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暴风击打着莫斯。她的手指已经麻了,然后是脚趾。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把湿了的衣服脱掉?我会冻死的。但不脱也会冻死吧。面前的瓦多戈树仿佛强迫透视[33]的幻象,每棵树都比前一棵略小,直到最远的那棵树缩小成一个白点,几乎从雪地上消失。如果必须得死,我宁愿掉进河里淹死,也不想冻死在这棵树上。
河水像在召唤,她依然可以走进去。我根本就不该爬出来的,她想。被水冲走还算是平静的死法,就像在一个熟悉的地方长睡不醒。她环顾四周,把此刻当成是在地球上的最后一刻,一切都还原成了单色——白色的树、白色的雪、黑色的水、在昏暗的日光下变成炭色的常青树。只有那个橘色的斑点还保留着一丝生机。那是一个穿着橘色衣服的人,出现在远处的一行树旁边。她和海德克鲁格一起时,见过那点橘色,而现在又看见了它——一个狭窄空间。多年以来,莫斯已经渐渐接受了那场让她失去一条腿的事故。那个穿橘色衣服的女人是她精神上的一道裂纹,一直以来被她习惯性地压抑着,她很少去想她,却常常梦到她。诡异的梦境互相纠葛,相互转换,梦里重叠的影子还原了事情原本的样子。现在,她终于知道,这个穿橘色衣服的女人才是夏侬·莫斯,而将她从半空中解下来带上着陆器的那些飞行员并不是她记忆里的那伙人。一个人的生活与另一个人存在许多细微的不同之处,可是她所经历的创伤太大了,于是她把这些变化合理化了。现在她才意识到:从得救的那一刻开始,她就被迫卷入了那个穿橘色衣服的女人的生活。
她迎风挣扎,走下了木桥。沿瓦多戈的小路走进常青树林,朝着那点橘色走去。宇航服是改良版的舱外机动套装,而橘色是正在培训阶段的宇航员的专属。她掸掉身上的积雪,把尸体翻了个面,透过护面看到了自己的脸。一张年轻了二十岁的脸。莫斯看着这张脸,泪流满面。她还是个孩子,只是个孩子。她想到了自己,已经面目全非的自己,想象自己也在这么小的年纪逝世。
“对不起,”莫斯说,“对不起,我也不想这么做。”
她解开橘色宇航服上衣和裤子之间的密封连接,脱下了靴子。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说着从那个女人身上扒下了上衣和裤子。女人的保暖裤也是干燥的,莫斯把它脱了下来。她只允许自己看一眼那个女人的腿,然后迅速把自己湿透的衣裤换了下来,套上厚厚的裤子和靴子。宇航服一向很难穿,在别人的帮助下能容易得多,但莫斯想办法一个人穿上了。NSC的宇航服在美国航天局宇航服的基础上进行了改进和精简。躯干部分的穿戴比较困难。通常莫斯会在穿之前先把衣服用背带固定在墙上,但她现在只能爬进躯干部分,再把胳膊伸出袖子。她调整好头盔,扣好宇航服上的保险扣。温暖的感觉立刻回来了,她觉得身体在慢慢放松。她浑身哆嗦着坐在松树下取暖,肌肉还很麻木,但四肢已经恢复了知觉,从内到外暖了起来。夏侬·莫斯的裸体仰面躺在雪堆之上。宇航服的剂量计显示黑色,她应该死于QTN辐射暴露。“她真美。”莫斯对自己的认识迟到了整整二十年。女人金色的长发散了一地,蓝色的眼球上飘着一片雪花,皮肤落满积雪。莫斯静静看了会儿雪,等她暖和过来,能继续行动时,那个女人的尸体已经完全埋进了雪里。
