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
早上平静地过去了,如同什么都不会发生,什么也没有发生。
从稻田里回来后,健和弥生回到房间睡了一觉。被橘阿姨叫醒后,他们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就像是和往常一样的普通早晨,出发去做广播体操。他们走过几小时前背着我走过的路,经过藏着我的稻田,若无其事。健若无其事的样子让人觉得事情似乎真的与他无关,实在不可思议。弥生抓着他的衣服不放。
“弥生,你可以回家了,留在这儿也没事做啊。”
做完广播体操,在卡片上盖了章就可以回家了,但今天不一样,高年级男生都要留下来为今晚的烟火大会做准备。他们要把仓库里的长椅和香资箱搬出来,再检查一下用募集来的钱买的烟火。事情很简单,花不了多长时间,弥生打算和健一起回家。
“不,我要和你一起。”弥生跟在四处寻找神社仓库钥匙的健身后,笑着说道,脖子上用绳子系着的两张卡片来回摇摆。
不一会儿,健看见了聚在神社一角的老人,便走上前去。那些老人都是门球俱乐部的成员。
“不好意思,我想借一下仓库的钥匙。”健大声说道。弥生藏在他的身后。
“哦,是要准备烟火大会吧?说起来就是今天晚上了呢。田中,钥匙在你那儿吧?给这孩子。”听到健的话后,一个身材魁梧的老人点了点头,催促旁边的人。
弥生微微探出头来,看到那个姓田中的人后吓了一跳,紧紧地抓住了健的衣服。
姓田中的老人白发浓眉,正是今天早上差点儿发现他们的那个雷公爷爷,不过他本人并不知道那件事。
“知道了,知道了。仓库的钥匙在我这儿。反正要过去,小林,不如把门球用具也一起收进仓库吧。”
“也好,那大家就在这里解散吧。”
小林爷爷说罢,大家就各自拿着门球杆散了。雷公爷爷和小林爷爷把几个U形器材抱起来,打算和健一起去仓库。U形器材是球门,门球就从里头穿过。所有用具都收在神社的仓库里,门球俱乐部的老人每天早上都要取出来练习。
健在雷公爷爷面前也面不改色,倒是弥生紧张得让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她使劲抓着健的衣服,让健一直挡在雷公爷爷和她中间。
“你是橘家的儿子吧?叫什么名字?”
“我叫健,她叫弥生。弥生,来打个招呼。”
在健的催促下,弥生向雷公爷爷鞠了一躬。她战战兢兢的,好像随时会被吃掉。
看到弥生那副样子,两个老人笑了,可脸上旋即蒙上阴影。
“这个小姑娘,是最近失踪的那个孩子的好朋友吧……”小林爷爷看着弥生说。
他是在说我——弥生脸色暗了下来,勉强点了点头。阴沉的表情全是出于不安和恐惧,但两个老人似乎没看出来。
“这样啊……我不该问这个的。不过小姑娘你也要当心啊,可别被坏人拐走。健,你要好好保护弥生哦。”
“是!”
听到健大声回答,两个老人满意地点了点头。虽然知道健是在演戏,弥生还是高兴得红了脸。
说话间,健、弥生和两个老人走到了仓库前。仓库又老又破,只有门是用结实的金属做的,看起来很沉。
雷公爷爷把怀里的门球用具放在地上,摘下挂在腰间的钥匙串。他找出写有“仓库”字样的那一把,插入钥匙孔中旋转。“好啦,开了。”
健使出全力去推门,门却纹丝不动。“这扇门完全不动啊,怎么回事呢?”
