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二〇〇七年初至二〇一〇年末
那一天,佐拉将大家集合起来,毫无预警说他们人生至今所相信的事情,并非是他们以为的样子,而且未来也是如此时,马可的世界从那一刻起开始晃动。
那一天,马可刚满十一岁。就在同一天,他也不再尊敬这一位家族首领了。
他期待叔叔能给他一个解释。可是那个人却胡诌什么夜晚浮现的不祥预感、崇高的热情和划时代的想法,再一路扯到新的生活方式有的没的一堆。
马可转头看着围成一圈站在孩子后面的大人,他们脸上绽放微笑,但是那笑容却显得虚假且神经质,同时又松了一口气。可以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酝酿着。
「听着,天意指出我正走在歧途上。」佐拉把大家集合起来后,开场白总是千篇一律,他们都已经习惯了。
「从今天开始,我不仅要照料你们的物质生活,也是你们的精神导师,带领你们迈向伟大的新目标。」
佐拉热切的目光紧紧抓住马可的注意力,其他人则是一头雾水看着佐拉。
「现在,即使我们长久以来生活得像『吉普赛人』,实际上我们却不是。你们没有一个人是货真价实的『吉普赛人』。」他的声调不容许任何人进一步询问。
马可眉头深锁,闷不吭声坐着,但是内心抵抗外在世界的防护墙却应声倒塌。剎那间,他这个人不但轮廓模糊难辨,也毫无抵抗能力,内在一片空洞。
「虽然我们在家族中如亲戚般紧密相依,却并非所有人都有亲戚关系。不过,对我们来说,那根本不重要。是的,这样甚至还更好,因为是上帝引导我们大家聚在一起。」
又在胡扯什么了?其他人像被催眠似地围坐在他四周,只有马可瞪着地板。他叔叔刚才说我们并不是亲戚。那么又是什么?
佐拉张开双手,彷佛想要将大家拥抱在怀里。「听我说,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停止。总有一天,天空不再有苍蝇漫飞,战争不再将世界毁成断垣残壁,也没有人会死亡,那将是值得纪念的一天。因为上帝希望这一天休止时,是世间最纯净的一天。」他点点头。「那么,上帝为什么要费心准备这样一天呢?我会告诉你们。祂这么做,是为了帮一件重要非凡的不寻常事件创造完美的背景。」他觑起眼睛。「孩子们,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大部分的孩子都摇了摇头,有几个大人似乎也不知情。
「那就是我一九五四年四月十一日的生日。」他绽放灿烂的笑容,牙齿全露了出来。很久没看过他这么笑了。
在场大人几乎全都鼓掌了,孩子却呆头呆脑盯着佐拉,似乎没听懂有关于这个美妙圣洁日子的故事。
真是愚蠢透顶,马可心想,但表情尽可能不露声色。他可是很清楚佐拉暴躁易怒的脾气。
佐拉垂着头,彷佛被自己的表演深深感动。最后,他抬起眼睛,做了个手势要大家安静,然后娓娓道来他的故事:年轻时在美国小岩城收到入伍令,被派到越南。后来在意大利达慢活生态村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经历「花的力量」❖1风起云涌的浪潮,婿皮的服饰最后还变成了他经常穿着的制服。他谈到当初因为对北意大利充满热情,所以被接纳,和其他「花的孩子」相处一起,从此之后,他们视彼此为自己的家人。佐拉说,家族成员在繁星点点的夜空下承诺要在翁布里亚建立自己的社会,团结被虐待的罗姆人❖2,相互照顾,生活在一起。
❖1花的力量(Flower-Power):为一九六〇年代末至一九七〇年代初美国反文化活动的口号,标志着消极抵抗和非暴力思想,主张以和平方式来反对战争。爱好嬉皮人士信奉象征主义,身穿绣花和色彩鲜明的衣服,头上载花,并且向市民发送鲜花,因而被称为「花的孩子」。
