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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在白洞的强光下,莫斯开车前往弗吉尼亚州。空中有一个炫目的发光圆盘,周围是一圈光晕。已经凌晨四点了,还有不少人站在草坪和路边凝望着东方。那束超自然的光反射在他们脸上,让莫斯想起电影院里观众们的脸。黎明时分,灰蒙蒙的太阳升起,但天空依然昏暗异常;气温骤降,天上飘下大片厚厚的雪花,莫斯打开了雨刷。收音机里传出的还是关于伯利恒之星的各种预测,暗示基督将再次降临——白洞出现的那一刻,一个孩子诞生在波多黎各,他被命名为耶稣,被认为是时间终结的崇高的预兆。地球普遍陷入严寒;就连非洲的沙漠也开始飘雪。据美国公共电台报道,曼哈顿、洛杉矶和伦敦的街道上发生多起自杀事件,人们纷纷效仿“天堂之门”,遍地都是裹着被单的尸体。鞋店遭遇小规模抢劫,人们抢走了邪教徒穿的黑白相间的耐克鞋。世界就是这样结束的吧,莫斯想。没有恐慌,没有骚乱,没有倒吊人出现,没有人们成群逃跑,至少现在还没发生。尽管莫斯抵达弗吉尼亚海滩时,那里仅有的几台扫雪机已经铺好了盐,把道上的积雪清得干干净净,但她听说之前有几十个人在海滩上,弯下腰来,手舞足蹈,像做体操一样一齐走进海里淹死了。

  莫斯到达大门时,奥希阿纳空间站正准备开始西贡行动。总统和副总统及家人将乘海军一号飞机赶来,然后登上一艘已准备就绪的鸬鹚飞船——“雄鹰号”。其他家人和主要工作人员将在黑谷空间站特恩飞船六组的美国海军“詹姆斯·加菲尔德号”飞船会合。NSC的军队已经通知了那些有撤离资格的人民,这是一场由各种裙带关系确定的生与死的筛选——政客和科学家组成的智库在军方代表的参考意见下选择了一批最利于人类繁衍和复兴的,混合了不同基因、性别和权力资质的人。莫斯开车穿过基地大院,看见一艘鸬鹚飞船正飞行在翻腾的大西洋海面上。她在NCIS办公区遇到了奥康纳。

  “又有新的犯罪现场了。”他说。

  最后一艘鸬鹚飞船应该是用来运送协助西贡行动的NCIS和NSC员工的。莫斯已经做好了错过这班飞船的准备。既然白洞已经出现了,既然QTN迟早会侵入每个男男女女、老人小孩的身体,像一缕乙醚那样抹去人们的意识,莫斯就决定她要留在地球,对抗末界直到最后一刻。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NCIS工作,不是为了自救,也不是为了能在离开地球的救生艇上预定一席座位;她是想帮助人们,保护无辜的人。在世界的瓦解中,每个人都是无辜者。她掏出黄色便笺簿,拧开笔帽。

  “目前都有什么发现?”她说。

  “白洞的出现和一艘叫‘奥尼克斯号’的鸬鹚飞船发射时间一致,”奥康纳说,“昨天晚上东部时间十点五十三分,飞船的勃罗驱动器打火——和白洞出现的时间完全一致。”

  “一艘海军飞船可能引来了白洞,”莫斯摇了摇头,“谁在船上?”

  “飞船是个人征用的,”奥康纳说,“根据黑谷空间站汇报,‘奥尼克斯号’在两天前曾被参议员克雷格·查理征用。”

  “参议院军委会主席。”莫斯说。

  “他和安斯利上将关系密切。”

  “所以‘奥尼克斯号’曾去往深水,回来的时候白洞就出现了,”莫斯说,“但为什么说‘奥尼克斯号’是新的犯罪现场?”

  “因为船上的人都死了,”奥康纳说,“也可能是单纯的机械故障,但我们必须找到原因。明明勃罗驱动器发射成功了,为什么黑谷站会收到‘奥尼克斯号’发出的紧急信号?我们最早到达黑谷,见到了飞船,但之后不得不离开。NSC的人要回了‘奥尼克斯号’,他们准备乘这艘飞船撤离,但他们想让我们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问题,以防再次发生危险。”

  “灰鸽号”将在一个小时内被清理离境,是为数不多不用运送撤离人员与其他特恩飞船对接就离境的鸬鹚飞船之一。莫斯驾驶“灰鸽号”和其他鸬鹚飞船一起滑行,不知再过多久末界的危害就会显现。飞船起飞了,穿过浓密的积雪的云团,云团变成了猛烈的羽流,气势汹涌,向上延展。她想到地球上的每个人都正处在生死关头。她想起倒吊人,和那些跑进海里淹死的人。“灰鸽号”冲出地球,莫斯在主舱里飘了起来,再过一天半的时间就能赶上“奥尼克斯号”。地球在莫斯眼里已不再是柔软脆弱的蓝,它变得那么苍白,像一颗乳白色的失明的眼球。

