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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马可整整一个小时后再度回到威廉‧史塔克的房子,隔壁妇人已经不在花园忙活,警车也已离开,他不由得松了口气。

  他目光锁定大门,踏上史塔克的花园小径时,态度十分冷静。一发现房子没有装设警报器,他立刻溜到后院,找到了没装铁窗的地下室窗户。窗高不到三十公分,窗框结实地嵌进砖墙里。

  他脸上闪过一丝微笑,接下来要发挥他的专长了。他照例把手握拳,用手肘敲敲窗户中央后,再稍微用力压,绷紧玻璃,接着另一手朝拳头快速又精准击下,手肘便宛如凿子般敲进玻璃,瞬间布满放射状裂痕,却几乎没有发出破裂声。马可再一片片将玻璃碎片拔下来。

  他把碎玻璃迭在墙边后,躺在地上,双脚先穿过窗户开口,整个人再滑了进去。窗户虽小,对他却不成问题。

  地下室只有一个房间,宽度约莫房子的三分之一,墙壁涂上石灰,空气混浊,非常潮湿。这里兼作洗衣室、工具间以及罐头和酸黄瓜之类食物的储藏室。室内充斥着洗衣粉的刺鼻味,洗衣机上确实放着一盒洗衣粉。马可将盒子倒过来,发现粉末早就结成团。果然没错。这里已经很久没人居住。

  他快速仔细检查了几个油漆桶和工具,再走向通往花园的门,打开销后将门推开。这是通往户外的第一个紧急出口。

  然后他爬上楼梯,走到一楼,同样打开阳台的门。这是第二条逃生路。现在他才开始寻找是否有传感器或是会启动警铃,透过电话系统联系邻居的相关设备。他侧耳凝神,看看会不会听见微弱的鸣笛声。

  四下一片安静。他开始循序察看各个房间。以前闯空门时,他习惯尽量不去想住在里头的人。佐拉总是再三叮咛,行窃时不可以对受害者产生恻隐之心,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只要想那些东西全部都属于你就对了。别去碰照片,他们不过是陌生人,也别去看儿童房里的玩具。想想你们自己年幼的兄弟姊妹吧。」

  后者尤其让马可感到困难。

  不过马可今天不是来偷东西,而是想了解生活在这屋子里的人的故事,小地方尤其能说明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他先从抽屉和纸堆开始动手。

  看一眼橱柜和抽屉就可明白史塔克明显喜爱整洁有序,其他人家的抽屉里通常凌乱不堪。马可至少看过几百个抽屉,全都与此不同。史塔克不是会囤积东西的人,

  墙面或者架子上也没有能够透露史塔克的过去、童年或青春期的物品。没有史塔克年幼时受坚信礼❖的照片或与父母合拍的毕业照,没有装满圣诞卡片的盒子,只有钉在档案夹里的手写的税务文件、保险合约、一碟根据国家分门别类装在小塑料袋里的外国硬币,以及旅游证件复印件、一迭登机证和各地旅馆的笔记,全都按照字母排序,再用橡皮筋束起,橡皮筋已干燥易脆了。

  ❖坚信礼(Confirmation):一种基督教仪式。根据基督教教义,孩子在出生一个月时受洗礼,十三岁时受坚信礼。孩子只有被施以坚信礼后,才能正式成为教会教徒。

  马可从来没遇过这种人。

  隔壁两个房间放着女孩和妇人的物品,气味截然不同。女孩房间的墙壁漆成淡黄色,现在的她应该对放在房间里的东西已不感兴趣。水族箱和鸟笼里不见动物踪迹,彩色笔排得整整齐齐,墙壁上的少年团体海报保证她现在一定早就换成别的。母亲的房间恍如失去时间感,满柜子的书,橱柜上方成排摆放着皮包和夏帽,好几双靴子摆在角落里,镜子旁边的钓钩上挂着五颜六色的丝巾。

  马可心里打了个突。真奇怪,感觉母亲好像还住在这里似的。但是为什么空气凝滞,腐朽难闻?为什么洗衣粉都干掉了?为什么冰箱的插头拔掉,里头没有东西?

  若是母亲与女儿不可能再住在这里,为什么没把东西带走?她们还有搬回来的打算吗?马可摇了摇头。他怎么可能了解女人的心思呢?他从未亲近过女性,连自己的妈妈也没有。

  或许这位妇人期望史塔克仍旧活着,总有一天会再出现?所有的东西也许全等待着哪天能再被利用?

