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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老威廉佩恩公路两边全是广告牌:枪械展——就在本周。会场在门罗维尔购物中心外,旁边紧挨着一家玩具反斗城,停车场挤得水泄不通,我只能把车子停在街对面的小电影院外。进场门票九美元,检票员挨个检查有没有携带武器。

  尽管我用了假身份,在这里也没必要隐藏自己,反正奈斯特应该都会认出我来。我掏出徽章:“海军犯罪调查局。”

  “你和吉布斯是一起的吗?”他问。

  “那是谁?”

  “就是电视里那个啊。”他一边说着,撕开了票根,在我的手上印了个老鹰的章。

  “我是联邦特工。”

  “我说的是那个电视节目。”

  会场大厅摆满了一排排呈蛇形排列的折叠桌。我在人群里寻找着奈斯特的脸。展览上来了好多弹药和牛肉干的供应商,一些桌子堆着杂货,就像家里后院的跳蚤市场,只是卖的东西变成了AK47的香蕉形弹匣和生锈的温彻斯特步枪。还有刀具——弹簧刀的刀柄闪着宝石的光泽,荧光绿的斧头贴有“专为狩猎和追杀僵尸设计”的标签。不过世界上真的有僵尸吗?还有人问我要不要买个防身喷雾带在包里。

  “你穿这个肯定很好看。”一个满头银色小卷的女人凑过来,举着一件可以说是世界上最省布料的粉色背心,上面印了举着AK47的Hello Kitty。

  其他T恤上印有戴纳粹臂章的皮尔斯伯里公司面团娃娃和“白色面粉”字样,或代表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咆哮的老鹰。我在枪械展桌中间来回闲逛,我喜欢木质枪柄的触感,那种温度和重量,不是一般半自动步枪的塑料感可比的。我看中一支应该是专为女枪友设计的粉色迷彩霰弹枪,但现场大概只来了六七个女人,况且她们看上去也不像会喜欢这把枪。

  “天啊,夏侬·莫斯,是你吗?”

  “奈斯特?”

  是三十多岁的奈斯特,依旧很英俊。他的眼睛炯炯有神,我几乎要忘了这双眼睛有多么好看。浅浅的蓝色,从内而外地闪着光。他的头发颜色更深了,满脸的胡须,末端微微发白。他过去就很瘦,但现在似乎又掉了几斤,精瘦的身材像个长跑运动员。法兰绒衬衫,蓝色的牛仔裤。他的展桌叫“鹰巢”,桌上什么东西都有。大部分是纳粹的装备——古董步枪、刺刀、玻璃手枪套、瓦尔特P38手枪和鲁格尔手枪,每把枪都配备了原主人(某个军官)的军章和保真证明。还有一些美国军队的玩意儿,一张巴顿将军的签名照片。奈斯特从桌子一边绕过来。

  “真的是你。”他抱了抱我,带来一股烟管的呛味。抱着他的感觉真好。“你一点也没变,”他说,“一点也没变。就跟我上次见你时一样。这都过去多久了?”

  “十九年,差不多。”我说。

  “十九年。你知道吗,我第一眼就认出你来了,但我还以为你是莫斯的女儿。”

  “哈哈哈,我没有孩子。”

  “我得好好看看你,”奈斯特说,“天啊,你……你看上去也太年轻了。保养得真好。”

  “其实我没感觉自己有多年轻。现在也要染头发了。”

  “我看出来了,很好看,”奈斯特说,“我喜欢深色头发。”

  “头发全白了,不染都不行了。”

  “说实话,见到你真的很开心。你刚走的时候,我想你可能去了CJIS。后来,CJIS遭到袭击时,你的办公室也在那儿,对吧?我记得是这样。”

  “嗯,”我点了点头,“但出事的时候我在海上。我随船出任务了。”

  “你知道布洛克的事吗?”他问,“布洛克的妻子?她在CJIS袭击事件中遇害了,还有她的两个女儿。”

  “拉什达。我最后一次见布洛克是在坎农斯堡。他怎么样?”

