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莫斯的母亲在坎农斯堡,还住在莫斯长大的那间小屋——一座东派克山东北角的陡坡上的蓝色房子,离萨利斯糖果工厂只隔了几个街区。莫斯的童年是巧克力味的。她每次回家停车时,都把前轮停上人行道,调一下车头,再拉上手刹。她沿着长满野草的小道往房子侧门走,掏出从上中学时就用的那把钥匙,打开门锁。
“妈?”她喊了一声,转身关上门。
“楼上呢。”母亲回答。
莫斯原本以为她这个点正在麦格酒馆喝酒,没想到竟在家里。几乎每晚从销售中心下班后,她都会换上石洗牛仔裤和紧身衣,溜达着走去山下的酒馆,这样就不用担心喝醉了没法开车回来。这里的每个人都认识她,她一直在附近闲逛,找烟抽,找酒喝。酒店打烊后,你能看到这个四十四岁的女人还待在那儿抽烟,要么就是和其他喝多了不愿回家的酒鬼在空荡荡的停车场上鬼混。她就是这么一个人,从来都这样。麦格酒馆时开时不开,一些晚上店里安安静静,来喝酒的人无事可做,只能看看电视,和酒保聊上两句;剩下的时候,店里人满为患,想上个厕所都要靠着墙边挤过去。莫斯的母亲在吧台一角有个固定座位,可以背靠着墙,懒懒地看着店里发生的一切。她的手上青筋凸起,头发褪成了全麦面包的颜色,但只要衣服穿得出彩,加上店里灯光昏暗,还是有不少眼睛会被吸引过来。莫斯看着她,就像看到自己多年后的样子。这就是穿越到未来世界的讽刺所在,莫斯的身体在不停地衰老,而现实世界的时间却停止了,直到她回来。按年数计算,莫斯今年刚满二十七岁,她1970年出生,母亲生她时只有十七岁。但是按岁数计算,莫斯已经快四十岁了,只比母亲稍微年轻几岁。莫斯和母亲从未谈起过彼此的年龄,尽管她知道母亲不可能注意不到她们之间逐渐缩小的年龄差距——她像她的妹妹,而不是女儿,这种诡异感简直难以启齿,甚至让人羞于承认。她们之间从不亲密,也并不平等。两人的生活毫无交集,分别生活在不同的地方。莫斯身材更高些,体形健美、气质冷漠,而母亲总喜欢打扮得花里胡哨。为数不多的一起出去喝酒的时候,人们总以为她俩是姐妹。
今晚,已经换好了睡衣的母亲,正坐在餐桌前翻看《读者文摘》。
“没去麦格啊?”莫斯问。
“你饿吗?我给你留了点鸡肉。”母亲说。
“我吃过了。”
“再来点吧。夏纳最近和一个女孩走得很近——她是哪里人来着?好像是南菲耶特,管它呢。我今晚不想和他们一起喝酒了。德布想带我去个新地方,我之前跟你提过,叫什么来着……我刚给你打了电话。反正,我做了鸡肉,吃点吧。”
“我一直在工作。”莫斯说。
“在找那个女孩?简直不敢相信啊,新闻里说,这起命案发生的地方就是考特妮·吉姆的老房子?”母亲问道。
“嗯。”莫斯点了点头。
“同一座房子?你现在负责调查这个案子?”
“看起来那家人之前就已经想把房子卖了。他们该不会是当初直接从吉姆家买房子的人吧?是叫莫索特吗?”
“不,不是,他们肯定是把房子租出去了,”母亲说,“考特妮的哥哥,叫啥来着?”