  马可无法动弹。身处这个房间,知道史塔克已经死去,所有的期望都不可能实现,让他心如刀割。他又回到客厅,凝视着私人照片。他一下子就认出了寻人启事所使用的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史塔克站在妇人和女孩之间,脸上洋溢着笑容。嗯,女孩将这张照片加以放大使用。

  三人没机会再像这样站在一起了。

  马可转过身,这才看见躺在沙发背垫上的抱枕被人割得稀巴烂。靠近一看,顿时感受到充斥在空间里的粗暴与残忍。妇人与女孩是匆忙逃走的吗?入侵者把她们从梦中惊醒?或者施暴者根本就是威廉‧史塔克?马可全身一阵哆嗦。若是如此,女孩还会希望他回来吗?不,没有道理。

  马可小心拨开抱枕上的裂缝,里头积了一层灰,事故应该很久以前就发生。割痕边缘光滑平整,显然是拿特别锐利的刀割的。马可摇摇头。难以想象像史塔克如此注重细节、喜欢秩序的人会干这种事。除非他失心疯了。

  也许是因为嫉妒?他的女友欺骗了他?所以暴怒之下破坏了一切?是逃脱环境的无助尝试?

  还是背后另有隐情?

  马可又打量着女孩使用的那张照片:史塔克站在女友和继女中间,脖子上戴着的非洲项链如今在马可身上,他们背后是百花争妍的花园。三个人笑得淘气欢闹,无忧无虑。即使是双颊凹陷,眼圈黑重,明显有病在身的女孩也一样。

  史塔克失踪,家具被割毁,还有房间里的妇人衣服……一切的一切让马可怎么也想不透。

  他极度渴望能在房子里找到答案,解开史塔克和佐拉相遇之后非死不可的谜团。

  佐拉!马可整个人僵住。被破坏的抱枕会不会该算在他的帐上?史塔克的屋子里有佐拉要找的东西吗?他找到了吗?

  马可走向最大的五斗柜,摸索着所有的内板和柜子背部,检查是否有某个地方用胶带黏着东西。然后,他察看了墙上所有的照片背后,翻起地毯和被割得破破烂烂的床垫。他很有系统地仔细寻找,彷佛正在搜寻捆得厚厚的纸钞或价值不菲的珠宝。他一间找过一间,一个空房间找过另一个空房间,却什么也没发现。

  大门旁边一间摆放着抽木架子的小书房里有个被打开的保险箱,里头是空的。但由于先前搜寻毫无所获,马可干脆蹲在保险箱前,食指往箱子角落抠,并摇晃沉重的箱门。不行,这里同样什么也没有,不过他也没抱什么期待。保险箱款式老旧,非常普通,和桌子一样高,箱里没有格层,只有一个空间,旋转装置设在门上,没有隐藏的暗格,也没有隐密的暗锁。

  保险起见,他最再确认一下,便把头伸进箱子里,寻找箱底是否有缝隙。一样徒劳。他转过头,同样检查箱顶,整个人简直快要躺在地上。这时,他看见箱门上红色边框用黑色签字笔写着字母和数字。

  A4C4C6F67

  「A4C4C6F67。」他大声念了四、五遍,牢牢记在心底。不会有人因为好玩而把这样的密码写下来,遑论用的还是签字笔。

  马可把头伸出保险箱,从五斗柜抽屉拿出税务档案夹,打开之后,寻找手写的四和七,想要比对字迹。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没错,档案里的四和七与保险箱边框上的花体字一模一样,不会认错。若是档案里的数字出自史塔克之手,那么保险箱上的数字和字母显然也是他写的。

  马可在单人沙发上坐下,脸埋在手里。A4C4C6F67,那是什么意思?

  字母和数字依序排列,没有跳来跳去,ACCF和44667,只不过数字和字母交错在一起。但是,最后面的6与7之间为什么没有字母呢?难道最后的符号就是67?或者事实上应该是F6或F7?这组密码的逻辑是什么?

  马可想起了网络上的智力测验,至今为止,他总是轻而易举就能解出益智题目。可是这个?这组密码很可能适用于一切,而且有无数种排列组合,是记忆某种东西的系统,任何可能性都有。麻烦的地方是,顺序可能不完整,也可能只是随意排列或必须从后面往前看。

  不过马可认为可能性最大的应该是计算机密码,或者是另一个保险箱的密码。是哪一种呢?这组数字和密码现在还有效吗?

