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考特妮死后,莫斯一直沮丧不振,害怕十六岁生日的到来。吉姆一家请她参加考特妮的葬礼,让她和家里人站在一起——既是荣幸,也让人疲惫。她和戴维一起接待来客。考特妮的遗体化了妆,皮肤雪白,躺在那儿就像睡着了。她一直说将来想穿着牛仔裤下葬,但此刻她的身上却是一件带着蕾丝高领的天鹅绒连衣裙,颈部的伤口再多的粉底也遮盖不住。她的身体一动不动,安静得很不现实,莫斯甚至希望她能忽然坐起来,至少稍微动一下,喘一口气。
葬礼结束,莫斯回到家,想象着如果自己也死了,就会和考特妮埋在一起。而她还活着,活得毫无兴致、孤独无援。家里只有她和母亲,父亲在她五岁时就抛下了她们娘俩。莫斯和母亲的相处非常客气,但母亲几乎从不着家,要么外出工作,要么在麦格酒馆减价供应饮料的“快乐时间”一直喝到深夜。莫斯变得越来越内向,收藏的唱片越来越多,每天晚上她躲回自己的房间,关着灯躺在床上,耳机里传来怪异乐队、碰撞乐队、性手枪和皮克西乐队的歌——这些她从音像店的黑胶唱片盒里淘到的朋克专辑——她在音乐里渐渐放空。她放肆地挥霍着剩余不多的中学时光,在午休时的停车场上喝樱桃可乐和杰克啤酒,和所有能买到的酒精饮料。她成了只剩一副皮囊的行尸走肉,差一点就退了学,甚至做好了回家待着的准备,或者和母亲一样,在同一家公司做电话促销员。所幸田径教练发现了莫斯的困难,找了找关系,帮她申请到西弗吉尼亚大学的半额奖学金。
失去考特妮的第三年,莫斯被传唤指认杀害朋友的凶手。那天,她穿了一身母亲的工作服,坐在华盛顿郡法庭上,回忆考特妮去世那晚发生的事——听着她的证词,考特妮的母亲啜泣不停,而凶手面无表情。莫斯很清楚她对那个杀了自己好友的男人毫无同情——他是个瘾君子,一个流浪汉。她想让他去死,或终生服刑,不得假释;一部分是为了复仇,另一部分则是为了正义。她后来才得知最后的审判结果,凶手被判了二十八年,但这似乎远远不够。这个男人竟然还活着,甚至将来有可能重获自由——愤怒如利刃划开了迷雾似的伤痛,抵住了莫斯的喉咙。等到大二的上半学期,课业的压力让周末和休息时间不再被酒精和大麻填满。她报了犯罪学和罪案调查专业,根据课程要求,找到了一份在华盛顿郡法医办公室的实习。
初看有些吓人,但实际上在法医办公室度过的下午却非常令人愉快——那里的女同事都很喜欢莫斯,在她忙忙碌碌地跪着整理文件柜时,总是不停和她聊起避孕和音乐的话题。验尸官拉多夫斯基博士每天早上都和她打招呼,但一直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一些同事告诉莫斯,大家都知道博士是个酒鬼,还是个同性恋;即使偶尔午餐时间过去很久他才面红耳赤地回到办公室,但总的来说,他依然算是个善良友好的人。莫斯的几个室友对她找的实习惊讶不已,和尸体打交道的工作让她们觉得恶心反胃。而莫斯主意已定,每周四中午十二点二十分,她都开上黄色的庞蒂克太阳鸟轿车,沿七十九号公路去华盛顿,下午一点准时到达法医办公室。
拉多夫斯基第一次让莫斯帮忙解剖尸体时,她有些紧张却并不害怕。她穿上实验室工作服,戴着护目镜和手套,像“过家家”里扮演医生的小孩,站在几英尺外看拉多夫斯基博士处理尸体。死者是一个六十四岁的独居女人,直到邻居家抱怨闻到了一股臭味,她的尸体才被人发现。
拉多夫斯基让莫斯把女人的心脏放在盛液盘里控干。
“你看,”过了一会儿,拉多夫斯基举起一块组织,“这就是她的死因了。肝脏。你看这个深紫色,这块组织像一块碎炭。健康的肝脏应该和超市里卖的肉一样,粉红色,质地柔软。这是肝硬化,她是饮酒过量而死的……”
死亡是一种不可分享的亲密关系,莫斯有时会这样想。她在验尸过程中竟然找到了片刻的宁静。于她而言,生离和死别总是互相纠缠——她最好的朋友死了,她的亲生父亲离她而去。解剖尸体的时候,她渐渐放下了对死亡的心结——死亡也许仍是个谜,但生命的终结却被分解成档案夹里的资料,重量几何,长宽多少。
莫斯的宿舍在摩根敦,但她暑假租了一间位于多尔蒙的复式公寓的二楼,方便去匹兹堡实习。她在位于匹兹堡钢铁大厦的布坎南·英格索尔律师事务所工作,是办公室几十个秘书助理中的一员。她的桌子上有一台四四方方的电脑显示器和一台电动打字机,身后的铁架上堆满了按字母顺序排列的文件夹。二十一岁的莫斯是个很时髦的女孩,喜欢穿饰有肩章的军装夹克,夸张的金色大耳环,涂亮晶晶的红色唇彩和豹纹图案的指甲油。稍微年长一些的女人都喊她“麦当娜”——也许对她们来说,这就是一种夸赞了。她每天早晨要在洗手间梳妆打扮一个钟头,整个下午要往化妆室跑好几趟,往头发上喷点发胶,把头顶的头发弄成蓬松的小卷,再扎起来。几个抽烟的同事看见她都躲得远远的,生怕一不小心点着她那一头的化学产品。
莫斯的午餐在市集广场解决,她一边吃饭一边看法医和犯罪学课本。午餐是油纸包着的炸生蚝和薯条。一天下午,一个身穿运动外套,打着佩斯利领带的男人拉开对面的椅子,问也没问,直接坐了下来。他拿起莫斯的书,看了看封面:《犯罪学入门:理论、方法和犯罪行为》(第二版)。
“你学到为什么人会犯罪了吗?”男人问。
从格兰特街来的商人和律师经常溜进她的公司,这些人总把公司里的女秘书当成调戏对象,莫斯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她根本没想搭理这个男人,直到他展示出衣服上的徽章——“海军情报局”(NIS)。莫斯从没听说过这个部门,但她忽然害怕也许是母亲喝醉了酒,惹了什么事。
“我们正在找一批最优秀、最聪明的人。”男人说。
莫斯心想这和自己有何干系?“哦,所以呢?”