“这扇门有时不太好开,刚才取用具的时候就费了好大功夫,也许是滑轮出了问题,之前他们还让我检查来着。”
小林爷爷说着,把球门放在地上,和健一起用力推门。弥生和雷公爷爷也帮忙一起推。大家以为合力就能成功,结果门只是嘎吱嘎吱地响,似乎还需要更大的力气才能打开。
“哎,大家在干什么?看起来很努力呢。”
是绿姐姐。她这么说着,向涨红了脸的四人跑来。她穿着牛仔裤,看起来很悠闲。
“绿姐姐也来帮忙吧,你看我们都很努力呢!”健对在一旁看着的绿姐姐说。
“啊,健今天要准备烟火大会吧?辛苦了。看你这么努力,我也来帮忙吧。记得好好谢我哟。”绿姐姐说着也一起推了起来。
这样一来,大家合力应该就能把门推开了吧?就在这时,那扇沉甸甸的门发出刺耳的声音,终于打开了。
“绿姐姐的力气可真不小啊……”健嘀咕了一句。
绿姐姐轻轻拍了一下健的脑袋,走进了仓库。大家都跟在她身后。
仓库里昏暗潮湿,干农活儿时用的锄头之类的都在里面,稻草的气味扑鼻而来。阳光穿过好不容易打开的门,从外面照射进来。灰尘浮现在光线中,就像水中的微生物一样碍眼。
“这里有好多东西啊……”弥生嘟囔着,兴致勃勃地环顾四周。
仓库非常宽敞,农具、不知装着什么的纸箱,还有细长的木材之类的东西,全都杂乱地堆放在一起。
“田中,既然来了,不如趁现在把门上的滑轮换一下吧。”把蓝色油漆已经剥落的门球用具放在仓库一角后,小林爷爷对雷公爷爷这样说道。没等雷公爷爷回应,他就已经把堆在头顶上方的木箱搬了下来。
木箱里装着几个泛着微弱的银色光泽的新滑轮。滑轮很大,上面有用来安装金属零件的插孔。
两个老人把滑轮和工具拿出来,走向仓库门。为了更换滑轮,他们要把门拆下来。
健看也不看那两个老人,打算把小小的木制香资箱从里面拖出来。这个香资箱只在有庆典活动的时候才会用到,箱子不大,可健一个人还是搬不动。
“我来帮你。哎呀,今天你可要好好感谢我呢。”
绿姐姐和健一起将香资箱从里面拖出来,然后一人抬着一头搬到了仓库外。弥生插不上手,只好跟在健的身旁,不知所措、局促不安地看着两人。
“喂,当心啊,我们要把门放倒了!”雷公爷爷朝他们喊道。
三人向他道了谢,继续朝供奉着神明的木造神殿走去。把香资箱放到树下的木台阶上,健的工作就完成了,跟高年级学生告别后就可以回家了。
“哎,烟火大会几点开始?健和弥生会去吧?”
两人点了点头。他们打算在烟火大会期间暂且忘掉我。反正在那段时间里他们也不能把我搬到神社的石墙上,因为人们都聚集在一起,那么做很可能会被发现。我安全地藏在田里,所以他们打算在那段时间里暂且忘掉我。
“那我也去吧。其他孩子好像要做有趣的事,你们知道吗?”
“有趣的事?”弥生问道。
“对。听说他们要用绳子把买来的烟火串起来一齐点着,说是要做成尼亚加拉大瀑布呢!”绿姐姐笑了起来,一张脸宛如向日葵般灿烂。
弥生听了,双眼闪烁着光,一次又一次地问道:“真的吗?真的吗?”她想象着那场景:烟火一齐燃放,绚丽的光的花瓣四散开来,瀑布般的光的洪水倾泻而下,气势磅礴,如梦似幻。那是只绽放十几秒的短暂的夏之花。
“真的!你们一定要准时参加哟。”
弥生激动得一个劲儿地点头。
“好了好了,别点头啦,这样会头晕的。”
弥生的表情明亮了起来,让人难以想象那是近来消沉不已的她会露出的模样。如果用季节来比喻,那表情就像夏天。
绿姐姐低头看着弥生,目光既喜悦又悲伤。
抬着香资箱另一头的健认真地听她们说话,以便被绿姐姐问到时能立刻回答。不过,他脑中想的是完全不同的事。
怎样才能把五月搬到石墙上呢?健把香资箱放在木台阶上,思考着这个问题。
“健也要来哟。没有看过烟火,就不能算是过了暑假。最重要的是,也许还能看到我穿夏季和服的样子呢。”
听了绿姐姐的话,健露出了羞涩的微笑,望向神社的石墙。
之前,健总觉得会有办法,可是现在再看,才发觉石墙太高,要背着我爬上去很难。
可是一定要上去才行,一定要把我扔进那个洞里才行,那是他能想到的最难被人发现的藏尸地点。
健露出一副期待今天的烟火大会的愉快模样,对绿姐姐报以微笑。
把香资箱放在木台阶上后,健爬上了石墙。高年级学生聚在那里,健过去向他们报告工作完成。在高年级学生对他说了“可以回去了”和“要准时参加哟,你不在我们也会开始的”之后,他准备和弥生回家。从石墙上下来时,他确认了周边的情况。
石墙上有木板,是为了防止低年级学生掉进洞里而铺设的。一个高年级学生挪开那块木板,把写着“大猪排”的零食包装袋扔了进去。不久之后,我也会像那样被扔进去吧。
健抬起头,仰望着一根从石墙上探出的粗壮树枝。多亏了它,夏天的阳光减弱了不少,石墙上形成一片树荫,十分凉爽。
“妈妈,你不是收集了绳子吗?放在哪儿了?”健一回到家,就问躺在起居室里看电视的橘阿姨。
“绳子?你要绳子做什么?”