“戴维。”
“他是那个去当兵了的?好像他爸爸搬去亚利桑那州之后,这房子就租出去了。我碰见过戴维一次,好多年前了。1993年,还是1994年?他当时说想保住这个房子,赚点房租。我当时问东问西的,但现在也记不起都问了些啥。”
“他们通过中介找房子,”莫斯说,“都是军人家庭。”考特妮房子里发生的惨案,过去和现在的纠缠交织,让莫斯不寒而栗。她再三提醒自己,这只是个巧合:戴维·吉姆请中介把房子出租,所以另一个海军的家庭搬了进来。和母亲的闲聊很治愈,她似乎渐渐从噩梦中清醒,发现现实世界不过像以往一样寻常。
“出什么事了?”母亲问。
“我也不清楚,”莫斯说,“可能是家庭问题吧。”
“真吓人,我一直关注着那个失踪女孩的新闻。因为考特妮——她让我想起了考特妮。”
“玛丽安·莫索特,”莫斯说,“我也想到了考特妮,那头黑色长发。”
“我正想说呢,她的头发,”母亲说,“考特妮也是一头漂亮的黑发,打着卷儿。”
从小到大,莫斯只把母亲当成甘敦镇[9]的一个酒鬼混混,但今天她忽然发现母亲也曾受过伤。这种看透人心的能力总和衰老一起到来,但衰老后的我们已经成熟,也经历了伤害,反而更容易忽略别人的伤口。莫斯拈起一包脆炸粉,里面的面包渣硬而干燥。她看见酒柜里的朗姆酒,倒了些兑上樱桃可乐。母亲自己倒了杯伏特加。
“我和谢莉尔约了明晚在麦格见。”母亲说。
“你公司里那个谢莉尔?”莫斯问,“我还以为你们绝交了。”
“这个月我推销的订阅数最高,所以答应用他们给我的五十块钱的礼券请谢莉尔喝酒。对了,我看你订的《家政冠军》杂志到期了,我就帮你续上了。所以这个月我的订阅数最高嘛。”
“我讨厌这些杂志。”
“这不是重点。”
莫斯的母亲在电话销售中心工作,负责推销杂志订阅。莫斯坐在客厅的双人皮沙发上喝着朗姆酒和樱桃可乐,母亲在另一张大沙发上半坐半躺。当年莫斯差点就去了销售中心——母亲已经和经理拉好关系,但最后还是搞砸了。这个工作是她人生里为数不多的分岔口之一。人们喜欢构想出一个“多元宇宙”的概念,其中包含无数的方向和无限的道路,但真正的分岔口却寥寥无几。莫斯知道,对大多数人来说,人生的选择其实有限,尤其当你是一个家境平平的女孩。如果当初进了销售中心,可能现在她已变成了母亲的样子,说不定还是个资深酒鬼,莫斯经常这样想。公司、酒馆两点一线,和任何愿意打车送她回家的人上床——想到这样的生活,她觉得反胃,但有时又能从想象里得到慰藉。她渴望拥有循规蹈矩的生活,和男人、工作、乱七八糟的琐事打交道。客厅电视的壁炉架上有个相框,里面是一张四开大小的莫斯父亲的全身照。他的笑容很假,但眼里有光,好像不管他身在何处脸上都会一直笑下去。这张怪异又正式的照片陪着莫斯长大,照片里的父亲比她印象中还要年轻——他曾经在海军服役,照片里的他穿着一身白色军装。每当莫斯想到销售中心,想到她的生活可能和现在截然不同,想到加入NCIS的动机,她都会告诉自己:我在寻找父亲——这是什么狗屁理由!父亲在莫斯出生前就退役了,莫斯还不到五岁,他就离开了家。
“咱们看《X档案》[10]吧,”母亲说,“你不是喜欢看这个吗?”
