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高明的贼
39伊奈许
伊奈许的心脏在胸腔中翻覆倾倒。在空中飞人的秋千上，会有一个瞬间，你要放开一个秋千去抓另一个，而在那个瞬间，你突然理解自己犯下错误。你不再觉得自己没有重量，而那，就是你往下掉的瞬间。
守卫将她拖回去，越过监狱闸门。比起第一次和其余成员走下囚车、经过这个庭院，现在有更多守卫、更多枪指着她。他们通过狼嘴，上了阶梯，在通道上把她一路拖过能看到巨大玻璃围场的走廊。妮娜曾把布幔上的字翻译给她听：斐优达无所不能。第一次经过时，她嗤笑以对，低头凝视那些坦克和武器，腾出一眼盯着对面通道的凯兹和其他人。她不禁思考，到底是怎样的人才会想对身负枷锁的无助囚犯展示力量。
守卫走得太快。而伊奈许今晚二度绊倒失足。
「快走。」士兵用克尔斥语怒斥，拖她往前。
「你走太快了。」
他狠狠拽了她手臂一下。「少在那边拖拖拉拉。」
「妳不想见见我们的审判官吗?」另一个人问。「他们会让妳开口的。」
「不过呢，被他们处理过后，妳就不会漂漂亮亮的了。」
他们大笑，而伊奈许感到腹部翻腾。她知道他们是故意用克尔斥语讲话，她才听得懂。
她觉得自己可能有办法拿下他们，尽管这些人有枪，而她的刀甚至不在身上。她的双手没被绑住，他们仍认为自己抓到的是个无足轻重的妓女。希琳说她是罪犯，但对他们来说，她只是个身上穿着少少紫色丝绸的小贼。
在她思考要动手的瞬间，她听到其他脚步声朝他们而来。她又看到两名身穿制服的人影轮廓大步朝他们接近。她一个人有办法撂倒四名守卫吗?不确定，但她知道，一旦他们离开这条走廊，一切就结束了。
她再次瞥了瞥玻璃围场里的那块布幔。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她伸出腿，钩住左方守卫的脚踝，那人往前一摔，接着她单掌猛力上推，打断他的鼻子。
另一个人举枪。「妳死定了。」
「你不会射我的，你需要情报。」
「我可以射妳的腿。」他冷笑道，放低步枪。
但是他突然瘫倒在地，一把破破烂烂的大剪在他背后突出，站在他身后的士兵一脸愉快地挥了个手。
「贾斯柏，」她吐出大气，一阵松懈。「终于。」
「是说，我也在喔。」韦兰说。
鼻子断掉的守卫在地上呻吟，努力想举枪。伊奈许狠狠踹了他脑袋一下，他就再也不动了。
「妳有想办法搞到够大颗的钻石吗?」贾斯柏问。
伊奈许点点头，从袖中溜出一条镶了珠宝的巨大颈炼。「快点，」她说：「就算希琳刚才没注意到这东西不见了，不要多久也会发现。」虽说现在黑之警戒启动，她其实也不能做什么。
贾斯柏从伊奈许手中抓起颈炼，嘴巴张得超大。「凯兹说我们要一颗钻石，可没叫妳偷希琳‧范赫登的钻石啊!」
「快点动手啦。」
凯兹给了伊奈许两个任务：帮贾斯柏偷到够大的钻石，并在十一声钟响后来到这条走廊。为了完成任务，她其实有很多别的钻石可偷，也可以惹出其他麻烦来吸引守卫注意。但是她想愚弄的人是希琳。为了她搜集的一切秘密、偷窃的一切文件，以及做出的一切暴行，她要胜过的人是希琳‧范赫登。