  “奥尼克斯号”也是一艘鸬鹚飞船,和“灰鸽号”一模一样。它看上去如一块光滑如镜的黑曜石,与周围的夜色几乎无从分辨。只有机翼是银色的,还有船体的某些部位捕捉到来自白洞和月球的反光。“灰鸽号”的人工智能系统试图接近“奥尼克斯号”,莫斯套上了一件带有NCIS标志的橄榄色宇航服,检查相机和胶卷,准备进入现场。“灰鸽号”锁定了与“奥尼克斯号”的距离,发出“唧唧唧”三声警报,随后与它保持相同的速率运行。莫斯戴好头盔,飘进管状气闸。气闸口离“奥尼克斯号”只有不到二十五英尺远,但两艘船之间是一片开放的宇宙。“灰鸽号”和“奥尼克斯号”保持相对静止,就像一对双联星。“奥尼克斯号”的气闸门就在莫斯眼前,一动不动。莫斯抓住气闸的钢制把手,努力平复着想到要从一艘船飘到另一艘船所带来的晕眩感。哦,上帝啊!每当面临太空漫步时,她就瞬间变回那个坎农斯堡的胆怯女孩。她看过无数次海军陆战队的演练,在两艘船上来回跳跃,甚至有时不系保险绳就从船的边缘跳下来,轻松得就像跳过人行道上的水坑。莫斯把保险绳的一端系在“灰鸽号”上,试着拽了拽。

  她像个连着脐带的婴儿走进太空。飘浮在两船之间时,她感到肾上腺素飙升。不久,“奥尼克斯号”的船身在视线里越来越大,她伸手抓住对面的气闸门,把自己拖向飞船。

  “‘奥尼克斯号’,特工夏侬·莫斯申请进入气闸门。”

  闸门开了。莫斯把保险绳的另一端挂在“奥尼克斯号”船身,把两艘飞船连在一起,然后打开闸门,爬了进去。她等待加压完毕,指示灯变绿后,才进入主船舱。穿过一段没有灯的气闸通道,唯一的光来自她头盔侧面的笔形探测灯。当看到主舱里的尸体时,她倒抽一口凉气:一共十二具尸体,一丝不挂,飘浮在没有空气、没有灯光的房间,就像黑水里埋葬的冰山。她看向哪里,探测灯就照亮哪里。尸体之间飘浮着许多球体,大的那些和她的拳头差不多——是血,她知道。球体内部已经分馏,充满了红色的血小板和黄色的血浆,就像手工吹制的玻璃装饰品上的彩色漩涡。

  “‘奥尼克斯号’,”莫斯说,“请打开舱灯。”

  可怖的死尸和飘浮的血球瞬间被照亮了。她发现这些尸体仿佛才死了几分钟,这是因为太空里没有氧气来分解死尸。也许过去若干年后,他们看起来还是这个样子。

  很明显,他们是互相残杀的,莫斯想。尸体上有划痕和其他锐器割伤,还有钝力造成的外伤。现场的惨状简直像把整个犯罪现场放在了一个盒子里,然后再用力晃了几下,莫斯想。她认出其中一名死者就是参议员克雷格·查理,他的尸体倒在天花板上,脚上缠着电线。莫斯拍了几张照片。一些更小的血球像一场被冻结了的暴风雨悬浮在空中,莫斯在飞船里飘来飘去地拍照,血雾染满了她的宇航服。每照几下,就要擦一下镜头上的血。

  她测量了每具尸体之前的距离,用宇航服上附带的笔记了点笔记。她用黄色的绳子把尸体固定在天花板或墙上,这样它们就不会乱飘了。即使这些尸体处在失重环境下,他们的质量和在地球上还是一样的。如果莫斯不小心撞上去,它就会像坠落的碎片一样压碎她,或弄伤她。

  凶器在哪儿呢?莫斯开始寻找凶器,都是些手工制作的武器:用胶带固定在管子上的镜子碎片、指尖部位粘了面板碎片的防护手套等等。她把刀装进塑料搜证袋里,大多是从食堂拿来的钝刀、剪刀。船员应该配枪了,但莫斯看不到任何开枪的迹象,尸体上没有枪伤或子弹。案发时的惨状在脑海一闪而过,她闭上眼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曾为自己在犯罪现场呕吐找过借口,洗把脸后就开始继续工作。但这种情况下,在头盔里呕吐将是灾难性的。她稍微平静了一会儿,把肚子里那种翻江倒海的感觉压了下去。深呼吸。在宇宙里和这么多尸体共处一室的感觉几乎激起她的幽闭恐惧。“奥尼克斯号”包围着她。她睁开了眼睛。

  根据机载电脑记录,飞船的生命维持系统是被手动切断的。莫斯大概估计了这些人相互之间造成的伤害,其程度丝毫不亚于一场大屠杀。她想也许是某个神志清醒的船员为停止杀戮才断开了生命维持系统,也可能他只是想和大家同归于尽。第一艘发现末界的“金牛号”上的船员,也有着相同的命运,死在船上的突发暴乱中。妮可说在埃斯佩兰斯星球上,船员们在冰冷的海岸互相厮杀,直到柯布和莫索特帮幸存者恢复了理智。