  “他们把孩子送到办公楼的日托中心,”奈斯特说,“母女三人都遇害了。布洛克再也没缓过来,后来也没再结婚什么的。他没日没夜地工作,一直很忙。但状态还不错,上次见面我们还聊了一会儿,你知道吗,他连升了几级。他现在在匡提科。我跟他打听过你的事,但他也不清楚。好像没人知道你去哪儿了。我们都以为你也在那场灾难里去世了……但今天竟然又看见你了!我把那场灾难的受害者名单看了好几遍,还有电视上转播的纪念节目。今天竟然在这儿看见你了。天啊!夏侬,看见你可真高兴!”

  奈斯特变得更健谈了,不像以前说话语速那么快。他的声音还是印象里那样温暖。

  “你最近怎么样?”我看了看他桌上的东西,问道:“这些都是什么?”

  “我一直在鹰巢。这些是我父亲的收藏。他喜欢囤货,喜欢一切和军事相关的东西。一战、二战之类的。我差一点把这些都卖了,但一个朋友说服我来军械展试试。我做这行已经快六年了。主要是英国、美国的战争纪念品,纳粹的东西卖得最好。这行比坐办公室强多了。”

  “你不在局里了?”

  “走了很久了,”他说,“我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等我先让隔壁桌帮着照看一下生意。你有时间吗?我请你吃午饭。这边的鸡肉条味道还行。”

  我要了一杯咖啡。会场中心的咖啡店在洗手间附近,外面摆了几张桌子。奈斯特把咖啡端来,闻起来有点烧烤酱的味儿,我几乎一口没喝,倒是乐意捧着杯子暖手。奈斯特说话的时候额头一皱一皱,我印象里他之前就是这样,现在的皱纹似乎更深了点。他的眉毛也更浓、更柔软。

  “见到你很开心。”我说。

  我们两人之间有种奇异的熟悉感——虽然即使在1997年也只有一面之缘,而随后又过去了那么久的时间,我却感觉我们才刚刚见过面,好像正准备要继续一段被迫叫停的聊天。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奈斯特问道。

  “来找你,”我说,“你这段时间到底在忙什么?”

  “我从FBI辞职了,2008年的时候。先是做了一段时间自由职业,当摄影师。后来找到了这份工作。就是到处跑,能遇见不少人,挺适合我的。我一直都对历史很感兴趣。”

  “你瘦了,”我说,“简直是皮包骨头。”

  “是啊,唉。”

  “搬回西弗吉尼亚了?”我问,“你是在暮光城长大的,对吧?”

  “我家一直在那儿。我在一个叫巴克汉诺的小城外有座房子,”他说,“那里安静得很。离什么都很远。每年都要办一场草莓节。”

  “我小时候经常去。”我隐约想起了草莓凉糕和当时视为偶像的草莓节选美皇后。也许奈斯特也在那里,带着相机,拍下了不少独具美国风情的照片。“但很多年没去过了。”

  “是啊,你在那附近长大的。坎农斯堡,是吗?你家就在那起罪案发生的地方。”

  “你为什么跑去巴克汉诺?”

  “赶巧了。我想找个带车库的房子存放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里的房子正好有个小谷仓。等有空你可以去看看。好多买家都去那儿挑货。”

  “听起来你过得真不错。”

  “比之前好太多了,”他说。

  “我不想拐弯抹角了,”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离开FBI?”

  “你知道吗,你现在做的事和几年前发生在内华达的事一样。所有警力都预备好随时闯入一个男人的牧场——为了什么呢?调查他怎么放牧?调查的意义又是什么?至于动用这些暴力?我只是……我再也不想做其中的一员了。不能成为暴政的一员。”他出神地盯着枪械展上的每个人,会场的喧嚣逐渐远去,他清了清嗓子,咳嗽几声,“我参与了一起‘允许使用武力’的案子。我杀了人。这件事几乎摧毁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些冠冕堂皇的连篇废话——FBI的官方废话。我承认,后来有段时间喝酒喝得太多了……不得不接受现实。”

  “你现在还好吗?”我问。

  “好了。你跟着我找到这儿来,从门罗维尔一路过来找我?”

