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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树林

  一

多瑙河流经维也纳,可能你还来不及从维也纳赶到布达佩斯,河水早已注入一片无人问津、荒凉落寞的地方。虽然有一条干流,但这个地方的河水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于是形成了一片沼泽地,连绵不断,长满了一望无际的柳树丛。这片荒凉的土地在地图上被染成了淡蓝色,离河岸越远,颜色越浅。地图上还可以看到一串字母散落其间,字体很大,组成了一个单词,意为“沼泽”。

  岛上有一大片沙滩,上面布满了卵石,还有柳树。不过洪涝灾害降临时,整座岛几乎全让大水给淹没了。在正常季节,这些柳树会弯下腰,在微风中沙沙作响,银白的枝叶映衬着灿烂的阳光,整个树丛在风中不停地摇曳,美轮美奂令人眼花缭乱。这些柳树永远不会有大树的庄严肃穆;它们没有坚硬的树干,唯有圆形的树梢和纤柔的线条,一直默默无闻。柳树的茎十分纤细,稍有清风拂过,便会婆娑起舞。柳树如青草一般柔嫩,不断地随风摇曳,让人感觉整片土地都仿佛在摇晃,生机勃勃。风一吹,整个这一片泛起了涟漪,这可不是河水的波纹,而是柳叶的拂动,此起彼伏,宛如一片绿色的海洋。随后,树枝随风翻转,柳叶的背面迎向阳光,树林的颜色又变了,变成了一片银白色。

  无论多瑙河如何“死缠烂打”,这座岛的河岸就是不让它流过去,但最终它还是“嗖”的一下,摆脱了河岸的束缚,得意洋洋、随心所欲地在纵横交错的河道网内徜徉,在岛屿各个角落开辟了宽敞的大道。河水沿着大道倾泻,呐喊着,盘旋着,湍急的水流,激起了朵朵浪花。河水撕破了沙岸,卷走了岸边的泥沙和树丛,许多新的岛屿应运而生,其大小与形状逐日变换。这些岛屿充其量也是临时的,好景不会长,一旦发大水,它们便会消失殆尽。

  确切地说,多瑙河是在流经普莱斯堡 2 后不久才开始变得生龙活虎的。而我们则是乘着一艘加拿大独木舟,带着吉普赛人用的帐篷和一个长柄平锅于大约七月中旬抵达普莱斯堡的,那时正值洪涝灾情最为严重的时期。抵达普莱斯堡的那天清晨,旭日东升之前,苍穹渐渐泛着红晕,整个维也纳还处在睡梦中,我们就已经悄悄地从它身边迅速驶过。数小时后,我们留给这座城市的,唯有一团团烟雾,萦绕在远方维也纳森林里蓝色的山丘上。我们在菲莎门德下游的一片白桦树林里吃了早饭,风吹得白桦树呼呼作响。我们乘风破浪,分别经过了奥尔特、海恩堡和佩特罗奈尔(马可·奥勒留 3 的古罗马卡农图姆 4 )。接着,抵达了德文城堡,其伟岸的高度不禁令人望而生畏。城堡位于喀尔巴阡山的一条支脉上,我们从城堡左侧潜入山脉,那里是奥地利和匈牙利的交界处。

  独木舟以每小时十二公里的速度前行,很快就轻松抵达了匈牙利。那边的河水泥泞不堪,显然是发过大水了。我们不得不将木舟搁置在布满卵石的沙滩上。这时的独木舟就像一个软木塞,在河水中来回盘旋。刹那间,普莱斯堡的塔楼前方上空划过一轮气流;当时天灰蒙蒙的,独木舟犹如一匹欢腾的骏马,全力奔驰。河面上还有一艘轮船,船上悬挂了一根锚链,我们的独木舟并没有受到锚链的影响,顺利驶过,然后向左急速转弯,掀起了黄色的浪花,猛地一下驶向一片荒凉之地,那里有岛屿、沙岸和沼泽,是一片种满柳树的土地。

  我们的航线改变得太突然了,就像一组动态图片,前一秒还是关于小镇的大街小巷,后一秒就变为一组湖畔森林的风景图,压根儿没有先兆。独木舟轻盈地驶进这片荒凉的土地,还不到半小时,船舶啊,捕鱼棚啊,红屋顶啊,什么都没有了,连个人影都没有。这片“世外桃源”、人迹罕至之地,杨柳依依,微风习习,流水潺潺,我们俩都不禁如痴如醉。我们互相调侃道,到这里来之前应该凭特许准入证,我们居然义无反顾、自说自话地来到了这片与世隔绝、充满遐想与魔幻的小王国。这里虽然没有白纸黑字告示,禁止外来者闯入,但敏感的人会感觉这样的告示随处可见。