每个礼拜天的晚上都属于史考莉,但今晚重播的是《堕落天使》,这集的主人公是穆德。莫斯让母亲不想看的话就换台吧。母亲喜欢看新闻,于是调到了“头条新闻”频道,正好屏幕上打出了有线电视新闻网“重大新闻”的标题——一名饶舌歌手被杀,随后播出《洛杉矶时报》头条关于此事的报道:《匪帮饶舌歌手“丑闻大佬”遇害》。他的越野车一侧有四个弹孔。这辆黑色的通用GMC越野车上缠满了黄色警用带。母亲一下坐起来。她尖叫道:“我得给谢莉打电话,她最喜欢他了。”
“我先去睡觉了。”莫斯说。母亲一边挥手说晚安,一边仍然眉头紧锁盯着屏幕。莫斯曾经的卧室被改成了杂物房,但外婆那张维多利亚风格的珍妮·林德牌双人床留了下来,书架上也还有几本旧书:《黑神驹》《时间的褶皱》和一些其他的冒险故事。翻开来,所有描写命案现场的内页都被折了角。摇椅上堆满了放衣服的盒子。莫斯关上灯,希望能立刻入睡,但电视上饶舌歌手遇害的新闻在她脑海里萦绕不去,让本来就沉甸甸的心思更沉重了。她感觉世界正分解开来。天上的星宿逐渐消失。“奈斯特。”她喃喃道,想起他说的灵魂的不朽和肉体的重生。他难免有些过于天真,而她对他的信仰也不屑一顾。只是这个名字总是出现在舌尖,她情不自禁地一遍一遍地叫着。
卧室漆黑一片,周围的暗影带有几分熟悉,莫斯想象着整个世界被埋在了大雪之下,寒风呼啸耳边,唯一的温暖是她蜷缩其中的被窝。房外电视机传来闷闷的声音,母亲正在厨房通电话。这是童年的声音。她轻易便信了,其实自己还是那个小女孩,躺在卧室的床上。她的整个人生不过是一场奇怪的梦,如果现在醒过来,她就还是个小孩,一切都和二十五年前没有变化。对于过去,她像是一个闯入者。她伸手摸了摸左腿,用手指划过凸起的骨骼和假肢连接处粗糙的皮肤组织,以提醒自己她现在究竟是谁。母亲肯定给所有认识的人都打了电话。莫斯喜欢她的笑声,她总能轻而易举地维持长久的友情,毫无保留地展露心扉。而莫斯则容易陷入纠结。她在双人床上来回翻身,脑子里很乱。她又想到奈斯特。她从来不能像母亲那样把爱情视为玩物,甚至不曾和别人约过会。她总是一见钟情,对人的迷恋来得如此之快,几乎就在那一瞬。她忽然想到,奈斯特说自己之前是个摄影师——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是否一直都如此虔诚?他用宗教里关于永生的那套说辞来解释两个孩子的死亡,这让莫斯难以接受,但她现在想的却是他的妻子是谁,他有没有结婚。莫斯试图回忆他的手上是否戴了戒指。奈斯特。外面的车灯透过窗框,七零八落地照在天花板上,就像镜子里的埃里克·弗里斯和骨架拼成的大树。一艘名叫“天秤号”的军舰消失在深水,失踪的士兵再次出现。蛆虫爬满了开膛破肚的黑熊尸体……莫斯的入睡技巧是在脑海里想象一条黑色的小河。她全身赤裸,蹚进河里,水浪舔着她的膝盖、大腿,墨黑的河水流过她雪白的皮肤、她的肚子、乳房,很快便没过了头顶。摇曳的阳光消失了,她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等她溺死在水里,她也就沉沉地睡着了。
一阵电话铃响。是床头柜上的手机铃。
“喂?”莫斯拿起手机。
“我是布洛克。”
电子表上的红色数字在黑暗里亮着——2:47。
“同事说你和奈斯特在弗里斯的房子里找到一个传呼机,”布洛克说,“这事儿有线索了。”