“我们卧室电灯的绳子不是断了吗?我们想挑一根新的。绳子在哪儿呢?”
休息时被打扰,橘阿姨有些不开心,但她听了健的话后还是起身向储藏室走去。不一会儿,她拿着一个有“TIROLIAN”[1]字样的金属饼干盒回来了。这种盒子在橘家是当成针线盒用的。有一次,绿姐姐拿着一盒这样的饼干来,弥生一看到盒子就失望地说:“什么啊,这不是针线盒吗?”
“从中挑一根吧,挑好之后放回去哦。话说回来,这些绳子还是能派上用场的嘛。”
“只不过是几年一次的概率罢了。”
听到健这么言之凿凿,橘阿姨大吃一惊。“你还是个五年级的小学生,已经学到‘概率’这种词了吗?”
“啊,我把这些绳子全都拿回卧室吧。我擅自决定的话,弥生会生气的。”健没有回答橘阿姨的问题,拿着盒子径直向房间走去。
从重量来看,盒子里面应该装了不少绳子。这是商店包装商品用的绳子,结实得很——橘阿姨总这样说。健拿着这些攒了好几年都没用上的绳子,又陷入了思考。
有了这些绳子,就能把五月拉到上面去了吧?
他似乎打算明天付诸行动。在那之前,他打算检验一下想到的简易机关是否行得通。
健停下了脚步。爷爷和奶奶正在向他招手。
“怎么了?”
“健,烟火大会是今天晚上吧?”
“是的。”
“这样啊……我们也想去看看呢。对吧,孩子他奶奶?”爷爷转向奶奶。
他们似乎没有别的要问了。
没什么要回答的,健说了一句“爷爷奶奶都去吧,肯定很好玩”后,就向房间走去。
爷爷和奶奶悠闲对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这么说来,是从今天晚上开始。”
“对,明天早上再去看看情况吧。”
“嗯。”
“正好烟火大会开始的时候,上游就会放水。要流到咱家的地里,得花一些时间。”
恐怕今年不能悠闲地观赏烟火了,健这么想着,走进了房间。
时间流向了我们的最后一个晚上。
四周被夜色浸染,健和弥生牵着手在石子路上奔跑。
神社里,烟火大会已经开始了。正在晒田的地里很快就会灌满水。为了处理我,两人正朝我所在的地方奔去。把我扔到石墙上的洞里后,一切就会画上句号。
“弥生,快点!”健喊道。他摘下背上的黑色双肩包,因为他一跑,包就会猛烈地摇晃。
弥生只知道包里面有由数根绳子系起来的长绳子,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她不知道。一直到刚才,他们两人都在房间里将一根又一根绳子系在一起。做这件事花了很长时间,两人都很焦急。
稻田里已经开始引水。虽然我浸湿了对他们也没什么损害,可他们还是想尽量阻止我沉进水里。
冲天炮的声音从神社里传来,它飞上高高的天空,砰的一声炸开了。
“哥哥,我记得是这儿,五月应该是在这儿的……”
“是啊……”
两人站在石子路上看着我所在的地方,但他们好像记不清确切的位置了。
弥生拿着手电筒,害怕今天早上那种事再次发生,健安慰她说没关系。即使被发现了,他们也可以说是在去烟火大会的路上。今天晚上要蒙骗别人很容易。
“再往前吗?”弥生困惑地嘀咕着。
健也一副同样的表情,扫视着稻田。两人都看向了错误的方向。
“我记不清了,到底藏在哪儿呢……”
神社一带的天空隐约浮现出带有色彩的光,正在燃放的好像是喷泉一样的烟火。
这时,水流也仿佛命中注定的沙漏一般流淌了过来。
“弥生,快走!我们进去找五月!”健说着就钻进了稻田里。弥生跟在他身后。
两人完全不记得把我藏在了哪里。稻田是那样辽阔,对孩子来说实在是太大了。
他们用手电筒照着地面,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仔细地寻找我。接着他们又分头行动,拨开绿色的稻子向前搜寻。
然而,他们还是没有找到我。虽然好几次从我的身边经过,他们却丝毫没有注意到。
这时,健听到了弥生焦急的喊声。
“哥哥,田里开始引水了!”
