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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三当天就将柯萨尔洩漏的绿洲地点列入监视。搜查员都带著少女照片,但那当然是根据由起谷描述制成的电脑合成图像。

  隔天,五月六日凌晨五点。伊庭组长率领十名外三搜查员,与六名由起谷主任率领的特搜部搜查员会合后,走进练马区东大泉町的「莱门工艺社大泉宿舍」。根据书面资料,这裡是员工宿舍兼研修机构,但实际上业主只是买下一栋老旧公寓,几乎没整修装潢,直接当成简易的住宿设施。该企业打著透过技术研修支援穆斯林留学生的口号,但董事中的人与约旦的车臣组织往来密切。

  藏在一楼房间内的女嫌犯见苗头不对,急忙想跳窗逃走,搜查员们立即扑上。嫌犯拚命挣扎,体格壮硕的搜查员也压制不了,但她一见到跟在伊庭身后进房的由起谷,突然一脸惊愕,放弃抵抗。由起谷如坐针毡,默默承受对方的锐利视线。房间内只有几件基本的家具,没有行李。但搜查员在嫌犯连帽外套内侧口袋裡发现了现金两百多万圆。

  昨天夜裡,外三便查出该少女的藏身地点,却想不出逮捕罪状。可以肯定她一定是未成年的外国偷渡少女,但案情一旦牵扯到入国管理局、家庭法院或地方检察厅,单位间的沟通联繫想必得花不少时间,而且机密洩漏的可能性也大幅提升。更麻烦的一点,在于警方没有证据申请逮捕令。但此时分秒必争,若对方保持缄默,侦办速度势必来不及。嫌犯想必很清楚,因此很可能会彻底保持缄默到计划结束。

  一行人大感苦恼之际,冲津若无其事地说出一个妙计。

  ——让帝都联合的人提出伤害告诉吧。当初横山不是嚷嚷著要提告吗?让他点头同意应该不是难事。

  众人霎时恍然大悟。

  简单来说就是特搜部以伤害罪嫌逮捕少女,拘留在辖区警署,并借用署内侦讯室讯问。申请逮捕令时,虽然无法明确写出对象身分,但尽可能具体列出嫌犯外貌、身高、体格、服装等等,要核发应该不成问题。年龄栏则用不详带过,并不特别注明未成年。如此一来,最长能将嫌犯拘留二十三天。但特搜部不可能耗费那麽多宝贵时间在少女身上。而且在最初的七十二小时中,三分之一的二十四小时是检察官运用时间,因此从逮捕算起的四十八小时内必须攻破嫌犯的心防才行。

  少女旋即移送至麻布署。基于保密必要,员警并不晓得案子内情。

  少女不发一语,但全身散发出强烈的杀气,连早习惯处理外籍犯罪者的麻布署员警们也不禁毛骨悚然。接下来两天内,须从她口中问出关于恐怖攻击的详情。

  「讯问请交给我负责。」由起谷突然毛遂自荐,语气坚定。

  但伊庭不同意,立即驳斥:「查出她的藏身地点,是我们外三功劳,何况我们在讯问恐怖份子上经验丰富。你一个门外汉,别来强出头。」

  「在名义上,逮捕该名少女的是特搜部,我来讯问并没什麽不对。」

  「由起谷,你会说俄罗斯语或车臣语?」

  「我们会依规定安排口译员,不会有沟通问题。」

  「现在哪有时间採用那种麻烦的做法,何况靠口译可能会遗漏词句上的微妙含意。我们外三不少人会说俄语,还是我们负责比较妥当。」

  「你们外三的做法对那孩子是行不通的。」

  「你凭什麽断定?」

  「这个……」由起谷登时语塞。

  虽然说不出个所以然,但由起谷深信自己的推测没有错。那少女并不是一般的女孩。

  伊庭脸上扬起微笑,一副成功辩倒对手的得意表情。

  曾我部沉吟半晌,忽朝冲津点了点头。

  冲津也对曾我部点头回应,接著泰然自若地说道:

  「好吧,由起谷主任,就由你负责。」

  伊庭吃一惊,转头望向马面上司,喊道:

  「课长!」

  「这也没办法。由起谷说得没错,公安警察没办法让那女孩说真话。就算做得到,需要耗费的时间肯定超过两天。虽然很不甘心,但你跟我都带有浓浓的公安警察气味。还有,以我的直觉来看,这工作还是交给与那少女有缘的由起谷负责最合适。」