❖2罗姆人(Roma):即吉普赛人,但说法较为尊重。
佐拉讲了许多艰涩的句子,不过马可都能理解意思。大人们欺骗了他和其他孩子。他们不是「吉普赛人」。不管佐拉说了什么,对马可来说,未来要再当马可这个人,可能不太容易了。
他感觉自己像被剥了皮,却没有换上新皮。
马可的目光游移在孩子们身上,眼前所见,让他心生厌恶。他们全都呆若木鸡坐着不动,没有人说半句话,看起来惶惶不安,毫无防备之力。大人的情况也好不到那里去。
马可后面坐了两个男人,表情不变窃窃私语说,达慢活村因为佐拉伦东西而把他赶了出去。
佐拉举起手臂。「就像犹太人一样,上帝也判定罗姆人将永远在地球上迁徙不定,直到他们有资格得到上帝的饶恕与慈悲。就如乔布❖3一样,他们也受到了诅咒,必须乞讨和偷窃,以维持生活。然而,那仅是上帝的试炼其中一个例子,就像上帝要求亚伯拉罕❖4必须奉献出自己的儿子一样。但是,朋友们,我告诉你们:我们不再需要背负罗姆人的十字架了,因为我从上帝那儿接收到了指令。我将向你们展示该如何以自己真正的身分与面貌,名符其实过日子。」
❖3乔布(Hiob):记录于基督教《旧约圣经》,乔布为人正直并敬畏上帝,但撒旦却以乔布的忠诚向上帝挑战,上帝因而降下刻苦的试炼来考验乔布。
❖4亚伯拉罕(Abraham):基督教信仰中,亚伯拉罕是信心的楷模,他愿意服从上帝,并把自己的独生子艾萨克杀掉献祭,预表了上帝献出耶稣。
这一刻起,马可再也听不进半个字了。他现在还能指望什么?他们过的不是罗姆人的生活方式?他们毫无根据一再白白忍受村民的污辱?他们受到咒骂、被人驱赶到一边时,究竟是做了什么根本不是他们干的事?
这一刻,佐拉夺走了马可至今维系其人生的一切。如今再也没有什么是笃定的了。虽然他痛恨以前的生活,但是现在的他更失去了一切。
马可站起来,环顾一周。他很清楚可以仰赖自己的头脑,也明白自己比这儿大部分的人还聪明。但是他没想到这种认知与了解竟是如此痛澈心扉。
那么他们究竟是谁?自称是叔叔的佐拉或许也不是他爸爸的弟弟?身边这些兄弟姊妹或许只是某个路人甲?
事情若真如此,那么他真正的家人在哪里?他们又是谁?
对马可来说,报纸称之为世界上最无聊的那一天,在他身上发生悲惨经历的那一天,就是佐拉诞生的日子。佐拉是披着人皮的魔鬼。他这个家族首领,强迫他们行乞、偷窃,殴打他们、侮辱他们,还禁止他们上学,不择手段阻挡他们过正常的生活,伪称在上帝的帮助下,将要掌控他们所有的一切。
※※※
佐拉发表那番言论并在所谓上帝保佑下成为家族首领,至今已经过了四年。四年间,暴力与恐惧更甚以往。
发表言论的那个夜晚,他们离开了居留地,留下一切曾经属于他们生存的物品:帐棚、瓦斯炉、锅碗瓢盆,以及闯空门时所需的部分工具。
他们动身时,一共有二十个大人和同样数目的孩子。所有人全都穿上从佩鲁贾偷来的最好衣服。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穿越北意大利、奥地利和德国,撬开十辆豪华房车,换上伪造的车牌。车队浩浩荡荡开过德国和波兰边境的史耶兹柯,驶往波兹南。最后大人如何将车子脱手,又偷窃了什么物品,一个字也没提。某天晚上,所有人全搭上开往北方的火车,佐拉把两个男人叫到他的车厢,一起看守财物。想必是一大笔钱。
之后几个月在在显示佐拉所宣称的新时代绝对称不上什么好日子,家族中有更多成员不留痕迹莫名消失。马可猜测他们受够了殴打、威胁和每日没完没了的苦难。
大家都知道佐拉有很多钱,而且非常爱钱。这点从来没改变。众人一致认为他把钱全视为自己的,只不过惺惺作态佯装是在管理家族财产。反观家族成员却得日复一日想方设法增加财富,永远不可能摆脱从很小就成为马可生活一部分的诈骗和偷窃。
