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原本打算坚持整晚躺着不睡，观察周围的动静。不过，当时身心过于疲惫，不知不觉睡着了，加之斯威德也睡了，我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不过，刚躺下时，斯威德辗转反侧，焦躁不安，时不时坐起身来问我是不是“听到这个”或“听到那个”。他在软垫上翻来覆去，老是嘀咕着帐篷在移动啊，河水涨过岬角了什么的。不过，我每次走出帐篷一探究竟后，都发现其实一切安然无恙，最后他终于平静了下来，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随后，他的呼吸开始变得匀称起来，也可以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噜声了——我也是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觉得打鼾声是多么令人心旷神怡，身心舒坦了!
我想起来了，我是听着他的呼噜声睡着的，之后发生什么就不知道了。
突然，我感到呼吸困难，醒了过来，发现原来是毯子捂住了脸。不过，除了毯子，我发现还有其他东西压在自己身上。我的第一反应是，斯威德在睡觉的时候，毯子落到我身上了。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并坐了起来。就在那一刹那，我感觉帐篷四周有动静。外面又开始发出清脆的“啪嗒啪嗒”声，气氛开始变得阴森恐怖起来。
我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嗓音比之前更大了。他没有回应，但我发现呼噜声没有了，而且帐篷的帘布是掀开的，这太不应该了，简直无法原谅。我爬出帐篷，天还暗着，然后将帘布固定好。那时，我才确定斯威德并不在帐篷里，他已经走了。
顿时，我心烦意乱，发疯似的冲了出去。就在那时，耳边传来一阵阵嗡嗡声，感觉自己被这种噪音包围了，声音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我发现，这嗡嗡声和我之前听到的声音极为相似，我疯了!感觉就像一群看不见的蜜蜂在我的上方徘徊，空气变得凝重，感觉快喘不过气来了。
不过，斯威德现在肯定情况危急，我得立即去救他。
这时，天刚蒙蒙亮，一眼望去，天边一束微弱的白光穿过云层，风平浪静。依稀可见一簇簇柳树和远方的河流，似乎与白色的沙地融为了一体。我拼命地在岛上来回狂奔，一边跑一边喊着斯威德的名字，一想到什么就扯破嗓门大喊。不过，当时柳树沙沙声太响，还有那嗡嗡的噪声，把我的声音盖了下去，几英尺以外的人就听不见我的声音了。我冲进柳树林，一路披荆斩棘，不是一头栽倒在地，就是被树根绊倒，满脸被刮得伤痕累累。
万万没想到的是，当我赶到岛的岬角时，在河水和天空之间，发现一个黑黑的影子。原来那是斯威德，他的一只脚已经踏入河中!如果我再晚来一步，他可能就跳下去了。
我纵身一跃，一把抱住他的腰，使尽全力把他拖上了岸。当然，他拼命地反抗、挣扎，一直发出怪声，就像此前那讨厌的嗡嗡声，还气冲冲地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比如“走‘进去’见它们”“风啊、水啊，都给我走”，还有其他一些只有老天才能听懂的话，后来我也记不起来了，不过，当时听得我毛骨悚然，惊恐异常。好在我最后还是把他安置在帐篷里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里了，他气喘吁吁，在毛毯上不停地爆粗口，我用手按住他，不让他乱动，直到他最后平静下来。
此时，恰好之前一直萦绕在耳畔的嗡嗡声和帐篷外的啪嗒啪嗒声也戛然而止——这在我看来是最为扑朔迷离的。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睁开了双眼，把脸转向了我，黎明的微光从门口射了进来，照到他那疲惫的脸上。接着，他说了几句话，简直就像一个战战兢兢的儿童：
“多亏你救了我这条老命!不过，不管怎样，一切都过去了，它们找到替罪羊了!”
说完，他一下子躺倒在毯子上，在我眼皮底下睡着了。他一躺下就开始和之前一样打起呼噜来，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好像自己之前从来没有溺水自杀来充当神灵祭品的想法。就这样，他足足睡了三个小时，而我也没有离开他半步。三个小时后，阳光把他照醒，我发现他显然已经不记得自己的所作所为了，我也学乖了，没有追问，怕惹麻烦。
我前面说了，他是自然而然醒来的，我没有刻意去叫他。那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酷热难耐，周围风平浪静。于是，他立即起床开始准备做早饭的柴火。他跑到河边洗洗身子，我也急切地跟了过去。不过，这水太冰凉刺骨，他并没有跳进去，只是低下头看了看河水，然后开始评头论足起来。
“河水终于退了，”他说道，“太好了!”