“快说。”
“我们找到上面保存的信息。不是电话号码,是一些密码。现在还不知道这些密码是什么意思,但有些密码是重复的——‘143’‘607’。他们说这是‘我爱你’或‘我想你了’的代号。青少年一般会这样发信息。”
莫索特可能用这种从女儿那儿学来的方法,和宝丽来照片里的女人约会。
“婚外情,”莫斯说,“房子里有二十四张那个女人的照片。”
“我们检查了莫索特家电话和这个传呼机的通信记录,”布洛克说,“传呼机每次收到代码‘22’时,莫索特就会给特克郡那边的黑水瀑布旅馆去个电话。”
黑水瀑布峡谷是个著名景点,是广阔的莫农加希拉国家森林的一部分,峡谷里如珍珠一般散落在黑水河沿岸的瀑布吸引了成千上万的游客。莫斯曾经在那儿的旅馆待过一周,她佩戴着假肢,徒步跋涉峡谷里的蜿蜒小径,咬牙走过崎岖不平的路面,去探索干叉河的莱德朗支流,这是她在末界得救的地方。她曾经被钉在这条河的上空,记得河岸长满了松树,被火烧过的灰白色树干全都长得一模一样,她再也找不到当时被钉的位置。每年夏天她都来黑水瀑布边的木屋度假,在山谷的小路上放空自己,看着艾拉卡拉瀑布下不断飞旋破碎的水涡,一看就是好几个钟头——她总是回想起这片土地上冰封雪冻的景象,所以更要提醒自己大自然有多么壮美。
“从这儿去那个旅馆要几个小时,但那里确实是个私会的好地方,”莫斯说,“很浪漫,地方又偏僻。”
“莫索特给旅馆打了几十次电话,上个月就打了两次,”布洛克说,“我打电话问过了,但那边的前台没找到派特里克·莫索特的入住记录。明天一早我就给塔克郡警局打电话,看看他们能不能派人去调查一下。”
“我过去吧,”莫斯恐怕自己也睡不着了,“我在坎农斯堡,我过去吧,正好回家顺路。”
母亲的鼾声从大厅那头的卧房传来。莫斯蹑手蹑脚地走下楼,像小时候晚上偷偷从家里溜出去那样。她甚至还记得哪阶楼梯有声响,从哪里落脚才不会发出声音。莫斯去厨房煮了壶咖啡,洗了把脸以保持清醒。玛丽安·莫索特已经失踪三天,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上周五,而现在已经是周一的凌晨了。水槽上有一瓶阿司匹林,莫斯就着咖啡吃了两片。天还没亮她就开车上了七十九号州际公路,从坎农斯堡一路开往西弗吉尼亚,任凭无数画面在脑海里此起彼伏——天边的“挑战者号”、死人指甲拼贴的船和寒冬里的森林。州际公路像一条沥青的长河,被两侧的路灯点亮。莫斯知道自己正行驶在山峦起伏之中,可山不像是山,而是大块的暗影,吞噬了星星。
蜿蜒的小路穿过松木林,来到一片空旷的停车场,这里只停着零星几辆车。旅馆像一座印第安长屋,红顶,正门上方有个石头垒起来的烟囱。大厅空无一人,装了吊顶,铺着奶油色的瓷砖地板。莫斯走到前台——一张天然樱桃木颜色的桌子,装饰得花里胡哨。她在无人看管的前台等了一会儿,又探头往空荡荡的经理值班室看了看。
“你好,有人吗?”莫斯问。
远处传来电视里的低语。她跟着这声音,绕到旅馆吧台,经过一排后衬是镜子、摆满各色酒瓶的置物架。一个年轻的女人坐在那儿,边喝咖啡边看时尚杂志里关于辣妹组合的介绍。她很年轻,穿及膝袜,短裙上绣了一片森林,还有兔子、鹿和野花。她的嘴唇和眉骨都打了钉,戴着银圈;两侧的头发被剃光了,中间的头发蓬松浓密,挑染成电光蓝色。
“打扰了。”莫斯说。
“抱歉,我应该待在前台。”年轻女人说。
“你在这儿值班?”