  「但是……」

  「夏川,听说你曾是搜查一课的明日之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呃,我吗?」

  夏川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一脸错愕地踏上一步。

  「『搜查靠的是机缘跟运气』,好像是从前搜一的人说的?是不是过世的大日方先生?」

  大日方勘治原本是中央署的副署长,在去年日本第一起自杀爆炸攻击中殉职。他是夏川从前待在搜查一课时的大恩人。夏川以立正不动的姿势回答:

  「是的,大日方先生确实这麽说过。」

  曾我部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由起谷在六本木遇上那少女,正是个机缘。仔细想想,还是个天大的运气。不仅是由起谷的运气,更是我们所有人的运气。」

  伊庭听曾我部摇头晃脑地说得煞有其事,不再反驳。外三的成员都不是省油的灯,曾我部却能以其独树一格的才能将他们治得服服贴贴。

  除了负责讯问的由起谷主任,由于嫌犯是女性,因此还需要一名副手,这个职责就落到夏川的肩上。车臣的官方语言是车臣语及俄罗斯语,因此由奥兹诺夫担任口译员。以上三人便是特搜部派出的讯问小组。

  五月六日上午九点。天候阴鬱昏暗,一改连假前半的晴朗。讯问小组的三人走进麻布署的侦讯室。少女坐在一张办公铁桌后,恶狠狠地瞪著三人,流露出强烈的敌意与凶猛的斗志。此时深蓝色的帽子取下,造型朴素的黑色短髮更增添三分少女的稚嫩。

  少女对面的牆壁上有面横宽直窄的大镜子,那是近年来警方开始採用的魔术透视镜。隔壁的小房间裡,冲津、曾我部、伊庭、城木及宫近等人都在监视著讯问过程。但少女看起来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这样的小把戏绝对瞒不过她。

  由起谷在少女面前坐下,与少女隔一张桌子。夏川则坐在门口附近的另一张桌边。两人的面前皆摆著笔记型电脑。最后走进侦讯室的是尤里.奥兹诺夫。他才走到内侧牆边,少女突然指著门口,以俄罗斯语对他破口大骂。尤里的容貌是典型俄罗斯人,少女想必看出来了。

  相较于少女的激动,奥兹诺夫却相当沉著。两人以俄罗斯语交谈数语,最后少女咕哝一句「Глупая собака」,便不再说话,似乎是无奈地答应让奥兹诺夫待在室内。

  奥兹诺夫向由起谷及夏川解释道:

  「我对她坦承了自己的经历。我告诉她,我原本是莫斯科的警察,却遭俄罗斯的官僚诬陷杀人,渡过一段最堕落的日子,如今成为日本的警察。她说我是『愚蠢的狗』,看来这女孩的洞察能力不错。」

  奥兹诺夫说完后露出苦笑,两人不知该说什麽,只能默默点头。

  由起谷接著转头对少女以日语说道:

  「为了证明讯问过程一切合法,我们必须录影及录音,可以吗?」

  奥兹诺夫还没翻译成俄罗斯语,少女已用充满敌意的口吻回应。

  「日语她似乎大致懂。她不同意录影及录音,还说若这麽做,她什麽也不会说。」

  他将少女的话译成日语。夏川原本正要按下摄影仪器的开关,听了这句话只好作罢。反正魔术镜子另一头的房间也在录影,自己录不录都无所谓。这点想必少女也很清楚,一切都是心理攻防的策略而已。

  「我是由起谷志郎警部补,在警视厅特搜部担任搜查主任。上次我向妳自我介绍过,妳还记得吗?」

  「机龙警察……」少女一听到这句话,突然用音调古怪的日语呢喃道。

  「黑社会的人都这麽称呼我们,但那是黑话,不是正式名称。老实说我很惊讶,连车臣人也知道这一称呼。」

  少女将肩膀微微往后缩,由下往上瞪著由起谷,似乎起了戒心。

  由起谷完全没料到特搜部这块招牌会激发对方的警戒,不禁懊恼一开口就说错话。但转念一想,自己的职衔总不能胡诌,何况讯问刚开始。他重新振作精神道:

