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佐拉默不作声坐着好一阵子,陷入沉思。和他接头的人随时会打电话来,这是例行联络。虽然时机还不恰当,但这次他必须报告马可一事的发展了。
他把其他人全赶出房间。该发生的事情就会发生,结果一定有点难看,不过他的手下不需要知道。不,讲电话时绝不准有其他人在场,否则只会有损他的权威,破坏形象。
电话一响起,他立刻接听,声音故作威武,劈头就解释一切麻烦都是那个该死少年的责任,一如往常,局势全在他掌控之中。
但是来电者的声音却异常冰冷。
「我们真不该把这件任务交给你。你应该非常清楚那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后果。」
「就像刚才说的,局势都在我的掌控中。」
「这句话我听见了。告诉我,那少年逃跑至今过了多久?」
「听我说,有人看见马可出现在奥司特布洛,我已经警告在那边活动的人睁大眼睛注意。」
「哎呀,够了吧。他可能会出现在任何地方。」
佐拉咬紧牙关。对方说得没错,这正是问题所在。
「我所有的人手目前都在布朗斯霍伊区,从那儿撒下搜索网,一路搜查到市中心。此外,还有三辆车在附近不断巡逻,范围涵盖格拉萨克斯和胡苏。」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信服。「真希望这样的安排确实足够。我们掌握了他的背景和特徽,也知道他身上带着史塔克的非洲项链。你已经拿到项链照片,请广泛发给参与找人的手下。还有,下次若是再看见那个少年,行行好,千万要把他拿下。」
佐拉勉强说出「当然」,语气有点不太自然。接下这项工作,付出的代价太多了。当时他哥哥便力阻他接下工作,但是三十万克朗的诱惑实在太迷人,何况他们只需要收拾掉威廉‧史塔克。然而自从十一月底马可逃掉之后,所有人不得不保持低调,家族有一半的人只能随便乱晃。换句话说,每日至少损失两万五千克朗的收入。
马可真是个王八蛋!第一天发现那孩子有个机伶的小脑袋时,就应该给他下马威,限制他的发展。
「我们会留意的。」佐拉向接头的人保证说:「他不会在外头嚣张太久。」
「他为什么跑到史塔克的家?」
「这点我们不清楚,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的,但是交给我们处理,好吗?」
「那个少年会不会去报警?」
佐拉谨慎选择遣词用字,否则每个答案听来都像是胡诌捏造。马可当然可能出卖他们。但是那时他若真的躺在地洞里,听见自己父亲和佐拉谈到埋尸体一事,一定心里有数父亲也牵涉在内,所以想必不会那么冲动。话说回来,他也确实出现在史塔克的房子里,难道是想借机勒索我吗?这个寄生虫想拿自己从基础学起的技术来攻击养育他长大的人吗?佐拉思索越久,越觉得可能性很大。
「报警吗?不排除他会这么做。所以我们不计任何手段也必须尽快阻止他。」
「嗯,能这样做最好,一切就没问题了。」他的委托人嘲讽说:「佐拉,你必须了解,我也被迫要出动自己的人马。噢,对了,请别期待我们下次还会再委托任务给你。」
※※※
银行家泰斯‧施纳普震惊万分,不得不靠在桌缘稳住身子。几秒之前,监事会主席颜斯‧布莱格─史密特通知,他的人承认他们在找的那个少年闯入了史塔克的房子。那句话还在他的脑子里回荡发酵,布莱格─史密特又要求五十万克朗,希望做为「摆平少年」的共同预算。
「在丹麦境内谋杀少年,」施纳普低声反对,「你们真以为卡勒拜克银行的主要股东会赞助这件事吗?谋杀的刑责是无期徙刑,若是东窗事发,谁该负责?」
「没人。」回答非常简短。
「没人?」
「事情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不是吗?若是真出了差错,我建议找埃里克森承担责任。」
施纳普目光落在办公桌上的照片,那是他和埃里克森大学时期的合照,两人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希望破灭所造成的汪洋大海,将两人与年轻的自己遥遥隔开。