“你要入住吗?我们应该还有几间空房。”
女人大概二十出头,这也许是她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或只是一份兼职。五官标致,黑色的眼睛非常漂亮。莫斯掏出证件。
“NCIS,”莫斯说,“请问能问你几个问题吗,也许对我有帮助。”
“你是个……条子?”年轻女人问。
“海军犯罪调查局,”莫斯说,“我是联邦特工,负责调查海军相关的案件。”
这种解释往往能让那些不想和警察扯上关系的人放下心来——海军犯罪调查局听起来似乎是个遥远、无害的组织。
“和FBI差不多?”女人问,“刚刚,就刚刚还有人打电话来。”
“我不是FBI的。”莫斯回答。
“我看看我能做些什么吧。你想喝点儿酒吗?我会调酒,或者咖啡?我刚煮了一壶咖啡。”
“来杯咖啡吧,谢谢。我一般不上夜班。”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吸血鬼。”女人说。她来到吧台后,给莫斯倒上咖啡,还拿了糖罐和一盒淡奶。“对了,我叫拜朵[11]。”
“拜朵?好美的名字。我叫夏侬。”
“今晚人手不足,”拜朵说,“我一个人负责大厅。到早餐时间人就多起来了。”
“你每晚都在这儿值班?”莫斯问。
“基本上吧,”拜朵说,“一个礼拜休两晚,两晚不一定连着。没有真正的周末可真烦啊。工作又很无聊。幸好今晚你来了,我还有点事做。”
“你听过玛丽安·莫索特这个名字吗?或派特里克·莫索特?”
“这两个名字不常见。”
“派特里克·莫索特应该经常光顾这里,”莫斯说,“你们都登记了客人的哪些信息?”
“就是基本的那些。”拜朵说,“名字、几个人入住什么的。还有信用卡号,除非他们用现金支付。”
“房间拨出的电话呢?意外支出、赔偿之类?”
“当然了。”
莫斯给拜朵看了看莫索特的照片。“你认识这个男人吗?”她问道。
拜朵仔细看了看照片。“不认识,”她说,“我值班的时候不太和客人接触。大部分客人在我上班前就入住了,我下班之后才退房。他们来这儿主要是去森林里徒步。有时候我留在这儿吃早餐,偶尔能看见几个客人。”
“我有去年一年这个男人的入住时间,还有他预订房间的电话号码。”
“电话号码没什么用,”拜朵说,“日期——我们倒是可以按日期交叉核对。”
“你会用电脑交叉核对?”
“啊,完了。我们的电脑没装系统。你玩过‘记忆游戏’吗?”
她们面对面坐在大厅玻璃桌前,拜朵在旁边的石头壁炉生起了火,几个档案夹按日期顺序摊在她们中间的桌上。每个夹子里都有一叠过去住客的收据,还有一些是手写的。莫斯从最轻的那个档案夹开始,挨个翻看收据上的名字、信用卡号和房间号。她找了很久,眼前的字开始模糊成一片,还是没看到“派特里克·莫索特”。
“把名字读出来吧,这样我也能听见,”拜朵说,“算了——别管名字了。咱们还是检查信用卡号吧。我有个办法。你把卡号后四位告诉我,我写下来,看看有没有重复的。”
“好的。”莫斯不太习惯做这种事,但拜朵看起来特别有干劲,已经翻开笔记本,开始在她写的一首诗旁边画好了表格。莫斯把账单上的信用卡后四位都读出来,拜朵再一一和她列表上的卡号比较,看有没有重复的号码。她们找了将近四十分钟,中间只休息了一会儿,倒了点咖啡。
“等等——刚才那个号码是什么?”拜朵问。
莫斯重复了一遍,拜朵说:“就是它!对,我找到了,在这儿!派特里克·加努恩。”
“派特里克·加努恩。”
莫斯把这个“派特里克·加努恩”订房用的信用卡号抄到纸上。他订的房间不在旅馆里,而是峡谷南边的一整间木屋:二十二号木屋,这和传呼机上的号码一致。找到他了。她检查了他之前的所有收据,入住人数是二,但没有登记第二位房客的任何信息。
“那间木屋有什么特殊之处?”莫斯问,“这个姓‘加努恩’有什么特殊含义吗?你的同事里有人对他有印象吗?有人认识他吗?”
