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太阳当空照,而我还睡得像死猪似的,斯威德叫醒了我,说粥已经煮好了,正好也可以出来晒晒太阳。刚烤好的培根,发出嗞嗞的响声,香气飘了进来,沁人心脾。
“河水还在上涨,”他说,“河中央的一些岛屿全都消失了,我们待的小岛面积也小了许多。”
“柴火还有吗?”我没精打采地问道。
他笑着说:“到了明天,柴火和小岛将同归于尽。不过今天柴火还凑合够。”
我猛地一下从岛屿的岬角处跳进了河里,发现小岛的大小和形状,的确在一夜之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们帐篷对面,就是当初来的时候的着陆点,如今也已岌岌可危。河水冰凉冰凉,一块块河岸的碎片飞一般从我身边擦过。沐浴在阳光下的我,兴奋不已,昨晚的恐惧似乎烟消云散了。太阳火辣辣的,万里无云,而风力却丝毫不减。
刹那间,我悟出了斯威德的弦外之音,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巴不得立刻离开这里了,他改变主意了。“今天的柴火还凑合够”——他认为我们今天可以再住一晚,我觉得很奇怪,前一天晚上他还是执意要离开的,怎么今天又变卦了呢?
吃早饭时,河岸发生剧烈的崩塌,由于风力太大,水花都溅到我们的炖锅里了。斯威德则在一旁喋喋不休,说发大水时,维也纳到珀斯的轮船要找到航道有多难。不过,这些我都不怎么感兴趣了,相反,我对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莫名其妙地改了主意,昨天晚上还好好的。他的举止也变了——有点激动,略显害羞,说话的腔调和做出的动作,都显得有点迟疑不决。我不知如何冷静地描述当时的情形,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即他让步了!
他没怎么吃早饭,连烟斗都没来得及抽,便展开地图,放到身边,一直在琢磨地图上所作的标记。
我想不管怎样,也要让他做个交代,说说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便当机立断,打开话匣子,探探他的口风:“我们最好在一个小时内离开这里。”不过他的回答让我摸不着头脑:“成!如果它们同意的话。”
我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立马问道:“‘它们’是谁?大风大雨吗?”
他一边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图,一边回答道:“这里的神灵啊,它们是谁不重要,如果这世上真有神灵的话,那应该就是它们没错。”
听完他的话,我放声大笑道:“大风大雨向来都是活神仙啊!”不过我极力克制住自己,以免露馅。不料,当他神情严肃地看着我时,我就想自己内心的想法一定是写在自己脸上了。他边吐烟,边说道:
“希望我们离开时不要再有什么不测了,那样就万事大吉了。”
我也恰恰就担心有什么不测,忍不住开门见山了。这就好比同意让牙医拔牙一样;最终疼到受不了就会妥协,之前都是假话。
“再有什么不测!怎么讲?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低声细语地说:“首先——少了一把划桨。”
“划桨没了!怎么会呢——”我重复道。当时我十分吃惊,因为这是我们的舵,多瑙河要是泛滥的话,没有划桨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独木舟的底部有一道裂痕。”他又加了一句,明显感觉他说话声音有点打颤。
我继续注视着他,当着他的面,傻乎乎的,他说什么,我就照着念什么。当时太阳火辣辣的,沙地也热得发烫,而我却偏偏感觉到一股凉意向我们席卷而来。他只顾着点头,而且幅度很大。他径直往篝火另一边不远处的帐篷走去,我也急忙赶上,跟在他后面。独木舟在老地方,我昨晚就看到它在那儿。船的肋骨朝上,在独木舟旁边的沙地上放着划桨,确切地讲,只放着一把桨。
他弯下腰,捡起划桨,说道:“只剩一把了,而且船的底板上还有一道裂口。”
当时我真想告诉他,其实几个小时前我明明看到有两把桨的,只是考虑再三,那句话到了喉咙口便又咽了下去。我又凑近了看独木舟的情况。
这道裂口很长,而且很整齐,没有任何坑坑洼洼,船底有一小块木头被整块地削掉,感觉是被锋利的岩石或什么尖的东西给划破的。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船底已经穿孔了。如果我们当时啥也不检查就启程的话,那么我们必将命丧多瑙河。可能一开始船上的木头遇水膨胀,那个洞也许会补住。不过,如果到了河流中央,水流湍急,离水面也只有不到两英尺的距离,不一会儿船体就会进水,然后立马沉没。
“你瞧瞧,这是要取人性命啊!”他说道,仿佛是在对我说话,可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确切地说,应该是取两条人命。”他一边说,一边弯下腰,用手指触摸船上的裂口。
我开始吹起了口哨——我无所事事时都会下意识地这么做——故意把他的话当成耳边风。没错,他说的话在我看来是言过其实了。
他检查完独木舟,挺直了腰板,环顾四周,唯独没有瞟我一眼,说道:“昨晚还没有裂口呢。”
我停了下来,不再吹口哨了,说道:“这八成是我们靠岸时蹭的,岸上的石块锋利无比——”
话还没说完,看到他转过身来,直视我的双眼,我便戛然而止。其实,我和他一样,都明白刚才那番推理是多么的荒诞离谱。首先可以肯定的是,岸边压根儿没有石块。
他把那把桨递给我,指了指桨叶,低声说道:“你再看看,这又如何解释呢?”
我接过划桨,仔细观察了一番。一种新鲜感和好奇心油然而生,感觉到一丝凉意。整片桨叶都被刮过了,而且刮痕很整齐,像是用砂纸一点一点磨过一样。桨叶变得很窄,想必当初一定是从桨柄与桨叶的交界处开始刮的。
我有气无力地说道:“也许这是我们俩其中一个晚上梦游时干的。或者——或者是由于风太大了,把沙粒都吹了起来,然后这些沙粒不断地打磨咱们的独木舟,最后就成这样了。”
斯威德转身离开了,微微笑道:“哈!你还真是什么事都能自圆其说啊!”