  “我想和你谈谈玛丽安·莫索特的案子。”

  “玛丽安·莫索特,”奈斯特用手抚了抚胸口,似乎这个名字让他很受伤,“为什么是她?”

  “我们找到她了。”我说。

  “过了很久才找到。”

  “我看了案宗调查,但还需要一些细节。”

  “已经过去这么久,为什么还追着不放?”奈斯特问,他的额头皱成一团,像是一种祈求怜悯的表情,“为什么?”

  “我被分到了审查组,”我说。这是个典型的幌子,既不至于让人起疑,又代表了一种模糊、枯燥的工作性质。“是在黑水瀑布附近发现的?”

  “在树林里,对。被埋在黑水旅馆旁,”奈斯特说,“你……忽然出现在这里。像个鬼魂……打听鬼魂的事。你想问的真的是玛丽安·莫索特吗?”

  “我得知道关于她的事,你都知道些什么?”

  “那为什么不直接去问FBI呢?为什么来这儿找我?布洛克也在啊,就在弗吉尼亚。他也能告诉你。他知道的还更多。”

  “我想和你谈谈。”

  “那也别在这儿说了,”奈斯特说,“我不想在这里谈起那些事。妈的,这里的人要是知道了我以前是FBI的,肯定以为我在监视他们,以后也不会再搭理我了。我们过会儿再见?今晚行吗?枪械展下午四点结束。”

  “在哪儿见都行,”我说,“你住哪儿?”

  “我今晚准备回家。我走之前一起吃顿饭吧。就去昨天我刚去过的吾登尼考酒店。”

  “你家在巴克汉诺,离黑水不远吧?”我说,“能带我去找到玛丽安尸体的地方看看吗?”

  “你真想去?过去这么久,你找到我,就想让我带你去那儿?好,真他妈的……我先带你过去,再回家,”奈斯特说,“等我们到那儿,天也该黑了。你的腿没问题吧?要走很远,你行吗?”

  “行。”

  “好。那……我们为什么不在旅馆见?就在黑水旅馆。我稍微早点走,和你在那儿见面,大概六点或六点半。也没来得及给你买鸡肉条,还是今晚请你吃饭吧。去我知道的一个店。”

  晚上我早早就到了,在车里听着广播,等了二十来分钟。我把从星巴克拿的餐巾纸撕成了一地碎屑——很奇怪,我竟然如此紧张。奈斯特说,我就像个鬼魂,打听其他鬼魂的事。在黑水旅馆外等他的这段时间,天还没有黑透,但我记得这里的晚上有多么黑。旅馆四周的铁杉树林好像比以前更茂密了,到处都有鬼魂的气息,我有种预感,我会再来到二十二号木屋,看见派特里克·莫索特瘫在地上,没有了任何生命迹象。

  奈斯特把他的福特F150停在我的凯美瑞旁边,招手示意我上车。

  “你来开?”我问。

  “我们只能开一辆车过去。”

  我们离开了主路,沿着小道往山上开,白天的热气逐渐散去,林子里越来越冷。

  “夏侬,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是这么年轻。”

  “别闹了。”我说。

  “真的,夏侬,”奈斯特说,“我都变成老头子了,再看看你——”

  “谢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健身,吃得比较注意。”

  “你好好想想,你该写本书,如何永葆青春。到时候你就赚大钱了,还能上脱口秀。”

  奈斯特拐进一条刚刚好能走一辆车的小路,像是一条通道或者专走伐木车的路,陡峭地直通山顶。卡车的轮胎在地上打滑,奈斯特踩紧油门,感觉轮胎已经转不动了,整辆车震动着往坡上走。我靠在座位上,抓紧扶手,生怕卡车忽然滑下去,连人带车栽倒在山脚下。