  莫斯在主舱花了整整三个半小时记录现场。随后,她在厨房发现了指挥官的尸体,背上插着一把刀,嘴里还有没咽下去的食物,要么是他杀了几个人后才来这儿吃东西,要么就说明他是第一个遇害者,有人在他吃饭的时候袭击了他。莫斯在厕所隔间又找到一具尸体,这具尸体面目全非,让莫斯心里发毛,直到拍完照片后她才认出他是谁。

  德里斯克尔。彼得·德里斯克尔博士,那个出现在我房间的模拟人像。莫斯先是认出他的头发,一头乱蓬蓬的白发。没有了嘴唇,德里斯克尔好像在龇牙大笑。他黑色的眼睛睁大,眉毛扬起,仿佛对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很惊讶。参议员克雷格·查理和彼得·德里斯克尔博士——莫斯大概推测到了都有谁在船上遇害。如果有人愿意挨个辨认这些尸体,应该还能找到未来的菲兹尔集团的其他创始人,那些从海军研究实验室出来的工程师和物理学家等。她看见安斯利上将的尸体脸朝下飘浮在地板上空,像在水底觅食的鱼。莫斯把尸体翻过来,发现他的脸都看不清了。

  莫斯认出的另一具尸体是一个肥胖的女人,在睡眠舱附近飘着。这是卡拉·杜尔,看样子,她是自杀的。

  我们救了你的命,但你这是在做什么?

  海军从切维蔡斯酒店房间逮捕了卡拉·杜尔,并审问她。她一定把派特里克·莫索特的秘密卖给了安斯利上将。卖了多少钱呢?除了能撤离到深水以外,她还收了什么其他的好处?不管她出卖的秘密是什么,都导致了她现在这样的下场。

  莫斯突然灵光一闪。

  一条信息链:派特里克·莫索特告诉了律师卡拉·杜尔;杜尔又告诉了安斯利上将、德里斯克尔博士和查理参议员——海德克鲁格一直想打破这一链条。但那个女人被我救了。我该直接让她去死的。这个念头令人不适,但莫斯看着杜尔的尸体,不禁想知道当她在医院告诉奥康纳想终止这场杀戮还来得及时;当她决心要挽救这个女人的生命时,她的决定究竟引起了怎样的后果。我应该让他们杀了她——这变成了显而易见的事实。在全人类的命运前,一条人命算得了什么?海德克鲁格没有说错:杀了这个女人就能打破链条,至少能阻止NSC在未来几年里找到埃斯佩兰斯。

  都是我的错。

  她脑子很乱,尖叫起来。不,不能白白看着律师被杀,这绝不是正确的选择。莫斯转过身来,站在被开膛破肚的尸体中间,思考这整件事的必然性。自工作以来,她一直知道末界已经离人类越来越近了,但她现在才开始意识到,也许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在NCIS的工作让她参与调查莫索特一家的案子,之后发现的所有证据,包括她想要保护卡拉·杜尔的决定,统统导致了NSC将更早、更快地发现埃斯佩兰斯。是我毁了这个世界,莫斯心想。她看着满舱的尸体,却无法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一丝安慰。她觉得被困在这儿了,被蜘蛛网缠得紧紧的,而白洞就像一只虎视眈眈的蜘蛛。

  如果是别人可能会放弃吧。在如此恐怖的情况下,莫斯的这句“咒语”显得那么荒谬可笑,一想到它,她就觉得天旋地转,像要失去理智。但当这种感觉过去后,她又变得精神集中,意志坚定。

  这是一个犯罪现场。还有很多问题需要我解开。

  莫索特跟他的律师说了什么?

  莫索特的情报可能就在这艘飞船里,但具体在哪儿?鸬鹚飞船里有很多用作睡眠舱的单人隔间,像竖起来的棺材,从地板一直通到天花板。但大部分人还是喜欢把睡袋固定到主舱里睡觉,不习惯钻进棺材一样的睡舱。所以他们把这些隔间当成了私人储物柜。“奥尼克斯号”上一共有二十个人。莫斯挨个地检查隔间,想找到杜尔的那间。

  “在这儿。”莫斯找到了一套印满C.D.(迪奥)花纹的酒红色旅行包,里面有内衣、叠好的运动服、袜子、一罐玉兰油面霜和远视近视两用眼镜。一本史蒂芬·金的平装小说,和一个封着金属扣的马尼拉信封。莫斯打开信封,里面掉出了几页纸:从线圈本上撕下来的横格纸,上面是一幅草草的铅笔画。这是什么?其中一张纸上画的是瓦多戈树。还有一张地图的影印件上用红笔标出了瑞德朗河附近的狭窄空间,和到达此处的路线。莫斯还发现了一张手写的便条:

  这是障眼法,你第一次见到这棵树后,可能还要走很久才能真正找到这棵树。比塔克说只有吸入QTN才能看见它,因为有些人永远也看不透这个把戏,但我觉得不是这样的。只要我们的引擎熄火,那玩意儿就出现了。看到瓦多戈树后,就跟着它走。一旦过了河,千万要顺着路走。凭着你的感觉和想法走,一旦离开了路,你就暴露了,就死定了。