他们冬天在丹麦落脚,在哥本哈根附近的安静住宅区租了两栋比邻的独栋房舍。家族成员包括大人小孩在内只剩二十五人。马可的爸爸如果不要这么软弱,马可和他早就跟其他脱逃者以及马可称之为「妈妈」的女人一起离开。现在已无人再谈起那个女人了。
佐拉定期会召集所有成员,发给漂亮的衣服,他说这样上街效果比较好。妇女和女孩拿到长裙和五颜六色的紧身上衣,男人和男孩则是深色衣装和黑色鞋子。马可觉得穿上时髦的衣服坐在街上行乞实在荒谬无比,不切实际。但是,在扒窃的时候又另当别论了。干净漂亮的服装是种大有帮助的伪装。
就这样,三年半的时间过去了。
※※※
暴雪飘舞不断,佐拉和他哥哥以及克利斯费了一番功夫才在森林里找到埋藏尸体的地点。他们带来的那只狗根本派不上用场。冰雪和寒风吹散了气味,五官只感受到冰蓝色和亮晃刺眼的雪花结晶。
「该死,冷得像地狱一样,我们怎么没在天气变化之前搞定这件事?现在地面硬得要命,必须用力盘开,才能把尸体弄出来。」佐拉的哥哥咒骂着,但是佐拉没那么颓丧。在冰冻的状态下,半腐烂的尸体显然比较容易从土里弄出来。无论如何最重要的是,他们终于又找到埋尸处。
但是克利斯才铲开几下雪,尸体就露了出来,红色头发在银色大地的衬托下几乎闪闪发亮。一见此景,佐拉不似先前一派轻松了。死人身上的土为什么那么少?
「你觉得是动物干的吗?」他哥哥问。
这是什么愚蠢的白痴问题!有哪种又大又强壮的动物能够挖出尸体,还没有一口吃掉?虽然尸体被冻得僵硬,但是他脚旁的那只狗已经快要把持不住了。
「克利斯,我告诉过你要把狗绑好,最好把牠拴在树干上,之后再来挖尸体。」
说完,佐拉转向哥哥:「不,不是动物,一定有人来过这里,除非我们把这家伙搬来的时候他还活着。」
「不可能,他已经死了。」他哥哥保证。
佐拉点头,这点他也十分确定。但是谁会把土拨开,却又没去报警呢?地面上清楚可见指甲的刮痕。
他仔细检查泥土和洞穴,发现有根杉树枝从洞口突出来。树枝上覆满雪,但是尖端挂着某种明显不属于此地的东西。
他用脚踢踢树枝,白雪宛如亮晃晃的云落到了尸体身上。佐拉觑起了眼睛。
「你们认得出这东西吗?」佐拉指着勾在树枝尖上的一块布料问。
光是看见他哥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答案便已呼之欲出。
佐拉思索着「大事不妙」用来形容眼前的状况非常贴切。
「嗯,现在我们知道为什么昨夜找不到马可了。他甚至还可能听见我对你说的话。」
他哥哥注视着他,目光透露出绝望的神情。这正是两人差异之处。佐拉从来不会感到绝望,所以他即使排行老么,也能当上他们的首领。
「我想你很清楚我必然会有什么样的推论。」
他的哥哥浑身发抖,想要点头,却连这个动作也无法完成。
「我没有其他选择。马可必须在世上消失,没有商量的余地。」
※※※
除了钱,佐拉真正在乎的只有两件事,那就是周围人对他的服从与尊敬。若没有这两项,他不会成为这个家族的首领;他若未持续追求神圣光芒加身,就不会对手下需索无度,而是懂得分寸。
他们在丹麦曾经生意兴隆,收入丰富。申根公约❖、警察改革,导致坐办公室的官僚变多,上街巡逻的人数变少,公共场所减少人员配置等等,都为佐拉的犯罪网络提供了绝大的优势。住在克雷姆,无需担心纠缠不休的盘查或是遭到逮捕,除非有邻居检举。从丹麦轻而易举便能将赃物运送到别的国家,不会受到检查。此外,还能利用希望从这个富裕社会获得好处的波罗的海沿岸居民、俄国人和非洲人,达到自己的目标,佐拉只要管好自己的家族手下和东欧人就万事顺利。不过,他也十分清楚,只要显露出一丝丝脆弱,一定会有人肆无忌惮,毫不留情将他拉下王座。
