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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人史密斯

  “我在医学院读书时,碰到好几个非常古怪的人,其中有个人令我至今难忘,他让我产生了有生以来最不安但却最真切的感觉。”火光下,医生侧过身,面向围坐的听众开始讲述道。

  “最初几个月,我只知道有个叫史密斯的租客住在我的楼上,无疑,这个名字与我没有丝毫关系。我整天忙于上课、读书、会诊,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哪有闲工夫去认识别的房客。不久,一个机缘巧合让我们碰在了一起,这个叫史密斯的家伙第一次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那时并不清楚这一印象的力道,不过,以我现有的阅历回头看那段时间,我得承认他把我的好奇心提升到了非比寻常的程度,同时也唤醒了我的恐惧心。要知道对于医学生来说,这两种情感深埋于心,只有在非常特殊的环境和自我意识非常强的情况下才会启动。

  “我至今也没搞清他是怎么知道我有研究语言的兴趣的。有天晚上,他悄无声息地来到我的房间,开门见山问我希伯来语 1 掌握得怎样,是否足以帮他拼读一些单词。

  “我丝毫没有拒绝他的请求,能为他提供需要的信息,我甚至感到受宠有加。然而,当他向我表示感谢、消失后,我才意识到刚才我对面的那个人颇不寻常。生活当中,我并不擅长揣度别人的性格特点,但这个人一下子让我有些刮目相看,他有不同常人的兴趣,交流方式也大异于人,他的世界似乎非常遥远,不同寻常,让我顿生敬畏之感。

  “他消失的那一瞬间,我意识到了两件事情:一是迫切想进一步了解他,看看他真正的兴趣到底是什么;二是真切地感到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毛骨悚然。”

  说到这儿,医生停了停,狠狠地吸了口烟斗,事实上,烟早已灭了。四周一片寂静,听众们沉浸在故事当中。有人捅了捅火炉,让火烧得更旺。还有几个人瞄了一眼大厅远处的黑影。

  医生看着火炉吐出的火焰,继续讲道:“回想起来,那是一个矮小精壮、年约四十五岁的中年人,膀阔腰圆,手却很纤小。这一特征非常鲜明,当时我就想这个大块头和如此纤细的手指是怎么长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他的脸又大又长,毫无疑问,这是一张比较理想的面孔,只不过下巴发育得太快。我那时对相术知之甚少,说不清那样一张脸代表什么。现在看来,那是一张热情、坚定和理性的面孔,是梦想家和空想家所不具备的。

  “总之,这个人令人浮想联翩,似乎无所不能,就像一台摆幅很大的座钟。

  “他的头发很茂密,鼻子和嘴角线条分明,犹如雕塑一般。最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眼睛,大大的眸子变幻莫测,不光是色彩丰富,形状大小似乎也在不断变化。有时候,那双眼睛就像是别人的,我的意思是说,它们会同时呈现出斑驳的蓝色、绿色和不知名的深灰色,恶狠狠的眼光让整张脸看起来有些可怕,我得承认那是我见过的人类身上最明亮的眼睛。

  “啰里啰嗦说了这么大一通,那个人就是史密斯。一个冬天的夜晚,我在爱丁堡的寒舍第一次见到他。实际上,真正的他,我还没有讲到,因为那是难以言状、无法描述的。我说过,他所到之处都会造成一种不安而又冷漠的气氛,我在这里不可能把他带给我的各种讶异一一分析一遍,但我的确一见他就产生了高度戒备,每条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各个器官都处于警戒状态。我没有说他身上发出的危险信号是故意为之,但他与生俱来的力量会不由自主地提醒我的神经系统要保持戒备。

  “自打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又体验了很多,看到了很多难以理解的事情。有生以来,我唯一一次遇到的令人不快的人,就是史密斯。他一出现,必有怪事发生,总是让我感到神秘莫测,心里发慌。

  “我不知道他白天都在干什么,有时会发现他一直睡到日落。白天,没有人看到他在楼梯间露面,也没有人听到他的房间有任何走动声。显然,他怕光喜暗,有如鬼魅。房东太太对他一无所知,也不愿意谈论他,至少,她没有看出来史密斯有什么问题。我常想他用了什么魔力,让一个普通的出租屋房东太太变得如此谨言慎行。单此一点,足以说明史密斯天赋异禀。