男人说他是奥康纳特工。“你的一个教授把你推荐为联邦执法局的候选人。教授对你的成绩非常满意。”
“嗯……”莫斯不知道是哪位教授推荐了她,这会不会是一场骗局?“您没带宣传册之类的东西吗?”
“我把你列入NIS一个特殊分部的候选人名单了。”奥康纳说,“正式下通知前,我想先来见见你。我们一般不是这样招人的,但我有理由相信你会成为一名非常出色的特工。当然了,我们得先把你招进来。”
可能是什么营销骗局吧——告诉他姓名、地址后,就会收到无数垃圾邮件和上门推销。估计下一步就要我先掏二十块钱“留个位”,或者让我捐点什么东西。
“我的履历并没有多优秀吧,”莫斯想揭开男人虚张声势的面具,“我差点连高中都毕不了业。”
“你的过去是有一定影响。但我感兴趣的是你现在的专业,你现在的工作。一些人高中并不起眼,到了大学反而出色起来——我想找的就是这种人,我不想要那些短短几年就江郎才尽的‘聪明人’。我读了一篇你的论文,主题是保护弱势群体的社会责任感,你认为暴力案件的受害者是最弱势群体。这个论点是你从哪里抄来的吗?还是你自己的原创?”
“我从不抄袭。”
“我觉得你的论文让人感动,”奥康纳说,“充满了热情,这种条理清晰的热情让我很感兴趣,夏侬。有了它,你应该可以胜任我为你安排的职务。”
“我有一个朋友,”莫斯说,“因为她,我才开始学习刑法。”
“夏侬,我真有一份宣传册要给你。”奥康纳说,“你还有一年才毕业,对吧?等你申请入职时,我们估计已经从‘海军情报局’(NIS)重组为‘海军犯罪调查局’(NCIS)了。如果到时候你还和现在一样充满热情,并且你决定加入我们,就直接把简历发给我吧。”
他在一张广告页的背面草草写下地址:华盛顿海军造船厂,二百号楼。广告的正面,是一对男女穿着风衣,站在航母的甲板上放哨。六十年代时,莫斯的生父曾是新泽西军舰的一名海军士兵。但莫斯对他服役的经历所知甚少。
毕业前的一个月,莫斯把NCIS的申请表和自己的简历一并发给当地警局和西弗吉尼亚州、宾夕法尼亚州的地方检察署。奥康纳一周之内就回了电话,让莫斯去弗吉尼亚州的奥西阿纳报到,准备面试——“安排好时间啊!”奥康纳嘱咐道。莫斯沉迷于对未来的想象和憧憬:巨大的船舰划开钢铁一般的海水,父亲曾经的海军之魂此刻流淌在她的血液中。
然而,报到那天,莫斯惊呆了。她竟然来到了阿波罗苏塞克机场,F18黄蜂战斗机中队正从头顶呼啸而过。
奥康纳招募了十二个成员,莫斯是其中的三名女性之一。没过几天,两名男性就因为无法完成教官要求的体能训练而退出了。莫斯方才意识到,这根本就不是面试,而是想淘汰掉不合适的申请者。他们在游泳衣外面套上潜水服,水池里一游就是好几个钟头。在压力逐渐增大的重力模拟器中不停旋转,直到眼珠子向后翻,整个人失去意识,清醒后还要继续翻滚。他们吃不饱,六个人挤在一间宿舍,共用一个洗手间,不能洗澡,只有一箱湿巾能用来擦擦身子。这种原始的斯巴达式生活让人精神紧张,但莫斯适应得很好。之前的田径训练磨炼了她的耐力,她的意志比身体更强大。五周的训练结束后,只有七位申请者留了下来,而莫斯是唯一一名女性。结业仪式在教室里举行,奥康纳给每个人出了道选择题:“你可以去二百号楼的海军造船厂报到,成为联邦执法局的一员,迎来光明的前景。或者,放弃这个机会。”其中一位男性起身离开了,剩下的人留了下来。奥康纳很兴奋但也有点纳闷,他给留下来的人每人发了一件绿色T恤和印有他们名字的纸质证书。
海军造船厂的接待处位于大楼走廊,同时还提供咖啡和切片蛋糕。所有人需按照指示在一小时内换好飞行服。夜幕降临后,他们登上一艘名为“奥古普古”[4]的喷气机,如黑曜石一般的头锥上喷绘了一条蜿蜒的海蛇。这种类型的喷气机被称为“鸬鹚”,黑色漆面,长而细,看上去接近SR71黑鸟战机,但体型稍大,和一架小型客机差不多。奥康纳和他的队员在座位上固定好,“奥古普古”准备起飞了。当飞机进入急速上升阶段,冲破引力时,莫斯完全陷入了昏迷。来自地球的光缩小成一轮新月的形状,遥远星球上,城市的璀璨宛如散落天际的宝石。胸腔内的失重感让莫斯晕眩不已,她的头发飘起来,像一朵金色的蒲公英,莫斯把它拢成了一个发髻。奥康纳最先解开安全带,飘浮起来,已经上了年纪的他此刻看起来竟然充满童趣。其他人也照做了,他们像蹦床上的小孩一样,自由地跳来跳去。莫斯也从座位上飘了起来,她欣喜若狂,忽然便热泪盈眶,但泪水黏在眼球上流不下来,她用袖子擦了擦,破涕为笑。
月球表面像一片黑色的湖泊。他们抵达黑谷站,这个月球前哨站就像位于代达罗斯火山口内的秘密城市。火山口直径六十英里,在月球背面的中心位置。火山口下凸起的梯形山脊,如巨大的楼梯一直延伸到两英里下宽阔的盆地。月球发射点赫然眼前,大家都沉默了。几线灯光勾勒出黑谷的样子,这里的大楼和跑道,陈列和布局,无一不让莫斯想起西弗吉尼亚和宾夕法尼亚的石油钻塔。亮着灯的铁质飞行塔像油井的脚手架。黑谷里停泊着七艘船,都是俄亥俄级潜艇[5]大小的船舰——舱面光滑,棱角分明,像黑曜石一样发光,又像一件折纸作品。