两人的脚被水浸湿了,有一半陷进了变软的泥土里。我所在的地方还是干的,可水确实已经弥漫开来。
“弥生,赶快找到五月!地面越来越泥泞,就会越来越难走,找起来就更困难了。”
黑漆漆的夜里,接受过夏季阳光照射的绿油油的茂密稻田足以隐蔽一个孩子。稻子覆盖住弥生的四周,她仿佛被包围了似的逃不开。
这样的压迫感,还有渗进鞋子里的水的触感,让弥生感到恐惧从脚底爬了上来。“哥哥!”弥生浑身颤抖,快要哭出来了。她向健跑去,想要抱住健来止住颤抖。
这时,我的后背被冰冷的水浸湿了。水已经到了我所在的地方,再过几分钟,我一半的身体都会陷入泥泞。
弥生像被猛兽追赶般奔跑着,似乎真的看到了那头在心中追赶她、令她良心不安的猛兽。
健把手电筒照向弥生,伤脑筋地挠着头。
向他奔来的弥生浮现在圆圆的光束中。突然,她的身影消失在稻田里。
“弥生?!”健焦急地喊着,向弥生的方向跑去。
只见弥生趴在地上,连稻子也一起压倒了。她在哭。摔倒的瞬间,恐惧的弦似乎也绷断了。健一走近,弥生就拼命地抓紧他,呜咽起来。
“不要紧的,弥生。你做得很好。”健安慰完弥生后又表扬了她,说着指向绊倒弥生、害她摔跤的地方。
被弥生重重地踢了一脚,我的身体有些歪斜了,可我没有半句怨言。我的脚尖和头发从紫菜卷般包裹着我的草席中露了出来。
“弥生,我们现在就把五月搬到神社去吧!水引进田里后,大家就会对田里的情况变得敏感。不能再把五月放在这里了。”
健把我抬起来,弥生擦了擦眼泪,帮着抬起我的脚。
就在他们把我抬起来时,水从我的后背滴了下去。水已经流满了稻田,加上我的体重,两人的脚都陷入了泥泞之中。他们向石子路走去。吸饱了水分的泥像一只只手,抓着他们的脚,不让他们逃跑。
当稻田完全沉入水中,成了名副其实的水田的时候,两人已经抬着我逃了出来。或许是刚才摔倒了的缘故,他们身上沾满了泥,仿佛刚干完农活儿似的,看起来狼狈不堪。
即便如此,两人还是没有停下脚步,直到抵达神社的围墙外。从入口走到那道石墙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于是他们决定直接翻过石墙近旁的一道砖墙。
从这里能清楚地听见神社里传来的烟火声,也能看见鲜艳的烟火绽放后的烟雾,还能听见人们的说话声,但说话声只是徒增了弥生的不安。人越多,被发现的可能性就越大。
“翻过这道墙,就能进到神社里,然后我们再抬着五月跑到石墙那里去。小心别让来看烟火的人发现我们哟。”
听了健的叮嘱,弥生认真而又不安地点了点头。
得到弥生的回应后,健转身面向砖墙。砖墙略高过健的头顶,弥生举起手来也够不到。
“来,我先把你举起来。你先进到神社里,然后我会把五月扔过去,最后我再翻过去。”断定弥生一个人无法翻过砖墙,健这样说道。
弥生老实地点了点头。
“那好,速战速决,在这儿是最容易被人发现的。你从墙上跳下去的时候要当心,别扭到脚哟。”健说着举起了弥生,让她爬到砖墙上。
这时,烟火大会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孩子们拿着不同于普通手持烟火、价格高昂的组合烟火和火箭烟火,尽情地让它们绽放。他们要接待来神社参加烟火大会的人,还要给跟着父母来的小朋友分发烟火。这是村子的风俗,是为了让村民始终对神社里供奉的神明保持敬意。
