。由起谷同情起活在水深火热中的车臣人民。
持续开动的车内，伊庭将脸凑近柯萨尔。「连假前的四月二十八日，有个车臣少女来到你的店裡，对吧?年纪约十五、六岁，头戴深蓝色棒球帽，身穿连帽外套，是吧?」
「……」
「只要老实回答，我可以对你的事睁一隻眼闭一隻眼。」
「对。」
柯萨尔完全屈服在伊庭散发出的深沉煞气下。
「那少女叫什麽名字?」
「我不知道。」
「也对，那种人的名字还是别知道好。」
「嗯。」
「她来你店裡做什麽?」
「来拿信封袋。我负责将一个信封交给她而已。」
「信封袋裡装了什麽?」
「我不知道，没打开过。不过我猜是钱，金额不小。」
柯萨尔一直垂著头，额头上冒出一粒粒硕大的汗珠。
由起谷坐在副驾驶座，将两人的互动全看在眼裡。
「有个熟人託我将信封袋交给她，就这样，真的。」
「我想也是，我相信你。但那熟人託你做这件事不是第一次吧?因为你的店是绿洲之一。」
「你在说什麽，我听不懂。」
「别装蒜了。你的店是丝路的中继站吧?伊斯兰激进派的资金流通路线叫丝路，中继站叫绿洲。这暗号取得真好，太贴切了。当面交付资金，才不会留下纪录。而且对于来到陌生异乡的旅人而言，这笔钱不就像绿洲裡的一口沁凉泉水?」
「……」
「我刚刚说过，你老实回答，我不会再追究你的事。」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应该知道其他绿洲的位置吧?」
「……」
「你一定知道吧?」
柯萨尔最后说出数个地址。一行人在东京中城附近放下柯萨尔，开车返回位于赤坂的分室。副驾驶座的由起谷透过后照镜看著柯萨尔垂头丧气地离去，不禁直视著前方道：
「这就是外三的做事手法吗?」
后座的伊庭回：「是啊。」
「你们真的打算不再追究柯萨尔的事?」
「至少在这个案子结束前不会动他，但会持续监视。至于以后怎麽做，你不必知道。」
「我无法认同你们的做法。」
「池田，你听到了吗?」伊庭对著开车的部下道：「他竟然说无法认同我们的做法，特搜部真的都一群怪咖。」
池田静静扬起嘴角。
由起谷沉默不语，内心不由得对自己的幼稚感到羞耻。活了这麽一把年纪，心智却如此不成熟。但幼稚是一回事，由起谷不认为自己的想法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