“这些是特恩飞船。”奥康纳指着这些船说,“看这里——”
船舰的引擎是勃兰特—罗莫纳克量子泡沫宏场发生器,这种军用科技可以帮助人们进入深度时间和深度空间,奥康纳解释道。
飞行塔周围是交叉式的起降场,和公路与滑行道相连,通往机库和几幢覆以白色屋顶的小楼,那里是宿舍区、机械修理厂、办公室和实验室。奥康纳说,这些海军空间指挥舰——伯劳鸟、鸬鹚、特恩的设计都源于六百年后的未来,又根据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初期工业技术做了一些修改。七八十年代是造船的鼎盛时期,此时臭鼬工厂[6]的工程项目主要由波音公司、麦道飞机公司、洛克希德·马丁和诺斯罗普·格鲁门公司承包。鸬鹚使用升级版鹞式发动机作为其反应控制系统推动器,为船舰的横摇、纵摇、升沉状态提供短脉冲调整。停在第四起降场的“奥古普古”就像一只落在叶子上的小虫。不管从哪个门看进去,都是大片被探照灯照亮的灰尘。月球上,一切物体的下降都异常缓慢,减弱的重力感让莫斯觉得仿佛身在水中。这一年,她二十二岁,正被军队和武装力量的神秘奇迹震惊到不知所措,海军太空指挥部的复杂远远超过了大众的认知。
一切如同一场梦——最开始几个礼拜的不停训练,在阳光刺眼的暖房上课,睡在集体宿舍,无数次穿梭在教室和宿舍间,学到很多关于船舰的知识。莫斯被分配到奥康纳的海上特恩战组,乘坐美国军舰“威廉·麦金莱号”,前往深水。返回维珍尼亚滩不到两个月,莫斯又穿越到人类的末界,航行至仙女座星系的最远处。她沐浴在星河之中,而这星辰的光,也许二百五十万年后才能照耀到地球。
记者都堵在坎农斯堡市政大楼的中央大厅,可怜巴巴地求着一点关于灭门案和失踪女孩的官方消息。市长办公室就在市政大楼,坎农斯堡警局也位于此,但莫斯不禁怀疑他们似乎对蜂拥而至的新闻媒体并没有防备,因为她此刻正在一堆摄影师中间挤身而过。莫斯向一位警官出示了证件,在授权进入办公区的人员名单上签好字,才被放进会议室。一个年纪稍大的男人,应该是市政厅的工作人员,发现她戴着假肢,有意让开了道。她经过时,男人伸手放在她的后背,莫斯一下浑身僵硬,这种感觉太熟悉了,男人的手指就按在她内衣的带子上。他笑了笑,示意莫斯往前走——他也许想表现得绅士些吧,或者像个照顾晚辈的慈祥父亲,但他的手一直放在莫斯的肩胛骨上,直到她挣脱开来,往会议室的另一边走。还差几分钟就到九点了。几位联合特遣兵已经在摆成马蹄铁形状的六张会议桌前坐好。莫斯认出几张昨晚刚刚见过的熟悉面孔,大部分都是FBI的人,但他们的神色和昨晚截然不同——莫索特灭门案带给他们的悲痛,已经被刚刚喷上的发胶、新换的衣服、几杯咖啡和几个甜甜圈一扫而光了。
一个淡金色头发的男子朝莫斯挥手示意,他的下巴上似乎有一层阴影,那是新长出的胡茬。他笑起来很温暖,莫斯心想,原本有点粗犷的五官,一笑就柔软下来了。他的眼珠是淡淡的浅蓝色,非常明亮,内双的眼睛看上去像在沉思。
“你是特工莫斯?”他问,“我叫菲利普·奈斯特。我们昨晚通过电话……”
“哦,是的,我是夏侬。”
“我给你留了个位子,布洛克让我多照顾你。”
莫斯非常抵触被人“照顾”,也不愿意走过密密麻麻的椅子腿。“我不想到前排去,太麻烦……”
“哦,好的,好的。”奈斯特站在她旁边,靠着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真的‘照顾你’,我是来联系你的。”他很快就听懂了莫斯的意思。他在昨晚那通电话里,声音颤抖,充满了痛苦和不安。现在倒是平静下来了。挺好听的声音,莫斯心想。“布洛克说你应该知道所有信息,但他手头要忙的太多,”他停下来,朝某个人挥了挥手,“所以让我来联系你。”
他应该喜欢户外运动,莫斯猜测,他身上的运动气息不像经常去健身房的人那么刻意。巧克力色的灯芯绒裤子和其他同事灰色或米色的长裤形成了对比,衬衫的袖子卷到了前臂,外面套了针织背心,打着领带。要是不看胸前挂着的FBI工作牌,还以为他是哪个大学的教授。
“我昨晚好像没看见你。”莫斯说。
“我在现场,我看见你来了。但当时——”他比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当时穿着厚重的防护服,“我在拍照。你可能没注意到我。布洛克跟我说了些事,我得问问你是不是真的。”
妈的。莫斯心里骂了一句。“这要看他跟你说的是什么事了。”
“他说你认识克利特伍德法院街的人。”
“对,我认识的那家人原来住在那儿,”莫斯说,“好多年前了,我最好的朋友就在那里。当时我几乎每天都去找她。”
奈斯特叹了口气。“太遗憾了,你一定很难受吧?”