爬上砖墙的弥生向墙内跳了下去,落在了神社里。她闻到了浓烈的火药味。
然而,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冲击。
在弥生落地的不远处,许多人聚在一起,形成了一道人墙。人们注视着神社中央烟火绽放的地方,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回过头来。要是看到了我的尸体,可就糟了。
弥生抵抗着爬上后背的阴冷的恐惧感,按住颤抖不止的双腿。她想告诉墙外的健,不能过来,这边有人,不能把五月扔进来!她想大喊。
然而,这些本该从颤抖的双唇中说出的话,都因看见了从天而降的我,没能化成声音。
弥生身后,绚丽的光如洪水般倾泻而下。粉色和绿色的光从观赏烟火的人群隙缝中星星点点地溢出来,在它们的照耀下,咚的一声,我那被草席包裹着的尸体摔到了地上。
“哥哥……”弥生发出沙哑微弱的声音。人群听不见这声音,健也听不见。
可我摔在地上的声音或许会传到人群中。弥生脸上布满了绝望和恐惧,抬头望向正要跳下来的健,泪流不止。
健在墙上俯视着人群,微微皱眉,然后跳了下来,落在了我身旁。
“弥生,不要哭……”健安慰弥生,想趁着还没被人发现赶往石墙。然而,我摔在地上的声音还是被人听到了。
“哎呀,这不是健和弥生吗?”人群中有一个人回过头来。
弥生全身僵硬,紧紧抓住健的胳膊。
那人的脸在烟火的光亮下化成黑影,看不清楚,但那声音他们很熟悉。定睛一看,那人的脸上萦绕着阴郁和悲伤。
“阿姨……”
健向我妈妈打招呼,声音里充满了同情和安慰,但我知道那是在演戏。他并没有放弃把我隐藏到底的计划。
“阿姨……五月呢?她没有来烟火大会吗?还没有找到她吗?”
我妈妈沉痛地摇了摇头,情绪似乎随时都会失控。我是独生女,现在下落不明,她只有带着满腔回忆来参加烟火大会,好看看记忆中我的笑脸。
每年夏天的这个夜晚,妈妈都会带我来这里,然后我同健和弥生一起看烟火、放烟火。那画面过于炫目,让现在的我甚至不忍回忆。
今年也一样,我们三人是一起来的。
“这样啊。要能找到五月就好了……”健谨慎地选择着措辞。
电视还没有报道我失踪的事。因为怎么都找不到我,警方最后把它当成诱拐案来调查。明天电视台的人大概就会挤满村子。
“健,谢谢你。我啊,一看到这烟火就想起五月,感觉她就在我身边……”
弥生用力抓着健的胳膊,浑身颤抖,因为我就躺在她身后。也许是烟火变弱了,也许是黑夜覆盖了四周,我妈妈还没有发现我。她什么时候会发现我呢?弥生为此紧张不已。
她一直在找的女儿,现在就躺在她的脚下。
“阿姨,五月一定会被找到的,您要打起精神来啊。”健微笑着望向我妈妈,仿佛要以此拂去她的不安,仿佛我明天就会突然回来。
看到健这副模样,妈妈一言不发,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周围的人没有注意到我们,而是对神社中央绽放的烟火发出感叹声和欢笑声。
“谢谢,谢谢你,健……”沐浴着缤纷的光,妈妈一个劲儿地向健道谢,眼中溢满感激。
弥生也快要哭出来了。她是想起了同我一起玩耍、一起看烟火的时光吗?她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吗?