  虽然时间还早,下午一两点钟的样子,但狂风肆虐,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我们的木舟来回摇摆不定,大家有些百无聊赖的感觉。于是,我们四处张望,打算找一处合适的地方晚上安营扎寨。可是这片岛屿的环境纷繁复杂,令人摸不着头脑,也使得我们着陆变成了一个老大难问题。泛滥的河水来回盘旋,我们一会儿被冲上岸,一会儿又被卷入河中。我们伸手抓住柳枝,想让木舟停下来,不料却被枝条划破了手。我们从沙岸又驶向了河水中,不过之后,由于木舟被大风从侧面击打了一下,我们冲向了一摊死水之中,木舟溅起了朵朵浪花,终于成功靠岸了。大风离我们而去,我们顶着火辣辣的太阳,躺在炙热的黄色沙滩上,不停地喘气,脸上露出了笑容。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一棵棵柳树在微风中翩翩起舞,沙沙作响,仿佛从四面八方向我们靠近,枝叶上闪烁着亮晶晶的水花,它们拂动的身影仿佛上千双小手,在为我们成功靠岸鼓掌庆贺。

  “这条河怎么回事啊!”我对斯威德说,脑海中闪过我们从黑森林出发一路走来的历程,以及六月初的时候,我们不止一次无奈之下在靠近河岸的浅水坑中前行。

  “唉,别抱怨了,好不好?”他边说边把木舟移至沙滩上较为安全的地方,然后安定下来,开始打盹。

  河水潺潺,微风习习,我和他并肩躺在沙滩上,安逸地沐浴在火辣辣的阳光下,心里美滋滋的。想到之前的漫长旅程,以及今后去黑海的日子,虽然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但我是幸运的,因为我的旅伴,斯威德,他经常给我带来欢声笑语,而且极具人格魅力。

  我们之前也有过许多类似的旅行经历,此次的多瑙河之行给我以耳目一新、无与伦比的感觉。打一开始我就被多瑙河的生机与活力深深震撼到了。起初,多瑙河发源于多瑙埃兴根 5 的松树园内,给人以涓涓细流之感,而如今它却和我们玩起了“过河游戏”。它默默无闻、无拘无束地徜徉在这片人迹罕至的沼泽中,渐渐迷失了自己。它就像一种活生生的物种,从年幼的青涩,到如今的放荡不羁;从最初的宁静,到如今的狂野,逐渐体会到自己的内心世界。它就像一个巨大的生物,在河水中遨游,凡是我们历经的各个国家都有它翻腾的身影。它伟岸的肩膀扛起我们的独木舟,偶然与我们折腾嬉戏一番。它一直很友善,没有坏心眼,不过我们最终还是发现它是个高高在上、难以亲近的“大人物”。

  既然它向我们诉说了那么多秘密,怎么会显得“高高在上、难以亲近”呢?深夜里,当我们躺在帐篷里,会听到它在对月吟唱,咝咝的歌声是其特有的音符,据说是河床边的鹅卵石之间猛烈碰擦后发出的音效,可见多瑙河的水流是多么的湍急。我们也知道当多瑙河打起漩涡时,会发出潺潺的流水声,万籁俱寂的河面会突然冒起泡泡来;岸边的河水在咆哮,中间湍急的河水在呐喊;河面下方可以听到轰轰的流水声,不绝于耳;也能听到冰冷的河水在不断地冲刷河岸。它居然能在雨中保持镇定,在雨中呐喊,任凭雨点在其脸上(河面)拍打!当大风往上游方向吹时,想灭灭其嚣张的气焰,可水流居然越来越湍急,它的欢笑声响彻云霄!多瑙河的歌喉、多瑙河的嗓音,我们都了如指掌。它不停地翻腾,泛起朵朵浪花,还矫情地拍打着桥梁;它矫揉造作,面对众多山丘,依然喋喋不休;当它流经各个小镇时,会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不苟言笑,发表自己的重要演讲。在水流平缓的地方,它不顾太阳的存在,窃窃私语,有说有笑,烈日将阳光撒在河面上,蒸汽从水面冒出来。这时,它才识相地关上了话匣子。

  当它还是沧海一粟、默默无闻时,它诡计多端。当时,它还不敢放肆地窃窃私语。不过,在施瓦本森林的一些上游地区,它选择先流进地下的洞穴里,然后从多孔的石灰石山另一侧流出,这样就开辟了一条新的河流,并用新的名字命名。与此同时,它也会在自己的河床上留一摊水,难怪我们当时会遇到一大摊浅水,只好从独木舟里爬出来,一边推着木舟,一边一步一步趟过河水!

