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二〇一一年,春天
卡尔终于把车停进罗棱霍特公园的停车场,日暮西山,万物的影子被拖得老长。换成平常的日子,雾气蒸腾的锅子上方的抽油烟机灯光,总会让他感到安心,感觉终于回到了家。今天却截然相反。倒霉的一天真让人受够了。
他的房客在屋内向他打招呼,卡尔也回应了。但是今天他真希望除了自己,家中没有半个人。
「哈啰,卡尔,欢迎回家。要不要来一杯红酒?」莫顿招呼他说。
卡尔将夹克丢到最近的椅子上。一杯?像今天这种秽气的日子,他宁愿来个一瓶。
「你前妻维嘉打过电话来,她说你没有按时去看她母亲。」莫顿转达说。
卡尔又望向红酒,可惜只剩下一半。
莫顿把红酒杯递给他,要帮他斟酒。「卡尔,你脸色很憔悴。鹿特丹之行没有收获吗?还是又发生可怕的新案件了?」
卡尔摇了摇头,一把抓住房客的手腕,小心拿走莫顿手中的红酒。他想自己倒酒。
「好吧,好吧!」通常莫顿不太懂得分辨卡尔的情绪,不过这次他显然明白自己最好闭嘴。他又回去搅动锅子,「十分钟后吃饭啰。」
「贾斯柏在哪里?」卡尔边问,边给自己斟第一杯酒,完全没去注意酒的香气、橡木桶贮藏或者年份。
「天知道。」莫顿摇了摇头,十指大张,一副敬谢不敏的模样。「他认真念书去了,和人约好的。」连珠炮似的笑声透露出莫顿对此事的看法。
卡尔可不觉得好笑,毕竟离毕业考只剩下一个月。贾斯柏如果不及格,可就无法大学毕业了。而一个没有大学文凭的二十一岁家伙在丹麦能做什么?啥也不行,前途一片黯淡,一点也不有趣。
「阿啰哈,卡尔。」客厅那张床上传来声音。啊哈,哈迪醒了。
卡尔关掉二十四小时开着的电视,坐到哈迪的床边。
上次这么直接注视着老友苍白的脸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了。半身不遂的老友眼中是不是闪现了一丝光芒?还是他看错了?不,没错,哈迪的目光确实别有所指,那眼神让人感觉像热恋或是承诺兑现。
撇开这一点,哈迪简直像内建了探针,能够感应周遭气氛和身边人的情绪。应该是多年来询问罪犯的经验,养成了他这个特质。现在,他的探针对准了卡尔。
「怎么回事,老家伙,难道在鹿特丹不顺利吗?」
「嗯,没什么收获。我很遗憾,对案情没有进一步的帮助,哈迪。我们乡土片里的剧情还比荷兰人的报告更有看头,忘了这件事吧。」
哈迪点点头。这当然不是哈迪期望的结果,不过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生气,而且还叫卡尔「老家伙」。上次他这么说是多久以前了?
「哈迪,我也正想问你怎么回事?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有事。」
他的老同事微微一笑。「没错。不过,你何不先推理一下呢,副警官?或许不明显,但可以猜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卡尔喝了一口酒,目光游走在哈迪瘦长的身体上。被单下二百零七公分的绝望,身下铺着雪白的床单,露出四十七号半的脚,瘦骨嶙峋的双腿和细如意大利面的手臂。以前,那双手臂在逮捕行动中曾经能紧紧箱制犯人,让酩酊大醉的醉鬼无法近身。而今,哈迪成了自己过去的影子。忧虑与惶恐在脸上刻下的深深皱纹也证实了这点。
「你剪头发了吗,哈迪?」问题蠢毙了,然而他实在看不出有何不寻常。
厨房传来震耳欲聋的笑声。莫顿的耳朵始终很灵光。
「米卡,」他大叫:「过来帮探长大人找一下线索。」
几秒后,地下室楼梯响起咚咚咚的声音。
米卡今晚穿得非常体面。这个肌肉发达的物理治疗师平常只穿会在同志沙滩上看见的衣服,即使在冻死人的日子也一样。与莫顿不同的是,至少米卡有条件穿紧身蹄和T恤。即使如此,如果卡尔的同事或者未来的老板罗森忽然不请自来,可以确定他们日后再见到卡尔时,应该会不好意思直视他的眼睛。
米卡向卡尔匆匆点了个头。「好的,哈迪,就让卡尔瞧瞧我们的进展吧。」
他稍微将卡尔推到旁边,然后两根手指压入哈迪肩膀肌肉。「哈迪,现在请集中精神,专心感受肩膀上的压力,将心思放在这里。好,开始!」
卡尔看见哈迪嘴唇上皱纹微微变深,目光蓦地收敛,鼻翼翕动。哈迪就这样躺着好几分钟,忽然间,他竟然露出了微笑。
「是的,就是这个。」他说得很小声,彷佛自己也不太理解。
卡尔两眼在床上扫来扫去。妈的,他究竟漏看了什么啊?