❖申根公约(Schengener Abkommen):为欧洲国家间的协议,持有成员国有效身分证或申根签证,即可在所有成员国内自由进出。
因此,佐拉费尽心力,定期展现自己的权威,实行目标明确的处罚,以保有控制权与支配权。家族里人人都知道,为求自保,最好闭紧嘴巴乖乖听话。
然而目前情势的发展超乎他的掌控。佐拉不能让人发现他脆弱的一面,即使是忠心耿耿的克利斯也一样。所以他在约定好的时间将自己锁在卧室,然后等待着。
「我们有个人叛逃了。」他一接起联络窗口的电话,毫不拐弯抹角劈头就说。
一阵沉默,让人感觉很不自在。
虽然对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雇用佐拉的人手解决一些脏活,但必要时,他也很乐意自己动手。越来越多的迹象向佐拉证明了这一点。而且打从一开始,条件就讲得一清二楚,事情一旦失败,所有责任由佐拉一肩扛起。佐拉若未妥当承担责任,后果自负。
「我们的关系建立在彼此互动上。」他们在商定条件时,那个男人说:「我们互为一体,有义务为对方保守秘密,忠心以待。你若是无法履行义务,恐有血光之灾。我们双方都同意这样的条件,对吧?」
结果并非儿戏,非常严重。佐拉心里有数,这个男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有人叛逃了。」电话那头的人慢慢重复他的话。「可以请你解释一下事发经过吗?」
佐拉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托盘而出:「有个少年跑走了。他逃跑的时候偏偏藏在史塔克的墓穴里。」
「请注意遣词用字。」对方警告说,「那男孩人在哪里?」
「还不清楚,不过已经派人去找了。」
「他是谁?」
「我的侄子。」
「你会感到困扰吗?」
「为何会?」
「外表特征和姓名?」
「他叫马可,十五岁,身高约一百六十五公分,黑色鬈发,棕绿色眼珠,肤色相对比较黑。外表恐怕没有明显的特征。他穿着睡衣逃跑,但我想他现在不可能还穿着。」佐拉想要搞笑缓和气氛,但是没有效果。「我们知道他拿走尸体脖子上一条项链,非洲风格的护身符。只希望他会想到把它挂在脖子上。」
「什么?你们竟然在尸体上留下项链?疯了吗?」
「尸体埋了几天以后,我们才想起这件事,所以没有去把项链拿走。」
「真是个蠢蛋!」
佐拉紧抿双唇。已经好几年没有人这么骂他了,胆敢如此的人,只是自讨苦吃。
「那少年姓什么?」
「耶墨森。」
「马可‧耶墨森,好的。他会讲丹麦话吗?」
「非常流利。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若问我,我会说他聪明过头了。」
「那么最好尽快收拾掉他。他大概躲在哪一区?」
佐拉揉揉额头。他若是知道,事情早就搞定了。见鬼了,他该怎么回答?地表上每一个小洞都有可能是他躲藏的地方?马可聪明狡猾,适应力强,躲在哪里都不会引人注意?还是回答说要找出马可,就像在原始森林里找变色龙一样?
「请不用伤脑筋。」他尽可能说得语气坚定,希望能取信对方。「我们的网络涵盖西兰岛所有地区,哥本哈根尤其在我们掌控之中。我们会一区区搜寻,不放过任何一条街道,直到找到他为止。」
「派谁去找?」
「全部人手,家族成员、罗马尼亚人、从马尔默来的小伙子,还有我在乌克兰的销赃者,他的人脉特别多。」
「好的,我不需要知道那么多。」一阵短暂的停顿。「但是我会密切关注这件事,听清楚了吗?」
对方说完,马上挂断了电话。佐拉当然非常清楚。
马可已是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