  “我得到的唯一一条信息就是:‘他在这儿住了很多年,比你早多了。只要他付房租,和我无关的事,我都不会干涉,也不会去打听。’毫无疑问,这条信息等于没说,我也不好意思进一步追问了。

  “后来有一段时间,由于各种考试、紧张的医学学习,我完全忘记了史密斯先生。他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找我,而我也没有勇气再见这位不速之客。

  “就在这时,为我提供生活来源的人遭了财产变故,为了节约开支,我不得不从一楼搬到更为简陋的顶层小间,它的下层就是史密斯的房间,所以,我要回房间,就必须经过他的门口。

  “我那时正好是大四,晚间常常被叫出去看妇科病,有时回家已是凌晨两点左右。令我吃惊的是,当我走过他的门口,还能听到屋内有说话的声音。而且,楼道还飘溢着一种特别的香味,但又不像是香精的味道。

  “我蹑手蹑脚上了楼,心里直犯嘀咕,这个时候是谁在和史密斯说话呢?因为我清楚史密斯从来就没有客人。我一只脚踏在楼梯上,在门外迟疑了片刻。我对这个怪人的兴趣又都恢复了,甚至有了立即采取行动的冲动,也许可以从此了解这个酷爱夜晚和黑暗的人的某些生活习惯。

  “说话的声音清晰可闻,谈话由史密斯主导,另一个声音时断时续,穿插其间,不知道讲了什么。虽然他们的声音清晰可辨,但我却没有听懂一句话。后来,我才意识到他可能说的是外国话。

  “脚步声也能听得很清楚,他们两个在房间里来回绕圈子,不时地经过门口。听得出来,一个人的脚步声比较轻盈,另外一个人的脚步声比较笨拙。一个人的声音连续低沉单调,经过门口时声音大些,然后逐渐减弱。另一个人似乎也在动,但节奏似有不同,我听到很快的脚步声,跌跌撞撞,有时会停下来,由于走得太快,还发出猛烈撞击墙壁或家具的声音。

  “再听屋内的声音,我开始有些担心了。凭本能判断,史密斯可能遇到了麻烦。我隐约有一种冲动,想要敲门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但我得承认那只是一闪念的冲动而已。

  “不过,还没等我行动,甚或还没来得及思考,一个声音就在我的身边响起,我肯定这是史密斯在低声讲话,但这个声音却并没有穿门而出。它离我那么近,就好像史密斯站在我身旁。我惊出一身冷汗,努力抓住楼梯栏杆,以免跌倒,防止在梯子上发出‘嘚嘚’的声音。

  “那声音清晰地说:‘你帮不了我,还是待在自己的房间安全。’

  “我几步并作一步逃到顶楼,用颤抖的手点亮蜡烛,赶紧把门闩上。我至今为自己当时的狼狈不堪羞愧不已,可没办法,当时我就是那副熊样。

  “这段子夜惊魂,虽然有些奇特,事儿不是很大,但它却前所未有地点燃了我对史密斯的好奇心,总是让我在脑子里把他和恐怖、不信任联系在一起。如前所言,我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他,和他没有任何交流,但是,我们好像心心相印,他周围某种奇特的力量渗入我的身体,让我感到惴惴不安。每到天黑,我觉得顶楼仿佛为鬼魅所盘踞。表面上,我们的生活没有任何交集,但在思想上,我必须极力抵抗他的纠缠。我感到他在利用我与我的意志互搏,让我渐渐丧失理解力。

  “而且,我那时和大多数初通解剖学与神经系统的医学生一样,绝对信奉唯物主义,武断地认为医学可以操控宇宙,一切生死尽在掌握之中。我认为自己‘洞察一切’,把物质以外的信仰都视作不值一驳的胡言乱语,最多也就是看作未经训练的思想。在这种情况下,楼下传递的那种令人沮丧的恐惧开始逐渐占据我的心灵,而且有增无减。

