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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凯兹

  十一点三刻钟响

  凯兹想过尝试在舞厅偷听马泰亚斯和布鲁姆说话,但他不想在周围那么多猎巫人的情况下跟丢妮娜。他在马泰亚斯对妮娜的感情上赌了一把,他向来喜欢这些机率。真正的风险在于:像马泰亚斯这么诚实的人有没有办法当着导师的面,说出具有说服力的谎。很显然,斐优达人有些深藏不露的技艺。

  凯兹跟了妮娜和布鲁姆一整路到金库,接着藏匿在一座冰雕后方,专注在自己的痛苦任务上。突袭囚车前,他将韦兰的树根炸弹小包呑了下去,现在得将那东西呕出来。他动作一定得快──外加小袋氯粉球,以及以防万一硬咽下食道的另一组撬锁工具──每小时就可能消化掉一点。过程不可能多愉快。这招是从东埠表演喷火的魔术师那里学来的。那个魔术师表演了好几年,才意外因呑了煤油毒死自己。

  凯兹一完成,就前去巡察金库周遭环境、屋顶、入口。然而,最后他除了躲起来、保持警戒,担忧着可能走岔的每一件事外,没有什么可做。他记得伊奈许站在大使馆屋顶上,因某个他不理解但如今仍能回想的全新热情──目标──而脸红激动。那两个字使她整张脸亮了起来。我会拿走我那份钱,离开渣滓帮。过去,当她提及离开克特丹,他从来不信。这次则不一样。

  他一直藏在西侧柱廊的阴影中,接着黑之警戒开始响起,古时计的钟声隆隆响彻岛上,震动空气。监视塔射出的光芒有如灿烂夺目的洪水。围绕梣树的猎巫人暂停仪式,开始喊着各种指令,一波守卫从塔中下来,在岛上散开。他等待着,分秒倒数,但依旧不见妮娜或马泰亚斯的踪迹。他们陷入麻烦了,凯兹想,又或者你完完全全看错了马泰亚斯,而你就要因为那些树会说话的玩笑付出代价。

  他得进入金库,不过在撬开那个神秘难解的销时要有些掩护──而且这里到处都是猎巫人。下一刻,他看见妮娜和马泰亚斯,以及一个推测是孛‧育‧拜尔的人从金库跑出来。爆炸时,他本来要喊住他们,但接着一切便陷入极度混乱。

  他们炸了实验室,残骸如雨散落身边,他想,我绝对没有叫他们炸了实验室。

  接下来就完全是即兴发挥了,而且没剩多少解释时间。凯兹只告诉马泰亚斯黑之警戒敲响时和他在梣树会面。在他们全落入黑暗之前,他以为自己会有时间多解释一点,而今,他只能期望他们不会惊慌失措,而他的好运正等在下方某处。

  坠落过程漫长得不可思议。凯兹真心希望他抓着的那个蜀邯男孩只是意外年轻的孛‧育‧拜尔,而不是妮娜和马泰亚斯擅自决定解放的某个倒霉囚犯。跳进去时,他将圆盘塞进男孩嘴里,用自己的手啪地折断。他将鞭子一抖,松开所有钢索,并在一条条钢索缩回时听见其他人放声尖叫。这样至少他们不会被绑着掉入水中。凯兹尽可能等久一点才敢咬下鲸须。当他撞击到冰水,不禁担心自己心脏可能会停止。

  他不确定该期待些什么,但是河水的力量十分惊人,流动湍急,猛烈如雪崩。即便在水底下噪音依旧震耳欲聋。然而,与恐惧一同浮现的是个令人晕眩的事实。他想的没错。

  神之声。传说中总有真相。凯兹花了足够时间建立起属于他的传说,所以他很清楚。他思考过供给冰之廷护城河和喷泉的水到底从哪里来,为什么河谷会这么深又这么广。一听到妮娜对猎巫人入团仪式的描述,他就知道了:斐优达要塞不是围绕着一棵巨树建造,而是一座泉水。乔尔──是生命泉源──喂养海洋和雨水,以及圣梣树的树根。

  水有声音,所有运河老鼠晓得,曾睡在桥下,或在翻过来的船中经历暴风雪的人都晓得──水能吐出爱人的话语,或死去多年的兄弟,甚至神的声音。关键就在这儿。一旦凯兹看清真相,就像有人将一张完美的蓝图盖在冰之廷与其四通八达的管道之上。如果凯兹是对的,乔尔将把他们吐进河谷──如果他们没有先溺死的话。

  而这种状况可能性非常高。鲸须只能提供约十分钟的氧气,如果他们保持冷静,也许十二分钟──不过他非常怀疑。就连他自己都心跳如雷,肺部已感到紧缩。他的身体因为水温变得麻木且疼痛,这片黑暗彷佛无法穿透。除了水流闷闷的轰隆和不断翻滚造成的反胃感,什么也没有。

  他不确定水的流速多少,但是心中的数字很接近。数字向来是他的盟友──机率、利润,下注的技巧。然而,此时此刻他得倚靠一些别的。你信仰的是什么神?伊奈许曾问他。任何能让我走好运的神。但是走运的人不会落得在敌方地盘的冰块护城河里疯狂翻滚的下场。

  从峡谷被捞出来之后,会有什么,或是会有谁等着他们?贾斯柏和韦兰已想出办法触发黑之警戒,但其余的事情他们有成功做到吗?他会在另一边见到伊奈许吗?