「你的两只眼睛真是瞎了唷。」莫顿评论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客厅来了。
「我是吗?」
然后,他看见了。
被子底下约莫在手的位置,轻轻动了一下。卡尔左右张望,阳台门和厨房窗户全都关着,所以不可能有穿堂风。
他把手伸向被子,掀开来后,终于明白了。
卡尔的思绪一眨眼回到他们第三个同事安克尔在哈迪赶到之前遭枪击的场景;回到哈迪趴倒在地,自己被他压在底下的时刻;也想起哈迪哀求卡尔帮他从活生生的地狱解脱。而今眼前这个──哈迪左手拇指竟然动了!虽然只有几公厘,但确实动了。度过了四年的绝望和羞耻,如今竟有如此惊人的变化。
若非卡尔今天过得像狗屎一样,应该会高兴得大叫。但现在他只能瘫坐着,试图理解眼前或许要拿显微镜才能辨识的细微动作。他不由得想起心电仪屏幕上的吱吱声──一种区分生与死的声响。正如同哈迪拇指的细微动作。
「卡尔,你看。」哈迪轻声说。伴随着拇指的每一次颤抖,他的嘴巴就会跟着发出声音:「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疯了、疯了、疯了!卡尔紧紧抿着嘴唇。他若再不说点话,眼泪就要溃堤,一发不可收拾,但今天他已经再无法承受这样的情形。他咽了好几口唾液,喉头好不容易才松开。
他和哈迪两人久久相视。他们谁也不相信彼此竟能经历这样的时刻。
「哈迪,天啊,哈迪。你竟然用手指打SOS的摩斯密码。你打密码了。SOS。天啊,哈迪!」
哈迪猛点头,宛如一个刚刚自己拔掉第一颗乳牙的小男孩。
「卡尔,那是我唯一会的摩斯密码。若是可以的话……」他紧咬住嘴唇,注视着天花板。这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我宁愿用摩斯密码打出超大的──YES!」
卡尔轻轻抚摸老友的额头。「这是今天最好的消息了。不,是今年度。」他说:「你找回你的拇指了,哈迪。」
米卡满意地咕哝一声。「卡尔,你尽管等着,会有更多手指能动的。哈迪是完美的病人,全心全力配合,我没见过更优秀的病患了。」
然后他起立,在莫顿唇上吻了一下,走到厕所去。
「究竟怎么回事?」卡尔问。
哈迪闭上眼睛说:「我只要努力使劲,就能有所感觉。米卡教我去感受自己的身体并非完全瘫死不动,卡尔。我如果再加把劲,或许能学会打计算机,手指也许能移动游戏杆,甚至哪天还能无需借助他人帮助,就能自己操控电动轮椅。」
卡尔笑得有点保留。这番话听起来前途灿烂,可惜不可能发生。
「地上这是什么东西?」莫顿的声音显得异常好奇,「哇喔,是个小丝袋耶!怪了,卡尔,你现在都带着小丝袋跑来跑去吗?」
莫顿转向上完厕所回来刚拉好拉链的米卡。「你看到了吗?浪漫主义竟然降临在我们这栋屋子里耶!」他们浓情蜜意地凝望着彼此,还因为卡尔的品味故作兴奋,夸张地互拥了一下。
「我们可以拿出来看吗?」这两人似乎等不及了。
卡尔站起来,拿回莫顿手中的袋子。
「梦娜打电话来的时候,最好闭上你们的嘴,懂吗?」
「不会──吧,意外惊喜啊!不折不扣美妙浪漫的惊喜耶!她真的没有预料到吗?」
莫顿简直如痴如醉。他的脑袋里想必开始忙着帮新娘设计礼服了。
「不,她什么也不知道。」卡尔幸福地笑了。他们的胡闹和兴奋感染了他。