见他转身离开,我心有不甘,觉得无论什么问题,自己完全有信心作出推理,便对他喊道:“风太大了,把桨也甩到了岸边,划桨连同一截河岸一起坠入了河中。”
“明白。”他转过头来,看看我,大声回应道,然后便消失在柳树林中。
这一切分明是有人蓄意而为。每当独自回想起这些扑朔迷离的怪事时,我总觉得“这肯定是我们两人中的一人干的,而且那人肯定不是我”。但我后来又斟酌了一番,发现无论如何,我们俩都不可能是罪魁祸首。我是绝对不会把矛头指向与我患难与共的斯威德的,绝不会怀疑这一切是他干的。同样扑朔迷离的,是斯威德这个人。他原先沉着冷静,严谨务实,而如今突然变得极为反常,做出的行为令人匪夷所思。
不过,最令我忧心忡忡的,是他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他变得神情紧张,羞涩腼腆,疑神疑鬼。他变得十分敏感,能察觉出一些问题,不过他并不会说出口,而是细心观察其中的玄机,唯恐天下不乱,在我看来,他巴不得动乱早点发生。每每想到这些,哪怕是艳阳高照,抑或是景色迷人,我都惶恐不已。不知为什么,这种恐惧、不安,不由自主地在我内心愈演愈烈。
我赶紧检查了一下帐篷以及帐篷周围,发现布局和昨晚的一样,没有变动。只是沙地上有好几个坑,这还是我头一回看到。坑呈圆弧状,深度、大小不一。小的只有茶杯那么大,大的则有一只碗那么大。这些小坑不用说,肯定是风刮的。连船桨都被风甩到了河里,至于小坑为什么是由风刮的,也就自然说得通了。唯一令人费解的就是那船上的裂口了。这很明显是我们靠岸时,船碰到坚硬的东西造成的。虽然我检查下来,发现岸边并没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虽然我的脑子越来越不好使了,但我还是坚持自己的推理。厘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是绝对有必要的,就好比厘清宇宙是如何运行的一样,无论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多么的荒诞离谱,这个过程对于每一个渴望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人来说,无不是一种享受。在我看来,找到那“裂口”的来龙去脉,与探索宇宙的奥秘差不多是一回事。
接着,我们开始修船了。我用火加热树脂,使之熔化,斯威德也赶紧跟着我一块干。即便天时地利人和,这船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安全起航。我一边修,一边看着沙地上的小坑,斯威德也随着把目光投向那些小坑。
他说道:“没错,我也看到了。这些坑,岛上遍地都是。你啊,肯定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是风造成的啦!你以前走在大街上有没有见过一个个小旋风,把地上所有的东西都一股脑儿地卷起来?这里的沙子很松软,风一吹自然就形成坑了,就这么简单。”
他没有吭声,我们俩各干各的活,彼此陷入了沉默。我一直偷偷地观察着他,感觉他好像在看我的样子。周围一片寂静,而他身子一直转来转去,时不时地望望柳树林,看看天,透过林中的空地,眺望河水。他似乎在认真聆听着什么,或者说他期待听到什么。有时候,他甚至把手放在耳边倾听,时时不肯放下。然而,他什么都没有和我说,我也没有问他。他修船的架势,宛如一位红种印第安人,技艺精湛,动作娴熟。我有种莫名的担心,怕他说柳树林有什么不对劲,不过,看到他那副投入的样子,十分欣慰。如果他真的发现树林有什么问题,也就说明我的“感觉”不是万能的了。
沉默了许久之后,他终于开口了。
“有问题,”他急冲冲地说道,感觉有事要交代,“我指的是昨晚的水獭有问题。”
他说的和我预想的完全大相径庭,我感到十分惊讶,猛地一下抬起来头。
“只能说明这块地方荒凉偏僻罢了。水獭胆子很小,极易受惊——”
他打断了我:“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当初真的认为那是只水獭吗?”
“不是水獭是什么?我的天!还会是什么东西?”
“你要知道,我比你先发现它。一开始我发现——它比水獭大多了呢。”
我答道:“那水獭在上游,可能是夕阳的余晖在水面产生了折射,所以看起来好像放大了,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看着我,神情恍惚,好像脑子里在想其他事情。
他继续说道,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它的眼睛很特别,是黄色的。”
我笑道,稍微有点激动:“那也是太阳光的缘故啦!我猜你接下来会问,在船上的那个人是不是——”
突然间,我欲言又止。因为我看到他又开始倾听,转头聆听风的声音,看了他的面部表情,我不敢继续说下去。我们彼此又陷入了沉默,继续修船。很明显,他没有注意到其实我话还没说完。五分钟过后,他把视线从船转移到我身上,手上沾着树脂,还冒着烟,脸色凝重。
他慢慢地说道:“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反正我很想知道那艘船上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记得当时船上那个不是人,刹那间,那船上的东西连同船一起离开水面,一跃而起。”
听到这里,我放声大笑。不过这次我的内心有点不耐烦了,略带一丝愤怒。
我大声嚷道:“你瞧瞧,这块地方没什么问题啊,我们不要胡思乱想好不好!那艘船以及船上的人都没什么不对劲的啊,那人和船一同飞速顺流而下罢了。那个黑黑的东西的确是水獭,我们不要装傻了好不好!”