而希琳让这件事变得容易多了。在圆厅发生扭打时，伊奈许让她专注在自己被勒住上，没发现东西被偷走。之后，希琳就将所有注意力投注在幸灾乐祸上。伊奈许只后悔希琳姨发现那条价值连城的项链不见时她无法在现场。
贾斯柏点燃一盏提灯，在韦兰旁边着手动工。直到这时她才看见两人全身上下都是从监狱焚化炉通道下去那趟弄到的煤灰，他们也拖着两大捆脏兮兮的绳索。两人进行时，伊奈许将设在走廊两侧拱楼内的门封住。在另一轮巡逻过来发现这扇不该上锁的门之前，他们只有几分钟。
韦兰拿出一根长长的金属螺丝起子，以及像是巨大绞盘握柄的玩意儿，试图拼凑成一根虽然丑但很有用的钻子──伊奈许真心希望。
其中一扇门传来碰一声。
「快点。」伊奈许说。
「叫我快不代表我真的有办法快。」贾斯柏一面专注在石头上一面抱怨。「如果我直接拆散，它们会失去分子结构，所以一定要用切割的──而且要小心切割，让边缘汇聚成单一个完美的钻头。我没受过这种训练──」
「这要怪谁呢?」韦兰插嘴，没从手上在忙的事情抬头看。
「还是一样：没帮助。」
现在守卫开始狂敲门了。围场另一边，伊奈许看到队伍冲上另一条通道，指着这里大喊大叫。但是他们可能没办法射穿这两道防弹玻璃。
格里沙做的玻璃。他们一经过这个展示场，妮娜立刻认了出来──斐优达也许是由格里沙的技艺所保护着。而比造物法师做的玻璃更坚硬的东西，只有钻石。
通道两边的门皆隆隆响起。「他们要来了!」伊奈许说。
韦兰将钻石钻头稳稳装上临时打造出来的钻子。他们把那东西放上玻璃时发出刮划声，贾斯柏开始转动把手，整个过程慢到令人痛苦。
「那真的有用吗?」伊奈许大喊。
「玻璃很厚好吗!」
右方有东西撞进门。「他们有攻城槌。」韦兰呻吟道。
「继续。」伊奈许催促，她用脚尖推掉鞋子。
钻头一面发出飕飕声，贾斯柏一面加快转柄的速度。他开始用钻头画弧，大略画出圆形的草图，接着是半月状。快点。
通道尽头门上的木材开始裂成碎片。
「韦兰!抓住把手!」贾斯柏大喊。
韦兰站到定点，钻子能转多快就转多快。
贾斯柏拿了倒下守卫的枪，对着门瞄准。
「他们要来了!」他喊。
玻璃上的两线相交，月亮圆满了，那块圆啵一声弹出，往内倒下。伊奈许退后时它甚至还没落到地上。
「让开!」她发出命令。
她跑起来，双脚轻盈，身上的丝绸有如羽毛。这个瞬间，她对他们毫不在意。她骗过了希琳‧范赫登，拿走了对方的一小部分，一个愚蠢的象征，却是对方最重视的物品。那并不够──永远都不够。可是那是个开头。总有其他老鸨要耍弄，有其他奴隶贩子要欺骗。她的丝绸就是羽毛，而她非常自由。
伊奈许专注在那圈玻璃上，那是一轮明月，一轮不在那儿的明月，一扇通往未来的门扉──然后纵身一跃。那个洞的大小勉强符合她的身体，尖锐的玻璃圈割过她拖在身后的丝绸时，她听见轻柔的嗖一声。伊奈许弯弧身体、伸探出去。她只会有一次机会能抓住围场天花板垂下来的铁灯盏。这是不可能的飞跃，疯狂的一跳。但是她又再次成为父亲的小女孩，不受地心引力法则束缚。在那恐怖的一瞬间，她悬浮于半空，接着双手便牢牢抓住了灯盏的底部。
身后，她听见通道的门轰然打开。枪声。挡下他们，贾斯柏，帮我争取时间。
她前后晃动、增加动能，一颗子弹从她身旁呼啸而过。意外吗?或是有人成功越过了韦兰和贾斯柏，透过那个洞对她开枪?