  第二页纸上是用黑色墨水画的“天秤号”,船身的火球是一圈圈蓝色墨水——大概意思是指从勃罗驱动器冒出的蓝火吧。

  这些树会带你找到“天秤号”。等到了以后,你会看见另一片瓦多戈树。如果走错了路,你会走到另一个和你所在的世界差不多的世界。H在我们走过的路上做了标记,沿路搭了几个石冢。那里还有其他的路。

  莫斯翻过一页,看见巴克汉诺的地图,化学实验室的位置有红色标记。

  H受到日本邪教的启发,准备在锡安山搞一个大型实验室,大概要花几百万美元。那里有个果园,贾里德的母亲会搬去那儿住,替他守着。H和贾里德想模仿日本邪教的毒气袭击,用他们的设备制造毒气。他们准备先在巴克汉诺实验。

  还有其他几幅画:几何图形、七角星、一个黑太阳的图案——它辐射出的光线就像瓦多戈森林里的小径——手绘的埃斯佩兰斯地图、几张注明营地位置的地图和其他的地图碎片。莫斯认出了妮可所说的峡湾和海洋。几颗星星的图标标出了双联星的位置,也就是“天秤号”发现埃斯佩兰斯的地方。莫斯还找到一封长信:

  亲爱的杜尔:

  如果我有一天忽然出现,问你要钱,那就说明我们的交易还没结束。但这对我来说已经太迟了,哈哈,所以你一定要趁自己还活得好好的,乖乖听我的话。H今晚就要来了,这是妮可告诉我的。她是个好孩子,但胆子太小,H一碰她,她就像只老鼠一样吱吱乱叫。她在H面前把我卖了,真让我伤心,但她至少对我说了实话,给了我一个警告。爱情好歹还有那么点价值吧。没人认识你,连妮可也不认识你,所以你不用担心。是时候告诉你事情的真相了。包括:海德克鲁格的位置、埃斯佩兰斯的位置、“天秤号”和那奇怪的瓦多戈树的位置。我知道我告诉你的事,你大多不相信,但今晚以后,你至少能相信我的处境确实危险,所以你也要特别小心。我从一开始跟着H就是因为我想活下去。我想活下去,仅此而已。但我受不了他再去杀人了。我看见有人活活被酸给烧死,我再也受不了了。有时我在想,要是当时帮着雷马克弄出个黑洞来,和大家同归于尽,该有多好。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我不要钱,也不求原谅,我给你的报酬是,你可以把这些情报卖给海军或者FBI,你一定能大赚一笔,但你必须阻止那个疯子。他想把我们都杀了。海德克鲁格用尽了一切手段,他崇拜死亡,就像我们崇拜上帝那样。他向死亡祈祷,他把他们的指甲拔下来当成圣物。他很快就能找到我的房子,所以我把家人留在那儿,让他先杀了他们,拖住他的时间,好让我有机会按照我们的约定,把这些资料送到你的保险箱。你可能觉得我很残忍,竟然让家人去送死,但还有一件事是你不敢相信的,也是事实:生活就是一场梦。不管今晚他们出了什么事,我都能找到另一个“他们”。我只要顺着瓦多戈森林走到另一个世界和时间里,我的妻子就会平平安安地等在那儿,欢迎我回家。他们在这个世界死了,但在另外的世界还活着。我的妻子将会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玛丽安还是个小孩,她又会回到她五岁那年,我看着她长大,看着我最小的孩子长大成人。杜尔,我们都是树林里的影子、河面上的影子。就像我经常给玛丽安念叨的那首老诗,当时她还小,我抱着她哄她睡觉:一张多么漂亮的帆啊,美得不真实!有人觉得这是一场梦,航行在美丽的海上。我看了看表,我的家人现在应该已经死了。我为我的孩子们哭泣,但我知道他们其实还活着。我会把这些资料放到你保险箱里,然后开车找个我喜欢的、安静的地方,在那儿待一阵子,睡一会儿。我会想念这里的家人,也会去寻找另一个世界的他们。

  再也不见,莫尔

  派特里克·莫索特以为他能逃出瓦多戈,沿某条小路去往一个新的未来世界,开始新的生活。但他还没能出发,就死在了黑水旅馆的小木屋里。

  玛丽安还是个小孩……这怎么可能?我们都回不去了,不是吗?