他凝视着我,脸色还是那么凝重。他没有吭声,看得出他压根没有生气,我的底气更足了。
我继续说道:“拜托,不要再疑神疑鬼了,这边只有河水和妖风的咆哮声,根本没有啥怪声。你这样只会让我心惊胆战。”
他惊讶不已,低声答道:“你傻啊!你就是个傻子。说这话的人,最后都没有好下场。其实你应该和我一样,都应该明白的呀!”他的话语中略带轻蔑的口吻,又有点无奈,“你最好不要乱说话,不要自欺欺人,这是弱者的表现,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不然到时候接受不了残酷的事实。”
我已经尽力了,无话可说了。我心里很清楚,他说的话才是对的,我才是傻子,他一点不傻。我们一路走来,原本我比他更通灵的,而如今他居然轻而易举地赶超了我。事实证明,对于灵异事件,我没有他那么敏感,没有那种“特异功能”来察觉到异常,对眼皮底下所发生的事一直是慢半拍的。很显然,他从一开始就很“敏感”。只是,我当时全然没有抓住他说话的要点,认为不可能遇到困难,认为我们不可能那么倒霉。我不再装腔作势了,不过,与此同时,我感到无比的恐惧席卷全身。
他接着说道:“不过你有一点做得很对!那就是,我们不要谈论这件事,甚至连想都不要去想,这才是明智的选择。因为言为心声,其言必验。”
到了下午,用树脂补过的地方干了,船也牢固了。我们便开始钓鱼,看看船还漏不漏水,收集柴火。泛滥的河水还在上涨,有时候许多浮木漂到岸边,我们便用较长的柳树枝,把这些浮木拉上来。惊涛骇浪,水花四溅,一截截河岸都被河水卷走,我们这座岛也渐渐变得越来越小了。四点过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风力也渐渐变小,这是三天以来头一回啊!西南面的天空开始云彩密布,渐渐布满了整片天空。
之前,大风一直不停地肆虐咆哮,呼呼作响,震耳欲聋,我们都有些出离愤怒了。好在风力减小了,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到五点左右,原先那呼呼的风声,完全消失了,反而令我惶恐不安。此时,河水开始活跃起来,随心所欲,潺潺流水,深沉悠远,响彻云霄,灵动悦耳,却略显单调。风声虽不及水声那样清脆动听,却抑扬顿挫,伴奏着大自然的韵律。而河水的音调,单调乏味,带有一丝惆怅,与大风的音调截然不同。我感觉这水声隐隐约约触到了我的神经,虽然悠扬动听,却带有一丝不祥之兆。
同样令我感到蹊跷的是,暮色突然降临,整座岛居然一下子变得死气沉沉。原先就感到这里阴森森的,现在天又这么一黑,愈加感到继续待在这是凶多吉少了。我惊慌不已,不止一次盘算着满月什么时候从东面升起来,渴望月光撒满大地,又担心一会儿乌云密布,大煞风景。
风基本平息了——虽然偶尔也会咆哮一阵——感觉河水颜色变得更深了,柳林间的距离变小了。而且,哪怕是风平浪静的时候,柳树也会自己翩翩起舞,沙沙作响,只有树根以上的部分才来回摇摆,十分诡异。如果司空见惯了的东西,突然变得阴森恐怖,人们往往会浮想联翩。这里的柳树也是如此,我们周围的柳树都聚到了一起,深更半夜,怪吓人的。感觉它们处心积虑,蠢蠢欲动。这些柳树看似平淡无奇,实际背后充斥着阴险与狡诈。天色越来越暗,这里的神灵愈加向我们逼近。它们不单单是冲着这座岛来的,更多的是针对我们。我开始浮想联翩,冥冥之中自己那种莫名的恐惧油然而生。
下午一两点钟的时候,我美美地睡过一觉,昨晚折腾了一夜,累死了,午睡过后精神好多了。不过这对我来说不一定是件好事,因为脑子清醒了,周围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格外敏感。我竭力克制住自己,自嘲这么战战兢兢其实是多么的荒唐、幼稚,可是尽管这样,那种莫名的感觉愈发强烈,我就像一个小屁孩,在森林里迷了路,害怕黑夜的降临。
白天的时候,我们小心翼翼地用防水板将船修补好,斯威德已将船连同剩下的那把桨一起拴在柳树的底部,以免大风把它们也吹走了。五点过后,我便忙得不可开交了,不停地在炖锅旁打转,准备晚饭,因为那天晚上正好轮到我来做饭。我打算用土豆、洋葱、培根吊鲜味,拿上顿的剩菜作锅底,最后再将黑面包打碎了倒入锅中,一定很美味。饭后再炖梅子吃,加点糖,沏上一杯浓浓的奶茶。我身旁堆放着一大堆柴火,好在没有刮风,不然就麻烦了。斯威德坐在地上,懒洋洋地看着我,一边抽着烟斗,一边指手画脚——这都是我们事先商量好的,谁不做饭谁就可以在旁边休息。斯威德整个下午都很安静,我午睡的时候,他只顾着修船,勒紧帐篷的绳索,到河岸边搜集浮木。他没有说不开心的事情,只是说了说河岸那每况愈下的处境,说我们这座岛已经比我们刚来时小了三分之一,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说。
炖锅开始噗噜噗噜地冒气泡,突然,我听见河岸边传来斯威德的声音,他喊我过去。原来他趁我不注意时四处溜达去了,我立即跑了过去。
“你来听听看,”他说,“看看能听到些啥。”他与往常一样,手呈碗状,放在耳边。
“现在呢?有什么动静?”他一边问我,一边好奇地看着我。
我们俩站在那儿,聚精会神地倾听。起初,我只听到河水滚动时那深沉的嘶鸣声,而柳树林这次一动不动,没有任何沙沙作响的声音。接着,耳边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这声音很奇特——有点像嗡嗡作响的锣声,从远处传来。声音似乎是从柳树林对面,荒废的沼泽地那边传来的,时隐时现,不过这肯定不是铃铛声,也不是远处汽笛的鸣叫声。我觉得这声音只可能是锣声,感觉这锣巨大无比,高高悬挂在空中,不停地发出沉闷的音律,叮叮当当,轻柔悦耳,反反复复。我心跳越来越快了。
“我整天都听到这声音,”斯威德说,“你午睡的时候,整个岛都沉浸在这声音中。我顺藤摸瓜,想找找看这声音的来源,可总是感觉与这声音有一层隔阂——也就找不到到底这声音哪里来的。有时候它好像在头顶上方,有时候则在水里。甚至有一两次,我产生幻觉,居然断定这声音其实是从我身体内部发出来的,就像是从第四维空间发出来的声音。”
我困惑不已,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听斯威德说话,仔细聆听,抓耳挠腮,想发出这声音的地方是不是以前去过,但都无济于事。这声音又改变了方向,更靠近我们了,然后又销声匿迹。不能说这声音有什么不祥之兆,因为在我看来它十分悦耳动听。不过有一点必须承认,打我听到这声音开始,我的内心就有一种不安,但愿我一辈子都不要再听到这声音。
“可能是因为大风吹过沙坑的关系,”我说道,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要不就是大风大雨之后树林沙沙作响的声音。”
“这声音是从沼泽地那边传来的,”斯威德说道,“一下子从四面八方涌来。”他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感觉这风是从柳树林那边传来的——”
“但现在风已经停了啊,”我反驳道,“难道柳树会自己发出声音?可能吗?”
