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二〇〇八，秋天
冯路易(Louis Fon)生命中最后一个早晨的开始，宛如一阵轻柔的低喃。
他揉揉眼睛，睡眼惺忪在简陋的床上坐直身子，轻轻拍着刚才摩挲着他脸颊的小女孩，擦掉她鼻子底下的鼻涕，然后把脚放入在严实黏土地上的人字拖鞋。
他眨眨眼，伸了个懒腰。室内被阳光照得暖暖的，母鸡咯咯声不绝于耳，远方传来正勤奋收割香蕉的少年喊叫声。
多么宁静祥和呀，他心想。他深深吸入一口农村的芳香气味。但真正能带给他快乐的，唯有河对岸围绕着篝火跳舞的巴卡矮黑人的歌声。只要一回到德贾保护区，回到班图斯的偏僻小村庄索莫罗莫，感觉始终是如此安详美好。
小屋后面，孩童相互追逐逗着玩，红褐色的尘土漫天飞扬，尖锐的喊叫声惊飞栖息在树冠上的一群雀鸟。
阳光穿透窗户洒落屋内，冯路易走到窗边，手肘支在窗台上，朝着正在对面小屋前砍鸡脖子的女孩母亲绽放笑容。
这是冯路易生命中最后的微笑。
两百公尺外，一个肌肉强健的男人出现，沿着棕榈树旁的小路走来。一股大难临头的感觉钻入冯路易心里头。他在雅温德就识得辛波墨精瘦结实的身形，但是走在他身边那个肤色苍白、满头雪发的男人，他却从来没有见过。
「波墨来这儿做什么?他旁边那个人是谁?」他大声询问对面的女孩母亲。
但她只是耸了耸肩。德贾保护区附近没有可吸引观光客驻足浏览的风光，他们来此究竟有何目的?大部分来此的人，不外乎找巴卡人带领他们进入讳莫如深的浓密热带雨林，度过四、五天冒险生活，不是吗?至少皮包里塞满一大堆钱的欧洲人是如此。
冯路易隐隐感到事情不太对劲。两位来者表情严峻，互动熟悉。不对，那个白人并非观光客，而若没有事先通知，波墨也不可以出现在附近。毕竟冯路易才是丹麦援助计划的负责人，而波墨只不过帮雅温德的商人跑跑腿。这是游戏规则。
那两人的脚步是否有点急促?会有这种想法也不足为奇。最近这段时间，计划接二连三遭遇重重困难，过程越拖越久，信息流通停滞，经费拨放速度太慢，甚至不再提供支持。一切与当初他被聘用时接收到的承诺截然不同。
冯路易摇了摇头。他是班图人，来自喀麦隆，距此小村庄几百公里远的北方。他生长的地方，人民天性猜疑，不相信任何人、任何事，也许那正是冯路易能全心全意为德贾保护区的巴卡矮黑人贡献心血的原因。这些矮黑人温柔敦厚，不识得「猜疑」二字。追本溯源，打从森林形成时，他们便已生存在此。对冯路易来说，他们是这该死的世界里，真实入性的最后一处绿洲。是的，与巴卡人和刚果大草原中这块区域的亲密链接，是他维系生命的长生不老药，是他的慰藉。然而，这一刻，猜疑悄悄地蔓延开来。
难道这世上找不到一块和平之处吗?
※※※
波墨的越野车停靠在第三列房舍后面。司机在方向盘后面沉沉入睡，身上的足球运动服被汗湿透。
「波墨是来找我的吗，西鲁?」冯路易看见壮硕的司机终于伸了伸懒腰，茫然思索着自己身在什么鬼地方时，连忙开口问道。
但是对方摇摇头，显然不清楚冯路易在说什么。
「波墨带来的那个白人是谁?你认识他吗?」
司机打了个哈欠。
「他是法国人吗?」
「不是。」司机耸耸肩说：「他会说一点法语，但我觉得他应该来自更北的地方。」
「好。」他的神经逐渐紧绷。「会不会是丹麦人?」
司机的食指倏地指向他。
宾果!
果然是丹麦人。不，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
冯路易就算不是为了矮黑人的未来而战，也会投身保护森林动物的活动。围绕在矮黑人丛林四周的村庄，持续不断有携带武器的年轻班图人，日日猎捕十多只山魈和羚羊。
虽然冯路易和猎人之间的关系始终有点紧张，但是他并不畏惧请他们骑摩托车载他穿越丛林。沿着三公里长的狭窄小径骑到巴卡村，只要六分钟。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有谁会拒绝呢?
巴卡村第一栋黏土小屋一映入眼帘，冯路易便心知肚明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朝他迎来的只有幼小的孩子和吠叫不停的狗。
冯路易在一张棕榈叶迭成的床上找到烂醉如泥的酋长，空气中弥漫着污浊的酒味。穆伦苟意识蒙眬不清，四周躺着从河对岸拿到的空威士忌袋子。酒宴可想而知持续了一整夜，根据四周安舺无声的状况分析，差不多全村的人都参加了。
他探头朝其他人满为患的小屋一看，只有几个大人还有点气力向他点头，但也是一副懒散虚弱的模样。
人民就是这样被驯服的，他心想。
他又走回散发腐朽霉味的酋长小屋，粗暴地摇晃穆伦苟。穆伦苟吓了一跳，脸上堆起认罪的笑容，露出如针尖般锐利的牙齿。但是冯路易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
他愤怒地指着散落四地的威士忌袋，责问道：「你们为什么有钱买这个，穆伦苟?」
巴卡酋长不解地抬起头。「为什么」一词在丛林里并非是普遍的概念。
「一定是波墨给的钱。他私下塞了多少给你们?」
「一万法朗。」答案一下子脱口而出。准确的数字──尤其金额这么高──是巴卡人会感兴趣的东西。
冯路易点点头。波墨那个白痴为什么要干这种事?