  「担任口译员的奥兹诺夫警部,妳应该认识了?那边那一位是夏川大悟警部补,跟我一样是特搜部搜查主任,这次的讯问由他担任助手。」

  夏川坐在座位上,淡淡地微微颔首。少女瞥他一眼,没有反应。

  内心的紧张与一般讯问嫌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但由起谷故意挤出例行公事般的口吻道:

  「妳有权保持缄默。在这场讯问的任何时候,妳都没必要说出违反自我意愿的供词。日本的警察在制作笔录时,依规定必须先问几个问题,例如嫌犯的籍贯、通讯地址、出生年月日、职业、家庭结构、学历等等。但妳的情况较特殊,我们甚至不知妳的名字,能不能请妳告诉我?」

  少女没有回答,双脣紧闭,充满挑衅地望著由起谷。她显然打算贯彻她的缄默权。

  当然这样的反应早在意料。但这名少女很可能是黑寡妇的成员,不能与一般流氓太妹或偷渡客相提并论。令她打破沉默绝对不容易。由起谷深深叹气。时间有限,倘若使用正规的程序及手法,不可能在四十八小时内让少女释出善意。

  ——只能豁出去了……

  由起谷阖上笔电,目不转睛地凝视少女。

  「妳生活在什麽样的世界裡,我一无所知。我查了很多资料,明白一些皮毛,但这没有意义。一个人尝过的痛苦,旁人无法体会。没有实际经历过的人说得再多,也只是肤浅的安慰。但实际尝到痛苦的人,需要的根本不是安慰,而是其他。但这到底是什麽,每个人都不太一样。然而我可以肯定,我永远无法明白妳尝过的痛苦,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由起谷明白奥兹诺夫及夏川都在看著自己。他们两人一定正皱起眉头,想著「这傢伙在胡说些什麽」或是「他的讲话口气怎麽变了」等等。

  「我能明白的痛苦,唯有自己的痛苦。虽然跟妳的痛苦比起来,那没什麽大不了,但那就是我切身感受到的。正因为有这些,我才成为如今的我。这与妳的不同,这是只属于我的痛苦。妳不会明白我的痛苦,我也不希望妳明白。当时妳应该看到了我的脸。那张比幽灵还要惨白的脸孔。我很讨厌那样,因为那象徵著从前的自己,象徵著暴力。当时妳一直盯著我,显得很感兴趣,妳能告诉我原因吗?」

  「……」

  「我为这件事想了很多,最后的结论是我与妳的世界有著一点共通。虽然跟妳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但我们都活在只能将心中的憎恨之火,用狂暴的方式发洩出来的世界。」

  「……」

  「妳还记得妳出生的故乡吗?」

  对于由起谷突如其来的问题,少女依然没有答话。

  由起谷并不理会,继续说道:

  「我出生在下关,那是接近本州西边角落的港镇。我还小的时候,那一环境令我窒息。父亲在我还没上小学前就离家出走,抛弃我及母亲。一天早上醒来,我发现平常总是睡到中午的父亲不在家,而平常总一大早就出门的母亲却在厨房哭泣。那天起,我父亲再也没回过家。他抛弃这个家庭,抛弃母亲跟我。我的母亲很软弱,最后她输给了自己的脆弱。」

  少女的表情微微出现变化,显然由起谷的自白打动她。但哪句话发挥效果,却不得而知。

  侦讯室旁的昏暗小房裡,宫近理事官朝上司说道:

  「由起谷主任或许有他自己的盘算,但这样的讯问方式不符一般正常程序,是不是应该提醒他一下?」

  凝视著魔术镜子的城木回过神来,转头说道:

  「宫近,我认为应该让由起谷主任说下去。」

  「你该不会忘了这场讯问的目的了?」

  「当然没忘,难道你看不出来,那少女已经对由起谷的话起了反应?」

  坐在旁边的伊庭不发一语,冷冷地听著两人的对话。

  冲津凝视著讯问室道:「再观察一阵子。城木说得没错,嫌犯产生了一点变化。」

  上司的判断让城木鬆口气,却不禁有些心虚。自己对宫近说的话并非谎言,但背后多少藏有私心。与父亲的关係……对母亲的思慕与失望……

  由起谷的人生独白令城木凝神倾听而难以自已。他明白那是因为由起谷的遭遇,与自己这几天来深藏的心结几分相似。前阵子与父亲、哥哥的晚餐会上,自己起了疑心的「城木家与『敌人』暗通款曲」一事。这问题令城木纠结许久,明知应该早点向部长报告,但自己此时没有物证,也毫无根据,一切都还是臆度。