随后,他的回答让我惶恐不已,首先是因为我原本就怕听到这样的回答,其次是因为直觉告诉我,他的回答千真万确。
“这是因为风力减小了,所以现在才听得清楚。之前风声太大,把这声音给压了下去。我认为,这声音是……”
我立刻冲了回去,此时,炖锅里开始不停的冒泡,眼看晚饭就快糊了。当然了,我冲回去的主要原因是不想和斯威德继续争执下去了。我是想尽办法,能不争就不争。而且我害怕他又提什么神灵啊、自然力啊,或者是一些吓人的东西,我希望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们还要在这儿过上一夜,明天才能离开这块阴森恐怖之地,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过来帮我切面包,”我一边喊他的名字,一边使劲搅拌炖锅,香气宜人。看来只有在炖锅旁一起做饭,我们俩的脑子才比较正常,想到这里,我不禁笑出声来。
他慢慢走了过来,从树上拿下行李袋,伸进去摸东西,但是又摸不着,于是就把袋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撒到脚边的防潮布上。
“快点儿!”我大叫道,“快烧开了。”
斯威德突然放声大笑,我当时吓了一跳。这不是矫揉造作,而是强颜欢笑,带有一丝苦涩。
“这边没!”他大声喊道,态度十分坚决。
“我说的是面包。”
“没了,袋子里没有面包,有人拿走了!”
我放下长勺,奔了过去。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倒在了防潮布上,就是没看见面包。
我越来越觉得恐惧,心里像压着一块重重的石头一样,不寒而栗。然后,我也跟着斯威德放声大笑起来。似乎放声大笑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听到自己的笑声后,我也明白了这一点。我们都太紧张了,神经绷得太紧,才会这样强颜欢笑地宣泄出来。我们压抑了太久,需要有所释放。当然了,放声大笑只是权宜之计,并不是定心丸,很快,我们的笑声戛然而止。
“罪过啊,我真是太笨了!”我大喊道,依然固执己见,想厘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在普莱斯堡的时候,我把买面包的事情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店里的那个女人唠唠叨叨说了一堆话,把我想要的东西都一股脑儿地拿到我面前,我想我一定把面包落在柜台上忘记拿了,或者——”
“燕麦片也比早上的时候少了很多。”斯威德打断道。
他关注燕麦片到底想干啥?我心里想着,有些生气。
“这点东西明天够吃了,”我激动地说,“到了科莫恩 10 或格兰 11 ,这些东西就应有尽有了。而我们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离开这里,逃到数英里以外的地方。”
“希望如此吧,老天保佑啊,”他一边嘀咕着,一边把东西都塞回袋子里,“如果我们没有来得及逃走,那我们肯定会遇难,被抓去当祭品了。”他一边说,一边傻笑。他把袋子拖到帐篷里,我猜是出于安全考虑吧。我耳边一直传来他嘀嘀咕咕自言自语的声音,不过听不太清,我也没当回事。
毫无疑问,我们的晚饭就这么泡汤了。我们彼此闷头吃着饭,避免与对方对视。各自往火堆里扔柴火,让火烧得旺些。吃完后,我把盘子什么的都洗了,准备睡觉。我们点了支烟,什么活都不想干了,憋在心里的焦虑之情越来越明显。我倒不是不敢直面恐惧,而是我自己也清楚恐惧这声音从何而来。我感觉这声音很奇怪,就像锣声一般,现在变得连绵不绝,寂静的夜空中充斥着这种声音,微弱却又一直萦绕在耳畔,但又听不太清,时而在我们身后,时而在我们面前。有时,我幻想它是不是一会儿从我们左侧的树林中窜出来,然后接着又从右侧的树林里冒出来。经常可以发现这声音在我们的正上方盘旋,就像蜜蜂振动翅膀时发出的嗡嗡声。这声音无处不在,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全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不过,像这种沉闷的嗡嗡声,在来这片荒郊野地,来到这片柳树林之前,我从未听到过。
我们坐在地上抽烟,周围还算太平,不过心里那种焦虑紧张的情绪无时无刻不在膨胀。最糟糕的是,我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因此无法采取任何防备措施,万事难料。我白天时的推理又萦绕在脑海中,现在看来当初的推理是多么愚蠢,多么荒诞。我越来越感觉,无论情不情愿,自己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和斯威德聊天。毕竟,我得和他一起过夜,一起睡在同一张帐篷内。我发现,如果没有他的精神支持,我不会在那儿待得太久的,看起来聊天还是很有必要的!他有时候会在空虚时和我聊天,而我则尽量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只是装作没听到或者对他笑笑,等实在无聊了再和他聊天。
此外,他说的一些话,令我极度不安。他总是征求我的意见,来验证他的看法,这样可以让他的看法更加具有说服力。他会编一些稀奇古怪的话,然后就和我东拉西扯,让我感觉他的思路匪夷所思,他觉得这些闲言碎语憋在心里难受,就一吐为快了。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其实是一种病态。
“我敢肯定,有东西在我们周围晃悠,难怪这边动荡不安,整座岛四分五裂,似乎要把我们赶尽杀绝,”他有一次如是说道,当时我们俩面对面,中间是火堆,在熊熊燃烧,“我们目前处境不妙。”