  末界随“天秤号”而来,而“天秤号”陷入时空结中,它存在的位置超越了时间。“奥尼克斯号”却回到了现实世界。“奥尼克斯号”的船员感染了QTN,只能把衣服都给撕下来。莫斯想起被QTN感染时那种强烈的灼烧感。在她被钉到空中的几分钟前,这种感觉一直持续:皮肤好像在燃烧。她在寒风里把衣服扒光,然后被钉在了空中。

  “‘奥尼克斯号’,请求呼叫阿波罗苏塞克机场。”

  在“命令失败”的提示后,莫斯在飞船里找到一台电脑,屏幕上显示:没有取得授权。

  “重置命令,”莫斯说,“请求呼叫阿波罗苏塞克机场。”

  ……所有频道已被西贡行动占用。

  “妈的,”她骂了一句,“‘奥尼克斯号’,重置命令。发出紧急信号。请求呼叫阿波罗苏塞克机场或黑谷空间站。”

  ……所有频道已被西贡行动占用。

  “妈的。”

  莫斯飘过船舱时蹭到了几具尸体,它们稍微动了一动,似乎在跳舞,像是停尸间芭蕾舞团的一次表演。她逃到甲板下,那里有厨房和娱乐室,还有一面美国国旗,因为没有重力所以纹丝不动,像被钉在地上的长方形织物。天花板上有台摄像机和一个三脚架。莫斯打开摄像机,发现有盘录像带,不知有没有拍到这些人自相残杀的画面。她把录像带输入影音系统,研究如何把显示器和音响都给打开。参议员查理的身影填满了屏幕,他穿着蓝色T恤和卡其布短裤,袜子提到膝盖附近,以肩上的美国国旗作为背景。莫斯无数次在电视上见过这个人,但他本人要比电视上年轻得多,他充满了期待和好奇,仿佛太空是一个失重的马戏团。

  “美国同胞们,这是一生的旅行,不,是几百次的人生也难遇的机会。”镜头外,一个温柔的女声提醒他再录一次,参议员清了清嗓子,熟练地露出微笑:“我已经踏上了一生的旅程,美国茼蒿们!不,我是说,美国同胞——”

  “继续,”女人说,“我们可以剪掉。”

  “美国同胞们,1997年3月26日,我登上了海军军舰‘奥尼克斯号’,一群男人和女人踏上了一生之旅!我们跨越了曾经梦想的距离。再也没有‘天涯海角’的距离,广阔的宇宙向我们敞开了大门……等会儿,等会儿,我再来一遍。”

  “您说了好几遍‘距离’,”镜头外的女人说,“不然我们用提示卡?”

  “不用,”参议员说,“我想表现得自然点儿。”

  “咱们再练一遍‘陛下’那段。”女人说。

  “好。”参议员对着镜头微笑,说:“我们发现了一颗行星,它富有奇妙而独特的物质、各种美丽的动物和意想不到的生命。是的,生命,我重新睁开眼睛,看见上帝所创造的奇迹,我重新打开心灵,看见上帝的伟大可能。作为一个基督徒,同时作为美国人,我们把这颗行星命名为‘陛下’。”

  “有点太像说教了。哦,稍等。”镜头外的女人说。

  参议员的样子开始模糊了,一个新的画面出现。有人透过飞船窗户拍了一段类似于太空中俯瞰地球的画面——一颗覆满冰雪的白色球体,黑色部分是石油一样黏浊的大海,地表坑坑洼洼,满是锯齿状的山脉。一轮巨大的月亮从新月形的地平线升起,宛如金色的巨人。监视器忽然静止不动了。

  “——夏侬?”是通信器传来的声音。

  她吓了一跳。

  “夏侬,是你吗?你还好吗?”奥康纳说,“我接到你的紧急信号了。”

  “我……我发现了非常重要的东西。”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有对接指令,请立即执行,”他说,“你将加入特恩第五组,‘巨蟹号’飞船。别回来了,夏侬——”

  “听我说,‘奥尼克斯号’已经去过埃斯佩兰斯了,他们去——”

  “我知道了,”奥康纳说,“但已经来不及了。你登上‘巨蟹号’后,立刻设置‘奥尼克斯号’系统自动返回阿波罗苏塞克。我们需要更多飞船用来撤离地球,每一艘都需要。海军已经控制了‘灰鸽号’。他们把‘灰鸽号’召回了,但我们还需要更多飞船。”

  “答案也许就在这里,就在‘奥尼克斯号’上,”莫斯说,“再给我一点时间。”

  “来不及了,”奥康纳说,“倒吊人出现了。地球上的人都仰着头,嘴里全是银水。森林着火了,雪下得很大。来不及了,夏侬,来不及了!”

  莫斯沿甲板下层的过道往前飘,一跃而上飞进了通向驾驶舱的门道,她想起了雷马克。他们杀了“天秤号”上的指挥官。“奥尼克斯号”的驾驶舱和“灰鸽号”一模一样:一个加固的玻璃顶篷,两把紧挨着的飞行椅,四周全是各种控制器、开关面板和旋钮。她想起了母亲,她想起“巨蟹号”。她的“灰鸽号”在黑暗里越行越远,连接两艘船的保险绳“啪”的一声断了。

  “‘奥尼克斯号’,你是否接到了新的指令?”

  ……与美国海军‘巨蟹号’对接,开启自动返航奥希阿纳海军空间站程序。

  “‘奥尼克斯号’,是否可以确保执行指令?”

  ……不可以。所有资源已被西贡行动占用。

  “‘奥尼克斯号’,如果返航前往奥希阿纳,是否可以确保执行与美国海军‘巨蟹号’对接的指令?”