  多瑙河在起源阶段狂野不羁。当一条条汹涌的支流从阿尔卑斯山脉流出,准备与其汇合时,它装得像贝雅狐狸 6 那样,不露声色,然后给这些支流吃个闭门羹,不过多瑙河还是和这些支流并排地流淌,只是之间有一条非常明显的分界线,让其显得与众不同。可见它压根儿不欢迎新来的河流。当它流经帕绍的下游地区时,碰到了因河 7 ,其威力之大,不可小觑,多瑙河的计谋便得不到施展。因河在主干河道推推攘攘,挨着主干河道的是一条蜿蜒曲折的长峡谷,这么一来,两条河流在峡谷中便显得“摩肩接踵”。多瑙河招架不住,被挤到一边的悬崖上。无奈之下,为了及时躲过这一劫,它加快了流速,掀起了大浪,来回横冲直撞,浪花四溅。我们的独木舟从浪尖滑到了浪腹,多瑙河也幸免于难。不过多瑙河这个“老油条”也因此吸取了一个教训,它再也不对新来的河流“装聋作哑”了。

  当然,这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打那以后,我们逐渐发现了多瑙河这一生物的其他方面的特点。六月的天,骄阳似火,它徜徉在斯特劳宾市的巴伐利亚麦田中。我们容易发现,它只有表面一点是河水,河床下方则是一大群披着丝绸的温蒂妮 8 ,默不作声、优哉游哉地向大海游去,免得招人耳目。

  多瑙河对岸边出没的飞禽走兽十分友好。空旷的河岸上那一排排鸬鹚,就像一排排黑色的小围栏;灰压压的一群乌鸦挤满了卵石滩。鹳鸟站在浅水滩边捕鱼,雄鹰和天鹅都来此处凑热闹,形成这片岛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各种鹭鸟展翅高飞,靓丽动人,耍着性子,在空中鸣啭。当我们看见一只鹿在太阳升起时,为了逃避猛兽,一跃跳进河水,游过我们独木舟的船头时,曾经变幻莫测的多瑙河,如今不再那么招人讨厌;当独木舟一侧倾斜,驶向另一河段时,经常看到幼鹿在灌木丛中窥视着我们,或者直接将目光投向雄鹿,投向其棕色的眼睛。狐狸也在河岸边出没,在浮木间穿梭,步伐矫健,有时一下子就销声匿迹了,真是迅雷不及掩耳。

  虽然我们在很多方面都原谅了它,不过如今,在离开普莱斯堡后,多瑙河变得更加严肃起来,它不再调皮捣蛋。因为在离黑海只有一半不到的路途中,多瑙河可以体察到接下来要流经的国家根本不吃它那一套。它瞬间长大了,也因此赢得了我们的尊重,甚至敬畏之心。它分了三条支流,这些支流只会在一百公里的下游汇合,我们的独木舟也不知道会和哪一条相遇。

  我们在普莱斯堡选购干粮时,遇到一位匈牙利警察,他对我们说:“如果你们选择支流,那么等泛滥的河水平息下来时,你们会发现自己停留在河中央一座岛屿上,到岸边要划四十英里,那边地势很高,而且又干燥,很快就会饿肚子。那里人迹罕至,没有农场,也没有渔民。我劝你们不要这么做,而且到时候河水仍然会上涨,风力也会加大。”

  听到“河水会上涨”,我们压根儿就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想到河水突然平息后,我们所处的“地势会很高,而且又干燥”时,我们觉得问题可能会有点严重,于是我们又多买了一点儿干粮。那位警察的预言果然不假,而且当风一刮,一开始万里无云的晴空一下子就暗了下来,风的威力越来越大,大到有种刮西风的感觉。