“布洛克还和你说什么了?”
奈斯特抬了抬手,做了一个安慰的手势。“他很尊敬你,说你挺不容易的。”
布洛克走上讲台,台下谈话的嘈杂声渐渐安静了。布洛克还穿着昨晚那身衣服,皱巴巴的——可能开会前他刚洗了把脸,喷了点古龙水,但没来得及洗澡,也没捞着休息。他浑身透着疲惫,眼睛下两道紫红色的眼圈,在黝黑的皮肤上特别显眼。他把房间的灯光调到微亮。
“各位早上好。”他打开头顶的投影仪,一束强光照在身后的白板上。“我简单讲两句。我是FBI的负责人,威廉·布洛克特工。我的团队将与坎农斯堡警局和宾夕法尼亚法证局密切合作,共同调查莫索特一家的谋杀案,并负责搜寻玛丽安·莫索特。我们的首席调查员是菲利普·奈斯特特工。”
布洛克的第一张幻灯片是在安珀警报中发布的照片。
“这是玛丽安·莫索特,”布洛克说,“已经失踪了三十八小时。”
布洛克拿起水瓶,润了润口,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屏幕上的照片。全场安静,只有投影仪里的风扇在“呜呜”转动。
“这个失踪的女孩已经引起了全国范围内的媒体关注。人们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周五晚上她在华盛顿的凯马特商场下班回家,她在那儿做收银员。当天晚上七点,她打卡下班,之后便下落不明。我们在停车场找到了她的车,看来她是和别人一起离开,或者被挟持带走了。根据凯马特商场主管和同事的回忆,当天下午并没有发生任何异常。她没有固定男友——据我们所知。州警正在调查她在网络上接触了哪些人。”
布洛克换了一张幻灯片。一个穿着蓝色拉链衫,头发灰白的男子照片出现在屏幕上。他面带微笑,在阳光里眯着眼。
“这是父亲派特里克·莫索特,是我们能找到的最近的照片。他是美国海军一级士官。1949年8月3日出生。派特里克·莫索特是目前玛丽安·莫索特绑架案和这起灭门案的第一嫌疑人。我们已经下发了拘捕令,但派特里克到底身在何方,目前没有任何可靠消息。”
布洛克换到下一张幻灯片。一张宝丽来照片,整体是森林绿的色调,莫索特黝黑的皮肤有种皮革的质感——他看上去像个孩子,莫斯想,尽管肩上背着一把M16步枪,嘴里叼着烟。
“三重凶杀案,三人遇害。”布洛克说。屏幕上是满脸是血的女人尸体。
还有一张血泊中的手的特写。
“罪犯拔去了女人和孩子的手脚指甲。”布洛克说,“目前还没有向媒体披露这一信息。大家明白我的意思吗?如果莫索特是被冤枉的,那他的供词里应该不会提到这个细节,我们可以就此判断他是否在说谎。”
一种压抑沉闷的情绪在房间里弥漫开。那些被拔去的指甲成了一个谜,让本案从普通的谋杀案变得更扑朔迷离,案件背后的动机更深不可测。
“你还好吗?”奈斯特担心地看着莫斯。
“你呢?”莫斯反问。
布洛克把新闻发布会安排在半小时后,会议室的白板上投影了FBI的标志。他主要介绍的是目前具有实质性的证据和邻居关于莫索特那位身份不明的朋友的证词——一个白人男子,络腮胡,开着西弗吉尼亚牌照的红色“道奇公羊”皮卡。布洛克说这辆皮卡上贴了很多车尾贴,其中包括一面南方邦旗。莫斯和一些警察在休息室看了会儿电视。她去接杯咖啡的工夫,布洛克身边就围满了从匹兹堡和斯托本维尔—威灵赶来的记者,询问关于玛丽安·莫索特和灭门案的更多信息。
莫斯从休息室出来,下楼找到一间没有人的办公室。她躲进去和NCIS总部的主管打了通电话。那个吃着油炸生蚝的下午,奥康纳找到了莫斯,并负责在后来的体能训练中为她提供指导,带她前往深水,练习第一次太空漫步。他们飘浮在离飞船很远的地方,像悬在线上的蜘蛛一样,用一根绳子拴住飞船。奥康纳只比莫斯大十岁,但他已经可以熟练穿越到深水和末界,在地球世界的时间停止时,他却不停地衰老着。一头灰白的鬈发,一脸深深的皱纹,但他笑起来的调皮样子很快就打破了那副死气沉沉的表情。
“我是奥康纳。”电话那头说。
“我是莫斯。我需要莫索特的信息,能帮我找到吗?已知信息都是被人修改过的。他档案上显示在任务中失踪。”
“有件事要告诉你,”奥康纳说,“我和NSC谈了整宿,要找到莫索特确实是个大问题,夏侬。”
“你要告诉我什么?”