  ……可以。

  特恩飞船满载出发了,莫斯想,整整二百个人。“巨蟹号”,一艘更老的船,在返航前因O形密封环出故障险些失火爆炸。我们会像老鼠一样活着,无处可逃,没有天堂也没有人间,只是盲目跃进下一个未来,在未知的星系中寻找渺无人烟的恒星或行星安全着陆,一直等到食物耗尽或水循环失效。飞船上的人将互相残杀,最后剩下的人都会死于饥饿或缺氧。不管怎样,他们都要死。

  莫斯的氧气罐里只剩最后几小时的氧气,“‘奥尼克斯号’,请重启飞船生命维持系统,”她命令道,“确保执行与‘巨蟹号’对接的指令。继续前往奥希阿纳。”

  这是一个冲动的决定,但莫斯背负着沉重的责任。她觉得是她把末界带回了地球。她觉得自己应该以死谢罪,并没有逃跑的权力。推开飘在空中的胳膊、腿,她像游过一串漂在水里的海草。她把美国国旗挡在上层甲板的入口,以防舱内空气开始流通后,飘在空中的血会淋她一身。空气开始循环,舱内的氧气达到了设定的饱和度,莫斯摘下头盔,并没有闻到预想的那种腐烂气味。

  莫斯开着舱内的灯,她想趁飞船返回地球时先睡上一会儿,但她肌肉紧绷,思绪惶恐不安。她脑海里闪过各种画面。倒吊人、奔跑的人群……奈斯特曾问她是否相信永生。不,上帝并不存在,死亡是自然的规律。她想象着有一条蛇在失重的太空扑腾,然后弯起身子,张嘴吞下了自己的尾巴。她想象着一片银海,银色的洋流像鱼群一样游动。恩乔库把手伸进太平洋上的一个狭窄空间,他感觉手里游进了一条鱼,滑滑的鱼身在手心扭动。

  莫斯睡得很浅。她忽然摔到地板上,醒了过来,身边所有没有被拴住的东西都哗啦哗啦掉在地上,摄像机摔得粉碎,尸体重重地从墙上和天花板上掉了下来。是地球引力。莫斯急忙走到驾驶座上,系好安全带,她想起“天秤号”的残骸,和失火的引擎。“天秤号”燃烧起来,倒在那个漫长的无梦之夜里。当“奥尼克斯号”像一根划着的火柴穿过大气层时,驾驶舱的茶色玻璃遮住了窗外刺眼的火光。他们杀了雷马克,莫斯想。在其中一个勃罗时空结里,太平洋竹荚鱼产生了一种类似哥德尔曲线的变化——一个循环的圈。她想起“天秤号”,和她迷失在禁闭室里的那一夜,她所目睹的船员叛变和随之而来的飞船失事。莫索特给杜尔的信里说明了雷马克的计划,她想通过引起级联故障把飞船毁了。黑洞。

  “我能做到雷马克做不到的事。”莫斯一边在心里拼凑着自己的想法,一边大声地喊了出来。妮可说雷马克命令所有船员集体自杀。如果“天秤号”上所有人都死了,那么埃斯佩兰斯就永远不会被人发现。“上帝啊,”莫斯自顾自地大喊,“‘天秤号’就是一条太平洋竹荚鱼!我能做到雷马克做不到的事!”

  但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莫斯十分好奇。如果她顺利毁掉“天秤号”,引起了级联故障,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被人从十字架上解下来,越过河流带到这里。有人曾告诉她,每个人最大的错误就是对自己的存在深信不疑。盛开的流星花。派特里克·莫索特以为自己能从瓦多戈穿越回过去:他的玛丽安就会是个小孩子。如果他真的走回了过去……

  现实世界是什么时间?不是现在,也不是1997年。1997年是“天秤号”所处的未来世界的时间。如果莫斯能引起级联故障,如果“天秤号”就此消失,那真正的现实世界到底会是哪一年?她想象末界来到了狭窄空间,想象末界正向“天秤号”逼近,想象白洞沿“天秤号”的卡西米尔线穿回到了“天秤号”发射的那一天,穿回到现实世界。玛丽安就会是个小孩子,她才五岁。妮可从禁闭室救出莫斯时,说她已经在里面待了十一年。妮可浑身洋溢的热情,仿佛香槟杯里的气泡。如果“天秤号”消失了,这个未来世界将一并消失,一切都会消失。NSC的飞船将依然穿梭在宇宙和遥远的时间里,潜入深水中,但“天秤号”会永远地从未来世界消失。埃斯佩兰斯也许再也不会被人发现,但也有可能还是被人发现了,也许另一艘飞船偶然找到了它,并把末界带了回来。只是一种可能。现实世界的时间应该还停在“天秤号”发射的那一刻,在“天秤号”第一次启动勃罗推动器之前。