  然而如果这个臆度切中了真相……

  这件事太过重大,城木迟迟无法决定该怎麽做。

  ——再忍一阵子,志郎,你马上就要有新爸爸了。

  很久以前,这就是母亲的口头禅。「新爸爸」的名字每隔几年就会换一次。母亲寻找第二春,几乎豁出一切。周围的人见了,也不禁摇头苦笑。她似乎认为若不能让孩子过正常生活,自己就是人生的失败者。

  什麽生活才算正常?由起谷从小就如此疑惑。母亲肩膀上的沉重压力并非来自孩子,而是来自对「成为人生失败者」的恐惧。因此母亲才拚命寻找对象,建立一个「孩子有父亲」的「正常」的家庭。

  母亲的双亲——由起谷的外公及外婆也是很早离婚,因此母亲静江从小到大几乎没尝过家庭的温暖。或许正因如此,母亲对「家庭」的幻想与憧憬远大于一般人。

  父亲纯夫是个用情不专的男人。本性不坏,但一被女人灌迷汤,马上就会被牵著鼻子走。据说刚与母亲结婚时,父亲认真经营家庭,但到志郎懂事的时期,父亲已不务正业且游手好閒,整天向女人要钱。全日本到处都有吃软饭的男人,下关也不例外。

  母亲害怕被抛弃,害怕失去正常的家庭,因此对父亲在外头的拈花惹草总睁隻眼闭隻眼。但她并未意识到这反而引来父亲的反感。很讽刺地,事态恶化的元凶是母亲的消极放任。

  由起谷幼年时期自豪的一事,就是母亲拥有出众的姿色,附近孩子们的母亲根本不能比。但另一方面,母亲总是将「这都是为了志郎」当成口头禅,这让由起谷感觉到沉重的压力。母亲为了孩子而无怨无悔地付出,但她并未注意到自己挂在嘴边的话其实带著情感勒索的含意。

  父亲纯夫离家出走,母亲便带著由起谷搬到丰前田町的老旧公寓。原本一家三口住在租来的独栋宅邸,但失去父亲后,仅凭母亲一个人的收入付不起房租。刚开始还有父亲任职公司的租屋津贴,但不久后就取消了,积欠的房租越来越多。母亲没有存款,不负责任的父亲也没有提供赡养费或养育费。

  搬家的那天,母亲回头望著一起生活的家,深深叹气。那一幕深深烙印在由起谷的心中。那宅子狭小老旧,但是独栋建筑,或许正是母亲的家庭象徵。失去家,对母亲而言是挫折与失败的铁证。

  ——听说你爸爸在博多再婚了。

  母亲对前夫念念不忘,想尽办法探听前夫近况,在孩子面前絮絮叨叨。父亲独自在其他地方建立幸福的家庭,这是母亲最大的屈辱。

  根据母亲听到的传闻,父亲脚踏实地,不再放荡度日。与续弦的妻子生两个小孩,工作也算顺遂。那正是母亲渴望不已的正常生活。一听到类似传闻,母亲总非常焦躁。

  还是小学生的由起谷,对父亲充满恨意。憎恨父亲的任性,憎恨父亲的不负责任,憎恨父亲将属于自己的「幸福」拱手送给陌生人。失落与不甘感几乎碾碎幼小的心灵。母亲每晚假藉閒话家常对由起谷灌输的诅咒之语,或许也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

  由起谷随时随地怀著恨意,却完全不记得父亲长相。由起谷与母亲共同生活在附厨房的公寓小套房裡,一张父亲的照片也找不到。他甚至不记得是母亲丢弃了,还是自己擅自丢掉了。

  母亲拥有过人美貌,再婚计划一波三折,从未实现。短短数年,得天独厚的姿色迅速流逝。原本令由起谷自豪的母亲,在他小学毕业的时候竟比同学的亲人更衰弱苍老——这是由起谷的主观感受,事实如何不得而知。