“NSC参与星球大战计划时,派特里克·莫索特是关键成员之一,由于里根的政策支持,派特里克在当时大赚了一笔,”奥康纳说,“早些时候,在‘挑战者号’项目之前,他还是国防部太空项目的一员。他参与了洛杉矶的空军‘载人航天工程师项目’,在约翰逊空间中心的军事部也有一席之地。但是,夏侬,他最后一项工作记录显示为‘十二宫’任务。你听说过吗?”
“十二艘飞船,七十年代末期出发,任务一直执行到1989年,当时我还没开始服役。现在有三艘飞船还在执行任务。”
“‘白羊号’‘巨蟹号’‘金牛号’,”奥康纳说,“其他九艘飞船没有回来,几百个人下落不明,真是一场灾难。至于‘金牛号’——”
“‘金牛号’发现了末界,”莫斯补充道,“他们是第一批发现末界的人。”她曾研究过美国军舰“金牛号”返航时的现场照片。这艘飞船于1986年年尾发射,后从遥远未来的末界返回,船员失踪了大半,仅剩几名幸存者。飞船内舱满地都是死者尸体的素描,和用血迹涂抹的警告。
“派特里克·莫索特之所以显示在任务中失踪,是因为他曾经是‘天秤号’军舰的士兵,”奥康纳说,“‘天秤号’被定义为失踪了,夏侬。”
这艘军舰曾在深水失踪,现在又忽然出现了。“怎么回事?”莫斯问道。她曾经目睹NSC飞船发射,飞往深水,又在一秒钟之内返回,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即使就这一瞬间,船员已经穿越星河,在外飘荡了数年,但飞船却几乎还是全新的。看着一个年轻男人在上一秒登上了飞船,眨眼间下飞船时已经到了要退休的年纪,这实在是太诡异了。但有时,一艘NSC的飞船可能发射后就再也回不来了,连带所有船员,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些飞船将被定义为失踪,再也没有返回的可能性。他们或被太空残骸撕成碎片,或被卷入炽热的太阳,被黑洞所吞噬,更可能的是机器故障导致了灾难发生。总之,这些飞船再也不能返航了,在世界的所有角落从此销声匿迹。飞船消失后,船员一般没有生还的可能,档案上之所以写着“在任务中失踪”,只是因为无法找到他们的尸体。“如果‘天秤号’失踪了,派特里克·莫索特不该还活着啊。”莫斯说,“难道他不在‘天秤号’上?是个逃兵?还是从来没有执行过任务?”
“我们得找到‘天秤号’和派特里克·莫索特的下落,”奥康纳说,“所以我们需要你。我们要找到派特里克·莫索特,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布洛克说那家伙一直不愿和别人接触,所有财产都在他老婆名下,他只有几张伪造的身份证件和一本假驾驶证,”莫斯说,“但是我们找到了几个认识莫索特的证人,看起来他不像是用假身份生活的人啊。他一直生活在坎农斯堡,就活在我们眼皮底下。”
“这么长时间以来,没有人找过他,”奥康纳说,“大家都知道,派特里克·莫索特和‘天秤号’飞船上的人一起失踪了。只要没有人找,就能藏很久。”
“我们现在派了大量人在找他。”
“夏侬,”奥康纳说,“特工布洛克说你和命案发生的那栋房子有什么关系——”
“没事——我没事,”莫斯说,“小时候的一个朋友住在那儿。昨晚的罪案现场太恐怖了,但放心,我没事。”
“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可以给你多派几个助理。”奥康纳提议道。
“我能处理。”莫斯想起杰西卡·莫索特被劈成两半的头,和被挖空了的躯体。就在考特妮·吉姆的卧室。莫斯曾经在这里暗暗梦想着离开坎农斯堡,但没有人能离开那间卧室。“我没事。”她又说了一遍,“我只想找到派特里克·莫索特。”
“你有什么看法?”奥康纳问道。
莫斯想到血泊里那个女人的双手,所有指甲都被拔掉了。这是布洛克要求对外保密的重要信息。“现在我们怀疑是家庭问题,”她说,“必须尽快找到派特里克,新闻里到处都是他的照片。不管他在军队里是什么身份,也不管‘天秤号’军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我都知道,这很有可能就是钱的问题,或者某一方有了婚外恋。这种惨剧总是发生得又快又残忍,但并不算罕见。他把受害者的指甲都拔下来了,我也不知道动机是什么。等抓到他后,多找几个特工来审审吧。你知道,那个失踪的女孩长得很漂亮。”
“我看到安珀警报了。”奥康纳说。
“只希望等玛丽安的照片传开后,能引起媒体的兴趣,”莫斯清楚媒体的审查制度一向是NSC的宿敌,“相信过不了多久就有人来打听莫索特是谁了。”
“我们准备好了,”奥康纳说,“FBI一直很合作。我们的上级见过面,而且之前就签订了针对类似调查的协议书。他们人力充足,能对付媒体记者,帮助寻找玛丽安。”
“他们正在开新闻发布会,”莫斯说,她的母亲也许正在看电视。妈的,她暗骂一句——那个女人对街坊邻里八卦丑闻的兴趣,不亚于秃鹫搜寻着一块腐肉。从关于残疾动物的新闻,到房子着火、全家灭门,全都逃不过她的打听。我该给她打个电话。她应该还记得克利特伍德法院街发生了什么——多少个下午,她把女儿送到那栋房子,她最好的朋友家。结束和奥康纳的通话后,莫斯立刻拨通了母亲的号码。电话响了两声,转到自动回复。
“妈妈,我是夏侬。”莫斯说,“如果你在旁边,就拿起话筒。我今晚过去一趟。新闻里发生的事,你别太担心。我们晚上再聊。”
一阵敲门声后,奈斯特推门进来。
“走。”
莫斯合上手机。“走去哪儿?”