  他站起来,走到屋角一台老旧的惠普计算机前,打开电源,计算机发出嗡嗡声开始运转。但是彷佛等了一个世纪,庞大粗重的屏幕才出现灰绿色的画面。但是并不需要输入密码。硬盘里除了老掉牙的游戏之外,什么也没有。于是他又关掉计算机。

  由于在屋内没有找到其他计算机,马可再度回到地下室,也希望能藉此刺激出其他的想法。

  他站在楼梯最底下一阶,目光又一次扫描着地下室,忽然之间,他听到花园有动静。

  马可僵住了。

  是皮寇和罗密欧。绝对错不了。除了他们两个,没人能随口夹杂着英语和意大利语。

  「有人来过了。」皮寇低声说。

  他们发现了地下室的窗户。

  「喂,来看一下,有玻璃碎片,竟然整齐地一块块排在墙边。还有那里,地下室的门只是虚掩着。那边的阳台门甚至完全打开了。」

  「狗屎,妈的,你说得没错。」

  的确是罗密欧没错。马可和他们两个闯入的房子不计其数,他们的任务分配非常严格,必须无条件信任彼此,也相当清楚对方的手法。所以马可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了然于心。

  「马可来过了!」

  马可悄悄踩着楼梯往上走。首要之务是赶紧脱身,他的脑筋飞快转着。以他对皮寇和罗密欧的了解,其中一个等下就会从地下室的门溜进来,另一个则去盯着阳台门。他同样确定的是,还会有第三个人守在街道那边,他可能好整以暇靠在柳树上,假装欣赏湖光山色。一旦在街上察觉到危险,就会响起鸟叫声,比当地平常的鸟鸣还响亮刺耳。皮寇和罗密欧一听到警告声,会立刻闪人,动作迅速又敏捷。他们应该是家族里唯一有能力逮住马可的人。

  他紧紧抱胸,试图冷静下来。眼前唯一的逃脱路线只剩下大门,他必须从那儿出去,然后拚了命拔腿狂奔。

  他蹑手蹑脚爬上最后几阶,心里有数外面那两人知道他喜欢从大门跑进花园逃走。这栋房子若是还有二楼,他会立刻躲到上面。根据他的经验,屋顶始终是逃走的绝佳路线。然而这里没有二楼,屋顶就像煎饼一样平坦,根本没办法躲在那儿。

  要是呼救会怎么样?打开面向邻栋的窗户,扯开喉咙放声大叫?希望邻居听到骚动后出来察看,只要他们一现身,就可以吓退皮寇、罗密欧和把风的那个人?

  马可犹豫了好一会儿,千头万绪。

  不行,没有用。皮寇和罗密欧还是会抓住他,把他揍得不省人事。他很清楚皮寇毫不吝啬使用暴力。

  他果然猜对了,划乱的抱枕确实是佐拉的手下干的好事。而现在他们又来了。为什么?妈的,他们究竟在找什么?

  马可强迫自己冷静思考:自己不可能是皮寇和罗密欧出现在此的原因。不,他们怎么可能知道他人在这里?何况发现玻璃碎片时,他们的声音非常惊讶。他们只知道他曾经来过。所以他们来此一定是有别的理由。但是,会是什么理由?

  他脑筋动个不停,同时四下张望。这里可以藏身的机会和地下室一样渺茫,没有侧室,没有大型壁柜,只在卧室看见一座拉上帘子的大窗柜。

  若是他们真的曾经来过这里,现在很可能是来拿上次没带走或是没找到的东西。马可的反叛或许让他们心里着急,比以前更迫切要把东西靠到手。

  地下室传来一个声智。马可屏息不动,侧耳倾听。已经有个人进屋了。听不清楚地下室的状况,只听见罗密欧大声命令把风的那个人要紧紧看住大门。

  看来没有逃生的出路了。

  马可跪下来,四肢并用爬过客厅和餐厅寻找藏身之处,免得外头的罗密欧从窗户看见他。可惜没找到。只剩下那几间卧室了。马可溜到走廊,向各个卧室看了一眼。然而同样没有希望。床、架子和架上的小摆饰,没有一处可让人躲藏。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小书房的保险箱上。

  这是个可能性。佐拉的人肯定知道保险箱是空的,当初他们一定先从保险箱动手。

  嗯,他们不会再察看保险箱了。马可试图镇静心绪,然后爬进箱子里,把门拉上,只留下一道细缝。

  现在要找其他的藏身处已经来不及了,一阵惊慌攫获住他。最后只有三种可能:他们找不到他──他衷心期望结果是如此;或者发现了他,把他打得半死;要不然就是他们找到了他,最后把保险箱锁上。一想到此,他的心脏简直要跳出口来。

  他们若是锁上保险箱的钢门,他应该会痛苦窒息至死。要等到新屋主接手房子后,他的尸体才有可能被人发现。一个没人会想念的少年,一个没有特征和证件的少年。

  马可紧抿着嘴唇,像个胎儿蜷缩着身体,心脏剧烈跳动,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全身大汗淋漓。不一会儿,手指也潮湿滑溜,很难抓稳保险箱细窄的边框。