又有一次,感觉这锣声离我们越来越近,响声越来越明显,而且似乎就在我们正上方盘旋,他说道,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种声音留声机里肯定找不到,我压根儿不是用耳朵听见这声音的,这嗡嗡声简直可以说是通过另一种方式融入我的身体,这也许就是从第四维空间所传出来的声音吧。”
我故意没有理睬他,而是挪一挪屁股,靠火堆更近一些,环视四周,眺望远方漆黑的一片。天空乌云密布,连月亮的影子都找不到。一切照常,河水依旧不停地流淌,青蛙仍在岸边嬉戏。
“我们周围的这声音,”他继续道,“很奇怪,之前从来没有听到过,闻所未闻,用一个词来形容,即‘非人类’。我的意思是说,这声音是从外星球传过来的。”
说完,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不过,这对我来说也是无比欣慰,因为他道出了我的心声,虽然他也没说多少,但总比憋在心里好受些,我也得以释怀。
在多瑙河畔,在这么荒凉的地方野营,可能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吧?在这人迹罕至之地,简直是百无聊赖!我的脑海中不断浮现繁华的都市和川流不息的人群。我巴不得回到之前去过多次的巴伐利亚村庄,陶醉其中,享受“布尔乔亚情调”;我巴不得回归正常生活;农民畅饮啤酒的豪情,在树荫底下桌边纳凉的惬意,沐浴在炙热阳光下的暖意都无不令我神往。还有那红顶教堂后,岩石上城堡的残垣断壁,也令我如痴如醉。哪怕来这里的游客络绎不绝、人满为患,我都会觉得很欣慰。
不过,我内心的恐惧并非普通意义上的恐惧,这种恐惧说不清,道不明,似乎比见到妖魔鬼怪时还要强烈、更加匪夷所思,感觉自己穿越到了远古时代,那种恐惧之情,前所未有,连做梦都没想到会如此令人心烦意乱。用斯威德的话说,我们“误入歧途”了,居然来到如此的荒郊野外,险象环生,令人摸不着头脑。我们这座岛的附近,有一片未知区域,那里的人像是在窥看我们,而我们却看不到它们的身影,而且感觉我们与它们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小。如果我们在这里待得太久,我们就会被它们拉到那片未知区域,最后可能连“性命”都没了,不过它们不会在肉体上折磨我们,而是会从精神上摧残我们。这样,在他看来,我们很有可能会因这次探险而丧命,充当祭品。
由于我们对这种环境的敏感程度,以及抗干扰的能力都不同,因此我们各自有不同的反应。在我看来,这片未知的区域就像一个巨大的幽灵,受到惊扰,满腹杀气,气势汹汹,我们擅自闯入此地,影响其繁衍后代,他为此憎恨无比;而斯威德则把这片土地看成是一片圣地,有古代神灵保佑,感觉这边洋溢着过往朝拜者的敬畏之情,他也把自己看成是古人,把自己当成异教徒,沉迷于其中。
无论如何,这里的环境并没有为人类所玷污,狂风呼呼地吹,方得守住一寸净土,免得人类粗鲁无礼,肆意破坏。这里的神灵近在咫尺,气势汹汹。这种来自“外星球”的冲击,这种另类的生命体征,这种非人类的进化体系,深深地震撼了我,这种感觉也是空前绝后。可能我们最终会不堪重负,沉迷于神灵的魔力之中无法自拔,而且我们很有可能会被卷入属于它们的世界。
从一些琐碎的小事,就可以看出这块土地的神奇之处了。此时,火堆周围一片寂静,之前发生过的一些事情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脑海中。显然,这块地方会扭曲我们所看到的一切:在湍流中翻滚的水獭、在船上急急忙忙做着手势的人、变幻莫测的柳树林,种种这些都已失去其本来面目,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其另外一面,感觉就像是外星球来的一样。我感觉不光是我一个人对这种“变异”现象感到陌生,而是所有人类都会对这种现象不知所措。我们所经历的点点滴滴,都是人类闻所未闻的。这是一次崭新的经历,是真正意义上的“诡异”历程。
“这一切都是有人处心积虑,蓄意而为,我们的勇气都降到零点了,”斯威德突然说道,感觉他恰好道出了我的心思,“如果这一切都是虚幻的,那么我们也至少可以鼓鼓士气,可偏偏现实是船桨的确少了一把,独木舟也有破损,还有带的干粮居然也越来越少了——”
“难道我没有一遍说清楚吗?”我怒气冲冲地打断道。
“说清楚了,”他冷冰冰地答道,“没错,你说清楚了。”
和往常一样,他又开始侃侃而谈,用他的话说,我们就是“去白白送死”;不过,整理了一下思绪后,我发现这不过是他内心恐惧的坦白而已,说明他已被恐惧攻陷或者击垮了。此时就要鼓足勇气,镇定自若,而我们俩都做不到这一点。我从来没有如此清楚地感受到有两个自我——其中一个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厘清了,而另一个自己则自我嘲讽,讥笑自己所做的推理是多么愚蠢,不过嘲笑归嘲笑,我内心还是十分忐忑不安的。
与此同时,天色一片漆黑,火苗也渐渐熄灭,柴火也越来越少。我们俩都懒得去捡柴火了,于是黑暗笼罩着我们的脸庞。只有火堆周围一圈是亮的,离火堆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就是一片漆黑了。偶尔间,一阵微风吹过,周围的柳树开始沙沙作响。除此之外,整座岛万籁俱寂,压抑深沉,只有河水的汩汩声、头顶上方的嗡嗡声会稍稍打破一下宁静。
我想,我们都巴不得听到狂风呼啸的声音吧。
突然,微风不断,似乎风力又要加强。最终,我实在憋不住了,索性把话挑明,或者就歇斯底里地发脾气。如果我们俩都狂躁不安的话,当时的局面可能还要乱。我踢了踢火堆,火烧得更旺了,突然转向斯威德,他惊讶地抬起头看了看我。
“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我说道,“我讨厌这里,讨厌这里的黑暗,讨厌这里的噪音,讨厌自己糟糕的情绪,感觉整个人都垮了。我惶恐不安,一点不假,如果有其他河岸在我面前,我保证会选择游过去,离开这个地方!”