  1985年11月7日。

  “考特妮。”莫斯说。

  “奥尼克斯号”穿过一片雪白的风暴,大海在狂风呼啸下掀起灰色巨浪,海水席卷到阿波罗苏塞克机场结了冰的跑道上。人们冲过护栏,蜂拥而至,追赶着正在滑行的鸬鹚飞船,绝望地想抓住最后一次逃生的机会。莫斯看见了雪地里的尸体。她离航站楼还有一段距离,面前的跑道上却突然冲出一辆公交车大小的黄色卡车,向她加速驶来,就要朝她撞上来。这是要干吗?她眼睁睁地看着卡车在冰面上打滑。这是一辆防冻型卡车,车载吊臂和软管猛烈地甩动,车头忽然转向,撞上了“奥尼克斯号”的前轮。

  “怎么回事?”莫斯脱口大喊。飞船的前轮卡在车子里。也许是路面结冰造成的偶然事故,也许卡车只是不慎撞上了她,但她看见几个人朝飞船跑来,大喊大叫。更多的人出现了,男女老少、士兵平民,统统围了上来,想爬上飞船。他们想自救,想夺走这艘船。

  一个男人爬上了驾驶舱顶,莫斯弹开顶篷,把他弹到那辆黄色卡车上。他的眼睛里充满杀气,“带上我走,带我!”

  “进来吧。”莫斯从顶篷爬出去接那个男人,她想救他们。可她刚在登机梯上站稳脚跟,往下走了几阶,就被几只手狠狠拽了下去,扔到了路边的停机坪上。至少有十几个人爬上了“奥尼克斯号”,还有更多人跑了过来。他们爬上船,试着找到入口。莫斯看见另一艘鸬鹚飞船,“山谷百合号”,从跑道上飞驰,飞进了天空。它的跑道上散落着数不清的尸体。这些人已经疯了,莫斯想。她回到“奥尼克斯号”上,看着人们把舱里的尸体扔出来,就像他们只是没用的垃圾。

  “夏侬!”

  是奥康纳的声音。他和恩乔库在一起,大雪从他们之间狂卷而过。他挥了挥手,但她在暴风雪里看不太清楚。还有更多的人冲向远处的跑道,等着另一艘鸬鹚飞船降落。莫斯从人群里滑行过去,抵达航站楼。与外面的喧嚣相比,航站楼的走廊异常安静。莫斯脱下沉重的宇航服,只穿着一身打底的长袖长裤。机场里到处都是行李,大大小小的行李箱被遗弃在追赶飞船的人群之中。莫斯从一个帆布袋里找到一件美国海军的训练服,还有一件绣着黑狮图案和访问部队二一三肩章的飞行夹克。她套上了衣服。

  海军已经放弃了大部分的基地。街上空空如也,积雪越来越厚。莫斯扫掉她车上半英尺厚的积雪,听见发动机曲柄响了几声才打着火。无数人从基地大门涌入,只有莫斯一辆车是向外走的。弗吉尼亚海滩大街已经被大雪覆盖,但勉强还能通过。莫斯一直好奇一旦有大灾难发生是否会发生严重的交通堵塞,但事实上路上并没有车,只剩几辆被拉到路边的废弃破车。大家要么在家里等死,要么被困在冰雪里。高速公路上偶尔能看见几辆车,车灯在暴风雪中模糊成隐约的光点。

  路边站着四个人,呆呆地盯着天上的白洞。他们完全瘫痪了,嘴巴张到最大,就像下颌让人给掰开了。他们嘴里盛满银色的液体,像含着一口翻滚的水银。银水流过他们的脸颊,流到了脖子上。一直到车开出了城,莫斯才见到第一批狂跑着的人。大概有三十个,一丝不挂,在凛冽寒风里奔跑。她之前把他们想象成某种荒谬可笑的形象,但现在真的见到了,她还是感到恐怖。这些人玩命地跑着,有些甚至不顾浑身的伤口,大声尖叫,五官扭曲,表情茫然而愤怒。他们像在躲避一群蜇人的昆虫,横穿州际公路,消失在路旁森林里。他们会一直跑下去,直到身体肢解开来。如果最终能跑到岸边,他们会一起走进海里淹死。莫斯把油门踩到底,轮胎在结冰的路面打转。她穿过迂回的小路,恐慌感越来越强烈:回到地球的决定是错的,大错特错。她本该与“巨蟹号”对接,和同事们待在一起,离地球远远的,在无垠的太空中寻找新的避难所。

  夜幕降临时,她刚好开进森林,白洞的眩光折射在雪上,使常青树笼罩在一片银白的光晕里。自白洞出现以来,一场大火吞噬了莫农加希拉国家森林,火势持续蔓延,莫斯看见两侧的森林深处还有火光闪烁,如鬼火,又似幽灵举着火炬游行。去往瓦多戈的路已经无法通车。莫斯停下车,沿小路往上爬,但一次次从雪堆上滑了下来。她只好像抓登山索一样抓紧树干,把自己慢慢往上拽。皮肤随时会被灼伤,QTN将钻进你的身体,你会扒光衣服,像那些人一样狂跑,然后升到天上,被钉在十字架上……