「噢,梦娜、梦娜、梦娜,何日才能……」两人尖着嗓子鸡猫子般唱了起来。
卡尔翻了翻白眼。
晚餐弥漫着哈迪阶段性胜利的欢乐气氛,卡尔正想藉此缓和恶烂一整天的恶劣情绪时,莫顿却又意外投下了炸弹。
他面带微笑,一派理所当然讲述他和米卡不需要再支出两份家用开支,他们打算打包他的摩比人收藏,放上网络拍卖。如今已没有任何事能够阻挡这对爱人同居。卡尔左右张望,顿时明白木已成舟。这种事情如果能事先讨论一下,譬如和他,应该会更完善一点。但是,现在反对又有什么用呢?何况他也累得无力与人争辩。撇开这段时间宁愿住在女朋友家的贾斯柏不算,这栋屋子里的住民总数增加了百分之二十五。米卡要去地下室检查一下他和莫顿的东西,看需不需要捐给红十字会,以解决有限的空间问题。
但是,他们死也别想拿走卡尔的浅红色毛衣。
※※※
萝思又到了每天把自己打扮得黑漆抹乌的时期,唯一的差别是脖子上那条金黄色领巾,否则她一般都是从头黑到脚。及膝的黑色长筒靴、黑色紧身裤、挑高的乌黑眉毛,耳垂上耳针比一个中等大小的订书机里的钉书针还多。这身打扮若是参加上个世纪九〇年代的庞克演唱会绝对又帅又酷,但是穿来追捕凶手,进行挨家挨户的访查,可就不太理想了。
卡尔叹了口气看着她的耳朵和头发。发胶产品厂商的成就在今天具体呈现为令人屏息的惊险尖塔。「萝思,妳有帽子吗?我们得外出,会与人接触,公事上的。」
她看着他,表情彷佛他才刚被人从西伯利亚空投过来似的。
「今天是五月十一日,室外温度是二十度。拜托,我干嘛戴帽子啊?你是不是应该调整一下自己的生理时钟?」
卡尔又叹了口气。看来他得和这副模样的她一起出门了,带着她耳朵上的耳针四处查案。
走向公务车的途中,高登正从警卫室出来,好似恰巧碰上他们。但从许多迹象显示,他根本早就坐在三楼的窗户边观察动静。
「哇拉拉,哈啰,两位好!你们正要出门吗?太好了!你们要去哪里呢?」显然这个竹竿没察觉到萝思浑身喷射而出的毒剂。打从卡尔刚才向她解释他们的公务内容之后,她就这副模样了。她的态度卡尔早就看在眼里,是的、是的,他当然非常清楚萝思宁愿自己挑选任务内容。
萝思的目光从高登那双长得彷佛没有尽头似的腿往下移。「我反倒比较有兴趣知道你要去哪里?──去买长袜吗?」
高登茫然不知所措,瞪着自己那双几乎要高声哭喊需要清洗的四十六号袜子。他的头像火鸡似的前后晃动,脸也一样涨得通红。至于是因为愤怒或羞耻,都无所谓了。
※※※
卡尔开车前往奥司特布洛的路上,宁可不去评论高登对萝思大献殷勤的行径,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首要任务上,让萝思了解船屋爆炸案的最新情况。
「也就是说,这个史韦尔‧安威勒从未被逮捕?」她审视着照片上的男人。
「不,并非如此。他曾经因为各种犯行被逮过,不过都是些小事,伪造支票、赌博诈骗、非法承租房屋,诸如此类的不法行为,还被逐出丹麦五年。」
「听起来是个机敏的家伙。这个小甜心如今犯下真正可怕的案件了?」
「船屋爆炸案中丧生的受害者是个女人。死前几个小时,留下了一封信给她丈夫,信里头写到她爱上其他人。有个目击者提供了这个消息。」
萝思又看了一眼照片。这时他们到了目的地,卡尔将车开到路边停下。
「你有什么想法?这位大婶失心疯了吗?为了别的男人离开自己的丈夫?唷,还真没比这更性感的事了。」
卡尔差点脱口而出高登的名字,想借机消遣一下,不过还是忍住了。