  “我没有记录后来发生的事件,但它们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让我终身难忘,一桩桩犹如历历在目,我可以轻松忆起与史密斯有关的每件事,件件都是在用生命历险。”

  医生停了停,把烟斗放在身后的桌子上。炉火小了,也没有人去拨一拨。大厅一片寂静,烟斗碰到桌面的回音在远处的黑暗中都能清晰可闻。

  “一天晚上,我正在看书,房门开了,史密斯走了进来,他根本不在意什么礼节。那时已是十点过后了,我很疲倦,但是,他的出现让我顿时振作起来。我还想礼貌一番,他却置若罔闻,直接让我拼读几个希伯来语单词,完后突然问我是否有一本他称作《拉比论文选》的非常珍稀的著作。

  “他是怎么知道我有这部著作的,我大感讶异,但是,令我更吃惊的是,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的问题,他已跨过房间,从我的书架上把书取了下来。显而易见,他非常清楚书放的位置。这让我的好奇心陡增,我赶快乘机问他问题,当然,我表示出了对他最大的尊重,问询小心翼翼,几乎就跟谈话差不多,然而,对于我的问题,他就一句回复。他抬头看着我,并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特别,然后轻轻点了点头,非常严肃地说道:

  “‘对,你的问题非常得体。’——那是他回答我的唯一一句话。

  “这次他待了大约十到十五分钟时间,然后就拿着我的那本《拉比论文选》迅速下楼了,我亲耳听到他关上门,插上锁栓。

  “但是,不一会儿,我还没来得及坐下看书,甚至还在诧异他的不速之访,我听到自己的门打开了,史密斯再次来到我的椅子边。对于这次来访,他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是弯腰低头,隔着烛火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希望,’他低声说道,‘希望今夜没有打扰到你。’

  “‘嗯?’我一时语塞,‘打扰?哦,不,你客气了,至少,我不这样看——’

  “‘那我就放心了,’他回答道,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对他问题的迟疑和惊讶,‘不过,要是你觉得受到干扰,请立即告诉我。’

  “然后,他就再次径直下楼回屋了。

  “有好一会儿,我想着他的奇异举止。心想,他应该没有精神问题,可能由于独居时间长了,慢慢产生了某种不会带来伤害的妄想。从他读的书来看,可能和中世纪魔术有关,或是与古希伯来神秘主义思想有关。他让我拼读的单词可能是‘咒语’,如果用很强的意念大声喊那些咒语,就会产生某些物理效应,或者在自己内心建立某种心灵感应,这样就可以破解别人心里的秘密了。

  “我思考着史密斯以及他的生活方式,还有他那长期危险的实验所可能产生的结果。直到现在还记得,当我发现他属于某种精神失常后,我的好奇心荡然无存,一种怅然失落的感觉油然而生。

  “有段时间,我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想着这事儿,有时十多分钟,有时半个小时,直到又有人靠近我的椅子站在房间时,才从幻觉中清醒过来。我首先想到的是史密斯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了,但我立刻就意识到那是不可能的,因为门就在我对面,没有谁开过那扇门。

  “然而,房间里确实有人在小心翼翼地来回走动,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有时几乎碰到了我。我清楚他的存在就像清楚我本人的存在一样,虽然那时我并不觉得害怕,但我得承认自己有多虚弱。我心猿意马,无心于事,也许让人崩溃的真正恐怖才刚刚开始。如有可能,我很想把自己藏起来,蜷缩在角落里,或者躲在门后,任何地方,只要不被别人看到。

  “我极力克服自己的紧张情绪,从椅子上跳起来,高举烛灯,屋子一下子变得亮堂堂的,一览无余。

  “房间里什么也没有!至少肉眼看不见,但是我的神经,所有的感官,都让我觉得有‘人’立在旁边,近在咫尺。

  “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词,我叫它‘人’,事实上,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肯定那不是人,那只是一种我不知道的生命形式,我不了解它的本质,也不清楚它的属性。但我能感受到它的巨大力量,它可以像捏死一只苍蝇一样轻而易举地碾碎我,而且它是隐形的,离我那么近,随时关注我的一举一动。想到这些,我至今还清晰记得自己当时的恐怖情状。