  这次,我们比平时安营扎寨的时间要早,因为当时离太阳下山还要整整一两个小时。斯威德仍在炙热的沙滩上呼呼大睡,而我则在帐篷周围随便溜达,看看帐篷搭得有没有问题。我发现这座岛屿面积不超过一英亩,岛上只有一片沙岸,比河面高了约两三英尺。岛屿的远端,映衬着晚霞,猛烈的风刮破了浪尖,水花四溅。岛屿呈三角形,其顶端位于河的上游。

  那泛着暗红色的河水,波涛汹涌,呐喊咆哮,猛烈地冲刷着河岸,掀起层层浪花,仿佛要把整座岛屿卷走似的。接着,两条溪流泛着浪花,在岛的两边来回盘旋。我在那儿驻足许久,目不转睛。河水不断碰撞、拍打河岸,我感觉地表在颤动。再加之大风呼呼地吹,柳树林也随之猛烈地摇晃。这样看来,这座岛屿貌似真的在晃动。再抬头看看,涌起的河水像斜坡一般,正向我们逼近,泛起白色的浪花,映衬着夕阳,四处欢腾。

  除了沙岸,这座岛上就只剩下这片柳树林了。由于树木过于浓密,路并不好走,不过,我还是在里面逛了一圈。从地势低的地方开始,光线自然暗了下来,河水显得昏暗,只看得见汹涌的波涛在阵阵强风下前赴后继。几英里之内,还是看得到波浪的踪迹,它在岛屿间来回穿梭,然后突然“嗖”的一声,消失在柳树林中。这片树林好比一群巨大无比的原始生物,将河水包围,然后争先恐后地将河水吞噬。我联想到一种巨大的、类似于海绵的生物,它们可以将河水吸到自己身上,全部吸光。这些柳树也类似,那么多簇在一起,十分震撼。

  总的来说,这场景十分壮观,无与伦比,让人遐想联翩。面对此景,我怀揣着好奇心,眼神凝视,久久不愿离去。此时,我内心深处依稀萌发一种独特的思绪。当我还徜徉于野外美景的时候,心头突然涌上一种莫名的不安,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惶恐。

  河水不断上涨,让人感觉是一种不祥之兆:此前遇到这样的情况,许多小岛在早上太阳还没出来之前,就很有可能被河水卷走;河水威力无比,浪声大作,令人生畏。不过,我发现我的不安并不是单纯因为敬畏与惊叹之情。不是这样的,也和强风的威力没有直接联系。这里所说的强风,是指咆哮的飓风,几乎能将数公顷的柳树一齐卷上天,然后将它们打散,就像对待麦田里的麦糠一样,任其撒落一地。这风只不过是自得其乐罢了,因为平地上没有任何物体拔地而起,制止大风的肆虐,更何况我也从中收获了愉悦、兴奋之情。不过话说回来,这种独特的感受与这大风没有关系。这种不安,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很难追根溯源。在这种恶劣的天气情况下,我感到自己只是沧海一粟,这也许是我不安的症结所在吧。当然,我的不安也与泛滥的河水有关。每每发大水、刮大风时,我们都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却又莫名地表示蔑视,想到这些,我就会有种莫名的伤感。这时风雨大作,难免让人触景生情。

  不过,对我来说,不安更多的是和柳树林有关,和那一片片柳树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茂密的树林,簇集在一块,一望无际。树林束缚着河水的流动,似乎要将其“憋死”。这一排排柳树,绵延数英里,映衬着天空,似乎在观察着什么,等待着什么,聆听着什么。而且与大风大水截然不同的一点在于,柳树与我不安的情绪有种微妙的联系。莽莽苍苍的树林,就像一股全新的、强大的力量,仿佛在无意间以某种方式,侵入我们的内心,但我们并没有感到十分舒心。

  诚然,当大自然的魅力展现在面前时,人们总会感到这样或那样的震撼,感到耳目一新,我对此并不陌生。巍峨的高山让我们无不产生敬畏之心,汹涌的大海让我们战战兢兢,而硕大的森林则给我们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不过,这些自然风景与我们的生活和阅历是或多或少相关联的。即使它们让人感到惶恐,也是可以理解的。总的来说,它们让人心潮澎湃。

  不过,这一大片柳树林带给我的感受,与之前的景致所带给我的感触是大相径庭的。我的心堵得慌,也许就是由于柳树林的缘故。的确,柳树林唤起了我心中的敬畏之心,但这份敬畏又带了点儿莫名的恐惧。岛上密密麻麻种满了一排排柳树,越往里走,树荫也变得愈加阴森。柳树随风猛烈地拂动,遒劲有力。柳树林让我产生奇思怪想(而这并不是我希望看到的),我幻想我们成了这片“世外桃源”的不速之客,擅自闯入了这里,可能还是冒着生命危险呢!