  ——志郎,你再等等,这次妈妈一定帮你找个新爸爸……

  我根本不想要。

  由起谷数次想要如此告诉母亲,却说不出口。因为一旦说了,母亲肯定会彻底崩溃。母亲不仅成天碎语,而且越来越偏激,那种气氛就像一股瀰漫在狭窄公寓内的毒气,刺激著由起谷的皮肤。

  每当母亲找到新的交往对象,回家时间就会变得很晚。他在这些夜晚只能独自吃著母亲事先买好的麵包或便利商店便当。有时隔壁的老婆婆见由起谷独自看家可怜,会叫由起谷到她家吃晚餐。

  ——我看静江小姐急得跟什麽一样,听说这次的对象是个在市公所上班的公务员。好不容易找到了不错的对象,希望这次顺利,但这种事谁也说不准。

  老婆婆的热心与亲切并不假,但言词之间却流露出猥琐的好奇心。由起谷年纪还小,只能一边扒饭,一边随口应答。

  在这样的环境下,由起谷逐渐对周遭环境封闭了心灵。

  由起谷的肤色白得不像日本人,这也让由起谷从小常遭调侃。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年轻的级任导师没有经过深思熟虑,随兴地给由起谷取了个绰号叫「白男」,还把这两个字大大地写在黑板上。「志郎」跟「白男」的发音很像,导师或许以为这是有趣的双关语,但那天起,全班同学一天到晚对著由起谷大喊「白男」。级任导师在课堂上的轻率举动,使由起谷成了连老师也同意的霸凌对象。

  霸凌一旦产生,要化解并不容易。何况由起谷成长于单亲家庭,不少同学的家长都对他反感,这样的心态也对孩子们造成影响。父母在家裡说三道四,被孩子听见了,都会反映在孩子的行为上。其中有个孩子更是对由起谷纠缠不清。这名孩子的母亲是家长会会长,因此他向来自认为是班上老大。唯独由起谷不肯听他的命令,他因而把由起谷当成了眼中钉。他的霸凌越来越恶劣,一次下课后,他带著几名跟班包围由起谷,对著他不断大喊「白男」。由起谷按捺不住,狠狠推他一把。孩子的头撞上了桌角,登时嚎啕大哭。当天家长会会长就衝进学校,对著校长大声抗议。

  级任导师将由起谷叫到面前,对他说:「你的行为不妥当,快去道歉。」由起谷回答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什麽,级任导师鄙视地瞪由起谷一眼,接著打电话到母亲上班处。母亲立即赶到学校,将由起谷带到家长会会长的豪宅。但到这一刻,由起谷依然不肯道歉。

  ——我家的志郎对令公子做了那麽过分的事,不晓得如何表达歉意。一切都是我家志郎不好。志郎,快道歉,快说以后不敢了。快,快说啊,怎麽连句对不起也不会?

  由起谷最后屈服,说一句「对不起」。母亲不断对会长及儿子鞠躬,不停道歉。

  那晚,会长打电话给儿子在学校的跟班母亲,振振有词地道:「这种家庭有问题的孩童,会对其他孩子造成不良影响。同一个学区裡有这样的孩子,真让人伤脑筋。」隔天第一堂下课后,头上夸张地包一大圈绷带的会长儿子特地走到由起谷前,得意洋洋地道——家庭有问题的孩童在同一个班级裡,真让人伤脑筋。

  霎时,由起谷的脑裡彷彿扬起白茫茫的浓雾。回过神来,对方摔倒在桌子间,鼻血到处都是。附近一群女同学看傻眼,接著发出尖叫,也有人惊慌得哭出来。不一会,级任导师衝进教室,拉由起谷进学生指导室。在指导室裡,级任导师、学年主任及校长你一言我一语地责骂由起谷,完全不容辩解。家长会会长得知后更大发雷霆,一下要求由起谷转学,一下又威胁控告。由起谷的母亲低声下气地苦苦哀求,只差没跪下来磕头。

  ——请您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吧。这孩子没有父亲,疏于管教,但他的本性善良,是个温柔的好孩子。一切都是我不好,请饶了我们这一次吧。

  这一幕在儿时的由起谷眼裡,是场荒唐的闹剧。

  这天起,班上再也没有人敢取笑由起谷。

  相反地,也没有人与由起谷说话。他不在意,反而庆幸日子清静。

  下关是个封闭的海港,居民个性剽悍,即使在孩子的世界也不例外。由起谷因为外貌与常人相异,经常遭到不良少年挑衅。升上四年级的时候,数名五、六年级的不良少年看他不顺眼,将由起谷拉到校舍屋顶。对方共四人,由起谷将他们打到最后一人苦苦求饶为止。

  脾气火爆的由起谷,逐渐在附近各校的学生间变得小有名气。

  一次,某个以热血汉自居的体育老师假借指导名义,在体育馆内对由起谷施加体罚。然而不管遭到什麽样的对待,由起谷总满不在乎。体育老师暴跳如雷,大骂——你那是什麽表情?把我当成了傻子吗?那种眼神一定是把我看扁了吧?

