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天气糟透了,春寒料峭,人行道上的雪泥像冷冻布丁上的一层奶皮。我在这儿已经住了六个月。我是考特妮,我属于这里。一个靠残疾救助金糊口的瘸子,天天套着登山运动衫和肥大的运动裤,长发邋遢油腻。六个月的时间,我已经和未来融为一体,成为这里的一部分。就像那排废弃的店面,肮脏的窗户上钉着复合板,外墙有雨水冲刷出的条纹。就像古典风格的、如宫殿一般的法院大楼,台阶上站满了在那儿抽烟的人,他们穿得破破烂烂,无事可做,只能在这儿闲逛。他们的身子佝偻,躲着雨。我的运动衫和头发都被雨雪淋湿了,感觉沉甸甸的,刺骨的寒冷。
不和奈斯特见面的那些晚上,我成了梅滋酒馆的常客,在未来世界活得越来越自在——我在这儿过了圣诞和新年。我抖了抖身上的雪,走到吧台那头坐下,正好能一边看电视一边打量整个房间。吧台后面弯弯曲曲的蓝色霓虹灯亮着“梅滋”的标志,香烟的烟雾像飘在空中的纱布。这里的酒保是个叫拜克斯的年轻女人,她的左臂文了花袖,是风信子和藤蔓的图案。她给我倒了第一杯饮料,樱桃可乐兑朗姆。
“喝完再结账,考特妮?”
“嗯,在这儿等可儿,看她今晚来不来。”
可儿接近七点的时候才冒雨进门,她一向是这个点到。修长的腿,迷人的气质,一种丝毫不受年龄影响的美。即使刚刚下班,又淋了一身的雨,看上去还是那么漂亮。粉蓝色的护士服外套了樱桃红的雨衣。她像往常一样,坐到我身边。
“可儿。”我打招呼。
“吉姆。”
她刚点着一根“百乐门”香烟,此刻拿过一个塑料烟灰缸,在弹烟灰前先朝我吐了个烟圈。我噘起嘴唇,在烟圈中间送了个飞吻。薄荷糖、淋湿的衣服和一股体臭,也许来自她在护理中心擦洗过的那些老年人的身体。她的眼睛通红,似乎昏昏欲睡,第一根烟还没抽完就紧接着点起了第二根,两根香烟都被她扔在烟灰缸里燃烧。维柯丁[18],我猜——不难看出她刚吃了药。
“我得再来一杯曼哈顿,”她揉了揉眼睛说。
“你没事吧?”我问。
“今天真累,”她说话的时候自然带着悦耳的音调。我知道她十几岁时就从蒙巴萨搬来这里了。
“今晚我请你喝酒。”我说。
“哈,发补助了?”她说,“真大方。”
我举起酒杯,说:“感谢国家福利!”顿了一顿,“我想起来了,今天是——”
“4月16日。”
“4月16日。”我说。
十年前的今天,可儿的丈夫因为甲状腺癌去世,没赶上治疗癌症的方法问世。我不认识这个叫贾里德的男人。只知道他们很早就结婚了,而婚姻似乎从一开始就不顺利。他打过她,有一次打碎了她的下巴。贾里德去世前,他们已经分居很久了。妮可和我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越来越亲密,我能感觉到她把全部的生命倾诉给我,仿佛我是她的血管。她毫无顾忌地谈起痛苦的过去,丈夫死后她一度染上毒瘾,每天醒来时,都躺在陌生的房间,身边是陌生的男人,靠出卖肉体换来一小袋海洛因。那段疯狂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她随时间变得柔软,但没有完全戒除毒瘾和酒瘾,仍然试图借此抹去盘旋在她体内的疼痛。
“我都快忘了。”她淡淡地说,从钱包的侧袋里抽出五张刮开了的彩票。她把彩票摊开,推到我面前。“屁都没中。”她就着酒吃了几片药,整个人恍恍惚惚的,身子软得像一摊泥。今晚可能和之前她嗑药的那些晚上没什么不同,她一杯杯地喝酒,不停地吃药,甚至两眼一黑不省人事,我只能把她带回自己的公寓,整夜守在她身边,怕她断了气。但有些晚上,药片和酒精更像是种安慰,把她真实的自我从壳里剥离开来。我关上屋里的灯,听她不住地唠叨。我试着引出话题,让她聊聊过去的情人,就像女孩之间常说的话题那样。她说起了死去的丈夫,和几段婚外情,其中一个情人的死让她耿耿于怀。莫索特,我心想,于是让她接着说下去,但她的回忆总是和噩梦混淆,仿佛看不见我在身边,而是自言自语地和远处的鬼魂对话。
她喝光了杯里的曼哈顿,又叫了第二轮。我翻了翻她给我的彩票,名字叫“金矿”。我把工具标志上的银色覆盖膜刮开,下面是一对乳房的图案。
“什么玩意儿,妈的!”