“我们找到那辆卡车了。”他说,“西弗吉尼亚巡逻队刚刚来了电话。跟我走。”
那辆红色的公羊卡车属于埃里克·弗里斯。驾照已过期,车牌已过期,车辆登记地址是曼宁顿附近的巴托洛夫·弗可布朗奇。当地警方似乎对这个人有印象,他是个爱挑事儿的酒鬼,警方经常去酒吧赶走他,但从不逮捕他。他是一个上过越南战场的退役老兵,现在是个没有执照的电工,靠做零活来糊口。奈斯特开着一辆FBI的越野车,行驶在州际公路的缓缓车流中,宾夕法尼亚的平缓山丘蔓延到西弗吉尼亚州,变得陡峭了许多。一个多钟头的路程,两人的聊天从派特里克·莫索特开始,一直聊到彼此的生活。奈斯特是西弗吉尼亚人,家里很穷。几年前还是个自由摄影师,后来为了生活的稳定,进入亚利桑那州凤凰城警局,开始和指纹、罪案现场打交道。他再次回到西弗吉尼亚,是因为父亲要去世了。莫斯对一切的自我坦白都很谨慎,而奈斯特则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她不由自主地说起了自己的故事,把生活和工作分隔开的那层保护罩,很快就消失了。
“我觉得我不太擅长聊天。”莫斯说。
“你有设防,”奈斯特说,“我能理解。”
他们来到巴托洛夫·弗可布朗奇交界口,似乎要被一片密林吞噬,把整个世界抛到身后。路越走越窄,公路两边就是森林,树干丛生,密密麻麻的树枝遮蔽了日光。莫斯透过树林看见远处几座孤零零的房子。他们驶过一排建在煤渣堆上的小房,浅色外墙褪了色,漏水的生锈水管让墙上灰一道、白一道。院子像旧货小卖铺。莫斯想象着这些树被风吹动时,会发出怎样的声音。当他们经过一条干涸小溪上的木板桥后,眼前的小路终于不再泥泞。在两条经过灌木丛的小道里,奈斯特选了一条往深处走的路。
“我也不知道这是在往哪儿走。”他说。莫斯感觉到越野车的轮胎正在巨大的石块和盘结的树根上碾过,一阵颠簸后终于回到正轨。两侧的树枝伸到路中间,拍打着车窗。
“等一下,等一下,”奈斯特说,“我们到了。”
他把车开进空地,一道红色从眼前闪过——是那辆红色公羊的后舱门。这是辆旧款车,大概是八十年代的车型,和新闻里描述的一样,樱桃红,车门四周有积灰,车上几十张撕烂的贴纸,其中就有同盟国的旗子。还贴了一句“南方即将崛起”、一张卡尔文往福特车标上撒尿的漫画和一把手枪,旁边写着“本车装配了史密斯·韦森[7]”。手工木制的枪架里并没有枪,但已经磨损得够呛了。
“看,”奈斯特说,“那是什么?”
莫斯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什么玩意儿?”她爬上车顶,看见了树林里的骨架。那是几座雕塑。雄鹿的骨头被拆开,再用金属丝固定,看上去像一个长了鹿角的男人,浑身布满黄铜色的血管。四具骨架的脚踝固定在树上,手臂张开——像那些头朝下倒吊着的人。末界,这个男人知道末界。房子摇摇欲坠,屋顶塌了下来,好像快要融化一样。莫斯跟在奈斯特身后往前走,一路经过不少陷在泥巴里的石板。前门旁边有大量啮齿动物的骨头——大部分来自土拨鼠和松鼠。草地上还晾着一些鹿的骨头。
“你觉得他在这儿吗?”莫斯问。
“不知道。他的车在这儿,”奈斯特说,“他可能走了。”
“那些骨头是怎么回事?”
奈斯特苦笑一声,说:“我怎么知道……”
一股刺鼻的腐臭朝他们翻滚而来,这是死亡的气味。莫斯心里喊了一句:玛丽安。她掏出手枪,奈斯特紧跟其后。屋子的前门是一扇罩着纱窗的复合板,周围变形翘起,门上爬满了苍蝇,随着莫斯推门进入,嗡嗡地团团散开了。房间里气味浓重,近乎钻进了莫斯的身体——裹住她的舌头、堵住她的鼻孔,像海绵一样在她的口腔慢慢膨胀。死尸、毛皮、粪便。她的眼睛湿润了。
“玛丽安?”她大喊。
空气似乎是活的,发出嗡嗡的声音。苍蝇撞在身上,奈斯特站在旁边。前门光线昏暗。墙上挂满了兽皮,长着条纹的浣熊皮,石灰色的松鼠皮和褐色的土拨鼠皮——莫斯恍然意识到眼前是一幅兽皮拼成的壁画,深深浅浅的颜色是山峦起伏,白色的兔子皮是积雪的山顶。山景——一幅由皮草拼出的山景壁画。
“玛丽安?”她喊着女孩的名字,那股腐烂的气体跟随每一次呼吸涌进肺里。一只苍蝇落在她的嘴唇上,她吓得后退一步,吹走了苍蝇。她一向害怕这种飞虫,尤其怕它背后的含义——也许玛丽安的尸体就在房子里。不要……不要……
“FBI,”奈斯特大喊,“联邦特工。”
莫斯举着枪,走到隔壁房间。这间房面积略大,角落里有间小厨房,电视上有两根金属箔包裹的室内天线。墙上挂着纳粹的旗子,一角钉在天花板上。黑色的旗子,白色的螺钉。深绿色的背景上画着白色的雄鹿的头,鹿角中间是纳粹的万字符号。疯子,莫斯心想。她感到恐惧,仿佛走上了一条通往地狱的路。激浪汽水的瓶子和啤酒罐扔得到处都是,黑蚂蚁穿梭其中,满地狼藉。
“这边,”奈斯特说,“来这边。”
走廊尽头连着房子的后屋,两边墙上乱七八糟地挂满了镜子。地板上堆着垃圾——是一具尸体——垃圾袋很厚,底下蠕动着白色的蛆虫和苍蝇,看上去好像袋子也在动。奈斯特把手缩进袖子里,拽了拽塑料袋。莫斯做好了准备——准备看见黑色的兽皮下,是玛丽安苍白的脸,没了牙齿的猩红牙龈,和玻璃球一样的乌黑的眼珠。
“上帝啊,”奈斯特往后一闪,“这是什么?熊?”
