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之魅影
一
本来在希伯特的内心有两个世界,但是来到这个小山村后,他的心中又新加了一个世界。小村庄坐落在阿尔卑斯山腰,他在村子里的小邮局租了个房间,专心著书。有时,他也会找个同伴一起去滑雪。
他心中的三个世界相处融洽,和他的想象气质一脉相承,不过,理性的人是否认同,还值得怀疑。三个世界中,一个是他成长的世界,即文明、接受良好教育的英国旅游者世界;一个是他非常同情的农民世界,他热爱他们,推崇他们的勤劳简朴生活;还有一个就是他称作自然的世界。因为强烈的诗意想象和血液中流淌的浓烈的异教徒本能,他觉得自己更多地应该属于自然世界。可以说,另两个世界基本源自这第三个世界,因为他的生活核心蕴含着自然的灵魂。
这三个世界之间也存在着冲突——潜在的冲突。一到礼拜天,滑雪场的游客就非常反感当地村民随意闯入,而在教堂里村民则直截了当地问游客:“你们来这儿干什么?我们都在朝拜,而你们却在冷眼旁观、窃窃私语!”这两个世界互不接纳,自然也不接受游客,它会利用游客的错误。的确,即使是农民世界,自然世界也只“接受”强壮大胆、技艺精湛的人侵入其未开化的领域,这样他们才能保护好自己而不至于死亡。
现在,希伯特敏锐地察觉到这种潜在的冲突与和谐的缺失,他觉得自己仿佛被来自三个方面的力量撕裂,三个世界都有他的存在,但他却不仅仅属于任何其中一个。他一直在努力,至少是希望把三者结合起来,然后明确决定他到底属于哪个世界,当然,这种努力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下意识的。想象力丰富的自然本能就是追求平衡,这样,思想才能感到平和,自由地做好工作。
游客当中没有人有他那样的特殊爱好,无论男女都很友好而普通,他们中间有体育教师、度假的医生、小伙子等等,女性当中有聪明的、性急的、无聊的、善解人意的,还有欢乐的舞蹈女郎和“轻佻女郎”。希伯特已经四十多岁,阅历丰富,正值不惑之年,所以,他能理解所有的游客,他们同属于一个固定的类型分明的世界,那是他早已走过的世界。
他不属于那些世界,他的个性太“多样”,无法归入其中的任何一派,所有人都喜欢他,觉得他似乎是个旁观者,与他们有所不同,所以都邀请他的加入。
在某种意义上说,三个世界都为他而战:当地村民、游客和自然。
于是开始了希伯特灵魂的奇特冲突,不过,只发生在他自己的内心。农民和游客都没有意识到他们为什么而战,他们说,自然是盲目的、自发的。
农民对他的攻击可以忽略不计,显然他们的胜算很小,但游客世界为了征服他,做了大胆尝试。夜晚来临,旅馆到处是英国人,舞会还没有开始,乡村的魅力开始呈现,因为陈规陋习,到处香烟缭绕,人们顶礼膜拜。放在以前,希伯特总是早早回到邮局房间工作。
但是今天,他跳了好几支舞,大约子夜时分,嘎吱嘎吱踩着雪地回家,心里想着:“也许我感觉到的这种冲突是错误的。”“最好还是不要想这些,回头继续我的工作,”一边想着,一边回头看着一直延伸到教堂塔的乡村街道,“这样更安全些。”
他还没有意识到“安全”那个词,它就自己蹦了出来。他继续朝前走,还不时地回头看看,他非常清楚“安全”意味着什么,这个想法从本能区域探出头来他就知道了,但是,这个词还没有完全表达自己的想法,它的意义超出了其本身的含义。如果他忽略这种冲突的存在,那他同时就被排挤出了这个竞技场,但他现在事实上已经进来了,因此,这场灵魂之战已是箭在弦上。他知道,对他而言,自然的魅力远远超过世界上任何其他魅力,它比爱情、狂欢、享乐更具吸引力,甚至超过研究。他总是担心自己胡思乱想,即使在做礼拜的时候,他的异教徒灵魂也担心那可怕的巫术般的力量。
小山村早已进入梦乡,整个世界白雪皑皑。月光下的农舍屋顶晶莹剔透,而教堂四周则漆黑一片。他的视线在霜打的方塔停留了一小会儿,然后扫过直冲云霄的塔尖,继而跃至数公里外与闪亮的星星摩肩接踵的绵绵群山。像是峰尖巨大的森林,测度着夜晚和天穹,它们在向他召唤。似乎有一种东西,来自白雪覆盖的荒原,午夜沉寂的壮美,夜晚的空谷传响,在恐怖和绮丽之间,从无垠的冬空跌入他的心田,向他发出召唤。那声音是那样的轻柔,他想不出用什么词汇或想法才能表达,他深深迷醉其间。他的心好像被雪的手指抚过一遍,冬夜的力量和静静的庄严让他骇然……
他摸摸索索掏出一大串钥匙,打开房门,准备睡觉。这时,他突发奇想:
“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夜晚,那些农民却睡过去了,这是多么的愚蠢啊!”同时,另一个想法讲道:
“跳舞太累了,我再也不会参加舞会了。只好明早起来再干活了。”至此,农民和游客似乎一下子失去了他们的魅力。
他渐渐进入梦乡,什么世界之战都抛诸脑后了。自然送来了美丽的夜晚,赢得了第一波进攻,而农民和游客则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