“明早换班的时候我问问吧,”拜朵说,她把电光蓝色的长发绾成一个松松的发髻,“我查查二十二号木屋的信息,看看有没有什么记录。”
“你还在读大学吗?”莫斯看着正在整理文件的拜朵问。
“我都工作好几年啦,”拜朵说,“不确定还会不会去读大学。我想当个背包客,环游非洲去,但我爸让我来这里工作。”
“可以考虑一下进执法部门工作,”莫斯说,“你很有天赋。今晚多亏你了。”
拜朵先把客房的收据档案放回经理办公室,再去前台找到一本贴着“木屋”标签的三环线圈活页夹。她把本子翻过来,看了看后面的表格。“1983年,二十二号木屋发现了一个黄蜂窝,”拜朵说,“但看起来很快就被除掉了。”拜朵又打开一本贴着“入住”标签的三环活页夹,“我靠!加努恩现在就入住在二十二号木屋!”
“今晚?”莫斯问。她感到肾上腺素一阵飙升。她忽然想起玛丽安,难道她就在其中一间木屋?
拜朵检查了墙上挂满钥匙的钉板,又重新看了看活页夹。“他周五晚上订的房,周六入住,连续订了一周。”
周五晚上订房——正好是玛丽安被绑架的那天。“我得去一趟那个木屋。”莫斯想到也许能在那儿找到玛丽安,她一刻也不想耽误。“从停车场出发,沿着路能开到那里吗?”
“离这儿大概一英里,”拜朵说,“晚上不好开,我带你过去吧。”
拜朵披上一件海军呢大衣,带莫斯穿过行政办公室,来到车库,那里停着一辆全是泥点子的高尔夫球车。她们开车从车库出来,沿着小路往木屋区开,这条混凝土铺的小路弯弯曲曲的,没有路灯只能靠高尔夫球车昏暗的前车灯照明。拜朵不停地急转弯,莫斯一路紧紧抓着横梁。没有城市的灯光污染,这里的天上群星璀璨。猎户星座和北斗七星能看得很清楚,但最亮的还要数银色的海尔—波普彗星——像宇宙里的一块寒冰,拖着燃烧的尾巴,又像用拇指抹上的一道亮光。
峡谷边上坐落着二十四间木屋,每间都是独立的,被茂密的铁杉木丛分隔开。莫斯猜其中有几间已经被订出去了,能隐隐看到木丛里停着车,但大部分还是空的,毕竟现在天气还是太冷了。拜朵把车开到最远处的一间小屋。“二十二号在这儿。”她说。一辆牧马人越野车停在门口的碎石道,备用轮胎上有“BOW/MIA(战俘与失踪士兵)”标志的轮胎罩。没有灯光。小屋像是被黑夜吞噬了一般。
“拜朵,你往前开,掉头回来在这儿等我,行吗?”莫斯站在高尔夫车旁问道。拜朵裹紧大衣,点了根香烟。玛丽安可能就在这儿,莫斯心想。她沿着石子小路往木屋走。周围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她几乎看不见拜朵和那辆球车了,只有香烟的一点橘色亮光在黑暗里像只萤火虫。莫斯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木屋里一点回应都没有,没有灯光,没有动静。她又使劲敲了两下。
“NCIS特工,”她说,“我来找派特里克·莫索特。”
一片安静。莫斯打开肩挎手枪套,随时准备掏枪。她又敲了敲门,没有回应。可能屋里根本没人,因为这些木屋面积非常小,里面只要一有动静她就能听到。
“你有钥匙吗?”莫斯回头朝拜朵喊道。
“有。我替你开门,我不能随便把管家的钥匙给别人。”
莫斯看着那点橘色的香烟光越来越近。拜朵手里有一圈钥匙,她眯着眼睛找到了二十二号。“要是带着手电就好了。”她绕过莫斯,用手指摸到锁孔。莫斯听见钥匙插进去,门锁打开了。一股血腥味迎面扑来,拜朵已经一只脚迈了进去。
“拜朵,别——”
太迟了。拜朵已经打开了灯,血洗过的现场让她失声尖叫,香烟从她的嘴角滑落。莫斯揽过她的肩膀,抱着她,把她带出小屋。“没事,没事的,你先回办公室吧,回去报警。”