「就事情的发展来看,至少可以说,换掉伴侣在某种程度上会导致严重的后果。」
「你说他被人在监视器影片上逮到。怎么被认出来的?」
「一共有三架监视器,每架监视器负责拍摄街道商店前一处人行道,涵盖的范围其实不是特别大,所以竟然能够看见街道另一边的景象,我想我们应该要感到高兴。总之,第一架监视器的摄影范围也包含了公园咖啡馆前的区域。」
他的手指向斜前方奥司特布洛街另一边的娱乐场所,那里混合了夜店和咖啡厅的功能,是奥司特布洛最受欢迎的聚会地方。
「他就站在耐特超市附近,盯着进入咖啡馆的女人瞧。」
「然后呢?」
「嗯,然后他就消失在我们这边的街道。有人认为他想去那个小摊子买香肠。另外一架监视器上的画面显示,几个小时后他又出现在咖啡馆前,站在一个女人旁边。女人的身高比他还要高一点。我把照片打印出来了,妳找一下,大概放在档案夹比较前面的地方。」
萝思翻阅档案夹,发出很大的噪音,然后拿出一张有点模糊的照片。
「没错,是那个男人。但是女人的面貌难以辨认。你认为她大概多高?」
「根据史韦尔‧安威勒的驾照资料,他穿上鞋子的话,身高有一百七十五,因此我推测她应该有一百九十公分。」
萝思将打印纸拿近到眼前。「看不出来她穿的是不是高跟鞋。对有些女人来说,穿着高跟鞋到处走易如反掌。不,从照片上无法判定她真正的身高。」
卡尔始终忍住不对萝思众多的细高跟鞋收藏发表评论,那些细高跟鞋不仅丑得要命,而且有害身体健康──并非担忧韧带拉伤,而是每次她穿上细高跟鞋,身高变高后,上方的空气会变得稀薄。话说回来,说不定正是高耸入云的鞋跟点燃了那个长得像细意大利面、穿着长袜子的高登的热情?
「鉴识人员仔细观看过监视录像带,她穿的是平底鞋。他们愿意拿项上人头担保。」
「那么第三个监视录像带呢?」
「这正是我们今天来此的原因,萝思。妳从录像时间上可以看到,这画面拍摄于两人消失于建筑物中的一分半后。」
他指着地图。
「他们一定穿越了布伦勒比住宅区。」
「没错,他们走进那栋朗博大楼后面的住宅区,却没有穿越住宅区成排房子。从第四架监视器上的影片可以看得出来,监视器就设架在奥司特大道上。」
卡尔若有所思点点头。布伦勒比是奥司特布洛的绿洲,曾经有一群参与社会运动的医生争取在此设立健全的劳工住宅。如今,这一区的两百四十间连栋建筑物公寓已奇货可居。他妈的,调查工作已经没完没了,还要加上或许得搜索全部住宅的不可能任务。警方是第一次在这个区域挨家挨户进行地毯式的查访。
「调查人员没有找到这位高大的女士吗?」
「显然没有。不过,我不会执着在她的身高上。谁知道鉴识人员对平底鞋的判断是否正确?」
「在这区发布搜索照片了吗?大家一定彼此认识,应该很快能找到他们。」
「嗯,有个问题。上个星期日五月一日在菲勒公园举行活动后,忘记拆掉监视器了。也就是说,星期四拍摄的影片,无法做为官方使用,因为根本就不应该拍摄。要是被人发现监视器在核准的时间之外仍继续运转,警方媒体室将会应接不暇,忙到爆炸。」
萝思看着卡尔,彷佛他疯了似的。「但是我们挨家挨户访查时,却可以拿这张照片给他们看?」
卡尔点头。她是对的,这件事情蠢透了。官僚制度和受警方监视的国家,简直完美地融合成一体。
※※※