  体育老师失去自制,在学生们面前打由起谷。不仅女学生,男学生也不少人吓得落泪。由起谷任由殴打,完全没反击,因此事后没受到处罚,唯该名体育老师遭到惩处。这件事后,同学们对由起谷更畏惧,由起谷更加孤立。

  「白男」这一平凡的绰号,渐渐被改成「白鬼」。

  ——你再忍耐一阵子,志郎。不久,你就会有好父亲。他一定会好好管教你,让你走上正途。果然孩子还是得要有父亲才行……

  环境没有改变,唯独岁月空虚流逝。

  进入当地的公立国中不久,由起谷就被三年级的不良少年缠上了。放学后,由起谷被他们叫到校舍屋顶,突然一人自背后架住由起谷。由起谷的脑中顿时一片苍白,一闪神后屋顶的混凝土地板已经比夕阳还红,周围所有人都倒下了,剩自己站著。

  级任导师拜访家裡,要求母亲管教孩子,别让志郎一天到晚打架。

  ——全部都是我不好。这孩子没有父亲,所以品行差了点,但他其实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只要他能有个父亲……

  由起谷见母亲对导师说个不停,思绪再度升起白雾。这是由起谷第一次对母亲产生这样的情绪反应。由起谷不断以难听的字眼辱骂母亲,神智冷静时,他发现自己正在殴打试图阻止的导师。

  由起谷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母亲当时的表情。

  毕业后,志郎进入当地风评最差的工业高中就读,过著成天打架的日子,没有改变。人生的一切都难以撼动,令人绝望又发狂。痛苦疯狂的生活,令由起谷沉沦在毁灭的衝动之中。「丰前田的白鬼」成了下关地区不良少年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

  由起谷在学校裡的朋友,唯有同样是机械科的同学福本宽一。福本的父亲为在日韩国人2的第三代,年纪轻轻便因脑溢血过世。根据福本母亲描述,最大的死因是身心的疲劳。

  日本的下关与韩国的釜山之间有「关釜渡轮」往来联络,因此下关与韩国关係密切,韩裔的居民更不少。可惜世界上任何角落都存在著歧视。据说福本的母亲是日本人,却因与韩裔居民结婚而吃不少苦。

  福本的父亲在下关车站北边的Greenmall商店街裡经营一家小杂货店。这条商店街有不少在日韩国人的商店,因此被戏称为小釜山。父亲过世后,福本的母亲接下杂货店,独力将儿子抚养长大。或许因为同样是由母亲带大,由起谷跟福本很合得来。

  福本也是典型的不良少年,却有著表裡如一的开朗性格,光与他在一起,就感觉鬱闷的心情轻鬆不少。两人总是一起游玩和到处闹事。这是由起谷一生中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拥有死党。

  两人走在街上,经常会有地痞流氓前来挑衅。

  ——两个都是混血的杂种,难怪交情这麽好。

  事实上由起谷并没有白种人血统,只是肤色白皙。每当遇上这种情况,两人总是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将对方狠狠教训一顿。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即使对方哭著求饶,白鬼还是不肯罢手。狂暴的衝动连自己也无法驾驭,任由躯壳随其摆布。白鬼一旦现身,不闹个天翻地覆不会干休。

  ——够了,志郎。快住手,不能再打了。

  每次白鬼现身,都靠福本全力安抚。

  由起谷母亲常换工作。升上高中二年级时,母亲在一家专门供应便当给便利商店的工厂,负责将饭菜装进塑胶容器。由起谷某日难得到学校上课,回家时发现一群制服警察及住在隔壁的老婆婆都站在家门。老婆婆一见由起谷,扯著全公寓都听得到的大嗓门喊:

  ——啊!志郎!大事不好了!那个……静江小姐……在工厂上吊自杀了!