“我还好,”拜朵的声音充满了惊恐,“我还好,我没事。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看到……”
莫斯捧着她的脸,安抚她道,“听我说,听着。”她等拜朵稍微冷静后才接着说,“先回办公室报警吧。我的手机在这儿不管用。我需要你帮我报警,好吗?打911。”
等高尔夫车的马达声渐渐听不到了,莫斯才回到木屋。她用脚碾灭掉在地板上的香烟,回头关上了门。黑水瀑布的木屋内部全是木制的,天花板就是一根一根的木条。派特里克·莫索特的尸体躺在床边,头靠在床垫上,手腕被捆在身后。一发子弹从后面射入头骨,像是执行死刑。鲜血从伤口喷出,床头板上全是血迹,在灯下发着红光。
莫斯检查了一遍木屋。没有其他人,也没找到玛丽安。莫索特一个人住在这儿。她看到地板上扔着的枪,一把伯莱塔M9号。可能是军用枪,莫斯猜,到底是莫索特自己的,还是凶手落在这儿的呢?不过即使是军用枪,NSC海军部队使用的也都是西格索尔P226号。M9可能是莫索特一开始在八十年代用的枪吧,这是把老枪了。
警笛声远远传来,又过了很久警车才到。第一辆到现场的车是布罗德斯医院的救护车,莫斯在木屋外等着,为保护现场没让急救人员进门。等塔克郡的警长到了,莫斯请他用无线电联系FBI的人。警长助理把其他木屋里的人叫醒,询问了他们的名字、联系方式,和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或看到什么人。FBI驻克拉克斯堡办事处的人赶来了,他们已经联系过布洛克,说他已经从匹兹堡往这儿赶了。
这里没有手机信号,拜朵让莫斯借用办公室的电话。旅馆的办公室塞满了东西,有一个很小的金属写字台和一本黑水瀑布在不同季节照片的日历。莫斯拨打了外线,这个点奥康纳肯定还在睡觉,所以她没有给总部打电话,而是拨了他家的号码。她想象着奥康纳的样子:星星点点的白发,没剃干净的胡茬,忽然被铃声惊醒,在弗吉尼亚的大房子里踮着脚找手机,生怕吵醒还在熟睡的年轻的妻子。
“我是奥康纳。”他接起电话。
“是我,莫斯,”她说,“我找到他了。派特里克·莫索特死了。我正在西弗吉尼亚的黑水瀑布旅馆。他在这儿租了间木屋。”
“自杀吗?”奥康纳问。
“被人从头后射杀,”莫斯说,“双手绑在身后,是谋杀。我想不是莫索特杀了自己一家——有人在追杀他,杀了他一家人。我们还没找到他女儿。”
“FBI会负责寻找玛丽安的,”奥康纳说,“我们的首要任务还是调查派特里克·莫索特和埃里克·弗里斯。我和特工奈斯特通过话了,找到了弗里斯服役的记录。海军,电工助理,七十年代后期加入海军,1981年进入NSC。执行‘十二宫’军舰任务。”
“‘天秤号’?”莫斯问。
“是。我们要调查这些人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他们不在军舰上。要调查‘天秤号’。我明天和NSC负责人碰面,艾尼斯雷上校。”
“还有一件事,”莫斯说,“弗里斯去过末界,或听说过末界。他住的地方……他的房子里全是吊在半空的人的雕塑。我想他应该去过未来世界。还记得我失去一条腿的那次吗,我看到很多倒影。你还记得吗?我看见了我自己——”
“当然记得。”奥康纳说。那次经历让他们的关系变得非常微妙。莫斯本该在迦南山谷常规训练,但最后却陷入末界,失去了一条腿。当“威廉·麦金莱号”上的医务人员说只有截肢才能阻止坏疽生长时,奥康纳几乎无法原谅自己。莫斯经历了两场手术,大腿以下的部位全部截去,奥康纳一直在身边陪着她。
“这个男人,弗里斯,他做了一个像末界倒影那样的雕塑,”莫斯说,“我不知该怎么解释,但他肯定知道末界。也许莫索特从未登上过‘天秤号’,他没有执行那次任务。但如果弗里斯知道末界……”