他们有条不紊地穿梭在两层楼高的浅黄色建筑物之间的小径上。先是调查一边的第一条A路,接着询问另一边的B路,依此类推。在平凡的星期三执行一项无聊透顶的例行任务。如果所有住户都在家,只需要在清单上打勾就好,可惜事与愿违。
查访到第一百一十三家时,卡尔再也受不了了,于是摆出上级的架子,要萝思独自在蜀葵开得花团锦簇的田园中自行完成这件任务。
「这是我的最后一间房子。」卡尔说,一面看着门上格窗后头晃动的人影。「二楼和下一条街就交给妳了。」
「好──的。」根据前后重音的不同,这两个字表达出的意思不尽相同。就眼前的状况而言,表示不赞同,而且要求进一步的解释,但是卡尔现在真的没兴趣多做说明。
「马库斯星期五要退休了。」他转换话题,衷心希望这个消息能练住萝思的心思,但她几乎不太认识马库斯。
「好极了,卡尔,你还真给我充分的时间准备面对警方的任务了呢。」萝思故意用甜死人的口气说,然后手指坚决地按下门铃。
卡尔凝神倾听。门后的动静听起来彷佛格窗后面的人影是在听到了铃声后,才路手蹑脚走过来开门似的。
「什么事?」站在他们面前的妇女宛如卡尔浓妆艳抹后的丈母娘。她比刚才他们访查的人至少老了二十岁。
「等一下。」她戴上塑料手套,和阿萨德清洁地下室时戴的手套差不多。不过,阿萨德近来不常打扫。
「等一下。」她又说了一遍,一只手伸进围裙口袋,然后走出屋子,站在门前的阳光下。她从口袋拿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点了起来,深深吸进第一口后,满足得几乎全身颤抖。
「嗯。」她说:「好了,你们有什么事?」
卡尔拿出警徽。
「是、是。这种塑料玩意儿可以收起来了。我们大家都知道你们是谁,知道你们上这儿来问东问西。你们以为这儿的人不闲聊的吗?」
当然,透过居民问的秘密途径传播。他们到此还没超周三个小时。
「你们是来打扰居民,还是来帮助他们的呀?」
卡尔看着手中布伦勒比的居民名单。「根据名单,这个地址没有像您这种年纪的女士,而是一位叫做碧儿特‧安内沃森的女子,四十一岁。可以请教您是哪位吗?」
「什么叫做『我这种年纪』?」她哼哼不快地说:「你以为我这年纪都能当你母亲了吗?」
卡尔礼貌地摇了摇头。但是这摆明了是个谎言,因为从她的皱纹数量和深度,以及下垂的眼皮来看,当他的祖母都绰绰有余。
「我来打扫这里。」她说:「否则你以为是什么?难不成我在屋内的桌旁裁制高级时装吗?戴着塑料手套?」
卡尔客气地笑了一笑。她的用字遣词和尖酸嘲讽干扰了她给人的整体印象。
「我们在调查一桩纵火案。」萝思犯下了第一个错误。「我们要找住在这里的女士,您认识她吗?」她继续说,把从监视录像带上打印下来的照片拿近给老妇人看。这是第二个错误。
她把手中所有的牌一次全亮出来。若是老妇人认识他们要找的女人,百分之百不会透露一丝口风。
「啥,什么!妳说纵火案吗?住在这里的女士?你们找她做什么?」
「很抱歉。」卡尔插话,「事情有点复杂。这位女士并不是嫌疑犯,我们找她是为了……」
「你急着打岔的原因是不想让同事抢尽风头吗?别膨胀自己了,大师。我宁可和这位庞克小姐谈话。」她又贪婪地深吸了一口烟。
卡尔宁愿不去看萝思。若是在她脸上察觉到一抹贼笑,他应该会一整年只派她做影印。
「您认识她吗?」萝思无动于衷地重复她的问题,显然没有因为老妇人认为自己是个庞克女而有一丝困扰。哎呀,别忘了她喜欢变换自己的身分……
「认识她?不认识!」老妇人说:「但是我应该认得出来。若是我没记错,应该是在里头的书桌上。」