  虽然,我的这种不安情绪一言难尽,可是我并没有感到自己受到任何威胁。只是当我顶着飓风搭帐篷,抑或为炖锅生火时,这种情绪仍萦绕在我心头。安营扎寨本是一件乐事,只是这种情绪大煞风景,让我感到困惑不已。而我并没有向斯威德倾诉,在我看来他十分单纯,没我那么敏感。我也许不会告诉他我自己的想法,因为如果我告诉他了,他会嘲笑我,说我傻的。

  岛屿中央,可以略微感受到一丝悲凉,我们在那儿搭了帐篷。而帐篷周围因为都是柳树,风力有所减小。

  “什么破帐篷,”几经折腾,这帐篷终于立了起来,平常十分淡定的斯威德也发起了牢骚,“唉,这边没有石块,柴火也少得可怜,不妨明儿一早就走吧?这片沙地不是人待的地方。”

  不过,我们之前的帐篷因为风力太大而被吹翻过。这次我们吸取教训,带了许多装备,把我们温馨的“小窝”搭得严严实实。接着,我们去收集一堆柴火,以免晚上不够用。柳树下很少有坠落的树枝,唯有河边漂动的浮木。我们将河岸上的“宝贝”搜了个遍。每当大水肆虐,惊涛骇浪,浪花四起,河岸就会损失惨重,大量的宝贵资源便会被河水卷走。

  “这岛比我们刚来时小了很多,”细心的斯威德说道,“这么看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最好将独木舟拖到靠近帐篷的地方,随时准备撤离。而我呢,就穿着衣服睡觉吧。”

  接着,他走开了,慢慢地沿着河岸移动,我能听到他说话时兴奋的笑声。

  “天哪!”不一会儿,我听到了他的叫喊声,立即转身观望。不过,当时他被柳树给遮住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耳边又传来了他的喊声,这次感觉他真的有什么事了。

  我立即赶到岸边,发现他望着河水,指着水面,似乎水下有什么东西。

  “好家伙,这不是一具尸体嘛!”他惊呼道,“瞧!”

  那是黑乎乎的一个东西,在水里来回翻腾,泛起了朵朵浪花,“嗖”的一下,就从眼前一掠而过,时隐时现。它离河岸约二十英尺,就在我们对面,四处游动,两眼直瞪着我们看。它的眼睛映衬着夕阳的倒影,当它转过身来时,那双眼睛则绽放出异样的光芒,金灿灿的。接着,它猛地一下窜入水中,销声匿迹了。

  “哎呀,是水獭唉!”我们一起惊叹道,相视一笑。

  那真的是水獭!还是活的!它是出来觅食的,不过它看上去真的像一具溺水身亡的尸体,任凭湍急的水流肆意拍打。在河水远处的下游,它再次浮出了水面。只见它的皮肤是黑色的,湿漉漉的,在阳光下显得亮晶晶的。

  当时,我们胳膊肘下夹满了浮木,正准备转身离开时,刚巧发生的一幕把我们再次拉回到岸边。这次我们看见的是真的大活人了,而且还在一条船上。如今,在多瑙河上,任何时候都已经几乎很难找到小船了,真是太罕见了。不过,在这荒郊野外,又恰逢河水泛滥,能见到此情此景,真是出乎意料。我们俩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是夕阳的余晖让我产生了错觉,还是波光粼粼的河面让我浮想联翩?我说不清。但不管怎样,那人就像幽灵一样,在空中飞来飞去,令我眼花缭乱。不过,我能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手划长桨,挺着腰板,站在平底船上。水流极快,他的船被冲向下游的对岸。看得出,他是在朝我们的方向眺望,不过距离太远了,光线又不好,我们看不清他长什么样。他好像在做手势,在向我们传递某种信息。我们在岸边能听到他在对面奋力高呼,只是风刮得太猛了,他的声音完全被淹没了,什么都听不清。那人、那船、那手势、那嗓门,这一切都显得有点反常。在我看来,那人为什么会搭着一条小船漂荡在多瑙河上,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在胸前画十字!”我大喊道,“瞧,他比划出了一个十字架的图案!”