莫斯顿了一下,奥康纳接着说:“我们得继续调查下去。这件事蔓延得像野火一样快,我们要控制形势。恐怕你不能继续调查了,我需要你再到未来去一趟。”
莫斯紧紧咬着牙,肩膀僵硬地挺着。时空穿越会给身体带来很大损伤,她会很快地衰老下去。上次穿越的代价是她的爱情。当时她和男朋友恋情稳定,已经在考虑未来的事了,但一天早晨,她忽然离开男朋友的床,失踪了一周,回来时老了整整四岁。她感觉和他很疏远,她的心和想法都已经不再是离开时那样。
“再给我几天时间,”莫斯说,“我们有线索,那个女人的照片——”
“你别再查下去了,”奥康纳说,“不能查下去了。莫索特被杀了,弗里斯又是这么个情况。他们已经威胁到国家安全了,夏侬。我们现在就得搞清楚他们到底是谁。我们要去调查‘天秤号’。”
距离现在的二十年后,这件案子一定已经水落石出,所有谜题都成了历史。幸运的话,杀死莫索特一家的人应该已经被抓到了,莫索特为何“在任务中失踪”,以及他和“天秤号”的关系也该被查清了。莫斯也许会穿越到二十年后,找到一本能解释一切问题、解开一切困惑的档案。黑水瀑布旅馆的前台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员工的照片。莫斯从里面找到拜朵,照片里的她头发还不是蓝色,她原来长着深色的头发,近似黑色。这让莫斯想到了玛丽安。你能找到玛丽安的。
“好,我去。”莫斯说。她无法穿越回过去阻止玛丽安的消失,或保护他们一家不被杀害,但她能去到未来,调查这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或将要发生些什么。也许我能救她,也许我们还来得及。“我去,”莫斯说,“我这就出发,上午就能到奥希阿纳。”
“好,我负责安排。”奥康纳说。
莫斯去前台找了拜朵。可怜的年轻女孩正在抹眼泪,她眼睛红彤彤的,但情绪很克制。莫斯觉得眼前的世界似乎已经很遥远了,像一个世纪之前那么久远,笼罩在回忆的阴霾之下。就连拜朵都像是她很久之前认识的人。莫斯递给她一张名片,说:“这是我的名字,夏侬·莫斯。以防警局或FBI的人问你今晚发生了什么,你最好先和FBI的威廉·布洛克特工打个招呼。把所有事都告诉他吧。”
“布洛克,”拜朵说,“我记住了。”
“你做得很好,”莫斯说,“坚持住!”
莫斯开车离开黑水瀑布旅馆。为保持清醒,她打开收音机,调到空白频道,听着里面传出的白噪声,在夜幕星辰下继续赶路。天空上大片发光的星宿,像宝丽来照片里那个女人的身体。莫索特曾经在木屋和一个女人约会,她一定认识他,和他很是亲密。她是谁?莫斯想象着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想象着玛丽安。未来几天可能会有搜索队去树林寻找玛丽安,许多男男女女地毯式地在松木林里寻找着这个女孩的痕迹。也许他们能找到她,也许他们从地里挖出了玛丽安的尸体,或几个月后才发现她已经全身腐烂,被野兽啃食,又或许他们永远也找不到她。两侧的松木像黑色的大海延伸开去。莫斯想到玛丽安,想到考特妮。考特妮在松林里走来走去,迷了路。她的样子如此清晰,仿佛就在眼前,那是漆黑树林里一道朦胧的白光,一个走丢的女孩,离家越来越远,迷失在无尽的森林,永远的迷失。
[9]坎农斯堡的一个小镇,以生活在此处的“蓝领阶层”和酒鬼而闻名。
[10]福克斯电视台从1993年开始首播的科幻电视剧。主人公史考莉是联邦调查局(FBI)特工,她和同事穆德特工一起调查记载了许多神秘超自然案件的X档案。
[11]英文中“花瓣(petal)”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