  “到了。路上还留着之前的标记。”

  奈斯特向前指了指,我看见树桩上缠着橙色的警戒线。他蹭着两边的松树,勉强把车开到一片狭小的空地,停下车。

  “卡车最远只能走到这儿了,”他说,“救护车开不上来,所以他们当时用皮卡把玛丽安的尸体送下去。”

  尸体,玛丽安的尸体……我看了看脚下,小心翼翼地下了车。松树在天幕上铺陈开黑暗的轮廓,头顶是一圈夜空,像紫罗兰色的瞳孔,盯着我们。这里更冷了。

  “我们还要走一段,”奈斯特说,“一小段。”

  我们要走的路已经被灌木丛遮挡了七七八八,但奈斯特还是找到了,他踩着杂草,用手拨开树枝,好让我在后面跟着他,一前一后地继续走。我们抓着树干,爬上几级石头。奈斯特把我带到一条看上去干涸了很久的小河旁。这里有五棵铁杉树、黑色的泥土,露出地面一半的石头上长了祖母绿色的苔藓。

  “就是这儿。”奈斯特说。

  我心想:玛丽安,你的尸体就是在这儿被找到的……

  “这个地方是偶然被发现的,”奈斯特说,“两个挖人参的人往山上走的时候迷路了,他俩以为只要朝山下的方向去就能看见河,跟着河就能回到瀑布了。他们在山上找到一片‘石冢’——就是一堆平坦的岩石——还以为是其他挖参的人做的标记,所以又往前走了一段,结果看到了另一片石冢,再走,又是一片。那些石冢把他们引到了这儿,就是我们现在所站的地方。我没看见什么石冢,肯定有人把证据毁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那些标记?”

  “嗯,我能猜到,”我说,“垒起来的石头。”

  “那两个人在这儿转了一圈,看见几个红色的小果子,估计是地下长着人参。他们开始挖人参,却挖到了骨头。一开始还以为是动物的骨头,后来越想越蹊跷。他们没有继续挖,跑去叫人来了。”

  “你们把她挖出来的?”

  “公园管理处挖的,”奈斯特说,“发现是人类遗骨后,才把我们叫来。我们几乎立刻就知道这是谁的遗体了。很滑稽……我还记得布洛克走进会议室的那一刻,他说‘我们找到了玛丽安’,可当时我们其实只知道公园管理处挖出了一些骨头,但布洛克却像有感应似的,他知道那是我们要找的女孩。直觉啊。我们立刻把尸体的牙齿和玛丽安的牙科记录做了比对。”

  我吸了口气——空气里满是松脂的气味、潮湿的石头的气味。这是一个很适合安息长眠的地方。

  “我从报纸上看见了布洛克的说明,”我说,“说莫索特是自杀?他知道派特里克·莫索特是被谋杀的啊。他一直不相信莫索特是灭门案的凶手,对吧?我听说布洛克的说明只是为了掩盖真相。”

  奈斯特笑了起来,“是啊,可以这么说。实际上,你不是问我为什么离开FBI吗?还发生了其他的事,当时我们找到了派特里克·莫索特的尸体。很明显是谋杀案,但布洛克却说得像一起自杀案。我们听到的版本是一个男人杀了自己全家,然后又自杀,简直像电影剧本里写好的。我不相信,我不能眼睁睁地看别人撒谎。后来过了几年,找到了玛丽安的尸体,但官方的说明还是那样。派特里克·莫索特就是被谋杀的——多么明显的事实啊。他不是自杀。我不相信这个故事。”

  “但是FBI还在调查这起案子,不是吗?”我问,“你去调查了一个女人,尼永奥?”