“那嗡嗡声也没了。”我说道。
他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我，神情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显然，他什么事都记得，就是自杀那件事忘了。
“一切都恢复正常了，”他说道，“因为——”
他迟疑了一会儿。不过，由于他晕倒之前说过类似的话，所以我知道他大概会说些什么，于是想确定一下。
“因为‘它们找到替罪羊了’?”我勉强一笑，说道。
“没错，”他答道，“没错!我敢肯定，对，我这次敢打包票。”他补充道。
他开始好奇地东张西望，酷热的阳光直射在一小片沙地上，风平浪静，柳树一动不动。他慢慢地站了起来。
“过来，”他说道，“找找看，说不定能找到那个替罪羊。”
他立即跑到岸边，我也跟了过去。他驻足良久，不停地用一根木棍戳戳沙湾，戳戳洞穴，戳戳那一小摊壅水，而我一直在他身后看着。
“啊!”他突然大喊道，“啊!”
这惊呼声不禁让我回想起过去二十四小时发生的那一幕幕惊悚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我赶紧上前，发现他正用木棍戳一个庞大的黑色物体，这东西一半淹没在河水中，一半敞露在沙地上，好像是被卡在一些弯曲的树根之间，河水怎么冲都冲不走。几个小时之前，这物体肯定全部淹没在水里。
“瞧，”他轻声地说道，“是这个替罪羊给了我们生还的希望!”
从他的肩膀看过去，我注意到他把木棍搭在那人的尸体上，将其翻了个身。原来这是一个农民，他的脸埋在沙地里。很显然，他是淹死的，不过已经死了好几个小时了。八成是在黎明时分——确切地说，是当“他平静下来后”，他的尸体顺着河流被冲到了岛上。
“我们一定要好好给他安葬一下!”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回应道。看到他凄惨的样子，我有点不寒而栗，不禁瑟瑟发抖。
斯威德抬头猛地扫了我一眼，神情不可名状，然后开始沿着河岸向下一步步靠近河水，而我则慢慢地跟在他身后。我发现，河水太迅猛，那人的衣服基本被冲走了，除了头颈，他一部分胸部也裸露在外。
走到一半时，斯威德突然停下了脚步，用手示意让我停下，不过也许是我双脚一滑，抑或是惯性的关系，无法立刻停下，便猛地向他扑去，生怕他有生命危险，又抱着他向前跳了一步。我们纷纷倒在坚硬的沙地上，双脚浸到了河水。说时迟，那时快，我们还来不及躲闪，便重重地撞向了那具尸体。
斯威德大喊了一声，我也立即往后一跃，好像中了一枪似的。
当我们撞向这具尸体时，他的表面响起一阵剧烈的嗡嗡声，应该说是多种嗡嗡声混杂起来的效果，就像长了翅膀似的，在我们上空盘旋，然后向高空飞去，嗡嗡声变得越来越模糊，直到最终消失在远方，这场景简直就像惊扰到一群看不见的生物一样。
斯威德紧紧地抱住了我，不过在我看来，是我先抱住他的。还没等我们俩从惊吓中缓过神来，我们发现尸体在流水的作用下，摆脱了柳树根的束缚。不一会儿，整具尸体都翻了过来，脸部朝上，双眼直盯着天空。这具尸体恰好在干流边，可能下一秒就会被冲走。
斯威德不想让尸体冲走，又大声喊叫，具体什么我也没听懂，反正是“要好好安葬”之类的——然后一下子跪倒在沙地上，用双手捂住眼睛。我立刻赶到了他的身旁。
这才看到他之前所目睹的一切。
尸体在激流中来回翻腾，我们看到了脸部和裸露在外的胸部的全貌。尸体的皮肤和肉上都是一个个小洞，形状别致，和之前我们在岛上随处可见的沙坑极为相似。
“这是它们的记号!”我听到斯威德小声说道。
“可怕的记号!”
当我再次把目光从他那失魂落魄的脸庞转向河水时，发现汹涌的河水已经将尸体卷进河中央，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他很快就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那尸体就像一只水獭，在朵朵浪花中来回翻腾。
(钱家骏译穆从军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