  事后由起谷才知道,母亲与便当工厂的主管发生婚外情,却遭对方抛弃,选择在厕所上吊结束一生。母亲想必认为失败已是无法挽回的事实。正常的家庭只是梦。自己到头来仍旧是人生的失败者。母亲失去活下去的动力,决定放弃自己的人生,将儿子这一失败的证据独留在世上。

  ——再忍耐一阵子,志郎。你马上就要有新爸爸了……

  「我母亲真正关心的是她自己。父亲抛弃我,最后母亲也抛弃了我。」

  由起谷说到这裡,停顿了片刻,彷彿在反刍著他口中所说的「只有自己才懂的痛苦」。卡蒂亚并没有完全理解由起谷的日语。专有名词及特殊惯用句都让卡蒂亚听得一头雾水。但她理解由起谷的言下之意。两人沟通不是靠语言,而是心灵。

  卡蒂亚可以敏锐地分辨口是心非的虚伪言词,以及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席拉派卡蒂亚执行任务,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并非单纯是卡蒂亚拥有语言天分。

  ——只有自己才懂的痛苦……

  真是太愚蠢了。就像他自己说的,他的痛苦根本没什麽大不了,甚至微不足道。跟故乡的悲剧比起来,不论是暴力的规模或是仇恨的总量,都完全不能比的。

  但卡蒂亚也知道,一个人的痛苦无法以这种方式计算。

  还有一点……

  卡蒂亚在另一件事情上,也与由起谷产生共鸣。

  昏暗的森林裡……伏卧在草丛内的尸体……乾枯且泛黑的四肢……葡萄色的长裙……米色的丝巾——没错,自己也是被母亲抛弃的孩子。

  不知何处传来尖叫。彷彿让喉咙渗出鲜血的悲惨尖叫。

  那是谁的声音?对了……发出声音的人正是自己。

  城木理事官坐在隔壁房间听著由起谷的身世,思绪陷入回忆。

  自己与哥哥也同样遭到母亲美和抛弃。哥哥当时是国中生,有著什麽心情不得而知,但自己是小学生。年纪幼小的城木隐约理解母亲离家出走有难言之隐,但毕竟遭抛弃的事实还是让城木大受打击。

  回忆深深烙印心中。独自待在老旧而宽广的宅邸裡,充满孤独与不安。哥哥相当照顾懦弱的弟弟,但城木总觉得哥哥在做表面功夫,对哥哥有著难以亲近的隔阂。

  母亲到最后都没有适应城木家的传统家风。但离家出走的最大理由还是父亲。在高阶官僚的世界,酒宴是不可或缺的环节。现在不像从前年代那麽明目张胆,但提到财政界的酒宴,当然少不了钱跟女人。父亲参政的手法说好听点是「清浊并纳」,实际上却是好浊更胜于清。他总用见不得光的手法为官运前程铺路。这一点让母亲无法忍受。要在城木家当称职的妻子,就须将丈夫在外头的偷腥当作空气。城木家乍看不食人间烟火,然而绝非如此。对父亲及城木家的反感,造就自己今天的个性。另一方面,城木虽然能理解母亲非走不可的心情,但对于母亲抛弃自己还是带著一点恨意。

  不论这些……

  城木撇开个人的回忆及烦恼,开始站在特搜部理事官的立场冷静地思考当前问题。这种奇特的讯问手法,真的能奏效吗?由起谷的遭遇值得同情,但这种感性诉求,真的能突破恐怖份子少女的防壁吗?

  问题的答案,攸关许多条人命。

  尤里站在侦讯室牆角,压抑著数次想揉眼的衝动。眼前这幕似曾相识,让尤里产生回到过去的错觉。这裡不再是日本警署内的侦讯室,而是从前的职场——莫斯科民警的侦讯室。自己彷彿跨越时空,再度回到当年最辉煌的年代。

  对于那些因家庭不幸而误入歧途的孩子,多少刑警能够分享自身遭遇,以最诚挚的心情与他们相处?这说起来似乎没什麽大不了,实际做起来却难上加难。如此心怀善意的刑警,自己过去认识数名。自己曾与他们共事,在他们身上学到很多。身为警察,尤里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段岁月。