  “妮可。”奈斯特说。

  “我们从弗里斯家找到了她的照片,”我说,“我从案宗里得知,她是莫索特的情人,两个人在一起好几年了。”

  “嗯,我记得她,”奈斯特说,“如果我没记错,旅馆登记了她的车牌号,我们顺着车牌号找到了她。”

  “从她那儿没得到什么线索?”

  “完全没有,”奈斯特说,“你发现莫索特尸体的第二天,我们就找到她了,也可能是第三天。我审了她整整两天,但她什么也不肯说。”

  “她都说了什么?”

  “莫索特从酒馆里勾搭上她,他知道妮可是个护士,所以跟她说自己有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她在一个医护中心工作,并不知道怎么能帮助莫索特,但一来二去就爱上了他。他们开始在旅馆私会。”

  这是我所熟悉的那个妮可。她无声地栖居在酒吧,就像一间装饰沉闷的房间,墙上挂着的一幅家族画像。也许冥冥之中,命运安排莫索特走进了梅滋酒馆,但他看见她,听到她的声音,就再也不想失去她了。我并不认识莫索特,但我似乎能看到他对妮可一见钟情的样子。

  “找到玛丽安后,你和她谈过吗?有没有问过她莫索特失踪女儿的事?”

  “没有,”奈斯特说,“找到玛丽安的尸体后,我们又研究了这个案子,害怕漏过什么线索。但那一年是……2003年?2004年?自从‘9·11’事件开始,FBI的首要任务就变了。我们再没有资源继续跟踪未结的案子,我们部门开始专门调查网络犯罪和反恐战争。布洛克那边,早就不再查派特里克·莫索特的事了。NCIS还在调查,但大部分时间也没有我们的参与。我们想联系你,找到你,可没有人知道你在哪儿。我想,在找到玛丽安尸体的时候,你应该也希望能在场吧。”

  “是啊,是的,”我说,“她最后在哪儿下葬了?”

  “送她回了坎农斯堡,和她的家人葬在一起。”

  “还有她爸爸?”

  “嗯。他们是一起火化的。”

  “你还记得弗里斯的房子吗?”我问,“那艘指甲拼起来的船?”

  “记得。”

  “那个线索后来怎么样?”

  “实际上,我记得当时我们和验尸官合作,”奈斯特说,“想找到一个办法,至少能验证那些手脚指甲里有没有玛丽安的。但这个想法几乎不可能实现。”

  “你们找到她的时候,有什么新情况吗?”

  “没有。报纸上有些八卦新闻,”奈斯特说,“但布洛克不想公开太多细节,不想让人们知道这里。”

  “你一直没想通到底是谁杀了她?这么久以来都没有怀疑对象?”

  奈斯特摇了摇头。“毫无头绪。”

  暗影聚集在树林深处。我看见了萤火虫。奈斯特坐在石头上,蜷缩进他的羊毛夹克。我们可以守在这里,我想,这里有很多树,方便藏身。我们可以藏起来,看看谁会到这儿来,到底是谁堆起了那些石冢。

  “我需要你在地图上给我指出这个地方,”我说,“还有到达这里的详细路线。走哪条路,哪个路线。一定要特别详细,这样等我将来自己找过来,又找不到路上的标记时,不至于迷路。你能帮我吗?”

  “我帮你在地图上画出来,”他说,“你一定冻坏了吧?我们往回走吧。我请你吃点东西。”

  奈斯特拿着强光手电筒,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很难在下山的路上找稳落脚点。我不知道该把自己的那条假腿踩在哪儿,也试探不出脚下的沙子或石子会不会打滑。我不断踩空,摔倒,摔破了膝盖。我紧紧抓着树枝,手掌全是黏糊糊的松脂,身上落满了松针,还在一个劲地打滑。

  “来,”奈斯特伸出一只手。我抓住他的手臂,胳膊环着他,向他那边靠过去,互相依偎着走下山。他一路都在保护我。

  “谢谢了,”因为要靠他的帮忙才能走下山,我有点沮丧,“我不喜欢像刚才那样……依靠别人。”