「你简直丧心病狂,想法太不成熟了。」他极力控制自己,想办法保持冷静。「请问埃里克森为什么要接受这种事情?」
「我们当然不会问他,他会自己认罪。」
「怎么说?」
「哎,写在遗书里啊。」
施纳普重重摔在史坦德与魏斯牌的办公椅上。「遗书」两个字久久回荡在耳际,他觉得头昏脑胀,无法也不愿继续思考。
「未免日后迫于时间压力,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应该现在先草拟好遗书的内容。」布莱格—史密特无动于衷接着说:「此外,我们必须尽快切断埃里克森和我们在喀麦隆官方联络人之间的联系管道。你必须请他自己处理,他很擅长这种事。我们在库拉索的证券你都保管妥当吧?」
「是的,都放在马杜罗暨库列尔银行,也就是MCB银行的保险箱里。」
「我们手中有钥匙吗?」
「有的,埃里克森和我各有一把。不过若要开启保险箱,我需,他的授权。」
「好的。你今天下午想办法拿到授权,然后飞到库拉索拿走所有的证券,再重新设定保险箱。重点是,只要他还活着,我们就得赶快取走证券。若是出了岔子或者需要快速撤退,我们便拥有那些证券以及自己手上的持股,清楚吗?」
「嗯,是的。」施纳普汗流决背,像匹刚比完赛的马。他斟酌着可能会出现的后果。「如果真发生不可预期的事情,该怎么架构他的自杀呢?」他问道。讲到「自杀」两个字的时候,声音近乎低喃。
「很简单:对男妓性虐待。更加能说服人的论点是:埃里克森和他的同事史塔克固定和马可发生性关系,而史塔克因为羞愧,很久以前就采用了强烈的解决方式。」
施纳普震惊得说不出话,但是他发现自己的脉搏似来稍微缓和了一些。这个主意有点意思,而且拿来解释史塔克的失踪也很有道理。
「了解。」他低声说:「因此我们必须抓到少年,让他没有机会反驳我们的说法。但是,如果把他解决掉的话,谁来举发埃里克森和史塔克的性虐待呢?」
「一切都会写在埃里克森的遗书里。遗书会说明他如何在了断自己的生命之前,处理掉少年尸体。」
施纳普眉头深锁。他的这个脑袋做过数千种决定,但是现在……他和埃里克森打从学生时期就认识,自己孩子的年纪也比他们正在寻找的少年还要大。
「我必须承认,要做这些事情,我心里有障碍。不过我也明白事情有坚不可摧的逻辑。无论如何,首要之务是先找到少年。」
「没错,正因如此,你必须尽快交出五十万克朗,资助搜索行动。我的人底下有好几个少年,马上就能掌握讯息,任何蛛丝马迹都无所遁形。钱一旦汇过去,行动立刻展开。」
施纳普双手撑在桌上,依然不住颤抖。无论如何都要想尽办法让五十万克朗入账,事情越快解决越好。
「好的,我会去筹钱。但是有件事情我得说在前头:你们绝对不可留下任何踪迹,让人找到我们头上来。」他特别强调了「你们」两个字。「我不想知道你们解决麻烦的时间和方法,懂吗?埃里克森毕竟是我的老朋友。」
「你可以放心,他们会尽一切努力。」
「你们要把钱给谁呢?」
「施纳普,我想这点你不需要操心,好吗?」
※※※
勒纳‧埃里克森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审阅首相今早议会讨论的讲稿,例行工作。多年的职场生涯,不管在上位的主管是谁,他都学会了帮助他们度过暴风,弭平批评的声浪。埃里克森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擅长使用空泛的语言,不会把话说死。因此在外交部中,他极为受到赏识。只要埃里克森投入工作,首相就可以安心处理其他议题和任务。
今天又是个平静祥和的寻常日子,埃里克森感觉精力充沛,信心十足。然而抽屉那支使用预付卡的手机不寻常地嗡嗡响起时,良好的感觉顿时烟消云散。
泰斯‧施纳普打来说明最新状况。
这次的报告巨细靡遗,不是埃里克斯平常熟悉的施纳普,感觉这个学生时代的老朋友事先把内容一字一句演练过一遍似的。然而,他脱口而出的却是可怕的消息。
他说有个少年很可能会揭发史塔克被人谋杀一事。为了防止纠缠恼人的侦查和丑闻,必须铲除少年,目前已经展开搜索行动了。
一个少年!