斯威德的脸历经风吹日晒,都变黑了,可是听到我这么一说,他脸刷地一下白了。他吃惊地盯着我看,回答的声音很轻。尽管他极力保持镇定,可从他的声音中我们可以发现其实他内心非常激动。不过,无论如何,他比我坚强,他比我更加沉着稳重。
“这并不是说我们逃走就可以解决问题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回答道,感觉就像一位医生在给一个重症患者看病,“我们必须处之泰然,安静等待。我们周围的幽灵可以几秒钟内将一群大象置于死地,就像我们打苍蝇一样易如反掌。我们只有保持绝对的安静,才能死里逃生,默不吭声就是我们的救命稻草。”
我内心憋了好几个问题,疑惑的神态都流露在了脸上,可就是不知该如何用言语来表达。就像自己明明得了一种病,却对自己有哪些具体症状一头雾水。
“我的意思是,目前它们这帮神灵虽然察觉到我们的动静,但它们并没有发现我们,或者说它们并没有找到我们的‘具体位置’,”他继续道,“它们就像在大海里捞针。一把船桨离奇失踪,独木舟莫名受损,粮食无故变少,凡此种种就可以说明问题了。我感觉它们真的感受到了我们的存在,只是看不见我们罢了。要保持内心平静,内心焦虑就会引起它们的注意。务必沉着冷静,不然就完蛋了。”
“不然就死路一条,是吧?”听他这么一说,我张口结舌,浑身透凉。
“不是死那么简单,”他说道,“通常来说,死亡意味着销声匿迹,抑或是摆脱束缚,随心所欲,不过无论如何,一个人的本性是不变的。即便你的躯体不复存在,但本性犹存。而这次的死亡却意味着整个人翻天覆地的变化,彻头彻尾,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想想就令人毛骨悚然,比死亡可怕多了,完全不是纯粹的销声匿迹。我们碰巧来到这个地方安营扎寨,与这些神灵不期而遇,感觉我们与它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太可怕了!他说出了我一直想说但又不知如何表达的话——“它们已经察觉到了我们的活动范围。”
“它们是谁?”我问道。
风平浪静时柳树的婆娑起舞,头顶上方一直盘旋着的嗡嗡叫声,凡此种种这些我都忘得一干二净,唯独担心的是“它们”到底是谁,这种忧虑之情溢于言表。
顿时,他脸色刷地一下变了,难堪得难以形容,反正我是不敢看他了,把头低了下去。他把身子往火堆那儿靠了一点,压低了嗓门,回答道:
“我这辈子,”他说道,“冥冥之中总感知到有另外一个世界,离我们这个世界并不远,却大相径庭:在那里,随时会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形形色色的魁梧骇人之士匆匆与你擦肩而过,似乎要干一番大事业。相比之下,尘世浮华、民族兴衰、帝王更迭、兵家胜败、大众前途,都犹如过眼云烟,沧海一粟。它们所做的‘大事业’都会直接影响到我们的灵魂,影响到我们灵魂的表现形式——”
“我刚刚其实想说——”我鼓起勇气,竭力制止他,感觉我对面站的那位简直就是个疯子。不过他立即以雷霆之势压住了我。
“在你看来,”他说道,“‘它们’是大自然的那些神灵,我之前认为‘它们’是古代的神仙。不过,我现在要郑重地告诉你,我们俩都错了!我们一说神灵,想必都能明白它们是什么,因为它们和人类有一定的关系,面对这些神灵,人们朝拜供祭。然而那些在我们周围的‘妖怪’,它们和人类没有一丁点儿的关系,只是碰巧来到我们这儿罢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感觉很有道理,加之当时岛上一片孤寂,伸手不见五指,我吓得不禁颤颤巍巍,差点跌倒,感觉自己失去了定力。
“那你有啥建议?”我又开口道。
“我们可以找一个替罪羊,当作这些幽灵的祭品,让它替我们掩护,这样我们就可以死里逃生,”他继续道,“就像一群凶神恶煞的野狼,吞噬了拉雪橇的狗,让雪橇上的人幸免于难一样。只是——我目前还没有找到替罪羊。”
我呆若木鸡地看着他,他眼里散发出来的光特别吓人。他又继续说道:
“当然是柳树林!柳树林可以遮蔽神灵,但神灵已在四处搜寻我们。我们要是惊慌失措,肯定就彻彻底底乱了阵脚。”他双眼注视着我,看得出他是如此的镇定自若,坚定不移,真心实意,之前我还怀疑他是不是疯了,现在这些疑虑都烟消云散了。他正常得很!“要是能撑过今晚,”他说道,“我们天亮后就可以悄悄地离开这里,或者说是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可这替罪羊真的会——”
话音未落,嗡嗡的锣声离我们头顶越来越近了。只是,真正让我瞠目结舌的,并非是那嗡嗡声,而是斯威德那惊悚的表情。
“嘘!”他一边小声说着,一边举起手来,“能不提它们就别提它们。千万别说‘幽灵’两个字,一旦说漏嘴,它们就会显灵,然后肯定就会现身,我们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无视它们的存在,这样一来,它们也就不会注意到我们。”
“连想都不能想吗?”