  “我不介意。”他说。

  我们在巴克汉诺吃了饭,是一个离河不远,叫“小城烧烤”的馆子。我们在卡座坐下,桌上深棕色的方格布上垫着厚厚的塑料垫。这里的装饰就像个乡村厨房——有一个旧屋棚,一个壁炉。木镶板的墙上挂了花环。我们每人点了份牛排和洋葱圈。奈斯特从酒壶里倒出些“云岭”啤酒。

  “我挺喜欢这里。”我说。

  “是啊,我算是这儿的常客了,他们手艺不错。”

  “她很漂亮,”我看了一眼吧台的女酒保,她身上有点爱尔兰人的样子,“你没和她聊聊?”

  “那是安妮,我们聊过啊,”他说,“我敢说等下次再来,我非得解释清楚你是谁才行。”

  “她是你女朋友吗?我可不想坏了你的事。”

  “不,不是女朋友。我有过一个女朋友,是几年前的事了,某天早上一睁眼,我们忽然觉得彼此只是在消耗对方。有时候,就算是正确的人也不能长久啊。有时候能坚持下去。”

  暧昧的气息渐渐把气氛变暖。在这里,似乎什么事都不用考虑后果。我想牵他的手。用膝盖轻轻碰他,他没有躲闪。“谢谢你带我来这儿。”我说。

  “这就是你需要的全部信息了?”奈斯特问,“你要回去汇报情况,或者写报告?”

  “暂时不用,”我说,“我这段时间都在这附近。”

  “好。见到你很高兴。”他说。

  我随奈斯特一起出门,走到他的卡车前,心里暗暗地想,要是他没有这满脸的胡子就好了。忽然,他说:“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你。”我失去控制,吻了上去,在那柔软的胡须里吻到他的嘴唇。我能感觉到他对我没有期待,至少并不迫切,但他回吻着我。

  “这里有人。”我说。奈斯特后退一步,好像他刚刚侵犯了我或者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对不起。”“你住哪儿?附近吗?”我问。

  我跟着他的尾灯,沿一五一公路开到老埃尔金斯路上,二十分钟后,他把车停到一个长长的砾石车道。打开了廊灯。我停在他的卡车后面,跟着从侧门走进屋。“我一直修不好这把锁。”他边说边把门推开。一只狗从屋子里跳了出来,冲进院子的黑暗处。奈斯特一把把我拉过来,就在这间储藏室里开始吻我。我回吻他的眼睛、嘴唇……他抚摸我的左腿,把手放在那儿。我不确定这到底是一种暗示——暗示他不怕我的残缺;还是一个标志——标志着他愿意接受我。

  “你是怎么失去这条腿的?”已经过了午夜,奈斯特问,“还是出生就这样了?”

  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在微弱的月光下,看见电视上挂的一幅奇怪的画。是一个人的身体,仰卧着,我有点怀疑这是个女人,就像戴维·吉姆房间里贴的泳装海报,但我看清了,这是个死去的男人的尸体。

  “那是什么?”我问,“不是你画的吧?”

  “嗯,不是我画的。我买下这个房子的时候,那幅画就在那儿了,我一直没摘下来。卖房子的人把那画送给我,说它和一部俄国小说有关。我看只是一幅旧画的海报吧。好像是耶稣。”

  “你可以把自己拍的照片挂起来啊!”

  “不就是一幅耶稣画像吗?难道还能比罪案现场更可怕?”

  “你应该置办点别的东西。”

  “嗯,”他说,“也许我将来会把它换下来。我拍过几张黄石公园的照片,很喜欢,其中有一张是大棱镜温泉。但你知道,那幅画……我过去信教,我是在教堂里长大的。”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相信肉体的重生,”我说,“你以为这样说能安慰我吧,毕竟当时目睹了那么多死亡。”

  “是啊,这听上去就像我会说的话。但那段时间,我遇到一件事。像是宗教的体验。但你肯定不这么认为。你有过那种宗教体验吗?比如听见上帝的声音?”