莫斯继续往走廊尽头走,她的身影在镜子里来回倒映。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从某种程度上说,莫斯对屋里的陈设并不陌生,她似乎联想到什么:走廊的镜子,她的倒影——记忆被拉扯,她由此想到在白雪皑皑之中,她穿着橘色的宇航服徒步经过雪堆,世界天寒地冻,凛风裹挟着冰碴。莫斯经过了一间浴室,又经过一间卧房——床垫在地上,床脚旁放着行李袋。她一路跟着镜子走到后屋,这是主卧,她朝里看了一眼,忍不住尖叫起来。
那个男人吊死在一棵骨头搭成的树上——一尊由骨头、铁片、铜丝组成的树形雕塑——卧室的墙壁和天花板镶嵌着镜子,男人的尸体在镜子的反射里无限倒映。他体形肥胖,皮肤毫无血色,身边到处飞着苍蝇。莫斯走近了些,举着枪的手不停打战,镜子里同时出现了她和男人的身影。这间房只是一个表象——那个世界又回来了,莫斯感到绝望——贴满镜子的走廊和房间镜子里反复倒影的骨头树,搅动起这些年来莫斯已经开始遗忘的回忆,她被钉在空中,身下是那条咆哮的黑河。这几间房就像回忆的引线。她想起那片冰天雪地,周围寒冷的空气仿佛这些镜子一样,在她周围闪着寒光。她在末界见过这棵树,树干灰白,宛若骨骼,绵延无尽。弗里斯重构了这个场景,就像从她的大脑里复制出来那样。
“走吧,”奈斯特说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带她走出房间,“玛丽安不在这儿。我们走吧。”
布鲁克县的警长封锁了位于巴托洛夫·弗可布朗奇的这栋房子,直到FBI犯罪巡逻队赶到之前,所有通往这里的路都被禁行了。FBI的人把腐烂了的黑熊尸体搬了出来,拖到树林里,随后才将埃里克·弗里斯的尸体从骨树上解下,鉴于死者块头很大,好几个人一起上手才把尸体放到地上。黑熊被肢解成很多块——扒皮去骨,掏空内脏。按照技术人员的记录,弗里斯的房子属于罪案现场,但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人人都在议论他是自杀的,吊在家里的骨树上至少整整一天,或者更久。莫斯看着几个男人把弗里斯的尸体裹起来,抬上轮车,推进救护车送去查尔斯顿[8]解剖。我看到的任何地方,都会结冰,莫斯心想,她几乎能感觉到那彻骨寒冰从未来的某个时间侵袭而来。她在弗里斯的房外绕圈,顺着一条小路往那四具倒吊着的骨架走去。它们制作得很是精巧——铜线缠着鹿骨,模拟出血管和肌肉组织。弗里斯是怎么知道末界和钉在空中的人的?也许世界灭亡的恐怖画面在派特里克·莫索特的脑中挥之不去,他把所见所闻告诉了弗里斯,或弗里斯可能亲眼见到了这些东西,他也是“天秤号”的船员之一,失踪之后再次出现,就像一个幽灵。NSC的船员自杀率极高。莫斯做法医助理时曾经见过一些解剖案例,死者有上吊的,有割腕的,还有饮弹而亡的。这些绝望崩溃的人再也无法接受现实的世界,只好选择亲手结束性命。奥康纳应该能查出弗里斯之前是否在NSC待过,但莫斯心里越来越笃定,恐怕这个男人又是一个档案上记录为“在任务中失踪”的船员。忽然,她听到脚步声传来——是奈斯特穿过灌木丛来找她了。
“嘿,你还好吧?”他问,“刚才找不到你了。”
“我想静静,”莫斯说,“你之前见过这种场面吗?”