当她获得足够动能，便放开手。伊奈许重重撞上墙壁。这真的没有办法多优雅，但她的双手抓住了展示古老战斧的石头壁架边缘。从这里开始就简单了：壁架到横梁，再到较低的壁架，接着她往下落，裸足拍击在巨大坦克的顶部，发出闷闷的疼声。她从金属圆顶溜入坦克中心。
伊奈许一个接一个转动旋钮，试图找到正确的操纵装置。终于，其中一把枪转动朝上。她扣下扳机开火，子弹有如冰雹般轰炸围场玻璃，四面八方传来砰砰躲发，她全身随之震颤。这是她能给贾斯柏和韦兰最好的警告。
伊奈许只期望自己能启动最大的那支枪。她扭身下到坦克驾驶舱，转动唯一看到的那根握柄，长枪尖端倾斜到定位，控制杆就在那儿，和贾斯柏说的一样。她使劲儿一拉，传来的喀声意外缥缈，接着则是漫长而恐怖的一刻，什么也没发生。要是它没上膛呢?她想。如果贾斯柏没有错估这柄枪，那么斐优达人竟把这种火力强大的东西大剌剌放在这里，真是超级蠢。
坦克某处传来咚一声。她听见某个东西朝她转来，并冒出个恐惧的念头，觉得自己一定哪里做错了，迫击炮的长枪管会直接往下转，蹦炸她的大腿。然而传来的却是一阵嘶嘶，及彷佛金属相互擦提发出的尖刺声响。大炮颤抖，一个令人脑袋也跟着震颤的碰声划破空气，冒出一团深灰烟云。
迫击炮打中玻璃，击碎成千百发亮碎片。比钻石更加耀眼。伊奈许不禁赞叹，并期望韦兰和贾斯柏有时间、有地方找掩护。
她等待尘云散开，耳朵严重耳鸣。玻璃墙不见了，万事底定。两条绑在通道栏杆上的绳索晃动落下，韦兰和贾斯柏跟着下来──贾斯柏像灵活的昆虫，韦兰则下下停停，像是条拚命想从茧里蠕动出来的毛毛虫。
「Ajor!」伊奈许用斐优达语大喊一声，妮娜一定会很骄傲。
她朝四面八方转动枪管，残余玻璃墙的另一边，人群在通道那儿喊叫。当枪管转往他们的方向，那些人立刻作鸟兽散。
贾斯拍和韦兰爬上坦克时，伊奈许听到脚步声和当当响。贾斯柏的头冒出来，从圆顶往下探。「可以让我开吗?」
「你坚持的话。」
她移到一旁，好让他爬到操纵装置前。
「噢，你好啊亲爱的。」他开心地说。贾斯柏拉动另一根操纵杆。这辆装甲运输车似乎在他们周围一颤，重获生命，喷出黑烟。这到底是什么怪物?伊奈许想着。
「吵死了!」她喊着。
「引擎赞透了!」贾斯柏咯咯笑。
接着他们便动了起来──视线所及，一匹马也没有。
枪声自上方响起。显然韦兰找到了操控装置。
「我的诸圣啊，」贾斯柏对伊奈许说：「帮他瞄准一下!」
她进入圆顶炮塔，挤到韦兰旁边，用第二把小枪瞄准，在守卫冲进围场时帮忙掩护。
贾斯柏正将坦克转向，尽可能撤退。他用大炮开了一次火，迫击炮将围场玻璃击成碎片，接着坦克直冲过通道，撞击后方的环墙。白色灰尘与碎石块散落得到处都是。他再加一发，第二发迫击炮火力很强，使得墙上的石头出现裂缝。贾斯柏在环墙上弄出凹陷──是颇大的没错──但不是洞。
「准备好了?」他呼喊。
「准备好了。」伊奈许和韦兰异口同声。两人伏低，躲在炮塔下方。韦兰的脸上和脖子到处都是玻璃造成的刮伤，可是笑得很灿烂。伊奈许抓着他的双手捏紧。他们如过街老鼠般仓皇来到冰之廷。无论生死，都要像个军人那样离开。
伊奈许听到轰然巨响，传动装置运转的乒乓声响。坦克嘶吼，有如困在金属鼓中的雷鸣，大吵大闹着想被放出去。坦克顺着履带往后滚动，再一鼓作气前进。他们向前冲刺，逐步增加冲力，越来越快。坦克颠簸了一下──他们一定是出了围场。
「抓好!」贾斯柏大喊，他们撞上冰之廷传说中穿不透的墙，发出前所未闻、能震碎下颔的猛烈撞击声。伊奈许和韦兰在驾驶舱往后一撞。
他们通过了，辘辘行驶在路上，步枪发射的砰砰啪啪在身后逐渐远去。
伊奈许听到咯咯声，调正姿势后抬头一看。韦兰在笑。
他已从圆顶凹处探身而出，回头望着冰之廷。伊奈许也加入他，看见环墙上的洞──一大片白色石头上一块深色的污渍。许多人从那里跑出来，徒劳地对着坦克后方弥漫的烟尘开枪。
韦兰紧抱着肚子，一边发出呵呵笑声一边指着下面。他们后方拖着一块布幔，被坦克的履带夹住。尽管沾满泥巴和火药烧出的痕迹，伊奈许依旧能辨认出上面的字：STRYMAKT FJERDAN。斐优达无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