她沿着森林小路走,但这里的树本身便令人反感,到处都那么不正常、不自然。她没有计划,即使能跟着小路找到“天秤号”,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雷马克试图引起飞船的级联故障,使“天秤号”的勃罗驱动器爆炸,毁掉整艘飞船和船上的每个人。但勃罗驱动器自带防故障设计,莫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引爆它。况且如果船上再次发生暴乱,莫斯手边也没有武器。当她经过倒下的大树时,倒吊人在空中大叫。莫索特给杜尔的信里特别嘱咐,让她千万不要离开小路。而莫斯此刻朝左右看了看,只看见白雪覆盖的田野和远处的树林,她多么想离开小路,逃离这末界的混乱和无限重复的讨厌的树。莫斯并不相信上帝,可她越来越相信地狱。更远的地方,空气已经结晶,那些她以为是山的东西正撞击着水面上的浮冰,而在其抽象的美感之外,也许这就是世界的末日了。
路的前面有一个男人蹒跚而行。她看了他一眼——雪幕中的灰色剪影,直到走近才发现竟然是海德克鲁格。他的大衣和毯子掉落在地,被风吹来吹去;他脱了衬衫,露出紫红色的皮肤,坏死的组织已经发黑了。胸口被抓出银色的血丝。他的嘴唇也是银色的;银色泪珠从下巴上滴了下来,打湿红色的胡须。
“我快被烧死了。”他直勾勾地盯着莫斯,声音充满悲哀。他跪在她面前,“我要被烧死了,求你了,救救我吧。”
莫斯和他保持着距离,但不再怕他了。她知道他已经神志不清了。海德克鲁格看着她,眼神涣散。他咳出血来,血里掺杂着银色物质,更多的银从他嘴角涌出。“你不是真人,”他说,“你连真人都不是,这里只有我。”可当莫斯转身离开时,他又大喊道:“救救我吧,你得救救我啊!”狂风卷走他的喊声,暴雪包围了他。
莫斯也感觉体内进入了QTN,她还记得被钉到空中前,身体里那种强烈的烧灼感。她加快了脚步。周围全是燃烧着的瓦多戈树。她一路走着,直到看见了蓝色的火星——“天秤号”仿佛地平线上的一道巨大裂纹。在之前有哨兵站岗的那个圆顶里,男人们一丝不挂,抬头望天,嘴里盛满了银水。他们是“天秤号”的船员,暴乱中的幸存者,柯布也在其中。对莫斯来说,海德克鲁格已经是个鬼魂了;而眼前这些东西则是他的追随者最后的遗像。他们的杀戮如同逆潮筑堤,而大坝决堤后,他们就都死在了这潮水里。莫斯离飞船越来越近,她注意到“天秤号”的船身被冰包裹着。如果不是勃罗驱动器喷出的蓝火融化了一部分冰层,整个船尾也会像船头一样被长长的冰刺裹得严严实实。等莫斯能伸手摸到船身后,她才离开了那条小路。她沿船身一直走,找到了通向气闸的舷梯,那里涂着厚厚的血,贴满了死人的指甲。
死在黑河里也许还更幸福一些。
她晃了晃脑袋,试图清空乱七八糟的想法。气闸门外已经结了冰,她想用宇航服袖子上的金属袖扣把冰砸碎。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踏进这个气闸门时的情景:瞬间失重,幸好海德克鲁格接住了她。
在禁闭室里待了十一年,莫斯想,她害怕再次陷入“天秤号”里那无限循环的哥德尔曲线。没有容错的余地,她必须以某种方式成功引发级联故障,毁掉勃罗驱动器。一旦失败——她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失败的后果——她将陷入无可挽回的境地。
QTN在体内积累,像针尖刺痛神经。她发疯一样砸着冰壳,我要进去!进去,然后呢?第一次进入“天秤号”后,海德克鲁格和她一直在闸门边等到枪声响起才飘了进去。莫斯记得,飞船核反应堆的负责人死在引擎室里,想必他一定是在准备引发级联故障时遇害的。
如果我速度够快,莫斯想。