“别一次都刮开嘛。”妮可说。
梅滋过去一直只是老客人的据点,现在却来了很多莫名其妙的新客,大多是南方人,从宾夕法尼亚的西南边跑到这儿来挖矿的卡车司机和乡巴佬。等这个地方被挖空了,这些祸害应该就会到别处去了吧?如今,梅滋每晚都被他们挤得满满当当,昔日的冷清小酒馆现在人满为患,水泄不通。一群无所事事的男人在打桌球,他们大吵大叫,酩酊大醉,那一嘴的南方腔调甚至比妮可的肯尼亚口音更难懂。妮可大概从九十年代起就经常来这间酒馆了,她和所有人都混得很熟。酒馆离她住的公寓走路大概半小时,离她工作的疗养院也不太远。整整二十年,一成不变的生活,而我现在也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酒保喊我俩“可儿和可特”,好像我们是个组合,或“奇怪的一对儿”[19]。终于,我们的约会不再局限在梅滋酒馆。一些周末我们会到对方家里做客,有时还开着妮可的汽车去公路旅行,通常是去匹兹堡的唱片店淘宝。妮可喜欢收藏唱片,她的喜好很杂,从法国香颂、中世纪复调到诡异的古典音乐都涵括其中,她说这些能让她想起她的小时候。
妮可搅着酒里的冰块。我注意到她的瞳孔有点收缩。她吃了药后,通常会表现得行为古怪,但今晚反而格外内向了。
“他们在给贾里德办追思会呢,”她说,“在他们家里。他们也叫我去,但我已经有几个世纪没见过这些人了。”
“哪些人?”我问。
“我婆婆一家,”妮可说,“贾里德的妈妈,阿什莉。她有一栋很大的房子,想把亲戚都请过去。”
“这样做合适吗?”
妮可耸了耸肩,猛抽了口香烟。她曾经跟我说过她丈夫去世前饱受癌症折磨,痛苦不堪的他只能苦苦哀求她回家照顾自己。妮可一直照顾到他去世。贾里德一家走得很近,他的表亲和挚友对妮可而言是很大的刺激。上次见面后,妮可的毒瘾发作得更厉害了,过去很久才渐渐恢复过来。但伤害已然造成,妮可说,她这辈子也戒不掉海洛因了。
“也就是几天的事,能怎么样啊?”我问。
“我告诉你。”妮可盯着电视,平静地说。匹兹堡电视台正在播放夜间新闻——一桩灭门案,一个六十五岁的老人车祸身亡,一头比特斗牛被活活烧死了。“我告诉你啊……”
药品开始起作用了,她看上去像散了架。她的手势如此放松,大口大口喝着曼哈顿鸡尾酒。“快告诉我啊。”我装做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好像不论她说什么,我就会相信什么。妮可以为我很单纯,我能感觉到——毕竟是我让她产生这种想法的,我们在吧台边嘻嘻哈哈,漫无目的地大聊男人,和我聊天就和在空房间里自言自语没什么两样。“可儿?”我说。
“我和他的一个朋友上床了,我根本不在乎,”她说,“反正都是为了伤害他。”
我喝了一大口酒,看着电视发出的刺眼的光。台球桌那边忽然响起了一阵嘈杂,自动点唱机放了一首蒂姆·麦克洛的歌。我朝拜克斯挥了挥手,点了下一轮酒,“那个朋友是谁啊?”