  罗密欧的声音已经来到客厅,所以他也从阳台门进屋来了,守着门口的那个家伙肯定也已就位。只有皮寇不在,很有可能还在察看地下室。

  皮寇终于走上楼,木地板嘎啦嘎啦响。各个房间之间彷佛以神经束相连,一旦有人随便踏上某处木头地板,电子脉冲就会传动到屋子最远处的角落,就连马可藏身的保险箱也不例外。马可思绪如麻,心脏剧烈跳动,打结的四肢疼痛不堪,还得努力不发出一丝声响,体内每一丝纤维都在嘶声求救。皮寇轻如鸿毛的脚步引发屋子震动,马可紧张得全身汗流如注。他特别留意扶住保险箱门的食指,若是手滑,一切就完了。

  他听见抽屉被打开又关上的声响,家具也被移动。皮寇是个非常细心的人。

  「有人吗?」罗密欧从他站着的阳台门那儿低声问道。

  「没有,不在这里。」皮寇以平常音量说道:「餐厅里也没看见。」

  他越来越近了,只听见他推开妇人和女孩的房门,踢开她们的床,跪下去察看,然后又猛地用力拉开窗帘。

  「这里没有,厨房也一样。」皮寇叫道。

  「看一下浴室,还有淋浴间。」罗密欧回喊。

  马可感觉到身体下的地板在震动。皮寇站在走廊的浴室门口,离他只有三公尺,锐利的目光似乎能穿透敞开的书房门和保险箱的钢门,直接落到自己身上。

  他知道我在这里!马可的脑袋轰隆作响,恐惧加速排汗,食指变得更加湿滑。忽然间,他扶不住保险箱的门了。门慢慢滑开,刺眼的光线从缝隙锐利地划了进来。

  他透过通往外头现实世界的细微缝隙,看见皮寇的脚消失在浴室里。阿迪达斯的慢跑鞋,全新的,走起路来不会发出声音。典型的皮寇风格。

  马可匆匆忙忙一把推开门。他必须赶紧出去,躲到皮寇先前已经找过的地方。但是,他还来不及起身,就听见皮寇在浴室里叫说那儿也没有人,于是手猛地疾速往身上衣服一擦,再度抓住了保险箱门,赶紧把门拉上。

  千钧一发间,他看见了慢跑鞋的前缘出现在浴室门口,保险箱门也顺利掩好。

  皮寇现在很可能站在走廊左右张望。马可感觉自己被压迫的呼吸就像漏气的风箱,身体简直就要爆炸。渴望自由和独立生活的一切梦想,像炙热的金属块劈哩啪啦打在他身上。现实迫在眼前。

  他听见脚步声又往前走了几步,又感觉到锐利的透视目光。皮寇走进了书房,人就站在保险箱前面,从缝隙可以看到他折起来的裤脚。根据声音判断,他正站在找着保险箱上方的架子。

  皮寇自言自语,一边把架上的书推来推去,有一本掉了下来,啪一声就落在保险箱前面。马可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如果皮寇没听见他的心跳声,耳朵一定是聋了。

  马可看着皮寇伸向书本的手臂,看着他危险地靠近保险箱,接着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只剩下感觉。感觉皮寇靠着保险箱,伸手要去捡起书本,感觉自己再也无法稳住保险箱的门。忽然之间,光缝又出现,面临危机。皮寇屈膝弯腰。他马上就会蹲在保险箱前面,打开箱子了。

  在这个决定生死的疯狂关键时刻,马可已经在衡量是否干脆投降算了,或许他们会施舍一丝慈悲。十万火急之际,忽然响起急切的鸟叫声,皮寇的动作因此僵住。

  「皮寇,快点!拿了照片就走!」罗密欧在外面喊着。

  皮寇没有回话,只是埋头全力冲过走廊和客厅。马可听见玻璃破碎的声音,阳台门用力撞到了墙上。

  四下一片沉寂。前面花园那个人的鸟叫声结束了这次的行动。显然有人朝着这栋房子过来。

  马可像一团被压扁的废金属滚到书房的地板,全身疼痛,四肢麻痹僵硬。他不禁自问这副模样该怎么站起来跑出房子?但是他不能待在这里,必须尽快想点办法才行,因为把风的人不会随便发出警告。很可能下一秒就会有人打开大门。

  马可赶紧揉揉双脚,拖着脚尽量走向阳台门,那是他唯一逃脱的机会。他暗自祈祷皮寇和罗密欧已经溜掉,而非躲在房子后面的灌木丛里。

  他穿过客厅,看见有个相框掉在地板,玻璃散了一地,柚木架上的照片列出现了一个缺口。那儿原先摆放的是蒂尔达拿来用在寻人启事上的威廉‧史塔克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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