夹在这样的两个人中间,健仍在寻找把我搬到石墙上的时机。“阿姨,您别哭了,这样哭五月也不会回来的啊……您看,很快就要放最豪华的烟火了。”健指着烟火的方向说道。
在那里,高年级男生正把一个个大圆筒放在地上。那就是在商店里花了几百块钱买的烟火,十分昂贵。它们会绽放出绚丽的花朵吗?人们都目不转睛地期待着。
“你说得对,我不能再哭了……”妈妈也看向烟火的方向。
村子里的男孩正战战兢兢地点火。
就在妈妈将视线转向那儿的一瞬间,健甩开弥生的手,抬起躺在地面上的我的脑袋,接着小声示意弥生抬起我的脚。两人的姿势正好遮住了我从草席两端露出的头发和脚尖,妈妈没法儿看到我。
“阿姨,那我们先走了。”健对我妈妈说道。
默默离开的话,会显得不自然。
弥生拼命藏住我的脚尖。
“好的,健,真的谢谢你……对了,你们拿的是什么呢?”我妈妈回过头,看到两人抬着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筒状草席,有点儿吃惊。因为两端都被遮住了,她只能看到我身体被包裹着的部分。隔着草席,她很难认出那就是我吧。
“是烟火。高年级学生让我们把这个送过去。”
不知是相信了健的谎言还是完全不感兴趣,妈妈没有追问下去。
“那再见了阿姨,您要保重啊。弥生,我们走吧。”
两人小心翼翼地藏好我从草席中露出的头发和脚尖,就要向石墙走去。
可是,弥生的身体因恐惧而僵住了。她还是输给了紧张,把我掉在了地上。
我的脚触到地面,整个人从草席中掉了出来,脚尖到脚踝都露在了外面,夜晚的寒气从脚底爬了上来。
弥生轻声尖叫,健也同时回过头来。
“弥生,快藏好!”
应该还没有被人发现——在健话音落下之前,弥生就已经把我藏好了。她快哭出来了。
健偷偷看向我妈妈,就在这时,我妈妈开口道:“哎,健……”
被发现了吗?!听到我妈妈的话,两人都僵住了,露出仿佛被宣判了死刑的表情。
“那个,健……五月喜欢你呢,你知道吗?”
弥生的表情突然明朗起来——原来没有被发现,也没有被看到啊。
“嗯,我知道……”健的表情柔和了一些,这样回应道。
听到健的回答,我妈妈又哭了一会儿,然后就跟两人道别了。
健和弥生更加小心地遮住我,向石墙走去。
接下来,只要把我搬到石墙上再扔进洞里,健就能赢下这场游戏。胜利近在咫尺。
烟火大会就要到达高潮了,发射到高空的豪华烟火多了起来。孩子们舍不得把买来的烟火一口气全点掉,总爱把豪华的烟火留到最后。
宛如喷泉般的烟火从筒口喷射出光的粒子,金色和银色的光芒如梦似幻地照亮了神社的石墙和木造神殿。那恍如梦境般的光景烧灼着人们的瞳孔,在他们漫长的一生中留下印记。随着时光流逝,那光芒越发动人,明艳持久……
健和弥生终于来到了石墙边。如果不是被我妈妈喊住,他们本该更早抵达的。
他们抬头仰望身旁的石墙,它高高地耸立着,似乎就要触到天上的星星。看来把我抬上去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虽然在这里不容易被人看见,再加上黑暗笼罩着四周,但不能保证不会有人经过并注意到健和弥生。
“哥哥,接下来怎么办呢?”两人把我放在地上后,弥生用不安而颤抖的声音问道。
“听好了弥生,我们要把五月搬到上面去。现在我开始说步骤,你好好听着哟。”
看到弥生点了点头,健开始对作战计划进行简要的说明。
健从双肩包中拿出白天系好的绳子。几根绳子牢牢地绑在一起,变成了一根长绳。健打算把这根长绳挂到用来捆草席的绳圈上,然后抓着长绳的两端往石墙上爬。爬上去之后,再把留在地面上的我拉上去。绳子的长度足够他这么做。
所以才需要把那么多绳子绑在一起啊,弥生有点儿明白了。
“听好了,我先上去,你在下面看着有没有人过来。”健说着踩到石墙的缝隙里。背着双肩包的他抓着绳子,敏捷地爬了上去,这是村子里的男孩都能做到的事,那里是他们的秘密基地。
比脑袋大一些的石头被垒成和神社仓库顶部差不多的高度。健爬上布满苔藓的老旧石墙。
弥生抬头望着健,专心得差点儿被脚边的树根绊倒。这时她才想起了健的叮嘱,开始注意有没有人经过。
石墙里侧完全没有烟火的光亮,阴冷潮湿,仿佛会有幽灵出现。
不一会儿,健到达了石墙的顶部。夜晚的石墙十分荒凉,石头的寒意渗入健的身体。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神社,眼前的烟火美不胜收。
健拉扯手中的绳子,确认是否能把我吊起来,然后摘下双肩包,从中取出两样东西。
是打门球用的U形铁制球门,还有仓库门上使用的新滑轮。滑轮上部有个孔,是固定在门上时用的。健把球门的一只脚插入孔中,又把另一只脚钩在石墙上方粗壮的树枝上。球门和滑轮都是他今天早上跟雷公爷爷道别后从仓库里拿出来的。
健把长绳穿过滑轮。接下来,他只要把绳子系在身上跳下去,我的尸体就能与他擦身而过,被他的体重吊上去。
跳下石墙后再回到上面处理我,把我扔进洞里——这就是最后一步。
弥生在下面一个劲儿地想着我妈妈,她很害怕我妈妈走过来,这样他们的所有罪行就全都曝光了。
健在上面做好准备工作后正要往下跳时,一个声音从弥生背后传来。
“哎呀,这不是橘家的孩子吗?在这里做什么呢?”