  “确定它对我有所图谋后更让我惊恐万分,我确信它意在谋命,因为我感到自己越来越没有力气,就好像体内的精气消耗殆尽。心跳开始不齐,然后逐渐虚弱。很快,我感到整个人的生命力直线下降,犹如退潮,人失去了控制,明显感到萎靡颓废。

  “远处似乎有一阵骚动,我却动弹不得,连思考应对的力气也没有了。这时,‘咔嗒’一声,一扇门打开,我听到有人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大喊大叫。那正是我的近邻史密斯,他正对着楼梯大声呼喊。顷刻,我感到有东西从我面前,从我身上,真真切切地从我皮肤上消失了。仿佛一阵气流呼啸而过,某种巨大的生物从我的肩头一扫而过。顿时,我的心平静了下来,周围似乎又一切如常。

  “楼下史密斯的门轻轻关上了,我哆哆嗦嗦放好烛台。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房间里又只有我一个人了,我的精气失而复得。

  “我走到镜子前观察自己,发现自己脸色苍白,两眼无神。感觉体温比较异常,脉搏虚弱,心跳不齐。然而,这些表象异常与刚才没有任何症状的感觉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震颤,我顿生死里逃生之感。”

  医生站起来,走到奄奄一息的炉火前,背对着壁炉,没有人看得清他的表情。他继续讲述着那个古怪的故事。

  他两眼越过我们的头顶,望着远方,仿佛看到了爱丁堡寓所那诡异的昏暗的顶楼。他声音更轻地讲道:“我花这么多时间分析我的感觉,试图再现我整个人包括智力、情感和身体所经受的考验,可能会让大家感到冗长乏味。实际上,我主要想讲的是这个事件给我留下的巨大情感冲击,我对自己为如此荒唐的幻觉所羁而无力回天,感到愤愤不平。而且,这种感觉日益强烈,让我对自己甚为不满,当我整个人起而抗争的时候,我的理性受到了顽强的抵抗。

  “然而,那一夜我的‘幻觉’并没有结束,就在翌日凌晨大约三点钟,我被房间里一阵奇怪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紧接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像是我的书从书架悉数掉落地板的声音。

  “不过,这次我倒没有感到恐慌,嘴里骂骂咧咧,跳下床去点蜡烛。在闪亮的火柴光芒下,我确信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奇形怪状的影子,有点像一颗人头,倏地飞过墙边,消失在门角的黑暗中。

  “点好蜡烛,我一个箭步追了上去,但是,还没走两步,就触到了地毯上堆积的硬物,险些跌一跤。我站稳身子,发现我所谓的‘语言书架’上的书散落一地,扫视四周,什么也没看见。我检查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家具靠墙的地方,也没找到什么。大家可以想象,一个穷学生每周花十二先令租的卧室是没有多少可以藏东西的地方的。

  “可是,怎么解释那些‘噼里啪啦’的声音呢?书架上的书一定是在外力作用下才会落到地上的,至少,书在地上是毫无疑问的事实。我把书拾起来放回原来的位置,发现没有一本遗失。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个开玩笑的家伙是怎么进入我房间继而又成功逃脱的,毕竟,我的门上了锁,而且加了栓。

  “想到史密斯刚才问我是否有被打扰的奇怪问题,还有他提醒一旦出现这种情况,要立即让他知道,我不禁浑身打颤,一阵寒意袭上心头。但我同时明白,几乎不可能说服自己这一超级真实的噩梦和他本人有什么联系。我宁愿忍受这种不速之客,也不想去问他其中的缘由。

  “这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考,我倒了些蜡油,烛光更亮了。

  “‘开下门。’外面传来史密斯的声音。

  “我打开门,穿戴整齐的史密斯走了进来,他脸色苍白,满脸带着疑问,两眼熠熠发光,似乎直透我的心底,而我则通体透明,没有任何隐私。

  “他关上门,靠近我,近得让我感到很不舒服。我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也不晓得他如何解释在这个时间来拜访我。