我应该能在开枪前进入引擎室。
我应该能在关键时刻救他一命。
她的计划就是帮他顺利引发级联故障。
莫斯破开冰壳。她抓住门把手,用整个身子使劲往下压,直到听见门锁“咔”的一声,铁门打开了。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始行动。“天秤号”的气闸入口是一个圆形的黑洞,她刚刚爬进去,就被大火吞没了。
炽热的空气与液体波冲出了舱外。莫斯在飞船的颠簸里跌倒,警报声响起。飞船正在下降中。莫斯的宇航服是防火的,但火焰整个地包裹了她,她觉得皮肤正渐渐升温,她可能会被活活烧死。又是一阵颠簸,莫斯在舱内撞来撞去。在钢铁撕裂的咆哮声中,“天秤号”坠落了,莫斯头撞到墙上,头盔的护面撞碎了。电气火灾产生的浓烟钻进她的头盔里,她开始咳嗽,几乎睁不开眼睛。
她尽量用手套捂住挡板的裂缝,但烟还是源源不断地钻进来,把她的脸烫起了泡。她的手套烤焦了,宇航服有些地方已经化了,虽然特制的复合保温结构能够抵御相当高的温度,但引擎室的大火肯定会把她烧成灰烬。她趴在地板上,尽量趴低一些以避开烟雾,可就连在没有火的地方,空气都是黑的。宇航服着火了,火焰烧穿防护层,她烫得在地上翻滚尖叫。我要烧死在这里了,这艘飞船是一个无限的循环,我会一遍一遍地在这里烧死。
她看见大火里有道蓝色的光,忽然屏住呼吸:那是一道电流,勃罗驱动器熄火了。莫斯飘到舱顶,眨眼之间,火焰和浓烟瞬间消失,只剩她衣服上的火还顺着小腿往上蔓延。她撞到舱顶,弹了下来。灭火装置喷出的泡沫熄灭了她衣服上的火。依旧没有重力,这艘飞船上发生的事一直在循环着。她这次进来的时间刚好撞上飞船坠毁的时刻。我被困在这个循环里了?她想不通,就像不能确定自己现在是不是在做梦。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一长一短的核电警报声响彻飞船,但莫斯无法行动,因为她的宇航服被干了的灭火泡沫弄得非常僵硬。她只能往前爬,直至引擎室的枪响打破她的希望。太迟了,又要再循环一遍。那声枪声意味着核电负责人已经死了。她没能赶在他引发级联故障前救他一命。
莫斯试着回忆。
枪声响起后,海德克鲁格把她带进引擎室。莫斯现在也准备往那儿去,她想也许自己能操作控制板,完成剩下的操作。引擎室还是上次来时那样,放勃罗驱动器的隔间就在银色的核反应堆容器中。一具尸体飘在控制面板上方,黏稠的血液从伤口涌出,形成了一个长长的气泡。
莫斯把尸体推到一边,脱下烧焦的手套和头盔。控制面板就像一片各种开关旋钮、指针和显示灯的灰色沼泽。“天秤号”建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飞船上还没有人工智能系统,面板也没有数码显示屏。莫斯再一次陷入绝望,一切像噩梦一般。她必须完成这项任务,但她根本无从下手;她必须引发级联故障,但根本不知道该按哪个开关。随便试试?——不,肯定不行。引擎设计了防故障保险,一不小心就会关闭整个系统,必须要工程师来重写代码。
莫斯回忆起当时海德克鲁格不想在这儿久待,因为派特里克·莫索特马上就要来了,他是飞船上的海豹突击队成员之一。千万别让他发现,至少在这儿不行。核反应堆发出了刺耳的长鸣,船上的灯熄灭了,周围陷入了黑暗。
她记得船上好像有个手电筒。她飘到附近的工具墙边,舱内太黑看不清楚,她只能挨个摸过去,摸到一个玻璃镜片后,她顺着拿起手电,打开了灯。
我得找人帮忙。我得在雷马克被杀之前先找到她。她在哪儿?