“派特,”妮可说,“派特里克。”她又干了一杯,“他结婚了,所以我们都约在旅馆见面,在他租的小木屋里。他和我上床,给我拍照,我把照片都寄给贾里德,让他知道我有了别的男人。我就这样来回折腾他,我就是要伤害他。”
派特里克·莫索特,我的脖子一热。我想象着莫索特和妮可的奸情,她在黑水旅馆的木屋里摆好姿势,再把拍的照片寄给丈夫,如同赐给他一小包一小包的毒药。
“然后呢?”我问。
妮可指了指电视,“新闻里都播了。”她忽然泪水盈眶,抹了把眼睛,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回忆似乎一闪而过,她摇了摇头。
“你老公把他杀了?”我问。
“贾里德才没那个胆,”妮可的眼神放空,酒精让她更不清醒了,“我爱上他,是因为他身上的那个文身。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才十七岁,他的文身吸引了我,胸口的一只鹰。他说他喜欢我的外套。嫁给他真是我犯过最大的错了。”
“上帝啊,可儿。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你老公杀的?”
“是他的朋友干的,我们共同的朋友——柯布,以及卡尔。派特里克死了之后,他每晚都给我打电话,威胁我,说如果我把这事说出去就把我也弄死。他毁了我的一切,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毁了。我巴不得在十七岁那年就死了,也不想像现在一样活受罪。”
“那两个人是谁?”我问,“卡尔和柯布?之前没听你提起过,他们是你的朋友?”
“好久之前的事了。”妮可把她的曼哈顿喝光,捞出一块冰嚼着。
“我陪你去追思会吧。”我想知道都有谁会去。一个叫柯布的男人和一个叫卡尔的男人杀了莫索特,而妮可的丈夫贾里德似乎也逃不了干系。在这个未来世界里,贾里德于2006年死于甲状腺癌。但他1997年还活着,我能找到他。“带我一起去。”
“别了,还是算了吧,”妮可说,“那些人——”
“你不能自己去啊,”我说,“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不能让你自己一个人去。上帝啊,妮可。我得陪着你。没事的,你需要有个朋友陪着你。”
“也许吧,也许,”她说,“我再想想。也许我是不该一个人去。”
妮可起身去洗手间了,我又点了一轮酒。我不是谁的朋友,我只是个操纵者,一个谎言,但这个世界的所有真相其实都是谎言。我有些兴奋,莫索特的案子忽然多了三个嫌疑人。我给奈斯特发短信,告诉他这个周末不能陪他了。今晚见面吧,他回复。可是很晚了,我说。那明天,他说。
“哎哟,他妈的!”拜克斯骂了一句。
妮可刚从洗手间回来,踉踉跄跄地,撞了一个人,差点摔在地上。
“等一下,”我说,“拜克斯,刷我的卡结账吧。我得扶她走了。”
我在吧台放了二十美元,算是小费。我把妮可的包挎在肩上,“来,可儿,”我说,“先去我那儿吧。”
她的胳膊勾着我,身子软得像一团空气。“没事儿,”我说,“你只是喝多了,没事的。来,我们回家。”
“要帮忙吗?”拜克斯问。
“不用了,她还能走。”我知道我们看起来一定很滑稽。梅滋里人声喧嚣,而酒馆外夜静如水。雨还在下,冰冷的浓雾弥漫。我先试了试人行道是否打滑,才敢迈开步子。我搀着她爬上楼梯,走到门口。3B号房。我拧开门锁,“你先在沙发上躺会儿。”
妮可往沙发床上一瘫,两条腿挂在扶手上,不停咳嗽,发出咕噜噜的打嗝声。我闻见一阵酒气,发现她衬衫和开衫上全是呕吐物。我找来一件干净的汗衫,把她的衣服和鞋都换下来。她的乳房很小,身体瘦弱,胳膊上有疤。她戴着蛇形的手镯和一根项链,刚开始我以为项链是蓝宝石的,后来才看清那是树脂封起的蓝色花瓣。这根项链非常漂亮,那种精致的蓝美得不太真实。我把房间的灯关了,项链的淡淡蓝光比我见过的任何颜色都美。妮可的手指碰了碰我的头,仿佛在爱抚我,轻轻摸着我的头发。