  我想起从太空看到地球的时候,那一刻,几乎和世界的万物都产生了某种神圣的关联。“没有,”我说,“没有过宗教的体验。我能发现自然的美,但从没听过什么上帝的声音。”

  “我有过——上帝出现在我眼前,但他像一个黑洞,”奈斯特说,“让我不知所措。人们都在讨论‘无限’是什么,他们觉得无限是永远不会结束的事,其实不是这样。无限也可以是一种否定。我们从泥土中生长,细胞分裂繁殖,逐渐长大、衰老、腐烂,再被后人取代我们的位置。多恶心啊,无数的尸体和死亡,数十亿人,像潮水涌来又退去。所有宗教,关于上帝的那些废话……就像你小时候对一些事情深信不疑,将来某一天反而会纳闷:我怎么会相信那些狗屁?太幼稚了。自从上帝的样子出现在我眼前后,一切就都变了。我开始喝酒来麻醉自己的恐惧。我太害怕这个世界了。我再也忍受不了FBI的工作,所以辞职搬走了,天天喝到大醉。我看着那幅上帝的画像,想象他会突然坐起来,告诉我一切都是假的,但每天夜里……我看着那张画,可能是上帝刚从十字架上被救下来,他刚死,尸骨未寒,所有人都等着他重生,连他自己也在等着重生,但重生永远也不会发生。我恨那幅画,因为它不像宗教里告诉我的那样,但紧接着,我意识到它真正想传递的信息是什么。我越挖越深,想到的越来越多。”

  “你是一个无神论者。”我说。

  “不。我信仰上帝,我相信上帝的存在。我有过宗教体验,我见过上帝啊!上帝是一圈黑色星辰围起来的,刺眼而致命的光。我还是个信徒,因为我相信上帝,但我想到上帝的时候,只能想到寄生虫一样的东西。”

  他心跳很快,出了一身冷汗。月光下,他的身体是银色的。胸口有几颗黑色的痣,像长在心口的猎户座腰带[16]。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对不起——我不该提到你的腿,对不起,”他说,“我不想冒犯你。你肯定很讨厌身边的人都向你问起它吧?”

  “其实,我不记得有谁问过我的腿,”我说,“我在森林里迷路了,体温过低,腿上生了坏疽,医生不得不给我截肢。我还记得那场手术。”

  一辆汽车经过一五一公路,车灯在墙上一闪而过,爬过天花板上的窗玻璃网格。我想知道我们之间的激情是否已经退散,就像两个饥渴的男女,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后恢复了冷静。但奈斯特的手还放在我头发上,抚摸我,把我抱得更紧。我用胳膊环着他,他用头枕着我的乳房。我能感受到他呼吸的一起一伏,他在听我的心跳。

  “当时打了局部麻醉,但我还醒着。”我记得手术是在失重环境下进行,血珠从伤口迸发四溅,把墙和天花板搞得一塌糊涂。“我醒着,但我看不见。我一直盯着天花板。他们先是切开了我的胫骨,切走脚和脚踝。我现在还时常能感觉到胫骨一阵刺痛。坏疽已经感染到了膝盖,所以他们把剩下的部分也切除了。”

  过了一会儿,奈斯特帮我穿上假肢。他说:“我只想告诉你,我一点也不介意你的腿。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想和你在一起了——”

  “你都不记得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了吧?”我说。

  “第一次见面,是在罪案现场。我立刻就被你吸引了。然后是第二天早晨,在会议室,我在你面前自我介绍。我已经见过你一面了,知道你有多美,但那天早上……上帝啊,夏侬,那天早上见到你的时候——”

  “好了,别再说了。”

  “你离开之后,我控制不住一直想你。后来又发生了一起案子,我还想也许能再见你一面,但你没有出现。我做梦都——”

  “所以那个案子是什么?”我说。

  “对我们来说只是浪费时间。一个哈里斯堡的律师,被人劫车的时候不幸遇害了。我们想去咨询你。”

  “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错误的情报。”他说,“我们当时使用的一个弹道数据库显示,从律师尸体里找到的子弹和从莫索特那找到的子弹一致。所以我想到了你。我们一直把枪保存在档案室,想叫你来看看这子弹的匹配有没有问题,但就是找不到你。我也找不到你。”

  “控方呢?”