莫斯飘到两侧有舷窗的通道上,上次就是透过这里的窗户,她看见了漫天星辰。星星好像更明亮了,在夜幕里燃烧起寒光。核电警报声渐渐消失,舱灯又亮了起来。莫斯有些恐慌,心跳加速。她不知道海德克鲁格现在在哪儿,如果他们中的任何人看见了她,她都必死无疑。
她只知道妮可迟早会躲进禁闭室。妮可害怕海德克鲁格会杀了自己,所以一个人偷偷溜进禁闭室。但她现在在哪儿呢?莫斯试着回想,妮可之前说过她在暴乱刚发生时躲在哪里——当时她们在阿什莉的果园聊天,妮可还抽着烟……
莫斯飘到电解舱附近,记忆忽然闪现:妮可说她之前一直藏在飞船的生命维持系统舱里。
电解舱是一个狭窄的小隔间,里面有水循环系统和氧气发生装置。莫斯从入口飘了进去,关上门。铬合金水箱后有一张小写字台,桌椅都被固定在墙上。
门外响起一连串的枪声。莫斯想脱掉宇航服,以免在迫不得已的打斗中行动不便。宇航服下只穿了一身从夏侬·莫斯身上扒下的保暖衣,虽然几乎没有保护作用,但至少行动轻便了很多。她解开腰上的安全带,脱下外层烧焦的裤子。她把宇航服的躯干部分从身上拽下来,脱掉了袖子——
“求求你,别伤害我。”
莫斯朝这声音转过身。一个女人藏在写字桌下的阴影里。她那么小,只有十几岁的样子,黑发卷发乱蓬蓬的,讲话带着口音。多么好看的棕色眼睛啊。她的T恤短裤上溅满鲜血。是她自己的血?她手上裹了绷带,光着脚,有把枪就飘浮在她脚边。
“妮可?”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见过你,在另外的时间里。”莫斯说。
“怎么可能?”妮可战战兢兢的,满脸是汗,“这里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我不懂。你说的‘其他时间’是什么意思?”
“来帮我脱衣服。”莫斯说。
妮可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她帮莫斯解开宇航服上衣,从头上脱下来。妮可的枪飘在写字台旁边,是一把伯莱塔M9,莫斯把枪捡起来时,妮可并没有什么反应。她不害怕莫斯,又或者她已经麻木了。
“这是你的枪?”莫斯问。
“我从没开过枪……”
枪里已经上了子弹,“你知道怎么毁掉勃罗驱动器吗?”
“不知道,只有飞船工程师或者核电负责人才知道。”
“他们在哪儿?”莫斯问。
“已经死了。”
“雷马克还没死,”莫斯说,“你能带我去找她吗?”
“你不能……你根本不懂!她想把我们都杀了,”妮可说,“她说我们必须得死。她疯了。我们为什么必须得死?我们可以藏进监狱,没有人能找到我们。”
“我得找到雷马克。”莫斯说。
“他们又不会去监狱里找人——”
“妮可,听我说,听着!你别想这些了。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是临终关怀中心的护士。你帮助了许多老人,你照顾了那么多老人。”
“护士?”妮可说,“我妈妈就是护士。我之所以去了医学院,都是因为她。我爸爸让雷马克带我上飞船,因为我学了医。我好想他啊,我想我爸爸。”
“帮帮我吧。”
“你是怎么认识我的?”妮可问,“你叫什么名字?”
“夏侬。”
“夏侬,我不想死。”
“别怕。”莫斯抬起手腕,让妮可看了看她的手镯,那只乌洛波罗斯手镯。妮可把手放到自己的手腕上,摸到了自己的镯子。
“啊!”妮可说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我要在他们杀了雷马克前先找到她,”莫斯说,“妮可,她不是你该害怕的人,她能帮我们。我需要她。”
“她在军官室,”妮可说,“雷马克和克劳斯把她们自己锁在里面。柯布还有其他人埋伏在门外。”
“军官室在哪儿?”