  “他盯着我的眼睛,悄声说道:‘你刚才应该立即通知我。’

  “我结结巴巴地把那场噩梦叙述了一遍,可他全然无视我的讲话。我发现他的目光游移不定(如果可以用这词来形容的话),然后转向了书架。我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眼前这个人。他让我感到说不清的毛骨悚然,究竟为了什么他在凌晨三点穿戴整齐地来到我的房间?他怎么知道我房间发生的怪事?然后,我又听到他开始对我小声讲道:

  “‘你的活力惊人,所以才有这番打搅。’他一边说,一边将目光移回到我的身上。

  “我倒吸一口凉气,他说话的声音或态度中有样东西让我身体里的血液几乎凝固。

  “他继续讲道:‘那是一种真正的魅力,可是,如果这种事继续发生,我们俩就得有一个人离开这里,明白吗?’

  “我无言以对,只好呆呆地望着他,看他接下来说什么,感觉就像是做梦一般。我只记得他要我答应他下次有事早点通知他。然后,他绕屋子转了一圈,口中念念有词,双手还不停地比划着。他走到门口,一下子就不见了。我赶紧关上门,锁好门栓。

  “这件事之后,我和史密斯的交往迅速升级,很快达到高潮。约摸一两周后,在一个清晨三点左右,我诊治完妇科病人回家,因为脑子里装的都是病人的事,所以经过史密斯的门口时,我压根儿没想到他。

  “楼道里点着汽灯,光线很暗,楼梯间暗影重重,让人分不清东西南北。楼顶一缕微弱的曙光在告知黎明即将来临,从天窗望出去,可以看见几颗稀疏的星星挂在天空。整个出租屋犹如坟墓,一片寂静,唯有呼啸而过的风声划破一丝静默,风声忽高忽低,时断时续,让四周更显静寂。

  “我鼓足勇气爬到顶楼,机械地、条件反射式地动作着,一边摸索门把手,一边考虑赶快找地儿躲起来。就在这时,我耳边传来一个声音,以前似乎听到过,它好像是在向我求救。我没理睬就推门进了屋,我想说服自己是我听错了,也许是自己走路的声音,或者是风吹过的声音。

  “可等我刚走到放蜡烛的桌子前,那个呼救声又来了,而且非常清晰,好像那人就在我的面前,还抓住我的手臂不放。

  “我不由自主,直奔史密斯的房间。他先前告诉我有事要立即通知他,这回应验了。我靠在门口旁边,搞不清自己是来帮助别人,还是来寻求帮助。

  “门忽然打开了,我冲进去,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烟雾缭绕,什么也看不见,好像有几个大影子晃来晃去。过了会儿,我发现壁炉上有盏红灯,这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在我的眼里,这个房间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地毯卷了起来,堆在墙角,白色的地板上画了一个大大的黑圈,画圈的材料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光,还冒着烟。圈的内外有规则地摆放着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也是用那种黑色材料做成的,发出淡淡的光和烟。

  “映入我眼帘的好像有很多‘人’,但这个字未必准确,毫无疑问,它们是有生命的,但我绝对保证它们不是人类,可能是某种有智商的生命体。我虽然拿不出证据,但我可以肯定这些生命体的进化机制完全不同于人类,与有形无形的人类生命没有任何联系。

  “就在我揣摩的当口,瞬间那些生命体消匿于无形。不过,我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它们近在咫尺,这让我想起了几天前的夜间闯入我卧室的那个生命体,而现在我看到的是一个团队,它们让我恐惧颤抖,汗如雨下。

  “它们在我身前身后不停地晃动着,擦过我的肩头,吹动我前额的头发,围着我转圈,步步紧逼,但却并不碰我。特别是在我头顶,似乎有东西不断地飞过,伴有窃窃私语和叹息声,声音并不大。因为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只能想象是时断时续的风语,所以也无所谓了。

  “我印象最深、记忆最持久的,是这些生命体似乎能发出强烈震动,它们从我身旁经过,能引起气流快速旋转,空中好像充满气流漩涡。每一个漩涡靠近我,我都感到自己的一部分神经被吸走了,顿时丧失了活力。