  “法官已经尽力了,”奈斯特说,“但数据库里有大把相匹配的弹道结果,一切都不能确定。”

  “你会想念以前的工作吗?”我问。

  “有时候吧,”他说,“但自从——”

  “别说这个了。”

  “我朝一个男人开了枪,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我被判无罪,因为这属于正当防卫,可我自己觉得无法接受。他当时拿枪指着我。”

  我试着重建奈斯特的心理,重建他的过去——一个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的过去。上帝的样子,寄生虫,致命的光。也许他经历了什么打击,也许是那个死去的男人摧毁了他。

  “他是谁?”我问。

  “一个大人物,计算机行业的——工程师。他的名字出现在调查报告里,是一个为谋取私利而泄露军事秘密的嫌疑人。所以我去审他,就是这样。我们甚至都没有瞄准,只是他太惊慌了。局里让我离职休假,这次枪击被消化成内部事件。他们说我是清白的,我就是清白的;说我有罪,就有罪。即使我身上没有罪名,在局里也遭到了排斥。格雷厄姆和康纳[17]。”

  “所以你离开了FBI。”我说。

  “我不想被别人同情,”他说,“我在网上找你的消息,哪怕有一张照片也好。但只找到一张照片,其他什么都没有。我不断地想你,幻想和你在一起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甚至到处跟人问起你,但没有一个人知道。连布洛克也不知道。但你现在竟然出现了。”

  “我出现了。”我说,“好渴啊,你这儿有什么喝的?”

  奈斯特去拿饮料了,留我一个人看着那张耶稣的画像。他的身体发灰。霍尔拜因,画上写着。画布极窄,画上的人体伸展开来。几乎让人无法相信这具尸体还能再活过来。

  我们坐在奈斯特家前廊的草坪椅上,裹着被子。咖啡杯里倒满了干邑白兰地,远处的灯星星点点。奈斯特的狗,别克,蜷在他的脚边,可能梦里在追逐一只兔子,偶尔发出几声短促的鼾声。我们之间的沉默舒适而惬意,就这样坐到了凌晨三点。我一会儿想起玛丽安埋在树下的尸体,一会儿想起金字塔形的流动的城市。

  “还有什么比基督更神秘?”我问,“你说你看着那幅画,想的越来越多,比之前信仰的宗教还要神秘。那是什么呢?”

  “无尽的森林,”奈斯特说,“就在我们周围。我们看到的一切。”

  外面太冷了。我和他回到床上,他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而我一直醒着,直到太阳升起,在墙上投下粉橙色的晨光。我想起奈斯特父亲的梦。他梦见自己困在矿井里,爬过黑色的隧道,来到一片迷宫般的森林。挂满镜子的房间,骨头树。我,也在无尽的森林里,迷失。要不要叫醒奈斯特,和他说句话,再最后吻他一次——我犹豫了几秒,在床头柜上留下自己的号码,悄悄离开了。

  [16]猎户座的一个星群,包含三颗亮星。

  [17]格雷厄姆和康纳是美国最高法院的一个经典案子。格雷厄姆是一名糖尿病患者,他去一家便利店购买果汁以缓解胰岛素反应。结果在店里看到排队的人太多,所以没买果汁就离开了。附近巡查的警察康纳看见了他的可疑行为,产生怀疑,于是给格雷厄姆戴上手铐,扣押起来。后来康纳确定商店里没有发生任何异常,才将格雷厄姆放行。这个案子的结果是,法院认为执法人员不得在调查、审讯或扣押嫌疑人时过度使用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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