  莫斯科第九十一民警分署刑事搜查分队搜查第一班——最瘦的瘦犬们。他们就像尤里的父亲,就像尤里的兄长。

  ——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再度想起那些人的事。

  好想让他们知道,在这远东的异域裡,有著与他们抱持相同志向的警察……

  尤里尽全力压抑激昂,不让周围察觉出异状。

  「我提到的那个福本,他是很奇怪的人。」

  由起谷再度开口:

  「他是到处闹事的不良少年,被警察当成眼中钉,但妳知道他未来的梦想是什麽吗?是当个警察。第一次听到时,我也不敢相信,还骂他是蠢蛋。但他是认真的。他真心想要当警察。可惜他不仅没当成,还没毕业就死了。」

  由起谷的口气乍听平板,但尤里还是听出微妙差异。在语气背后,流露著尤里非常熟悉的情感——哀悼。

  「福本在一场不幸的案件中遭受波及。有人想要加害年纪比妳还小的女孩,福本救那女孩,赔上性命。一个乡下的不良少年,果然还是不应该做自己不熟悉的事。福本明明救了小女孩,但歹徒却把罪推到福本头上,想让福本背黑锅。毕竟死人不会说话。当时我好不甘心,但什麽忙也帮不上。我只是平凡的少年。我有一个当警察的舅舅,他在这件事上帮了大忙。多亏他逮捕真正的坏人,洗刷冤屈。」

  由起谷的双亲离婚后,静江的弟弟岩井信辅跟著父亲,也就是由起谷的外公搬到东京。岩井当一辈子的警察,当时是警视厅野方署的刑事课组长。

  由起谷的近亲就只有这个舅舅。母亲的丧礼也是舅舅代替还在读高中的外甥打理。

  「我想了很多。关于母亲的自杀,以及福本的意外身亡。烦恼一阵子后,我下了决定,我要当警察。这是福本打从心底希望实现的心愿。高中毕业后,我就来到东京投靠舅舅。」

  由起谷是下关警察眼中的问题人物,一天到晚与当地不良少年打架,但不曾参与窃盗、恐吓之类的犯罪行为,因此很幸运地没有前科。顶多是小时候曾被送进儿童关怀所,不曾因任何案子而闹上家庭法院。

  舅舅询问由起谷的经历,并且详查法规资料后,确定由起谷符合成为警察的资格。

  在岩井舅舅尽心尽力的指导及鼓舞,由起谷成功考上警视厅的警察考试。

  但任用过程一波三折。警务部的负责人员听到由起谷在下关的坏名声,开始对由起谷的任用产生疑虑。此时舅舅靠著他在警界的人脉,前往各单位关说求情。由于舅舅在警界深受信赖,终于顺利让由起谷获得任用。之后,由起谷一直感怀舅舅的恩情。

  「我小时候没想到长大后会成为警察。但我现在打从心底庆幸自己是。不仅完成福本的遗志,而且……该怎麽说呢,我体会到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解开那些束缚。这股力量不是暴力。我一直活在狭窄的世界裡,快喘不过气。暴力不仅会把自己压垮,也会伤害周遭,让所有人变得不幸。这明明非常简单,我过去却一直没有想通。」

  所有人如今都屏住呼吸,专心聆听由起谷,坐在对面的车臣少女也不例外。

  「自吹自擂这麽久,但妳应该看得出来,白鬼依然栖息在我体内。只要疏忽,他就会衝出我的身体,回到从前。我讨厌从前的自己,这辈子无论如何不想再看到。我现在的工作,就是建立不必再看到这种人的社会。能够从事这样的工作,我感到很幸福。」

  少女漾起笑容。遭逮捕后,这是她第一次展颜微笑。

  她注视著由起谷,用俄罗斯语缓缓说道:

  「Все полицейские – ужасные люди」

  尤里沉默半晌,严肃说出译文:

  「警察都是下三滥的人渣。」

  少女的笑容原来是侮蔑与嘲笑。

  这时,麻布署拘留管理课的女课员走进,告知现在依规定进入午休。

  时刻已过中午十二点。

  2 朝鲜半岛曾经为日本的殖民地,二战以前许多韩国人(朝鲜人)都被送往日本服劳役,这些韩国人虽在日本落地生根,生下了第二代、第三代,但一直无法完全融入日本社会,长期形成严重的社会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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