“我带你去吧。”妮可说。
她打开舱门,飘进通道里。过了一会儿,她挥手示意让莫斯跟上。妮可熟练地穿过通道,拉着两侧的扶手快速前进,莫斯跟在她身后几英尺远的地方。她带莫斯穿过了储藏室,那里放着三架折叠起来的着陆器,机身上落了一层如钻石般闪闪发光的灰尘。莫斯意识到这些着陆器曾经去过埃斯佩兰斯。
“在这上面,穿过这个口。军官室就在厨房后面。”妮可说。
“天秤号”的厨房像一个不锈钢的大盒子,船员在这里准备零重力的太空专用食物。台面空间有限,热盘上有一口长方形的锅。巨大的多用途水池里装满罐头食品,整个房间仿佛是埃舍尔的一幅画作。船上负责备餐的人挤在这里,顺墙壁走上天花板,使用那里的面包炉,再跳到地上用咖啡机煮咖啡。墙上镀着煮肉的炉子,他们横越整个房间,到厨房另一头揉面团做甜点。
“他们的人都在上层餐厅里,咱们可以走这边。”妮可说。
厨房开放了一个单独区域,专门为军官室服务,这是飞船指挥官和最高级别军官的用餐的地方。穿过厨房后,她们来到一个狭窄通道,内部全是不锈钢的橱柜,每个角落和缝隙都塞满了罐头食品。妮可忽然转身停了下来,莫斯走到她前面。
军官室门口守着两个穿迷彩服的男人。个头稍大的那个赤裸上身,但浑身的血迹已经干在身上。柯布,莫斯想,他剃了个平头,五官轮廓分明,和她见过的那个挥拳打人的中年壮汉一点也不一样。他们背对着她,但她看到两个人都拿了武器,柯布的是一支M16步枪,另一个人拿着手枪。她想悄悄飘到他们身后,朝每个人头上来一枪。虽然她有些害怕,但要想挽回一切就必须得弄死这两个人。莫斯对准柯布,开了枪。
柯布朝她冲过来。子弹已经击中他了,他有些困惑地瞪着她。柯布举起枪,在没有瞄准的情况下射了几枪,子弹射穿了冰柜。莫斯身子向后靠了靠,开始还击,开枪的后坐力不断把她往后推,但她训练过如何在零重力环境下射击,所以并没有偏离目标。枪管里冒出的球形烟雾很快就被射出的子弹打穿了。柯布的胸口连中几枪,鲜血像气泡一样涌出伤口,她看见柯布已经一瘸一拐了,然后突然感到自己左肩至胸口处一阵刺痛。她对疼痛的突如其来,比对疼痛本身更惊讶。她发现自己也中了枪,一种难忍的烧灼感蔓延了半个身子。另一个男人已经躲回了厨房。妮可吓得缩在角落里。鲜血浸透了莫斯的上衣,胸口和左边的袖子都开始往下滴血。她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
“投降吧!”莫斯朝厨房大喊,“扔掉武器,我是NCIS特工。”
她曾看过巡逻警察和武装人员交火的视频,后者可能因为一些小事在路上被拦下来,他们一时头脑发热,闪过一种邪恶的念头:总得有人死。莫斯一直不能理解这种莫名其妙发生的枪击案,两个人明明隔了一段距离,什么事也没有,既没有矛盾也没有口角,但在朝对方走来的过程中,忽然就开了枪,直到其中一个身中数枪站也站不起来。莫斯听到有动静,迅速举起枪来。她认出这第二个男人——比起在那个全是镜子的房间里自杀时的样子,他现在可要年轻得多。年轻的弗里斯很瘦,一点也不像那具吊死在骨树上的肥胖尸体。透过他厚厚的眼镜片,莫斯看见了他的眼睛,想必这个人已经被埃斯佩兰斯星球发生的事吓得丧失理智。他从天花板上跑过来,开了几枪,脸上写满愤怒和困惑。莫斯感到左边大腿略高于假肢的位置中弹了,但她没有摔倒,她以为会有更多刺痛从身上传来,就像被一群蜜蜂蜇了那样。她平静地举起手枪朝正在逼近的男人胸口开火,就像在射击场上对着纸靶开枪。弗里斯已经死了,但身体还因为惯性向前飘来,血液从枪口涌出。莫斯弯下身子想躲开他,但他直接从她头顶飞过,撞上了一个烤面包的炉子。
“妈的。”莫斯骂了一句。整整三轮,她想——我整整中了三轮子弹。她听说有人能连中三十轮子弹还不死,可能是因为肾上腺素的作用,他们早就该倒下了,但又继续反抗了好一阵子。其实一颗子弹足够杀人了,莫斯想,一颗就足够了。
“好了,”莫斯咬牙对妮可说,“好了,妮可。我们去找雷马克吧。”疼痛逐渐加剧,大腿的枪伤流血严重。鲜血从假肢上流下来,向上飘到她身边的空气里。“我们得去找她了。”
“我先帮你止血吧。”妮可按住莫斯的大腿,慢慢加压,但鲜血还是不停流出。她从厨房找到一块薄薄的抹布,像止血带一样扎在莫斯的大腿上。妮可在打结时,莫斯疼得尖叫起来。