「原来是一万。你们多久拿一次钱?」他说。
穆伦苟耸了一下肩膀。巴卡人的思想和生活里没有时间这种概念。
「我看见你们还没有播种。为什么不做?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钱还没来啊，路易。」
「什么?我明明亲眼看见汇款单的。钱在一个月前就汇了。」
究竟怎么回事?汇款单又不符合实际的金流作业了吗?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冯路易抬起头。蝉声唧唧中，他忽然察觉到某种声响。若没听错，应该是摩托车的引擎声。
也许是波墨离开了?或者是打算过来向他解释这件龌龊事?吶，他迫不及待想知道来龙去脉了。
他打量四周，这儿显而易见不对劲，不过他们很快就会恢复秩序。波墨虽然比冯路易至少高出一个头，手臂长得像猿猴，但是冯路易一点也不怕他。若是巴卡人不回应他的问题，那么波墨就得亲自说明来此地的目的?钱又消失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他们还没开始播种?一起来的那个男人又是谁?
不等波墨下摩托车，冯路易就要拿这些问题质问他，所以干脆站到广场中间等着。只见草原上扬起的灰尘云雾逐渐往小屋移近。如果波墨真的私呑了要拨给巴卡人使用、保障他们在丛林生活无虞的预算，那么冯路易不会善罢干休，绝对要他好看，或是将他送进康登吉监狱。
康登吉，光是听到这个名字，就使人胆颤心寒。
引擎声忽然盖过了连绵蝉鸣，一辆川崎车鸣着喇叭，声响震天出现在广场。冯路易一眼就看见了摩托车后架上那个沉重的箱子。不到几秒，四周小屋恢复了生气。睡眼惺忪的脸庞纷纷出现在门口，有些男人还冲出门，显然是被箱子里摇晃的声音给吸引过来。
波墨将威士忌袋塞进那些男人手中，同时不怀好意地瞪了冯路易一眼。他的背后闪现一把大砍刀。
就在这一刻，冯路易明白时间到了。他必须离开，而且立刻就走。依照矮黑人目前的状况看来，他们一定不会出手帮忙。
「我可以弄来大量的补给品。」波墨卸下剩余的袋子时大喊说，然后突兀地转身面向冯路易。
冯路易拔腿就跑，身后传来巴卡人兴高采烈的鼓噪声。他两眼搜寻灌木丛中是否有缺口可逃，或者巴卡人有没有搁着不用、可以让他拿来防身的工具。
冯路易在原始森林中活动起来比波墨更加熟练。波墨一辈子住在杜阿拉和雅温德，从未学过要留心脚底下的盘根错节以及看不见的洞穴和蚁窝。冯路易感觉到后面的沉重脚步声逐渐远离，此时也跑到了通往河边的小径迷宫，几乎能笃定自己脱离了危险。
他必须赶在波墨追来前登上独木舟，摆舟过河，到达河对岸的索莫罗莫就安全了。那边的人应该会保护他。
一股潮湿腐朽的气味飘荡在棕绿色的灌木丛上空。身为经验丰富的丛林向导，冯路易非常清楚那味道所发送的讯息。只剩一百公尺就到河边了，他心想。说时迟、那时快，他突然双脚陷入沼泽，膝盖以下全埋没在泥里。
他惊慌失措，想要抓住一旁能够稳住身体的植物。时间所剩无几，眼看泥浆就要淹没头部，雪上加霜的是，后头的脚步声竟瞬间近得令人怛然失色。
他双眼大瞪，用力吸进一口气，紧抿着嘴唇，然后拚命转身，力道之大，连脊椎都发出了喀啦声响。好不容易终于抓到东西，几株小枝桠应声折断，树叶打中他的脸，但是他两手死命抓着攀缘植物不放，使尽全身气力要爬出沼泽。一切不过发生在数秒钟内，然而几秒就能定生死。灌木丛簌簌作响，大砍刀忽地深深砍进他的肩膀，痛楚如火焚身烧灼着他。
冯路易费力稳住脚步，踉踉跄跄持续往前走，试图突破沼泽。他听见身后波墨的咒骂声，他似乎也陷入沼泽里了。波墨的咒骂声越来越弱，最后散逸在树梢之间。
冯路易终于抵达能救他一命的河岸，全身却痛楚不堪。他感觉到衬衫紧黏后背，但黏住衬衫的东西并不只是污泥。
他的气力顿失，脚一软，明白自己大限已到。
他慢慢往前倾倒，河边土壤沾到了头发。他绝望地拿出裤子口袋里的手机，使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消息发送出去。
他每键入一个字，心脏便剧烈抽动一下，身上的血也跟着喷射而出。写完简讯，按下传送键，他才虚弱地察觉到无线电通讯早已中断。
冯路易觉知到的最后一件事是身旁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以及握在手中的手机被人夺走。
※※※
波墨非常满意。吉普车开在坑坑巴巴的暗红色丛林泥巴路上，驶到通往雅温德的主要干道，终于要结束一路的颠簸疲累。幸好他身边的男人没有评论刚才发生的事。冯路易的尸体在河里载浮载沉，鳄鱼应该会清除掉残骸。
一切按计划进行。唯一能对他们造成威胁的人已被铲除，未来再度充满光明。
完成任务，不是都这样讲吗?
波墨看着从死掉的冯路易那儿拿来的手机。买张新的SIM卡得花上几法朗，但不是什么大钱，何况儿子的生日礼物终于有着落了。
他眼前浮现儿子散发光彩的雀跃脸庞，这时屏幕忽然亮了起来，显示又恢复通讯。
几秒后，熟悉的小铃声响起，简讯被传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