他听完我的话,恼羞成怒:“对,而且要格外小心。一旦我们脑海里有这个念头,它们很快就会察觉到。务必不惜一切代价,将这个念头抛之脑后。”
我整了整火堆,生怕周围一片漆黑,担心夜色肆意横行。夏日的夜晚阴森恐怖,我是多么渴望白天来临,渴望见到太阳的曙光,这种期盼之情,还是头一回有。
“你昨晚一宿没睡?”他突然问道。
“午夜之后,我就没怎么睡,”我含含糊糊地答道,这么做也是为了避免说出“幽灵”两个字(凭我直觉,斯威德说得没错),“不过这风——”
“明白,不过不是所有声音都来自大风吧!”
“你也听到风声了?”
“我听到的是无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说道,迟疑了一会儿,又补充道,“还有其他声音——”
“你是说那股强大的力量吗?是它压迫帐篷时发出的声音?”
他猛地点了点头。
“似乎我们的呼吸开始变得紧张了?”我说道。
“可以这么说吧!我感觉空气一下子变得凝重了许多,似乎整个人都要垮了似的。”
“那么‘这个’声音,”我手指着天空,决定把憋在心里的话一口气都说出来,只闻那锣声嗡嗡作响,不绝于耳,起起伏伏犹如大风在呼啸,“这是什么声音?”
“这是‘它们’的声音,”他的声音极其低沉,“这嗡嗡声是它们那个地方特有的,只是我们和它们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所以它们那边的声音就神不知鬼不觉地传到我们这里了。但要是你仔细听一下的话,会发现这声音与其说是在我们正上方,不如说就在我们四周,就在柳树林里,这嗡嗡声其实就是从柳树林那边发出来的,就是柳树林在和我们作对!”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不过毫无疑问,他的想法和我的不谋而合,只是我分析得不及他那么透彻罢了,我真想把那天晚上看到幽灵升天、灌木移动的幻境那件事说出来。刚要开口时,他猛地一下将头越过火堆,看着我,然后开始低声细语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他镇定自若、刚毅勇敢、临危不乱,令我惊叹不已!几年来,他在我看来一直是不食人间烟火、遇事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人。
“现在给我听着,”他说道,“我们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和往常一样起床,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们要装作什么都没感触到,什么都没有看见。这完全是心理作用,至于这些事情,想得越少,逃脱的可能性就越大。总之,不要去‘想’,不然就糟了。”
“好吧,”我勉强回答道,听了他这番话,又想到之前发生的种种离奇事件,我瞠目结舌,“好吧,我尽量,但首先你得告诉我一件事,告诉我地上的一个个沙坑是怎么回事?”
“不行!”他激动得大喊起来,忘记应该低声细语了,“我不敢,我怎么敢把我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呢?只要你别胡思乱想,我就放心了,千万别乱猜测!‘它们’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了,你要尽量不让‘它们’左右你的思想。”
话音刚落,他的嗓音再一次低沉了下去,我也没有继续追问,竭力抑制住自己内心强烈的恐惧。我们俩一言不发,各自抽烟。
接着发生了一件事,表面上看微不足道,但当人神经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时,这件小事却完全改变了我的想法。当时,我无意间低下头,看了看脚上的沙滩鞋(其材质往往用来做独木舟),发现鞋尖有个洞,不禁回想起当时在伦敦一家店铺买鞋的经过。记得当时店家给我试穿了好几双鞋子,费尽周折,当然还有其他一些无趣但却实际发生的细节。我又想起每每回到家中,纵使这个社会尔虞我诈,我依旧能调整适应。我脑海中又浮现出烤牛肉、松子酒、摩托车、警察、铜管乐队等种种普普通通、实实在在的人和物。当时,我内心突然有了感触,连我自己都震惊了。从心理学角度分析,我之所以会突然有如此强烈的反应,是因为我处在一个非常特殊的环境之中,换做常人是无法适应的。不过,无论什么原因,想起这些往事之后,我的内心有了短暂的释怀,我变得无所畏惧。我把头抬了起来,看着斯威德。
“你这老不死的异教徒!”我一边大叫,一边冲着他大笑,“你尽胡思乱想、太迷信了,你——”
突然,原先的恐慌又卷土重来,我发现自己的嗓音太大,这么做是亵渎神灵的,于是立马住口。斯威德和我一样,都感觉有点儿不对劲,我们头顶上方有灵异的叫声,突然又没了,似乎有东西在向我们逼近。
他那黑色的脸颊一下子刷白,他直直地站在火堆前,呆若木鸡,两眼直瞪着我看。
“过一会儿,”他似乎有点无奈,又惊慌失措地对我说,“我们必须离开这儿!不能在这儿久留,赶紧撤离,然后沿着河流直上——直下。”
看得出,他说话开始语无伦次了。他惊恐万分,内心压抑的恐惧之情最终还是流露了出来。
“就在天黑的时候?”我惊呼道,身子不寒而栗。不过,我比他更了解我们当时的处境。“你简直疯了!现在河水已在上涨,况且我们只剩一把桨了。除此之外,这么做只会离它们的领地越来越近!方圆五十英里开外没有别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柳树林!”