“我们得走了,”妮可说,“夏侬,他们肯定听到——”
“不,要先找到雷马克。”莫斯低吼。
她使劲拍着军官室紧锁的大门,这是一个比船上其他舱门更大的铁门,方便餐车推进推出。大门上留下了莫斯带血的掌印。
“夏侬·莫斯,NCIS。出来啊,快点出来吧,雷马克?我需要你去毁了勃罗驱动器——快出来啊!我是NCIS特工。快出来——”
妮可和她一块砸门。“我是妮可·尼永奥。出来吧,我是尼永奥——”
军官室的门开了。莫斯之前在“天秤号”船员名单上见过雷马克的照片,而她本人比莫斯想象的要年轻得多。雷马克只比莫斯大几岁,银白色的头发剪了个男孩的发型,梳着齐刘海。她穿了件棉质长裤和美国海军学院的运动衫,看起来更像是女足队长,而不像个军人。她身材瘦削健壮,下巴方方正正。她从舱里走出来,双手举过头顶,摆出一副配合而非屈服的神情。武器官克洛伊·克劳斯紧跟其后,也举起了双手。她比雷马克个子高,深红色的头发剪得很短。她们没有武器,只能躲到军官室里把自己锁起来。莫斯知道,克洛伊·克劳斯将死在接下来发生的枪战中,雷马克也会被制伏,被带回船员餐厅。海德克鲁格将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她,让她的尸体横陈空中。
“你受伤了,”雷马克说,“来,我们能帮你,克劳斯受过专业训练。”
“没时间了,”莫斯说,“你想牺牲自己毁掉‘天秤号’,所以那些人想杀了你。因为他们不想死。”
“你是怎么上船的?”雷马克问,“你不是我的船员。”
“你必须完成你的任务,”莫斯的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她尝到了血味,“级联故障、勃罗驱动器——”
“你到底是谁?”雷马克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听说过狭窄空间吗?”莫斯问,“时空结?”
雷马克眯起左眼,露出不屑而困惑的表情。她的下巴紧绷着,“好吧。咱们先去引擎室吧。暴乱刚开始的时候,勃罗驱动器就已经坏了。但我得引起级联故障,让它发展成一个奇点。”
“海德克鲁格在船员餐厅,”妮可说,“他应该马上就到了。”
克劳斯拿起柯布的M16步枪,装上新的子弹。
“我们可以从着陆器储藏室穿到引擎室,”妮可说,“我俩就是这么来的。”
“还有一条更快的路,”克劳斯说,“我们直接走武器室,从那儿直通引擎室。”
“我走不动了。”莫斯失血过多,身子渐渐没了温度。止血带已经松动,血液染红了周围的空气。一片冬日森林,一片无尽之林。“我动不了了。”
妮可搀着她,“走,我带你走。”
克劳斯把她们带到甲板下放推进器的房间里。她打开舱门,先飘到其中一个军需舱门口。随后,她们经过右舷的激光发生器——一个带透镜的灰盒子——快到船尾时,莫斯闻到火的味道。她想起关在禁闭室的那段时间,船上曾发生过火灾。离飞船被大火吞没还剩下多长时间?我们没时间了,一切都要结束了。如果勃罗驱动器再次熄火,船上的人就会像棋子一样回到比赛开始前的位置。
“从这儿上去。”克劳斯说。
一把通向工程部的铁梯子也正是前往引擎室的通道。莫斯走在妮可前面,雷马克跟在最后,关上身后的铁门。她们刚刚爬上来,一个声音忽然炸响:
“扔下武器!雷马克,投降吧。给我他妈把枪扔了,克劳斯!”
派特里克·莫索特守着通往引擎室的入口,他手上的M16步枪已经上了膛。他摆好姿势,随时准备顶住开枪的后坐力,三个弹匣飘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以方便装弹。莫斯彻底绝望了:她刚刚救下雷马克,就把她引向另一种死亡。只要动动手指,莫索特就能把她们都杀光。
“派特里克,”妮可说,“求你了。”
“我不能让你们进去。”莫索特说。他看着妮可的眼神很冷。莫斯意识到,他和妮可在另一个未来的感情此刻并没有任何意义。他会杀了她,就像杀了我们一样毫不迟疑。
“把枪放下,克劳斯。”雷马克说。克劳斯把步枪扔到一边,“我们谈谈吧,”雷马克接着说,“你以为你做的事是正确的吗?”