  “没错,”斯威德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放在眼睛上面,望着那人从视线中消失。他仿佛是在弹指之间消失的,融入到广袤的柳树林中。河道蜿蜒曲折,此处的柳树在夕阳的余晖下,宛如一堵深红色的墙,蔚为壮观。与此同时,薄雾开始在空中弥漫开来,一切变得雾蒙蒙的。

  “天都快黑了,他到底想在这泛滥的河里干什么?”我自言自语道,接着又问斯威德,“这么晚了,他要去哪里?他做手势干吗?对我们大声呼喊什么?你觉得他是不是想提醒我们要注意些什么?”

  “他很有可能是看到我们这边冒出了滚滚炊烟,认为我们是幽灵吧,”斯威德笑着说,“这些匈牙利人什么流言蜚语都信以为真:你还记不记得普莱斯堡有一家商铺的女老板这么对我们说过,她说这边从来没有人来过,这里是外星人待的地方!我猜他们是信奉小精灵或元素精灵 9 ,也有可能是魔鬼之类的东西。那个船上的草包可能是生下来第一次见到人吧,”他稍稍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他吓坏了,就这么简单。”

  听斯威德说话,感觉他底气不足,似乎少了点什么,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刚才说话时,我便立刻察觉到这一变化,虽然还没有十足的把握。

  “如果这些匈牙利人多动点脑筋的话,”我放声大笑道(记得当时我笑得非常欢,使劲地在笑),“他们不妨在这儿塑造古代神话人物和元素女神,建神庙、造园林。古罗马人当时一定经常去这种地方。”

  说着说着,谈话就进行不下去了,因为斯威德向来不习惯别出心裁、遐想联翩,于是我们只好回到炖锅旁。另外,我刚刚想起来,我当时发现他没有什么想法时,真的很欣慰;虽然他平时沉默寡言、不会异想天开,但这种性格,似乎突然让我感到特别慰藉。他就像一位红种印第安人,在湍急的水流中,仍能掌握好方向,顺流而下。面对一座座岌岌可危的桥梁,一个个急剧旋转的漩涡,他都能驾着独木舟,勇敢地飞驰过去。在我看来,任何一个白人都无法与其媲美。一路走来,披荆斩棘,他的确是位靠谱的旅伴。他背着一堆浮木(是我个头的两倍大),步履蹒跚。看着他坚毅的面庞和微微卷起的头发,我感到特别舒心。没错,我刚才格外地高兴,斯威德没变,还是以前的他,还是那个说一不二的朋友。

  “可是,河水还在上涨,”他又说道,似乎是想要印证他之前的预言没错。他放下了沉甸甸的柴火,喘了口气,“再这样下去,不出两天,这座岛屿将被河水淹没。”

  “我倒是希望这风可以小一点,”我说,“河水涨不涨,无所谓。”

  没错,我们一点不担心发大水;因为一旦发大水,我们能在十分钟内撤离,而且在我们看来,水越大越好。这样,水面上涨,卵石滩也将遭淹没。我们的独木舟驶向卵石滩时,船底就不会像以往那样经常磨损了。

  只是,事与愿违,虽然太阳下山了,可是风力丝毫不减。似乎天色越暗,风力越大。大风在我们头顶怒吼,周围的柳树像稻草一般,随风摇摆。有时,大风还会伴随着一种奇怪的声音,感觉像重型火炮发出来的。大风拍打着水面,席卷整片岛屿,惊天动地。这风让我想到了行星,行星穿梭于太空中很有可能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如果我们真的能听到的话)。

  天空一直万里无云,我们吃过晚饭后不久,从东边升起了一轮满月。皎洁的月光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穿梭在风声呼呼的柳树林间,照得整个地方宛如白昼一般。

  夜幕降临,我们躺在沙地上的火堆旁,点支烟,倾听周围的声音,回顾我们往昔的旅途,展望眼前的蓝图,洋溢着愉悦的气氛。我们将地图平铺在帐篷口,打算琢磨一番,可惜风太大了,地图根本看不了。于是,我们立即拉下了帘布,熄灭了灯笼。有炉火足够了,火光照亮了我们彼此的脸庞,火星在头顶上方盘旋,犹如烟花一般绚烂。帐篷外,流水潺潺,阵阵浪花时不时地拍打着、冲刷着河岸。