  莫斯蹒跚地走到奈斯特杀死薇薇安的那片空地,玛丽安的尸体和她的分身也是在这被发现的。森林还在燃烧。莫斯想深吸一口气,但冰冷的空气和浓烟钻进肺里,她感到胸口疼痛。

  “上帝啊!”她呼喊着。爬到山上后,她的心脏跳得飞快,但她继续前进穿过更茂密的松树林,跌进几英尺深的大雪里。她找到了奈斯特曾经带她走过的那条干涸的河道。这附近应该有个石冢,她想起,但可能被埋进了雪里。水声从下游传来,她顺着河道往下走。沿路看见一辆海军卡车,车上已经结了冰。尽管海军在撤离前已计划好要封锁这个地区,但他们的计划始终没有完成。再往前走,她看到更多废弃的军事装备。一些树已经被砍倒,像木材一样堆成一堆。白色的瓦多戈树上一点积雪也没有。

  莫斯碰到树皮——像块冰冷的钢板。她跪下来,希望那棵树的树干能裂开,分化成许许多多一模一样的瓦多戈树,给她指明方向。但什么也没发生。寒风吹过铁杉林,声音就像扫把扫过水泥地面。她曾被奈斯特绑在这里等死。在某个未来世界,他背叛了她。奈斯特怎么了?她想象着他被钉在空中,倒吊在一片倒吊人里。但和他对她做的事情相比,这个想法还是过于残忍了。莫斯只想回忆他们在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晚上,他的身体在月光下发着光,心口的几点雀斑组成星座的样子。回忆使她的内心充满悲伤。

  莫斯站起来,走向远处,回过头。

  只有一棵瓦多戈树。

  不。

  莫索特之前写过,这条路只是个障眼法。它可能一直存在,只是我们发现不了;它也可能只在勃罗驱动器熄火时才会闪现。无论如何,没有人知道这棵树何时或是否会成为通向“天秤号”的唯一通道。太迟了。奈斯特曾说过。我该怎么办!莫斯疯狂地大叫。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风雪冻僵她的身体,空气里也许还有QTN虎视眈眈:它们会钻进我的身体,充满我的血液。

  我会死在这里吗?等待的过程中,死亡将随时到来。没有什么比QTN对人类的影响更残忍恐怖,但在这种超自然的寒冷里被自然而然地冻死也没好到哪儿去。她从阿波罗苏塞克机场穿来的飞行服是件皮衣,内衬羊毛,但她试图把脸埋进衣服里时,寒气却透过衣服刺了进来,头发上立时结满白霜。她从袖子里抽出胳膊,用手捂着嘴哈气,但她的皮肤刺痛难忍,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失去知觉。

  走。快走。保持血液流通。

  已经是黄昏了。莫斯走到河边的空地,又回到了那棵白树。她经过白树的时候,周围的景色忽然开始变化。海军的卡车没了,被砍倒的树也没了。森林更加茂密,莫斯推开眼前的树枝,想找到那条没有尽头的小路,结果却又回到白树那里。又或许,这是另一棵树。

  她知道自己正处在狭窄空间,但海德克鲁格带她走过的那条路却不在这儿;眼前只有一片黑色的森林、密密麻麻的树枝和划伤她的松针。她又走到白树跟前,虽然早就知道自己已经被困在这里,就像之前在这儿被钉在空中那样,但现在,她才开始惊惶失色,不知所措。她逼着自己再次进入森林,再次来到河边的空地,但她觉得自己好像在河的另一边,是恩乔库和奥康纳向她描述过的那种感觉。她看见对岸有棵白树,但她刚刚就是从那棵白树走过来的啊,白树应该在自己身后才对。

  玛丽安蹚水过了河,她记得,我和海德克鲁格也一起过了河。但她找不到倒在水面的那棵大树。夏侬·莫斯——那个分身——是从河里爬上来的,她想,就在被柯布打死之前。

  她踮着脚尖往河里走去。湍急的河水拍打着巨石,击出层层水花,溅起一片水雾。也许,她能走过去。水里有很多大石块,还有很多锋利的石头从水面露了出来。可以踩着它们过河,莫斯心想。

  你要死了,夏侬。你会掉进水里,衣服浸湿,这里又这么冷。你要死了。

  莫斯在积雪覆盖的河岸艰难地走着,她大概目测了离她最近的一块石头,就在前面几英尺处。她大步跨上岩石,找到落脚点,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假肢上。冷风吹得她浑身哆嗦。第二块石头离得更近,而且石面很平,方便落脚。她稳了稳身子,又迈出一步,但假肢的膝关节却忽然失灵了,脚下一滑掉进河里。她的头撞在石头上,急流很快把她冲走了。河水冷得刺骨,她感觉到肺在渐渐收缩,喘不过气来。河水已经没过头顶,她绝望地挣扎着,双手在水里乱摸,但什么也摸不着。她随水流而下。忽然间,手指碰到了光滑的树皮,她猛地抱住树干,把头露出水面,大口呼吸。她从河水里爬了出来,爬上那棵倒在水上的大树,那座独木桥。她终于找到了瓦多戈树。她紧紧抱着树干,用胸口贴着树皮。衣服被河水湿透了,变成一层冰壳。不管怎样,她得先暖和过来,不然会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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