她没有开口邀请他们进屋,不过动作毫无疑问透露出这意图,于是他们两个跟着她走进去。
「没错,在这里。」他们来到客厅门口,老妇人将一张裱框起来的女生团体照拿给萝思。「她站在这里,最右边。没错,只要稍微提醒一下,我就记得清楚了。铁定是碧儿特音乐学院的一个朋友。」
卡尔和萝思凑向前,想要看得更加仔细。没错,很可能是她。
「不过照片上的她看起来不是特别高大。」萝思提出异议。
「照片上哪一位是您为她工作的碧儿特‧安内沃森呢?」卡尔问道。
老妇人指着中间一位女子。
「安内沃森住在这栋屋子里吗?」卡尔又问。
清洁妇恶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又转向萝思。
「卡洛还在世时,我就为她打扫了,应该已经有十年了。」
「卡洛是您的先生吗?」卡尔问。
「老天,拜托呀,卡洛是我的狗,小明斯特兰德犬,有一身漂亮的棕色毛发。」
卡尔皱起眉头。「您可以告诉我,碧儿特‧安内沃森身高大约多少吗?」
「拜托,老天爷呀。你接下来大概要问我你鞋子的尺寸了吧?」
「我为我助手的无礼向您致歉,他有时候太激进了。」萝思打岔说:「您可以告诉我,她有没有比我高?」
老妇人手里拿着烟蒂,从头到脚打量着萝思,然后一脸胜利地转向不知所措瞪着两个女人看的卡尔。萝思刚才真的说他是她的助手吗?
「我想碧儿特和你主管的身高差不多。」老妇人对卡尔说。
※※※
卡尔故意忽视萝思不怀好意的窃笑,两个人这时坐在车子里。「两件事,萝思。第一,不准再说我是妳的助手。我并非没有幽默感,但是不准再发生,懂吗?第二,在妳把话丢出来之前,必须养成过滤自己思绪的习惯。今天算妳运气好,下一次若还是如此莽撞,别人很可能会闭紧嘴巴,像生蚝一样紧。」
「好的、好的,卡尔,轻松一点。到目前为止,我的调查成功率几乎百分之百。此外,我喜欢吃生蚝,可以了吧。」
卡尔深深吸了口气。「好,现在我们知道,警方上星期在找的这个女人身高并不是一百九十公分,如果以照片上其他女子的身高为标准的话,约莫是一百七十五。因此,警方档案中关于史韦尔‧安威勒的身高错得离谱。他第一次被逮捕时,若是踮着脚尖拍照,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仔细察看从监视录像带拷贝下来的照片,同时比较他身旁那位女性友人的身高,安威勒应该是一百六十五公分,而不是穿上鞋子后的一百七十五公分高。他是个相当矮小的家伙。」
「整体而言,这个家伙很特别。」萝思阖上档案夹。「清洁妇要是没说错,这个碧儿特只要出远门,就会将自己的房子借给朋友和熟人。而这位特别的女性朋友若只是在这里住个几天,没引起住宅区其他居民的注意,也不足为奇。」
卡尔发动车子。「好,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妳下车,在这里等到碧儿特‧安内沃森回来。我们不可以让她溜走。坚强一点。肚子饿的话,就到圣雅各布广场的摊子上买香肠吃。还有,别担心高登,我会处理的。」
他把车开出停车格,从后照镜看见萝思抹得惨白的脸庞。
她怒火中烧,气得脸上那层粉都要冒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