  我注意到,我们谈论的,都是远方的美景,第一次在黑森林安营扎寨的趣闻轶事,抑或是与眼前一幕幕毫不相干的话题。因为我们彼此都觉得没有必要谈当下的事情——我们似乎达成了默契,什么帐篷啊,搭帐篷时发生的事情啊,都一概不提。什么水獭啊,船夫啊,都只字未提,要是换作以前,我们都会聊很久。当然了,在这种地方遇到这样的事情,也算开眼界了。

  由于柴火匮乏,我们要时刻留心炉火的大小。因为风一大,炊烟便会向我们扑面而来,躲都躲不掉,穿堂风也会如期而至。于是,我们轮流去找柴火,当时外面漆黑一片,每次看到斯威德捧了一堆柴火回来,我就感到纳闷,觉得找这点柴火不需要花那么长时间。事实上我不是很怕一个人待着,但是似乎每次轮到我时,我总免不了要在月光下、灌木丛间来回翻找,在湿漉漉的河岸边步履蹒跚。这场与大风大浪之间的“持久战”把我们都给整得筋疲力尽。不过,每天早起还是雷打不动的,只是我们醒后都没有离开帐篷。我们仍旧躺在原地,守着炉火,高谈阔论,凝望远处茂密的柳树林,聆听风浪的咆哮。这种荒凉之感已深入我们的骨髓,宁静的环境似乎对我们来说是多么的自然。很快,我们的嗓音变得微不足道、虚无缥缈、矫揉造作;而窃窃私语则可能是我们之间最佳的沟通方式。况且,一直以来,在风雨大作之时,人类的嗓音便总显得格格不入,而如今,几乎是完全不合时宜。就像我们在教堂里或在其他场合一样,若大声喧哗,很有可能会冒犯他人,与周围气氛尤其不协调。

  这片孤岛,阴森森的,四周种满了柳树,伴有飓风肆虐,环岛是一片湍急的深水区,让人有些毛骨悚然。这里人迹罕至,与世隔绝,月光下,岛屿远离人世喧嚣,是一片世外桃源,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唯有一片柳树林独守这方净土。而我们居然贸然地闯了进来,还住在了这里!当我躺在沙地上,双脚靠在篝火一边,透过树叶间的缝隙,仰望星空时,我为之深深震撼,这种震撼不仅仅来源于岛屿本身带给我的神秘感。随后,我起身,准备最后一次收集柴火。

  我很肯定地说:“等这些柴火都烧完了,我就该去睡了。”说完,我便离开帐篷,而斯威德则揉着惺忪的眼睛,看着我消失在婆娑树影中。

  斯威德向来很有主见,而那晚他却愿意倾听我的意见,没有意气用事,十分难得。这里凄美的景致也触动了他的心弦。但我记得,当时看到他这点细小的变化,我并不十分开心。我没有立即去收集柴火,相反,我走到了岛屿远处的岬角,看见岛上和河面上都撒满了月光,分外显眼。顿时,一种对于独处的渴望涌上我的心头;之前强烈的恐惧之情死灰复燃:我心中有种莫名的感觉,说不太清楚,我想坦然地面对,看看这恐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当我站在沙地的高处,四周浪花在飞舞,顿时感到一股魔力席卷全身,心灵受到很大震撼。这种感觉并非单单这些“夜色”就可以带来的,更多的是一种让我感到惶恐的东西。

  我凝望着奔腾的河流;柳树在风中沙沙作响,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无论是波涛汹涌的河流,还是婆娑多姿的柳树,抑或是不休不止的强风,都让我心中那种莫名的不安之情油然而生。柳树对我的影响尤为强烈:它们一直喋喋不休,时而笑声不断,时而呼声刺耳,时而唉声叹气——它们吵吵嚷嚷,它们熟知自己所寄生的这片土地上的隐秘生活。我对这块地方则完全一无所知,脑海中的荒郊野外,绝非这里的“风雨肆虐”。这里的柳树,仿佛是从其他星球进化而来的,叽叽喳喳在谈论属于它们自己的秘密。柳树翩翩起舞,络绎不绝;树梢又硕大又茂密,其摇曳的姿态,风格迥异;茂密的树叶随之来回旋转。大风肆虐时如此,风平浪静时亦如此。这些柳树随心所欲地摇摆着,充满了生机与活力,而正是这些柳树,让我体会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之情。