他又坐了下来,有点崩溃了。大自然喜怒无常,风云变幻。原本他是我的精神支柱,不过由于他刚才听到空中那怪异的叫声,现在恰好相反,我成了他的精神支柱,他开始意志消沉了。
“你叫那么响干吗!为什么那么做?”他低声细语道,从他的嗓音和面色可以看出,他内心充满了恐慌和畏惧。
我绕过火堆,走到他旁边,握住他的双手,跪在他身旁,两眼直视着他那惊恐的双眼。
“我们再生一把火吧,”我坚定地说道,“然后我们就睡觉,等明天太阳升起后,我们便火速前往科莫恩。好了,振作一下,你刚才不是不让我去‘想’那些事情的吗?”
他没有再吭声,似乎默认了我的劝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在夜里起身去远处收集柴火本身也是一种放松。我们走在沿河的灌木丛中,靠得很近,几乎快贴在了一起。头顶上方的嗡嗡声还在继续,而且感觉我们离火堆越远,这嗡嗡声就越响。真是令人战战兢兢啊!
走进茂密的柳树丛后,我们便分头找柴火。我发现有一根之前在汹涌的河水中漂动的浮木,居然卡在高高的枝头上。刹那间,有一股力量把我拽了下去,我差点就摔倒在沙地上。原来这是斯威德干的,他倒在了我身上,紧紧缠着我,我能听见他短而急促的喘息声。
“瞧!千真万确!”他轻声细语道,我也是平生第一次体会到那种撕心裂肺的恐惧是什么滋味。他指向离我们十五米开外的火堆,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我敢保证,我当时心跳骤然停了一下。
在那昏暗的火光前,仿佛有一个东西在来回移动!
我是透过眼前一层薄薄的纱布看到这一切的,这纱布宛如剧院后台的幕布,隔着它看东西看得不是很清楚。这东西,既不像一个人,也不像一种动物。我感觉好像是“一群”动物,像三三两两的一群马之类的,移动起来非常缓慢。斯威德也有同样的感觉,不过他根据这物体的形状和大小,猜测这物体像一簇柳树丛,顶端呈圆形,上面有东西在移动。“上面缭绕的好像是烟雾一样的东西。”他接着说道。
“我看这东西沉了下来,穿过了树丛,”他对着我哭泣道,“看,天哪!它朝我们这边过来了!啊,啊!”他尖叫道,“‘它们’发现我们了!”
我惊恐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恰好发现这模模糊糊的影子正穿过树丛,摇摇晃晃地向我们奔来。我仰天向后栽倒在一堆树枝中,不过,斯威德也压在我的身上,分量太重,我们便一股脑儿地摔在了沙地上。真的,我对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只知道自己的神经被一阵恐惧感包围,不寒而栗,这种恐惧感在我的身上肆意蹂躏。我紧闭双眼,感觉有东西卡在嗓子眼,透不过气来,自己的灵魂正在膨胀,似乎要延伸至外太空,不过很快,我又感到自己正在慢慢丧失知觉,奄奄一息。
突然,一阵剧痛传遍全身,我发现原来这是斯威德干的,他倒下时一把抓住我身子,把我捏疼了。
后来斯威德说,正是这股疼痛感救了我的小命。当它们就快找到我们时,我疼得厉害,便忘记了它们的存在,注意力转移了,它们就没有发现我的灵魂,我也就正好死里逃生。斯威德说他当时也正好晕倒了,也因此幸免于难。
我只记得过了一会儿(至于多久还真难说),我居然在一堆湿滑的柳树枝中挣扎,努力想爬出来。此时,我发现斯威德站在面前,伸出一只手想拉我起来。我茫然地看着他,使劲拽着他的胳膊,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我有一阵子丧失意识了,”他对我说,“这才死里逃生,当时就没想‘它们’。”
“你差点儿扭断了我的胳膊。”我好不容易组织了一下思路,说出一句话来。接着,我感到全身麻木。
“要不然你就没命啦!”他对我说道,“我们成功摆脱了它们,它们到其他地方去了。嗡嗡声也没了,无论如何,这声音至少目前来说消失了!”
突然,我开始歇斯底里地狂笑,斯威德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心情舒坦了许多。我们回到火堆旁,把柴火添在上面,火焰一下子又旺了起来。接着,我们发现帐篷倒了,乱糟糟的。
我们把帐篷重新搭好,这期间我绊倒过不止一次,双脚一直卡在沙地里。
“是沙坑的缘故,”等到帐篷搭好,火光将我们周围照得通亮,斯威德检查了下说道,“看看这些坑有多大!”
我们在帐篷和火堆四周,也就是我们之前看到有影子来回移动的地方,发现那块沙地上有一些沙漏形的深坑,和我们前几天看到的沙坑基本一致,只是这些沙坑更大、更深,形状别致,有些还很宽,都可以将自己的整条腿放进去了。
我们两人都不吭声了,明白目前最太平的,就是去睡觉。于是,我们便用沙子把火浇灭,把放干粮的袋子、船桨都拿进帐篷内,然后各自上床休息了,没有半点儿磨蹭。我们把独木舟放在帐篷旁边,睡觉时脚可以触碰到它,这样一旦有风吹草动,我们便可以察觉到。
为了应对突发状况,我们那晚睡觉时也没有脱衣服,随时准备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