「有鉴于此,我们不得不擦掉所有的痕迹。你必须尽快销毁有关文件,以免泄漏你和雅温德官方傀儡间的联系。我们这边也会处理掉相关的拨款数据。你同时打电话给喀麦隆的官员,通知他们必须暂缓计划。告诉你的人,你需要审查雅温德活动中的违规之处。不过记得还是要给丛林里那些矮黑人应得的金钱,直到风头过去,可以吗?联络接替冯路易的人,要他大量购买栽种所需的香蕉和棕榈树。勒纳,事情务必尽快办妥,现在就动手,别等到明天才做,懂吗?你是我们当中唯一能解决事情而不会引起注意的人。」
「等等,停一停,泰斯。我之前不是表明过不希望知道你们背地里在做什么吗?」
「没错,但是现在你不跳下来帮忙都不行了,而且必须清除系统中的电子邮件和报告。若非情势危急,我不会请你做这些事。就像你当初保管了史塔克的笔电,避免难看的讯息外流出去一样,当务之急是必须抓到那个少年,否则到头来一切都毁了──尤其若不先未雨绸缪的话。但是我们做好准备了,不是吗,勒纳?」
埃里克森嘟哝了几声,将其解读为同意也不为过。他能理解种种考虑,但是同时又有东西梗在心头,阻止了他。他若是销毁文件,对施纳普和布莱格─史密特而言只有好处,但是对他自己呢?事情一旦爆发,他难道没有被流弹波及的危险吗?或者,在他不舒服的感受底下还有其他东西在作祟?
「勒纳,还有一点。库拉索的证券让我们坐立不安。根据布莱格─史密特的评估,如果丹麦这里捅了漏子,别人可能从证券追溯到我们身上,到时候证券也会充公。我们已经找到了人,愿意以低于当日行情百分之十的价格收购。所以我需要你的签名,以便出示给库拉索的银行看。准确地说,我需要一份授权书,才能去保险箱把证券拿出来。」
「如果我想保留自己的证券怎么办?如果我能自己在股市里以当日交易价格抛售,为什么非得把一千五百万的百分之十转让给一个陌生人不可?你好好解释一下。」
「勒纳,你应该知道我们必须同舟共济,支持共同的决定,而现在你属于少数的一方。」
埃里克森感觉到脖子肌肉绷紧起来,似乎有把斧头悬吊在他的头上方。所有的信号灯全部转成红色,不单是因为施纳普提出的请求,还包括他提出请求的时空背景。在这么棘手的情况下,他怎能只是打个电话过来呢?事先也没有任何警告?至少他们应该见个面,在和谐的气氛下共同做出必要的决定。
难不成施纳普和布莱格─史密特打算卷款潜逃吗?他怎么有办法确定他们在面对种种的困难下仍旧会保留他的利益?他的股份不会忽然之间转眼成空?
在这件事上,埃里克森必须相信自己的直觉和对人性的了解。不行,这团混乱并非因他而起,他绝不能为此付出代价。这点无庸置疑。
「泰斯,我需要你的保证,白纸黑字,我才能知道自己的立场与处境。我还进一步希望你以市场行情收购我的卡勒拜克银行证券,等你将同额款项汇到丹麦银行后,就能拿到我的授权。你卖掉证券后,请快递将所有单据送到我外交部的办公室来。我还要你的书面声明──这是给我的保障──也一起送来。泰斯,所有的东西没拿到之前,我一根手指也不会动。」
电话另一端沉默了好一会儿,埃里克森清楚那代表什么意思:施纳普正处于盛怒当中。施纳普终于开口说话后,声音显得有点沙哑。
「行不通的,勒纳,你很清楚原因。我们没有必要措施可根据市场行情收购你的丹麦证券。如果你执意将证券卖掉,结果就是体制外不受我们约束的大股东将有机会参与营运。他们会要求监事会的职位,在业务上涉入太深。不行,就是不行,我没办法同意这么做。现在不是时候!」
「好。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不同意你们杀掉少年,结果会怎么样?」
埃里克森在心里数数儿。求学时期,施纳普本来就不是动作最快的人,到现在始终没改变。他虽然对于财经问题相当敏感,却没有创见,拿不出高竿的主意。埃里克森从经验得知,施纳普在谈话时停顿越久,就表示他的处境越艰巨。