弥生一惊,回过头去。健也听到了那个声音。
站在那里的是雷公爷爷和小林爷爷。他们抬起头,不可思议地望着健。如果他们望向地面,就能看到卷在草席里的我了。
“晚上好……”健在石墙上打招呼。他拿着绳子正要往下跳,样子看起来十分滑稽。
两个老人并没有停下脚步——在这里遇到熟人没什么稀奇的,也没有非说不可的话。弥生在心里不停祈祷,希望不要发生什么意外。
“健,你爬上爬下的,可要注意安全啊。今年不是有个孩子受伤了吗?”他们说着从弥生身旁经过,似乎是想从石墙里侧绕到前面,再去人群那里。
弥生在心中欢呼起来,可就在这时——
“啊!这是……”小林爷爷被我绊到,踉跄了一下。
弥生僵住了,发出了不成声的尖叫。健也从石墙上看到了这一幕。
“到底是什么啊?在这种地方……”小林爷爷说着看向差点儿让他跌倒的我。
石墙里侧光线很暗,躺在地上的我一半没入了黑暗之中,他似乎看不清。不过,他发现我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弥生想要逃跑,但是健不在身边,跑到哪里去好呢?跑到没有健的地方好吗?
小林爷爷摸索着,想要确认绊到他的是什么。“嗯?是草席吗……”
只要再定睛一看,应该就能看到我从草席两端露出的身体了。
弥生止不住颤抖,几乎就要放声大哭了。
就在这时,石墙上的健开口说道:“哎呀,爷爷再不抓紧就来不及了哟。大家做的烟火瀑布很快就要点火了!”
“是吗?!田中,我们快走吧!那可是孩子们煞费苦心做的呢。”听了健的话,已经触碰到我的小林爷爷迅速缩回了手,和雷公爷爷一起望向了烟火的方向。
趁两个老人移开视线的一瞬间,紧握绳子的健从石墙上跳了下来,落在了地上。受他体重的牵引,我被悄无声息地拉了上去。绳子看起来不结实,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断裂。钩在树枝上的球门承受着两个孩子的体重,也不稳固,随时都可能脱落。
在这种状态下,我被拉了上去。每当绳子上的结滑到滑轮上,绳子就一阵摇晃,夏天的叶子也被震动得飘落了下来。
“那我们去看烟火了。健不要受伤哟。”两个老人说着又转过头来。
这时健已经跳了下来,站在地面上。他手里还拽着绳子,目的是不让我掉下来。
“健什么时候下来的?哎呀,这里的草席怎么不见了?我还想着,要是有人被绊倒了可就不好了……”小林爷爷歪着头疑惑地说道。
弥生屏气凝神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一会儿我仔细找找,我会处理好的,爷爷。”
健这番话在我听来就是个拙劣的笑话。我想起之前差点儿被绿姐姐发现的时候,他也开了这样的玩笑,害我的尸体差点儿笑了出来。可他的笑容却一点儿也不像是装出来的,把爷爷也骗过了。
“嗯,那就麻烦你啦!”