  月光下,柳树巍然屹立,就像一支庞大的军队,将我们的帐篷层层包围。银色的柳枝数不胜数,宛如一把把长矛,在风中挥舞,仿佛要寻衅滋事,早已严阵以待。

  至少,对于一些敏感的人来说,来到这儿,善于察言观色,就能摸清这地方的“心计”;对于那些四处漂泊的人来说,尤其如此。初来乍到,我们也不清楚自己是会备受欢迎,还是四处碰壁。起初,这种感觉还不是很明显,因为我们都忙着搭帐篷,准备做饭,但是一旦停下来(通常是晚饭过后),这种感觉就涌上心头,不言而喻了。现在看来,很明显,这个“柳树营”认为我们不是它们圈子里的人,我们未经允许就擅自闯入,它们根本不欢迎我们。站在原地的我,望着这些柳树,渐渐地,一种陌生感油然而生。在这块边远的地方,我们把“树神”“野神”的火气都钓了上来。也许我们刚来那天住了一晚,没什么,但我们已经住了好几天了,而且我又四处溜达,东瞧瞧,西望望,这些“神灵”便忍无可忍了!这里以前还从没有人类的足迹,我们并不受待见。柳树林与我们势不两立!

  当我驻足倾听柳树的沙沙响声时,诸如此类的奇思幻想在我的脑海里盘旋。柳树韬光养晦,或欲蓄势待发,若真如此,怎一个愁字了得!万一众神号召全体柳树一起出动,个个顿时拔地而起,挣脱沼泽,集聚夜空,然后突然垂直向我们冲来怎么办!当我面对这一切,不知不觉地产生了幻想,感觉它们的确在移动、逼近、后退又聚集,虎视眈眈,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且我明明发现它们的面貌有所改观,队形更加严密紧凑的啊!可是看来一切都只是“海市蜃楼”罢了。

  头顶传来一阵夜莺的尖叫声,凄凄惨惨。刹那间,我失去了平衡,脚下的一截河岸“扑通”一声坠入汹涌的河水之中,水花四溅。我及时向后退了几步,继续收集柴火,满脑子都是一些奇思乱想,如痴如醉,嘴角泛着微微的笑容。回想起斯威德的话,我觉得挺有道理的,是应该第二天就撤的。突然,我一转身,就看到他站在我的面前,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他已经离我非常近了。只是当时大风呼啸,波涛汹涌,他没法继续靠近我。

  他顶着大风,对我喊道:“你离开好久了,我想你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吧。”

  不过,从他的语气和表情,可以发现他话里有话。瞬间,我明白他为什么来了,因为他也好像感觉这块地方不太对劲,而且他不喜欢独处。

  他指着月光下的滚滚河水,大喊道:“河水还在上涨,这风简直吓死人了!”

  他老是喋喋不休,反复唠叨着,不过其实他是想让我来陪他,这才是他的初衷。

  我回应道:“还好我们的帐篷搭在洼地上,应该可以撑得住!”我又说柴火怎么怎么难找,免得我到处瞎逛的事情穿帮。不过风刮得太猛了,我的声音全被大风给压了下去。这样一来,他也就听不到我在说什么,只能透过树枝望着我,向我点点头。

  他大叫道:“我们能平平安安地离开就是万幸了!”风太大了,没太听清,反正说了诸如此类的话。他这乌鸦嘴,怎么想就怎么说了,记得我当时有点生气,因为我也担心会有什么不测,有种大难临头的不祥之感。

  我们回到火堆旁,点燃了最后一簇火,用双脚蹭一下柴火,使之烧得更旺。我们最后一次环顾四周。还好当时风比较大,要不然火堆的热量太大,肯定热得够呛。记得当时我把这一感受说了出来,不料,斯威德说了一句令我很诧异的话,大概是说他宁愿热一点,也不想在七月饱受“妖风”的摧残。

  那个晚上,一切都是那么的舒心;我们把独木舟倒扣在帐篷旁,下面还压着两把黄色的划桨;放干粮的袋子就挂在了柳树的枝干上,洗完的碟子被移到安全的地方,以免被火烧到。

  柴火烧得差不多了,可是还有点余烬,我们便用沙子将其压灭。帐篷的门帘随风飘了起来,只见外面纷繁的枝头,满天的繁星,皎洁的月光。躺在“小窝”里的我,很快便进入了甜美的梦乡,一切都抛之九霄云外,唯有那婆娑起舞的柳树,还有那肆虐无情的强风,萦绕在我的梦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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