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别回那个死气沉沉的破邮局了，我们打算在我房间吃晚饭，有好菜，一起来吧，快!”
刚刚举行过一场雪地联欢，一伙人从雪坡跟到旅馆，邀请他参加晚餐。中国灯笼冒着青烟，火苗忽闪忽闪的，箍灯笼的圈子早已不见了，天气寒冷，月亮在又高又厚的云层里偶尔才露一露脸。他从大家换靴子的简易房里喊了一声，大意是“随后就到”，但是没人回应，只见那些喊他的人早已消失在村庄的黑暗之中，说话声渐行渐远。简易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滑雪场只留下希伯特孤零零的一个人。
就在这时，希伯特突然产生一股冲动，决定独自一人留下滑雪。一想到密不透风的旅馆房间，那些吵吵嚷嚷的人，还有他们了无新意的笑话以及不明所以的狂笑，他就憋闷得慌。这样美好的夜晚，滑雪凑兴，在熠熠闪耀的星光下独自品尝夜的奇迹，这他期待已久的。这时天还没有完全黑，他还可以滑上半个钟头。吃完饭的人如果发现他不在，肯定会认为他改变主意不来，回房间睡觉去了。
是的，他的临时起意只是一时冲动，是自然而然产生的，但是，他似乎又觉得冲动的后面还隐藏着什么，说不上是承人之请，也不是什么人的命令，似乎隐隐约约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必须要留下来，仿佛他落下了什么东西，抑或忽略了什么，总之，是事情没做完的感觉。喜好想象的人往往都是这样，冲动是他们的弱点，缺乏深思熟虑，鲁莽之举只要开个口子，就如泄洪之堤，其势不可阻挡，也许，那时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他立刻就对这短暂的警醒嗤之以鼻，迅疾地在月光下飞旋着，在光滑的冰面上画着愉快的曲线和光环了。这个时候溜冰最大的好处是不会撞到人，他可以随心所欲，想快就快，想慢就慢，场子足够大。高耸入云的山峦在溜冰场洒下它们的身影，雪厚十英尺的森林吹过一阵刺骨的寒风，旅馆摇曳的灯光渐渐熄灭，整个村庄都入睡了。溜冰场的钢丝网挡不住冬夜的壮美，他不停地溜着，心里满是喜悦，将疲劳忘得一干二净。
就在他高兴地横冲直撞的时候，他看到一个身影在钢丝网的外面滑着，同时在观察着他。他吓了一跳，差点儿失足摔倒，这个新来的滑雪人出现得太突然了。他停下来，望着那人。虽然光线很暗，但还是能分辨出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影，她沿着钢丝网摸索前行，试着想爬进来。在白色的雪地里，他看到她轻手轻脚，生怕惊动他人。即使在黑暗中，他也能看得出那人高挑苗条，举止优雅。他一下子明白了，她和自己一样，也是偷偷从旅馆或农舍溜出来冒险滑雪的人，她正在找入口。希伯特立即用手指了指，转身飞快滑向对面的那个小门，然而，还没等他滑到门口，只听身后冰面“砰”的一声，他不禁大吃一惊，只见那女的突然腾起越过溜冰场已来到了他的身旁，她用了某种特殊的方式进来了。
希伯特平常做事总是小心谨慎，在这荒郊野外，他更是如此了。出于对自己的保护，如果没有某种引介铺垫，他是不会主动上前的。但是，既然他们俩就要共同在晦暗的月光下滑雪，擦擦碰碰在所难免，就没必要那样客套了。于是，他举起帽子向对方讲话，具体说了什么，女孩答了什么，似乎他已不记得，只记得女孩带有口音地说了些溜冰场半夜锻炼的话，这都没什么，一切正常。她穿着灰白色的衣服，运动衫和手套都有些短，整个手背几乎露在外面，看到那双又干又冷的手，他都有些好奇。
和她一起滑雪非常开心，她的动作轻盈灵活，准确无误，滑得像男人一样快，但同时又像儿童一样自由灵活，而且很稳。他对她的灵活啧啧称奇，于是问她在什么地方学的滑雪，她小声嘟哝了一句，他屏息静听，理解的大意是她也说不清楚，可能从记事时起，她就和冰打交道了。
然而，他始终也没看清她的脸，因为白色的皮毛围巾包住了她的整个脖子和耳朵，而帽子则一直盖到眼睛上，他只发现她很年轻。搞不清她住的旅馆或农舍，因为她只是在他问到时，大致指了指坡上的某个地方。“就那儿——”她说道，很快挥了挥手。他也没再追问，显然，她并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是偷偷溜出来的。希伯特印象最深刻的是触碰她的手，即使隔着厚厚的手套，他也能感到那柔软的精致和寒冷，心里不禁一惊。
山上的云层越来越厚，天也越来越黑。两人交谈不多，而且多数情况是各滑各的，分开绕着溜冰场的角滑，滑到中央时，两人就碰面了，而那女孩一离开他，他就马上意识到——是的，是想她了。在她的身边滑雪，他感到一种特别的满足，几乎可以说是陶醉。在这样的冰雪夜晚，两个陌生人一起滑雪，真是一件奇遇!
古老的教堂塔楼钟声再次响起，两人道别时，已是深夜了。她做了个手势，希伯特迅速滑向小屋，准备给她找个座位，帮助她脱掉靴子。可是，等他一转身那女孩已经走了，只见那苗条的身影早已滑雪而去……希伯特绕着滑雪场最后匆匆溜了一圈，想找找看那女孩儿两次以离奇的方式进出的口子，然而他什么也没找着。
“太奇怪了!”他望着钢丝网，不得其解，“她一定是掀起钢丝网，爬进来的……”
他一边想着女孩儿究竟是怎么做到来无踪去无影的，究竟为什么和她在一起可以那样轻松惬意，她到底是什么人，一边翻过陡坡，回到邮局休息。想着她答应明晚再来，他的心里乐开了花。但是，他的脑海里始终萦绕着好奇的想法和感觉，也许，在他模糊的记忆里，最有可能的是他以前就认识这个女孩儿，遇见过她，也可能是她认识他。她的声音那样轻柔，那样温和平静，让人感到镇定安宁。他想起了另两个离他远去的亲人：一个是他曾经爱过的女人的声音，还有一个就是他母亲的声音。
但是，这次睡梦中他并没有梦见那两个亲人，他觉得意识中有种寒冷的黏黏的东西让他想到飞舞的雪花，慢慢地凝结缠绕在他的脚边，那雪悄然无声，每片雪花又轻又小，落在地上了无痕迹，但是，它越积越多，最后掩埋整个村庄。无数雪花像羽毛般拂过，与寒冷、疑惑、抚慰一起在他脑海错落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