“你想要点什么?”我问。但妮可闭上了眼睛。她张着嘴,很快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像一只小猫。
我把掉在衣橱里的公文包扔到床上,关上卧室的门,留了一道缝以防她有什么情况。公文包里有前几周从图书馆打印好的关于CJIS的袭击和派特里克·莫索特案子的文件。我看了一眼玛丽安·莫索特的寻人启事,这是全国失踪和被虐待儿童保护中心印制的海报。包里还有其他文件夹,里面是派特里克·莫索特的档案。我抽出一份从埃里克·弗里斯行李袋里找到的照片复印件——一个女人的大腿、乳房、小腹和脚的特写。十九年前的妮可还很健康,她的身体比现在丰满些。
妮可以为派特里克·莫索特是死于情杀,但他其实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莫索特一家都被杀了。妮可的故事不全;事情发生了这么久,现在的她无辜得像一张白纸。她对于过去的讲述是目前已知的唯一版本,但真相一定不止如此。我不难想象一个男人因为妻子的婚外情妒火中烧,在黑水旅馆的爱巢外伏击情夫。但我无法相信妮可的丈夫和他的朋友会因为这件事屠杀莫索特一家,还把玛丽安·莫索特带到树林里杀害。也许是我的想象力有限,也许是我对人性之恶不够了解,但要我想象有人手拿斧头砍了一个女人和两个小孩,又追杀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我实在无法想象。
我看着卧室的窗户。大风卷着雪花呼啸而过,整条街上一片雪白,亮晶晶的像撒了一层冰糖。我脱掉被雨雪淋湿的汗衫,把它挂在浴帘杆上晾着,随后摘下假肢,给膝关节的电池充上电。派特,妮可这样叫他。派特里克。不知道杀害他的凶手在未来世界是否还活着,二十年前,他们在黑水旅馆找到了莫索特,在那儿杀了他。夜晚的黑水旅馆伸手不见五指,就连天上的星辰和月光都被树枝遮蔽了。敲门声忽然响起,打破了夜的寂静——我忽然想到,也许派特里克·莫索特认识杀害他的凶手?妮可承认她和派特里克上床是为了报复丈夫,而派特里克是她丈夫的朋友。也许莫索特知道他们要来杀他,也许他们在动手前还告诉他,他们已经杀了他一家,和他十几岁的大女儿,把她的尸体扔在离这间木屋几英里外的树林。
我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天秤号”的船员名单,找到一个名字:贾里德·比塔克,机械师助理,工程技术实验部。妮可的丈夫也是“天秤号”船员,他是在服役时认识莫索特的。作为工程技术部的一员,他应该参与了勃罗驱动器的研发,也许负责监控“天秤号”的引擎状况。他应该是弗里斯的上级。我的心忽然怦怦跳起来——看到了柯布的名字:查尔斯·柯布,特种作战部队,又是一个海军士兵。还看到了卡尔·海德克鲁格,负责飞船的天文导航。他们都在“天秤号”上。莫索特并不是唯一一个“在任务中失踪”的船员。“天秤号”也许返航了,也许从未起飞过。剩下的船员在哪儿呢?他们应该互相认识,他们都知道莫索特和妮可的私情。如果我在现实世界找到他们,也许就能找到玛丽安了。
妮可的呼吸时而会暂停几秒,紧接着再大喘几口气,翻个身再睡。我把被子铺到地上,躺在她身边,每次她一有什么动静我就坐起来看看她。一整晚,我大部分时间都盯着天花板发呆,想象我的视线能看穿屋顶,看穿天上的雨云,直至天顶和星空。我想起他们的三角关系,妮可、贾里德、派特里克·莫索特。窗外的大雨渐渐扰乱了思绪,我的眼前浮现出弗里斯、骨树和挂满镜子的房间,那艘载着尸体的指甲船。妮可紧喘了几口气,好像被嗓子里的呕吐物呛了一下,翻了个身才喘匀气。要是妮可真的被呛死了会怎样?没有人能发现她的尸体,直到房东来收租。如果妮可在今晚去世了,我会收拾好东西,头也不回地走出门。我会回到现实,让这个未来世界在眨眼间消失。
[18]一种止痛药,有成瘾性。
[19]原文为“The Odd Couple”,1968年在美国上映的一部派拉蒙电影公司的经典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