  “突然,我发现了史密斯,他蹲靠在我右侧的墙边,显然在抗拒着什么,情势好像很紧急。他面露恐惧,其状堪怜。只见他紧咬牙关,努力保持理智,神色决绝,显得信心十足,似乎在等待时机。

  “这个局面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我感觉自己像个小孩儿,什么也做不了,无能为力。

  “‘快想办法帮我回到那个圈中。’只听史密斯在旋动的气雾中断断续续向我喊道。

  “此时我还能怕什么,我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种什么力量,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危险。因为无知而无畏,我奋力向前抓住史密斯,我们一起用力,终于把他拉离了墙体,我扶着他跌跌撞撞走向那个圈。

  “突然,烟雾中一股巨大的力量向我们扑来,这是风在狭窄空间积蓄所产生的爆发力,它呼啸而来,震耳欲聋,撞击着我们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整个房屋仿佛要被掀翻了。这一击让我们重新跌回了墙边,显而易见,它的目的就是阻止我们回到地板中央的圈中。

  “我和史密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又竭尽全力到达圈边。又一次,那股力量分开了我和史密斯。我整个人被带离了地面,旋转着飞向窗口,就好像我的衣服被巨大的机械轮卷住,拖拽着翻转不已。

  “我撞到了墙上,身上顿时起了淤青。我大口喘着气,发现史密斯已经稳稳地站在了圈中,他慢慢站直身子,我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史密斯挺直身板,脑袋微微后倾,神色很快从恐惧转为镇定。他环顾四周,口中念念有词,由弱到强,逐渐恢复到那晚他来我房间时我听到的正常的声音。

  “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渐次增强的声音,与其说是人声,倒不如说是乐器发出的声音。音量越来越大,充满了整个房间,周围好像也有了变化。史密斯的声音与气流的呼啸声融合成又长又稳的颤音,就像风琴踩到底发出的声音。气流越来越弱,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停止。空气中的私语和叹息声也小了,小到最后我根本什么也听不见了。更为奇怪的是,那个圈和周围的摆设散发的光亮却越来越强,越来越稳定,光影照在史密斯的身上透出一种诡异的效果。显然,史密斯已真正掌握了操控声音的秘诀,他能用这一绝技降服那些逃出掌控的力量。整个房间又回到了以前的宁静,一派秩序井然。

  “我长吁一口气,明白危机已经过去了,史密斯完全控制了局面。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庆幸,精神尚在恍惚之中,只见史密斯大叫一声,跳出圈外,扑向空中,可在我看来,其实空中什么也没有。我还在担心他会重重摔到地上,只听一声闷响,史密斯的身体在空中撞到了重物,然后就是他和那个我看不见的庞然大物扭打在一起,整个房间也地动山摇起来。

  “他们两个忽前忽后,忽左忽右,离我近得可怕。我抖抖索索靠在墙边,只有观看的份儿。

  “打斗不过一两分钟就戛然而止了,史密斯伸开双臂欣然长啸,那个我看不见的庞然大物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状如呼啸而过的群鸟所发出的声音。两扇窗被震得好像要飞出窗框一样,很快,房间归于沉寂祥和。我知道战斗真的结束了。

  “史密斯立刻转向我,面色苍白,表情诡异。

  “‘上帝啊!要不是你,我就……是你阻止了气流,打破了局面……’他小声说道,‘你救了我。’”

  医生停顿了好一会儿,然后在黑暗中摸到了他的烟斗,双手轻轻敲打着我们身后的桌子。此时,没有人讲一句话,医生准备划亮火柴,发现所有人脸上还留着惊恐不安的神色。炉火也快燃尽了,大厅一片漆黑。

  然而,医生并没有点燃火柴,他似乎在考虑着什么。过了会儿,他又用低沉的声音讲起了他的故事。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依稀能够回忆起那晚后半夜,我点了两根蜡烛,早上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通知房东太太,自己周末会搬出去住。

  “史密斯至今还拿着我的《拉比论文集》,至少当时他没有还我。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所以也无从要回我的宝书了。”

  (穆从军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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