不过这次停顿得相当短暂,连答案也很简短。
「你说的是『如果』你不同意,但是,你一定会同意。」
语毕,他挂断了电话。
※※※
接下来半个小时,埃里克森不让任何人打扰他。
自从开始进行这件事后,埃里克森的卡勒拜克银行A股价格上涨了百分之两百五十。换句话说,他目前拥有一千四百七十万克朗,这笔钱可供他在地球另一边享受二十五年相对奢华富裕的生活。他不考虑带上妻子,因为她甘于市井小民心目中的理想生活:在巴勒鲁普拥有一栋透天厝,一年到南方度假两次。要让她移居到其他地方比登天还难。对她而言,照顾因为感冒而不能上幼儿园的孙子们,比什么都重要。
不过他的妻子有没有一起离开,反正也不重要。在这种时候,埃里克森身处被木嵌板和一大堆档案限制了视野、积尘浓密的办公室,清清楚楚明白自己没有其他选择了。如今噩耗接二连三劈头袭来,艰难的决定大排长龙狺狺威吓要求裁定,他显然无法奢望施纳普会出手援助。因此,他从办公桌抽屉拿出一张名片,那是两年前一个热心急切的家伙硬塞给他的。他们这种人以为连在孩子庆生会上都能招揽到银行客户。
埃里克森打电话给这个从事暗盘交易的暴发户,不到两分钟,对方便同意帮忙卖掉埃里克森的卡勒拜克银行证券,佣金只要一般行情百分之六的一半,听得出来他欣喜若狂。为了四十四万一千克朗,他很乐意亲自走一趟卡勒拜克银行总局,拿走保险箱里的记名证券。
埃里克森心满意足,虽然他据理力争,仍可能无法避免失去库拉索保险箱里尚未挂牌上市的证券的风险。但是若不做好牺牲的准备,他将无法与其他人划清界线。而他必须如此。
他从架上拿出一个透明资料袋,里头放了十五张纸,其重要性可比拟人寿保险。
前几页是史塔克的人事档案,包括聘用条件、履历等一切的数据。其他还有从史塔克的笔电里找到的数据复印件,他把数据里的内容加以美化过了。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史塔克继女最后一次诊疗的费用清单,这张单子就放在史塔克办公桌的抽屉里。
之所以动手美化资料,是从史塔克失踪后,警方前来询问同事几个问题而得到的灵感。询问的过程短暂,没有引起难过。警方的问题空泛肤浅,所以他故意给了可有可无的答案。不过,他们现在若是忽然又来询问其他的问题怎么办?施纳普和布莱格─史密特会不会将他推向火坑?
他若想毫发无伤全身而退,就得罗织一个滴水不漏的故事。因此,经过慎重考虑后,他才会明智地拿掉史塔克笔电里专门供应时钟的微小锂电池,稍微「修正」存在计算机里的巴卡计划信息。
那是某天晚上他趁着妻子莉莉熟睡时在家进行的。就着书桌的灯光,他开启了史塔克的虚拟世界。他遭遇了两个用户帐户,一个署名「外交部」不需要密码,另一个以密码保护,名称叫做「私人」。
不过几分钟,埃里克森随即明白他们把史塔克解决掉是对的。史塔克的笔电中记载了巴卡计划有违常态之处以及不合理的程序。虽然他的纪录内容并未直接揭发违法情事,却撒下了怀疑的种子,可能引起进一步的侦查。
史塔克无需接受这类考核实在是运气好。
埃里克森花了整个晚上想要解开「私人」的用户帐户,却没有成功,他最后把笔电收到地下室,放在设置了地板暖气的暖气管门后。他若没拿出来,可能也不会有人察觉笔电放在那儿。
两年半后,史塔克的笔电又放到他眼前。计算机里的数据清楚显示可疑的巴卡计划原本由埃里克森主导,但现在转眼之间,幕后黑手变成了史塔克和……施纳普。
所以,合理的做法是,他从档案最后抽出一张纸,模仿史塔克饶富特色的字迹,在纸张角落写上:「汇款给马杜罗暨库列尔银行。」最后还留下施纳普的手机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