奈斯特的眉头拧成一团,这个问题好像一块扔进湖里的石头,打乱了他的思绪。“那间房让我想起我爸爸过去常跟我提起的事,”他说,“他经常梦见一片‘无尽森林’。好了,咱们先走吧,离这堆东西远一点儿。”
他们穿过矮矮的灌木丛,沿着小路走回弗里斯的房子。“梦到了什么?”莫斯接着问道。
“我们家住在暮光城,一个煤矿小镇。我爸爸在矿上工作,经常做梦梦见自己在一片黑暗里,”奈斯特说,“他半夜惊醒,尖叫,我能听见他下了床,跑到我房里,坐在床上看着我。我当时差不多九岁,只能闭紧眼睛装睡,但他喝醉了,不停地说他被困住了,没法从矿井里逃出来,所以只能往深处爬,一直爬到森林里。他跟我说森林里的树就像长在我屋里一样,他几乎伸手就能碰到它们。”
“无尽森林。”莫斯自语。
“那些树上有门,”奈斯特继续说,“当他打开门迈进去时,就走进了一片全新的森林。他说他迷路了,让我去找他。我答应了他,我想搞懂这个困扰着他的梦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去了洗手间,我听见他下楼。我听见他开始打鼾,他睡着了。但我再也睡不着了。”
“你当时九岁?”莫斯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孩,和他的父亲。
“有时他说起来这个梦,就像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就像这根本不是一个梦。所以当我看到那些镜子时……”
莫斯很想告诉他自己的经历,但她忍住了。“别再想弗里斯这摊子事了。别想了。”
再次踏进这栋房子之前,她先让自己平静下来。尽管腐败气味的源头已经被清理了,房子里却还弥留着其他气味,它们来自挂满兽皮的墙和流着黄水的垃圾桶。技术人员从弗里斯的衣柜里拉出几个纸板箱。莫斯戴上乳胶手套,开始翻看里面的东西。她找到一本相册,相片已经泛黄,是弗里斯在越南拍的照片——PBR,一种被称作“快船”的四人巡逻艇。照片上用蓝色圆珠笔标记着湄公河和桢沙。海军,越南——和莫索特有关系,莫斯心想。她怀疑莫索特和弗里斯曾一起服役。火车盒里装满了死蜘蛛、甲壳虫,其中一个技术人员还找到一个塞满鸟类尸体的枕套。恶心,莫斯暗骂。弗里斯的“大作”挂得满墙都是,除了兽皮拼成的巨幅壁画,还有裱过的画和他改动后的照片。有两幅挂在卫生间。一张泽普鲁德电影里的静态画面,是肯尼迪被第二颗子弹击中的瞬间,他的脸血肉模糊,向外炸开,像一扇带铰链的门。弗里斯在肯尼迪头上画了轮光环,还有四溅开来的氧化了的棕色血迹。另一张照片里,弗里斯在道奇“挑战者”上画了七个光环——一团爆炸云、浓密的烟雾里飞散的碎片,和奇怪的轨迹。
“我们找到些东西,”奈斯特说,“过来看。”
奈斯特刚才待在两间卧室里较小也较干净的那间翻查。地上的床垫收拾得挺整齐,床单和被子四角被塞得紧紧的。屋里挂着一张弗里斯改动过的照片,是所有照片里最大的一张——莫斯认出画面里的是弗里斯在越南的快艇,只是照片上密密麻麻地贴着新月状的指甲和动物的指甲、爪子。悲伤如铅垂线一般让她的心沉了下来——她想起莫索特一家,那些没了指甲的手指。这幅画还附了标签:一艘运载死亡的指甲船。
“我们觉得莫索特在这儿待过,”奈斯特说,“这些都是他的东西。”
他们把黑色行李袋里的东西一一摆在床垫上。几沓二十美元的钞票,加起来差不多有几千块。一些衣服、洗漱用品和传呼机。二十四张宝丽来照片排列整齐,照片里都是一个女人。黑皮肤,极瘦。没有一张是正面照。这个女人真美,莫斯想,小腹也很紧实。她仔细看着这个女人大腿上流畅的肌肉线条和私密部位的特写。一种亲密的感觉,而非色情——恐怕拍照片的人和照片里的人都没想过这些照片会被公开。这些照片看起来是在一间小木屋里拍的,不是在这栋房子。可能是一间出租木屋吧。照片一角能看到木制的墙壁、一张床边几、一摞纸和一台电话。
“能查到这个女人的身份吗?”莫斯问。
“查不到。”
“为什么觉得是莫索特?”
“我们从传呼机上找到的前几个号码都是莫索特的宅电,”奈斯特说,“我猜他可能给自己打了几次电话,想看看传呼机是不是还能用。”
他们走出大门。奈斯特要留在这儿监督证物搜集,但他和一个警长助理说好了,请他把莫斯送回坎农斯堡。现在已经是傍晚时分,时间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
“你看见那张船的照片了吗?”莫斯问。
“那些指甲?看到了,”奈斯特说,“我们已经派人检测那些指甲了,看看其中有没有莫索特一家的。等检验结果出来还要一阵。其实我不相信弗里斯能在不用枪的情况下连杀三人,你呢?他这么胖,不像能同时抓住三个人,甚至应该不能在三个人的反击下自我防卫吧。莫索特的妻子,达默里斯·莫索特,是运动员出身。他儿子——”
“我敢打赌解剖结果一定显示他在灭门案前就死了。”莫斯打断了奈斯特的话。
“照片上写了什么?什么指甲船?”
“一艘运载尸体的指甲船,”莫斯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上帝啊,今天见到的尸体未免也太多了。”
“你信教?”奈斯特问。
“什么?”莫斯一惊,这才意识到刚才有些不敬,担心冒犯了奈斯特。她在执法部认识好几个男人都是基督徒,非常虔诚。“啊,很抱歉……我……”
“信仰是支持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奈斯特说,“想想那个男孩和女孩,想想玛丽安。死亡让我感到绝望,但好在我相信永生,我知道上帝会照顾这些受害者,只有这样想我才能好受一点,才能集中精力。我相信他们已经开始了新的生命。你相信肉身的复活吗?”
莫斯知道,所有的生命都将在葬礼上归于一点。
“不信。”她说。
[4]相传为加拿大湖中的水怪。
[5]一种核动力潜艇等级。美国海军1976年开始建造该潜艇,全长一百七十米,全宽十三米。
[6]最早是洛克希德·马丁公司的高级开发项目代号。臭鼬工厂以担任秘密研究计划为主,此项目研制出许多著名的飞行器产品。
[7]美国最大的手枪军械制造商。
[8]西弗吉尼亚州首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