  活下来、活下来、活下来。打从那个可怕的早上,他醒过来发现约迪依旧死透,而他仍然活得好好的,他这辈子就是这么活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个呼吸。

  凯兹翻滚着穿越黑暗,这是他这辈子最冷的时候。他想到伊奈许碰触他脸的手,思绪因为那个感受突然断断续续,一阵狂乱困惑。那是恐惧,是厌恶,以及──在那些喧嚣之中──渴望。一个萦绕不去的心愿,希望她再次碰触他。

  凯兹十四岁时组了一队人去抢帮贺琮剥削他和约迪的银行。他的人马带着五万克鲁格逃脱,他却因从屋顶掉下摔断了腿。骨头没有接好,从那之后,他就跛了腿。因此,他找了个造物法师打造拐杖。那成为某种宣言:他身上没有任何部分毫发无伤,没有任何部分正常地愈合,然而这一切都因受过伤而更加强壮。拐杖变成他建立的神话的一部分。没人知道他是谁,没人知道他来自什么地方。他成为凯兹‧布瑞克,一个跛脚却胆大狂妄之人,巴瑞尔的混蛋。

  手套是他对自身缺陷的唯一让步。自从那晚混在尸体中,并从死神驳船游回来,他再也无法忍受肌肤相触。那对他来说极度难以忍受,反胃又恶心。那是他唯一无法打造成令人害怕的过去。

  鲸须开始在他嘴周围起泡,水漏进来了。这条河把他们带了多远?他们还剩下多远得走?他仍用一手紧揪住孛‧育‧拜尔的领子。那个蜀邯男孩比凯兹更小,希望他有足够的空气。

  一道道明亮回忆闪过凯兹脑中。他戴着无指手套的手捧了一杯热巧克力,约迪警告他要放凉才能啜个一口;他签下与乌鸦会的契约,纸上的墨水干个;他第一次在艳之园看到伊奈许,身穿紫色丝绸,双眼周围以墨粉妆点;他给她的骨柄刀;她第一次杀人那晚,在巢屋她的房门外,他听见她在里头啜泣──被他刻意忽略的啜泣。凯兹想起她栖在他阁楼窗户的窗沿,那大约是在他将她带进渣滓帮后的第一年。当时她在喂聚集在屋顶上的乌鸦。

  「妳不该和乌鸦交朋友。」他对她说。

  「为什么?」她问。

  他从书桌抬起头,打算回答,然而不管他原本想说些什么,全都从舌头上消失了。

  太阳就那么一瞬消失,而伊奈许把脸转往那个方向。她闭着眼,墨黑的睫毛拍在脸上。港口的风吹起她深色的头发。有一剎那,凯兹再次成为孩子,确定这世上有魔法存在。

  「为什么?」她重复问题,眼睛仍闭着。

  他说出第一个跳入脑中的句子。「因为牠们没有一点礼貌。」

  「你也没有,凯兹。」她笑着。如果他能将那个声音装入瓶中,夜夜饮而醉之,他一定会这么做──而这令他满心恐惧。

  鲸须溶解、水流进来前,凯兹吸了最后一口气。他抵着湍急的水流瞇起眼睛,希望能看见一些日光迹象。河水将他抛撞上河道的墙壁,他胸中的压力升高。我更强壮,他对自己说。我的意志更强大。但他能听见约迪的笑。弟弟啊,不对,没有谁够强壮,你欺骗死神太多次了。贪婪也许会听你号令,但死神不对任何人低头。

  那晚在港口,凯兹差点溺死。他在黑暗中拚命踢水,靠着约迪的尸体浮在水上。而今,没有任何人或任何事物能载着他。他试图去想自己的哥哥、想着复仇,想着将佩卡‧罗林斯绑在银之街房屋的椅子上,一面逼他想起约迪的名字,一面往他嘴里塞满交易订单。然而,凯兹脑中却只想着伊奈许。她得活下来。她得成功逃出冰之廷。而要是她没有,他就得活着去把她救出来。

  他肺中的疼痛简直无法忍受。他得对她说……说什么?说她惹人怜爱又勇敢,而且比他好太多太多,他不配。说他很扭曲、偏执、不对劲,但还不至于严重崩坏,无法为了她努力将自己拼凑得比较像个人。说他并非有意,却渐渐开始倚靠着她、寻找着她,需要她在身边。他得谢谢她给他带来新帽子。

  水压上他的胸口,逼他将嘴打开。我不会的,他发誓道。然而最终,凯兹依旧张开了口,水汹涌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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