“卡尔马上就到,”莫索特说,“他要杀了你。他想当这里的老大。他会用斧头把你的头给砍下来。”
“莫索特,”莫斯说,“达默里斯,她——”莫斯没说完。此刻她头晕目眩,流了太多血。
“她是谁?”莫索特冷冷地看着莫斯,“她不该在船上。”
莫斯咳了一嘴血,她深深吸了口气,接着说:“我是从另一个时间穿越来的,我知道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你有个妻子,叫达默里斯。你的女儿才五岁大。你以后还会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你现在做的事会害死他们。他们都死了。他们死了!”
莫索特用枪指着莫斯的心脏。他毫无感情,拒绝思考。
“你有机会给自己的女儿一个未来,派特里克。给玛丽安一个未来。”
听到女儿名字的那一刻,莫索特的情绪有了一丝波澜。他忽然放下武器。“走吧。我尽量拖住他们,但应该拖不了多久。”
妮可把莫斯抬进引擎室,雷马克和克劳斯分别跟在后面。勃罗驱动器向外发射着电流,电流闪烁着,像反射在水面的蓝光,一股刺鼻的电火味弥漫在房间里。克劳斯关上大门,上了锁。莫斯听见门外的枪声,在声音消失之前,又响起一阵短促的爆炸声。他们来了。
雷马克打开驱动器控制箱。莫斯看着空气里的血泡,想到水族缸底部的宝箱。宝箱的盖子是如何打开的,气泡又是怎样从箱子里一串串地鼓了出来。这是我的血,莫斯想。她的保暖裤被血浸透了,更多的血从大腿伤口上源源不断地流出,扩散到她和妮可身边,就像水族缸里的气泡。莫斯看了看勃罗驱动器,那诡异的蓝色电流在空气里绕成一个圈。
“咝咝”,紧接着一声爆炸。引擎室的大门被气流冲开,海德克鲁格趁机溜了进来。克劳斯朝他开枪,但海德克鲁格的追随者很快也冲进来,开始了反击。妮可被子弹击中,血雾喷薄而出,空气里瞬间满是摇摇欲坠的血珠。莫斯的腿再次中弹,还有一颗子弹直接刺穿了她的胃。疼痛终于令她无法忍受。不——
“弄好了!”雷马克大喊。蓝色的电光笼罩了驱动器,强烈的等离子光弯成一道圆弧。
克劳斯遭子弹扫射,她的身体在半空中像一团碎布似的旋转。雷马克尖叫起来,但莫斯觉得她的声音仿佛来自水下。我们都像在水下,莫斯想。空中飘着尸体。血流像条绳索从莫斯腹部的伤口里飘了出来,一边上升,一边弯弯曲曲地扭成一个个圆环。
海德克鲁格还很年轻。他身上并没有魔鬼的影子,至少现在还没有。他只是害怕和自私。他拿枪对准雷马克的太阳穴,扣下扳机。鲜血喷了出来,莫斯看着它渐渐凝结,模糊,下落。雷马克的血和她的血混在一起,如逆流而上的小河朝勃罗驱动器产生的引力飘去。引擎失灵了,房间里充满蓝色的电流。莫斯在蓝光下看到一线黑色,渐渐膨胀为完美的圆。它周围的一切都弯曲了,世界开始因其而模糊。莫斯看见了,所有的时间都写在了这个圆里,一切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的遗忘。随着圆圈的扩大,一切存在都消失了。“天秤号”和瓦多戈森林,常青树和末界。世界终被大雪覆盖。莫斯也感觉到前方的引力将她牢牢抓住,随后渐渐被吞入圆中。思考停止了,连同这世上的无尽痛苦。她潜入黑暗,她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束光。
[33]一种利用光学和人眼视觉感知的摄影技巧。能使被拍摄物体看起来比实际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