两个老人正要离开,草席上捆绑我的绳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九岁的我身体很轻,却也让绳子哀鸣起来。紧接着,那根曾经连在电灯上的绳子悄无声息地断了。
我从空中掉落,咚的一声发出巨响。草席掀开了一半。
“什么声音……”小林爷爷惊讶地抬头看去。
我摔在了石墙上。再稍微偏离一些,我就会落到几米之下的地面上,那样我的尸体就会被发现了。
“没什么啦……快走吧,否则看不到烟火瀑布了。”
我的体重从手中的绳子上消失了,健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他还是面不改色。弥生感谢神明似的拍了拍胸口。
“也是。田中,我们走吧。”
两个老人朝着石墙外侧走去。
确认他们走远后,弥生这才放心地吐出了一口气。真是千钧一发啊。“好险啊,哥哥!”
“嗯,是啊。”看见弥生因渡过难关而恢复了平日的快活模样,健也高兴地回应她。
都结束了,石墙上应该没有人,弥生这样一想,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笑容。终于要和战战兢兢的日子告别了,终于可以只留下和我在一起的璀璨回忆,和我告别了——弥生内心雀跃不已。
“来,我们上去吧。接下来只要把五月扔进洞里就行了。弥生你来不来?和五月告个别吧。”
健语气轻快地说道,弥生精神抖擞地点了点头。
他们爬上了石墙。就像第一次爬树那样,弥生在健的指导下爬了上去。
这是弥生第一次站在石墙上,健就在她的身旁。
眼前的烟火绚烂夺目。他们正好赶上点燃烟火瀑布的时间。
用绳子连起来的烟火一齐点燃,五色斑斓的光迸溅出来,红的,蓝的,粉的,绿的……那光焰宛如洪水,汇流成瀑布倾泻而下,烙印在瞳孔中。这是孩子们的作品,但做得很出色。今天来参加烟火大会的人,是不会忘记这令人目眩神摇的光景的。
“为什么你会在这儿……”健懊恼又悲伤地呢喃着。你是我此刻最不想看见的人啊——他的表情似乎在呐喊。他很少像这样激动。
“不是说好别迟到吗?我一直在这儿等着,想让你们看看我穿夏季和服的样子呢。”绿姐姐摇着扇子,轻轻一笑。
石墙上,绿姐姐坐在边缘观赏烟火,怀中抱着裹在草席里的我。她唇上口红的猩红色在夏夜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明艳。
烟火瀑布只剩一半了,在它的照耀下,微笑着的绿姐姐美艳妖娆得好似不属于这个世界。
健和弥生都睁大了眼睛,吃惊地望着这样的绿姐姐。
“我一直都想在这儿看烟火,从很小的时候起……”
“绿姐姐,把那个给我……”健从牙齿间挤出了这样一句话,听起来仿佛疼痛正撕扯着他的身体。
绿姐姐瞥了健一眼,扭头看向烟火。“我知道,你们打算把五月扔进这个洞里吧?”她这样对健和弥生说道。
绿姐姐望着点缀了夏夜的流光,回忆起了自己的童年,因为觉得刺眼而眯起了眼睛。
据死去的我所知,绿姐姐的童年过得十分艰辛。她失去了爸爸,又被妈妈虐待。她的笑容或许是接受和克服了那些艰辛才流露出来的,是悲伤的。
绿姐姐没有理会健的话,就要打开怀中的草席。绑在上面的绳子刚才断了,因此草席已经敞开了一半。她想打开另一半,看看我的脸。
“不可以!绿姐姐不可以打开它!”健喊道。
弥生看着健,放声大哭起来。
然而绿姐姐还是温柔地打开了草席,似乎要安慰死去的我,让我的尸体观赏烟火。
敞开的草席中,露出了我仰望绿姐姐的脸。
绿姐姐凝视着我那张已经开始腐烂、变了色的丑陋脸庞。我从死去时就一直睁着的眼睛捕捉到了夏季夜空中的星辰和月亮。
绿姐姐温柔地为我合上了眼皮,轻声对我说了一句也曾对健说过的话:“辛苦你了。”
在夜色中照亮我们的烟火瀑布接近了尾声。瞬息之间,就像一个人结束了虚幻又炽烈的一生,最后一丝花瓣似的光亮也消散了。
就这样,洪水般的光芒消失了,只在人们心中留下余味。
夏夜仿佛在等待这一刻,随即在我们头顶铺展开一张漆黑的幕。
黑夜中星光闪烁,轰隆隆的崩塌声自远方传来,传到了健和弥生耳际,绿姐姐哧哧的可爱笑声也温柔地潜入其中。
[1]日本老字号点心店“千鸟屋”的招牌点心。